《炎興》 三國末年歷史寓言小說 (2015.02.06 初稿 備份)

三國末年歷史寓言小說《炎興》by maltz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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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炎興》 三國末年歷史寓言小說 (2015.02.06 初稿 備份)

帖子 maltz » 2014-04-01, 11:46

:on_vaderlove: 《炎興》QQ 群成立!(254059309) 歡迎讀者加入,企畫劇情,給作者留言,提供反饋意見,謝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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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炎興》

簡介:魏晉之交,世道紛濁,英雄凋零。「竹林七賢」之首嵇康被害,年輕女兒因厭世而逃出洛陽,流落到風雨飄搖的蜀漢,捲入萬軍廝殺的戰場,結識三國最後的志士,追尋炎漢復興的真諦。

體裁:歷史寓言、政治哲學、謀略戰爭

時間:公元 263 年夏 - 264 年春

字數:四部,67 萬字。初稿連載完結,進入編輯階段。

主旨:作者以國外大學任教、中央政府研究的見聞經歷,希望發揮微薄之力,藉此公益作品藉今知古,鑑往思來,推廣理想主義、世界主義,發揚、喚醒沈睡的一些中華文化軟實力,傳承一點中國古代知識份子精神,鼓勵一些志士仁人承先啟後,培養出成熟穩健、奮鬥不懈改變社會的偉大人格。

目錄

第一部 天府之國

導讀 :point_white: 1 :point_white: 2 :point_white: 3 :point_white: 4 :point_white: 5 正文 :point_white: 1 :point_white: 2 :point_white: 3 :point_white: 4 :point_white: 5 :point_white: 6 :point_white: 7 :point_white: 8 :point_white: 9 :point_white: 10 :point_white: 11 :point_white: 12 :point_white: 13 :point_white: 14 :point_white: 15 :point_white: 16 :point_white: 17 :point_white: 18 :point_white: 19 :point_white: 20 :point_white:

第二部 詭道之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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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部 孤忠之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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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部 寒星之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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各種輔助地圖(另開一帖)

古琴曲 :point_white: 《流水》 :point_white: 《酒狂》 :point_white: 《風入松》 :point_white: 《廣陵散》 (長) :point_white: 《廣陵散》 (短)
琵琵曲 :point_white: 《霸王卸甲》
樂曲 :point_white: KOEI 三國志 V 翠華之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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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炎興》第一部 天府之國 -- 序

帖子 maltz » 2014-04-01, 11:4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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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炎興》第一部 天府之國

導讀 (取代初稿的 序) :point_white: 1 :point_white: 2 :point_white: 3 :point_white: 4 :point_white: 5

:point_white: 以下是初稿的序,內容與導讀重覆,更簡略。建議讀導讀。
注:


父親在世的最後一天,我沒機會和他說上一句話。

刑場在城外,鍾會的鷹犬緊閉東門。請命的三千太學生出不了城,七、八層全擠在一段破敗的洛陽城牆,伸長脖子遠遠看著。最外面則是看熱鬧、嘻笑怒罵的老百姓。

寒風刮起一層層草浪,晚秋的陰雨潑上太學生的衣冠。襦服緊貼著肌膚,學生們緊貼著彼此默默取暖,守護著他們僅存的希望。那個大我兩歲、與母親同宗的皇帝還能做什麼?或許下次被司馬昭押到刑場的就是他。

眼角不知是雨水還是淚水,刑場上父親模糊的身影端坐於地。浮躁的等待中,傳來一首再熟悉不過的琴曲。竹林鐵匠的琴聲依然悠揚而激盪,只是其餘六人的豪情唱和不再,只有學生們三三兩兩的低聲啜泣。太學生理應是大國的脊樑,卻淪為司隸校尉格殺軍令下的驚弓之鳥。

連皇帝都敢殺掉的司馬昭之心,誰人不知?但就算知道了,又誰有能做什麼、敢做什麼?過幾年,三千人中間的一大半將拜倒於功名之門下。他們終究要對叛徒的子孫高呼萬歲,再名正言順的處死下一個顛覆國家、大逆不孝的嵇康。

父親從絞架上瀟灑的一躍而下。這是屬於他的結局。

城牆上的情緒爆發了。軍士的長棍劈下,太學生的哀號與血水齊飛。

我與看熱鬧的百姓站在一起,心很慌。一個白髮老太婆惡狠狠的對我控訴,與強姦犯過從甚密的嵇康必是如何的奸險狡詐。旁邊一個乾癟老頭感嘆讀再多書也沒用,下場不過如此。這時走來一個衣冠楚楚的年輕男人,伸手摸我臉頰:「姑娘長得標緻,多大年紀,有夫家了沒?」

我全身顫抖,混亂的思緒下只確定了一件事--我不屬於這裡。

司馬昭、鍾會,我恨不得你們去死,但我更不想再聽到你們的名字,不屑知道你們碎屍萬段的報應,也不想見到與你們有任何瓜葛的無心無肺、無德無恥之人!姓嵇的寧可餓死在竹林裡,也不讓你們的繩索髒了我的脖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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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帖子 maltz » 2014-04-03, 04:27

第一部 天府之國

(一)

爹,每次彈起這琴,我就想起爹對我說的話。

爹說:有些人努力改變自己,去適應一個時代;有些人不適應一個時代,只想離它愈遠愈好。

原來我們都是後一種人。

我拋下娘與弟弟在北方,獨自流浪;希望爹的在天之靈原諒孩兒的不孝。我們根本不在乎這玩意兒,對吧?被爹「絕交」了的山伯父必定會保護、善待她們。

請爹托夢告訴娘和弟弟,我過得很好,請她們別擔心。

爹一定猜不到成都--那個連年來犯、十惡不赦的「蜀賊」大本營--竟是如此純樸、祥和的地方。

這裡街上的房子既小又破舊,沒見過洛陽那種雕樑畫棟的巨宅,與宅前凶狠的看門奴僕。這裡的人一張口不是官大、屋大、田產多;就算誰真的高人一等,也不耀武揚威。

這裡巡察的府役們手上不拿砍刀,也不拿腿踹小販。沒聽過什麼農民暴動、流血鎮壓的事。

姓劉的皇帝像我們的一樣什麼也不做,但他的皇位十分安穩。他們有一代代賢相名士傳承,忠貞輔國。

我沒見過成都人像阮伯父那樣借酒裝瘋。他們不好酒,愛茶。成都西面山上種了滿滿的茶樹,不久前開花,一大片連到天邊,非常漂亮。

我住在一大片蔥鬱的竹林邊上,僻靜清幽,怡然自在。幾個道姑慈祥和藹,對我照顧有加。

我靠從爹那學來的琴藝,找了間茶館掙些生活費。成都人喜歡這些北方曲子,給起賞錢很大方。我吃穿無憂,白日還有空四處閒逛。成都的街道很乾淨。

爹或許不信--我把錢包忘在茶館,第二天竟還放在那,沒人動過。我寄住的道觀晚上也不上鎖。成都竟然實現了夜不閉戶,路不拾遺。

茶館邊上有幾棵芙蓉樹,樹上鳥囀蟬唱,與我指下的琴瑟和鳴,葉縫裡篩下的光點照在琴上,陣陣暖風輕拂鬢髮。我真懷念當年在竹林裡,那段愉快自得的日子……

「嘿,你還真以為劉巴的值百錢、值五百錢是善政嗎?」
「富國強兵當然是善政,不然還惡政暴政?」
「差不多!官府鑄錢,這叫名正言順的搶劫!隨手鑄幾個小屁錢,就把你全部家當騙走了。」
「你倒說說,怎麼騙?」
「官老爺自口袋裡掏出一個值百錢,換你的大米,不就把你的米騙走了?」
「嘿,你內心太昏暗了,這不叫騙,叫銀貨兩訖。值百錢在我手上,我要米,拿錢再買不就得了?」
「官府每年鑄十萬個值百錢出來,就是一千萬錢。多出來的一千萬錢就在你我手上,但田地裡有沒有多收穫一千萬錢的大米?值百錢今天買一石米,一年後只能買八斗,你手上的值百錢不就不值百錢了嗎?」
「什麼跟什麼啊?」
「唉,你程度太差聽不懂!聽琴!」

對。本姑娘披星戴月,不遠千里而來給你們彈琴,很不容易。請尊重藝術與藝術家。

成都人就喜歡在茶館裡口沒遮攔的鬥嘴。
在中原罵官府需要很大的膽子,尤其在外面。隔桌有耳,誰都可能告發你,半夜被當成「蜀諜」抓進大牢。

「你程度才差呢,只知道抱怨。」
「好,你不抱怨,敢問近來辦了什麼大事?」
「我……就說當年形勢吧,兩川人心不穩,北有曹操大軍壓境,情勢緊迫。沒錢哪來的軍隊,哪來的性命保障?換誰不這麼幹呢?就劉璋那傻子。」
「那麼人心穩了,曹操趕回去之後呢?他們收手不鑄錢了嗎?建興年間大米多少貫一石你曉得?建興值百錢多大見過嗎?有你鼻子這麼大!」
「沒見過。當年諸葛丞相要北伐嘛。近年是姜大將軍北伐……」
「嘿,你這就明白了!北伐只是藉口,他們要的是從百姓身上撈錢!」
「你太偏激了。戰爭是生死大事,哪會是什麼藉口。」
「那米糧布匹一年貴過一年,官府鑄錢一年小過一年,老百姓的死活他管嗎?他們收手了嗎?」
「老百姓當然管的。衛將軍很英明,百姓的話他聽。」
「你真以為我們活在他爹的時代?告訴你,大漢氣數將盡,我們快玩完了!」

坐面前的老頭回頭,「噓」了他們一聲。
彈琴的姑娘調息理氣,琴音不亂,指法不變。她很技巧地用眼角的餘光,瞄了瞄茶館門口那桌--

一胖一瘦,兩個男的,和自己差不多歲數。

「不要危言聳聽,沒你想的這麼壞。」
「屢戰屢敗,黷武窮兵,還不知悔改。去年才輸過一次,今年又要拉人上戰場了?」
「去年侯和那仗是平手,我軍見好就收,全身而退!現在只是增兵前線。」
「他說什麼,你就信什麼啊?增兵前線?下個月隨便找個藉口,不就又送死去了?」
「少廢話。你不願意從軍,就到太學門口,和那幫人一樣坐在樹蔭下涼快去。想去前線的人多得很。」
「就你們荊州傻子想去。」
「就你們益州人聰明呦,最懂得保命。」
「荊州人不怕死。咦?全躲到西川來了!」
「益州人是孫子呦,盡是劉璋那樣的貨色,馬超一露臉,舉手投降了!」
「荊州人不是孫子呢。名將有誰來著?只想得出西涼人馬超和姜維!喔有了!失街亭的馬謖啊!」
「益州人拿得出孟獲,是孫子的孫子!」
「荊州人連孟獲都沒有!」

「砰!」荊州同學一聲拍桌,驚動四座。

這兩傻子越說越大聲,彈琴的姑娘快忍受不住了。
能不能叫他們去外面打一架,看誰的輩份高?

「你怎麼不親自去復興漢室啊?你要是去了沓中,衝在第一線,我就服了你。」
「我想!能親眼到姜大將軍,還有歷經黃巾之亂的廖老將軍,那得有多少故事啊!就我娘不讓我去。」
「切,就說你是傻子。誰家願意讓兒子跟著姜維年年自殺未遂?」
「這叫主動出擊,掌握宏觀戰局,你懂不懂兵法啊?」
「贏不了就不打,這才是兵法!」
「你說話要講證據。什麼叫贏不了?我們漢軍訓練足,素質高,百萬一心,連弩颼颼颼出去,魏軍東倒西歪。殺敵一千,自損只有三百。」
「我們還有幾個三百拿出去死?成都哪條街上家裡沒死男丁的?」
「他們也沒幾個一千剩下來了吧。」
「你一個益州對抗整個中原?中原有幾州?差不多他十萬,你一萬,誰先死光?豬都想得出來,就諸葛亮和他的豬徒弟想不出來。」
「喂!別污辱諸葛丞相!沒有丞相你就是個不識字的臭蠻子,吃人血饅頭!」
「呸!諸葛亮有啥本事?比起司馬懿如何?諸葛瞻比起司馬師、司馬昭如何?當今誰是中原真正的主人?」

「崩!」瑤琴第七弦應聲而斷。

彈琴的姑娘輕嘆了口氣。
父親以前也彈斷過這條弦。當時他拿著斷弦,對自己說:「瑤琴上就這條弦繃得最緊。人要繃緊了,也是一撥就斷。妳天性剛烈……」

斷的不只是弦,也是彈琴的心情。心慌則指亂,再彈下去只是勉強膚衍。
彈琴的姑娘收拾吃飯傢伙,謝了賞錢,準備出門走人。

出門前先訓訓這兩個臭小子。

「姜維比起鄧艾如何?屢戰屢敗算什麼一代名將?」
「你又來了!從傷亡人數看明明是我們贏!大多是我們贏。你去打一個比自己強好幾倍的對手試試?」
「那還打什麼?不會據險防守嗎?我們為何而戰,為何而死?」
「漢賊誓不兩立!打仗當然會死人!」
「漢賊?你們最恨的曹賊就快被司馬家鏟除乾淨啦!漢家大仇將報,你還不去感謝司馬昭?」

已經不彈琴的姑娘此刻走到茶館門口,大言不慚的胖子正好坐在她腿邊。

油光滿面,五官糾結,一臉欠揍相。

她深吸一口氣,雙唇微微顫抖。

「胖子,說話小心點。」

「姑娘,我們討論國家大事,妳彈琴的不懂。」

「喔?你懂司馬昭嗎?」

「當然,他可是漢室的大英雄,替你們把姓曹殺光了!喔,不只姓曹的,去年還剁了個外戚中散大夫嵇康……」

「嵇康該死嗎?」

「他娶了曹操的孫女,怎麼躲得掉?他腦袋搬家的時候還有幾千人圍觀呢!」

孰不可忍!
今天老娘揍死你這噁心的肉球! :on_furious:
打蛇必打七寸,打人先踹子孫根!我踹!

「哎呀!」死胖子彎腰慘叫,暫時失去反抗能力!

飛腿跟上,踢翻在地!

「唉呦!」

踩上了這死豬,高舉的拳頭就是鐵匠錘,噁心的大臉蛋就是鐵鉆!我打!打!打!打!

「啊!哇!啊!啊!」

鼻血如火花四濺,打鐵趁熱!我再打!打!打死你奸人司馬昭!打死你小人鍾會!打!打!

「喔!哇!媽呀!喔哇哇!」

「鬼叫什麼?我一劍刺穿你喉嚨!」

「嗚……嗚……姐姐饒命饒命!」

「沒出息的廢鐵!」

胖益州同學哀聲討饒;瘦荊州同學慘白的臉上兩片泛紫的唇,歪斜在牆角。

「大姐……請請請高抬貴……高抬玉手……他不是壞人……」

哼,成都小男人沒見過世面。真正的壞人不會給你張嘴的機會。
茶館的看客這下子開眼界了吧,都圍成一圈了。不加收你們錢。

「哎呦,這位同學受傷啦!快來人吶!」
「姑娘,妳把人打流血啦!」

「沒看過人打架?這點傷不算什麼。」

「是妳打人還這麼說?這年頭學琴的孩子怎麼這麼壞?」
「年輕人說話過份點,沒關係;但千萬不要動粗,以身試法!」
「女孩子這麼粗魯?家長怎麼教的?」

「干你屁事?」

「嘖嘖嘖,琴雖彈得好,想不到人格這麼低下啊!」
「他又沒非禮妳,為什麼發這麼大火咧?」
「這小婆娘看面相也是歹毒之人……最好報官抓起來!」
「快把錢還給我!」

一堆老頭子老太婆指指點點。成都人也不過如此啊?

「快擋著門!別讓她逃了!」
「誰快去報官!」

「我還怕你們嗎?來試試我這魚腸劍磨得利不利!誰先上?」

「……先把錢還給我,才放妳走!」

「等等!」

正要把錢包砸在死老太婆臉上,突然一個男的從旁邊冒出來,嘻皮笑臉地擋在她前面。
他有點眼熟……對了,他老坐在窗邊角落裡聽琴。

「請姑娘息怒,請各位鄉親冷靜,身體健康最重要,不要讓芝麻小事鑄成無法挽回的大錯﹏」

「你快讓開,我不稀罕死老太婆的臭錢!」

「姑娘非貪財之人,真有藝術家的魄力。但請先等等,這裡讓我來處理,好嗎﹏」

藝術家的魄力,什麼狗屁……

「咳咳。各位鄉親父老,這位姑娘是當今北地王請來的客人,請看在王爺盡地主之誼的情份上,不要為難……」

「王爺有什麼了不起?搞什麼特權?」
「天子犯法與庶民同罪!天子打人也要報官!」
「誰是北地王啊?沒聽說過!」
「……錢還給我再走!」

「呃啊……同時呢,這位姑娘也是朝真觀諸葛居士的好友,現在就住在朝真觀。請各位看在諸葛居士的面子上,網開一面……」

全茶館的人突然不說話了。扣掉倒地上胖子的啜泣,只聽見屋外的鳥叫蟬鳴。

「感謝各位鄉親大德大量,這裡三百錢是一點心意,是受傷同學與各位的補償。請各位自行分配,大事化小……」

他怎麼知道我住在朝真觀?
諸葛居士是誰,面子竟然比北地王還大?

「這位同學,別擔心,你臉上的傷由朝真觀負責醫治。你與這位姑娘就這樣和解了,好嗎?」

「……哎呦……我才評了幾句諸葛亮、諸葛瞻就被你們這群愛國人士打成這樣,你還讓我去朝真觀送死?你怎麼不叫我去沓中找姜維、廖化驗傷?」

「有道理﹏那這位同學開個條件吧?」

「我要她向我道歉。」

道歉?這什麼跟什麼?

「你辱罵我先人,不打死你已經算你走運!」

「你先人是誰?」

「……」

不能說。被奸人的耳目聽見了,要連累娘和弟弟。

「你說啊?」

「……」

「呃,這位同學真不知道嗎?這位馬姑娘的先人是成都令馬幼常。往事不堪回首,死者為大,別再提了。」

「哦……」茶館鄉親一片惋嘆。

「那算了……」

說我是馬謖的後人……太汙辱人了吧?

「這位馬姑娘與北地王有約,要上王府去彈琴呢,啊呦,就要遲到了。請馬姑娘速隨我來。」

那男的朝我猛擠眼睛。
一對色瞇瞇的賊眼,皮笑肉不笑的,瞧著混身不舒服。
他還知道我住在哪裡?看上去二十來歲,年紀輕輕就幹上跟蹤拐賣婦女的勾當?得特別提防。

「馬姑娘,先出去再說,請請請……」

男的邊說,邊把擋在門口那幾個矮小的老頭子撥開。
益州人普遍不高,這猥瑣男的個頭倒像北方人。難道是奸險小人派來追殺我的?

「我為什麼要聽你的?」

「姑娘這個問題好。在外面說,知無不言,有問必答。來來來……」

哎,無奈,留在茶館裡也尷尬,以後也不會再來了吧。

後腳踏出茶館,才想起了父親那句話的下半句:

「人要繃緊了,也是一撥就斷。妳天性剛烈,善惡分明,就像爹年輕的時候一樣。記得,生氣的時候盡量不說話,不動手,遠離是非,遠離善惡,能走就走,走得越遠越好。」

我不會再讓爹失望。對不起。

「哈。剛剛真驚險。多謝姑娘配合演出。」

「你是誰啊?謊話連篇。」

「一時情急,口不擇言,得罪了。其實也不全然是謊話……我真的是來請姑娘移駕北地王府的。」

「油腔滑調!你還沒回答你是誰。」

「在下諸葛茂,字子茂。」

「哼,你就是那個諸葛居士?挺噁心的稱呼,裝什麼異能人士呢?」

「罪過,我哪配得上那麼大面子?那是我娘。我在外面冒用她名號,還得向她報告懺悔去。」

「你母親?她什麼來頭?」

「姑娘在朝真觀一定見過她。」

「你能不能乾脆點?」

「她是諸葛丞相的女兒。親生的。」

「你是諸葛亮的外孫?」

「不是。我只是養子。」

「認乾媽是吧?巴結權貴,攀龍附鳳,你這樣的人我見得多了。」

「姑娘怎麼這麼說話呢?好歹我也幫了妳一次。」

「我不要人幫。」

這男的難得一刻不嘻皮笑臉,總算是撕破了他虛偽的面具。

「聽姑娘口音不是益州。北方人?」

「你也不是吧?」

「姑娘不愧是學音樂的,好聽力!」

他又笑了!這人怎麼這麼討厭?

「你弄得我好煩!……拜託,求求你了,讓我一個人靜靜。」

「當然當然。那麼在下告辭了。姑娘靜靜的時候,麻煩請考慮在北地王府一展琴藝的事,比在茶館裡對牛彈琴強得多了。」

「……我會考慮。」

「嗯。」

諸葛茂回頭走了。他就這麼走了。

不說話,遠離是非,走得越遠越好。

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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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帖子 maltz » 2014-04-04, 13:57

(二)

踏著行人悠閒的步伐,漫無目的地走,竟走到了繁華的市集。以前總嫌傍晚市集人多,現在就跟著擠一回吧。街道兩側的棚架在空中相接,陰涼舒服,棚頂垂吊下一串串大紅綴飾,彷彿成熟的生果。店鋪連貫,商品如五彩繁星陳列在外,供遊人挑選。店主竟還躲在裡頭乘涼,也不怕路人順手牽羊。該說是成都人太傻,還是他們善良得不起盜心?

一間刀鋪挺吸引人,不知道成都人用什麼兵器?走近一瞧,有些失望--肥厚的菜刀、短薄的水果刀、細長的裁縫剪刀。

「姑娘,歡迎參觀!」店主中年微胖,滿面堆笑,我回頭,後面沒人。

我又不認識你,你對我笑什麼?好虛偽。

「美麗的姑娘下廚嗎?還是做衣裳?」
「我就……隨便看看。」
「如果看不到喜歡的,可以訂做!」

店家你這樣裝熱情,是在逼我走嗎……

「店家訂做兵器嗎?」

店主沒立刻回答,表情嚴肅地上下來回打量著我。是看我適合什麼兵器嗎?

「我喜歡短劍。」

「不做。本店絕對守法!」

「不做你為什麼那樣看我?」
「請姑娘先誠實回答一個問題,妳是不是衛將軍的手下?」
「不是。」
「哦……」店主的笑容回來了。「剛看姑娘妳腰上佩劍而不繫玉,還以為是巡察的女兵呢。《蜀科》禁止民間販賣殺傷兵器。」
「為什麼禁止?」
「姑娘是外地人?妳若真對兵器有興趣,可以進到店裡面談……」

店家曖昧地擠了擠眼睛。你想幹什麼?

「禁賣兵器?強盜進屋來拿什麼擋?」
「呵呵,強盜真來了,就拿把本店的菜刀嚇嚇他!對了,買本店的刀,鈍了隨時回來磨,不收錢!」

我隨手抄起一把木架上的水果刀。老是拿爹的魚腸劍削水果也過意不去……
這刀手感挺不錯,真要當兵器也行,就是扔出去插人臉上,哈哈。
嗯,刀刃的紋路不好,錘鍊淬火次數不夠,切硬果殼容易凹損,如果對上百鍊鋼刃肯定要被削斷。

「強盜用真兵器,菜刀、水果刀再利也打不過。」

「呦,看來姑娘經歷過什麼。成都很久不鬧盜賊囉,不必擔心。」
「真的?」
「姑娘注意一下,這條街上有幾家鎖匠?就斜對面一家。我出門,自己家都不必上鎖。但姑娘別到處說呀!」
「沒遭過小偷?」
「小時候被偷過兩次。最近十幾二十年都沒事。」

住在一國之都,十幾二十年沒被偷過?這是什麼鬼地方?
大概盜賊知道他是賣刀的,怕他家裡裝了暗器機關。

「店家,這把水果刀我出十錢,怎麼樣?」
「對不起,價錢標出來了,二十錢,不能減。」
「二十錢一把水果刀,太貴了吧。」
「這不是一般的水果刀!妳看!」

店主從懷中取出一塊光滑的木頭,熟練地抓起水果刀唰唰地削,條條木屑飛舞。還不錯嘛。

「鋒利吧?我這刀鋪開了三代五十幾年,祖上是名匠蒲元的高徒,有口碑,有信譽!」

蒲元名滿天下,怎麼沒聽過呢。
而且爹說過巴蜀多細工巧藝,不似中原人心功利,粗製濫造居多。

「十五錢。我身上就這麼多了。」

「對不起,小店沒有這樣的折扣,等到歲末清理倉庫的時候……」
「我是外地人嘛,成都人不表示一下友好?原價宰我呀?」
「姑娘不懂得成都人的習慣。店家是不講價的,我們標的價都很合理,絕對不辜負顧客。」
「但你這刀有很多缺點嘛。你仔細看,刀刃紋路柔腸寸斷,代表你打鐵用力不均勻,又沒對折完全。刀身上還有很多小黑點子呢,代表你鍊鋼的時候火侯不到,很多渣子都沒挑走。這樣還說是名匠指導啊?」

店老板的額角不知何時已冒出許多汗珠,夏日炎炎。

「……姑娘是鐵匠?」
「有些經驗。」
「啊呦,那正好。」店長彎身上前,在我耳邊小聲說:「實不相瞞,本店的老鐵匠去涪城開店了。妳有沒有興趣試試?作業時間彈性,有基本溫飽工資,每賣出一件,收入一半歸妳。工資我們進去慢慢談啊。」

收入一半歸狠心的店家?難怪老鐵匠自立門戶。
不在茶館彈琴,跑來打菜刀、水果刀?太糟蹋藝術了……

「姑娘別嫌棄這一行呀,成都鐵匠很吃香的。現在時興銅搖錢樹,起價一貫!」
「搖錢樹?那是什麼東西?」
「就在這裡!」

店主伸手一指,門邊真放了一株五尺高的青銅樹,陶獅為座,一共六層,每層有四個分枝,枝上盡是雕空的銅龍鳳、銅錢、車馬。隨風搖擺,好像真有銅錢掉下來。

「桃枝夭夭,灼灼其華,捧樹而歸,宜室宜家!搖錢樹是成都官人送禮的最愛!」

「枝葉的工很細啊……」我湊近了看,的確精美。

「對,所以打搖錢樹的大多是女孩子。怎麼樣,有沒有興趣?」
「賣給大官人放家裡,當裝飾品?」
「陰宅陽宅兩相宜!幾年前侍中陳祗下葬,墓裡十幾棵高大的搖錢樹,最高的那棵一共九層,幕室還得挖深兩尺!嘖嘖。來,我們到裡面談待遇。」

「……沒興趣。」

好歹我是嵇康的女兒,打棵銅臭四溢的搖錢樹送給死掉的蜀官,太汙辱先人了吧?

再說這店家長得一副色瞇瞇的樣子,先叫我「美麗的姑娘」,又三番兩次要我進去裡面。難不成有什麼非份之想?
人心險惡,色性難改,得防著點!

「哼!氣死我了!」

正要拒絕店家,繁忙的市街上走來一老一少。老的穿戴整齊,臉圓鼻尖,瞪著一對梟鷹般的大眼,滿面凶相,簡直要當街抓起老鼠生吞了。年輕的差不多我這個年紀,一身白袍,瀟灑挺拔,一張光滑的俊臉讓人忍不住多看幾眼。但他一對橫眉與嘴角斜挑,又透露一股桀傲不馴的自信與稚氣。

「啊呀,是張大人!」店家連忙作揖。老者輕輕搖手,店家微笑著退到店裡乘涼去了。

老者衣裳上龍紋鑲邊,原來是個官,卻沒什麼官架子。

「國難當前,大敵未滅,這些渾人竟然鬧到尚書台去!帶頭的無非是想出個風頭,狹太學升官發財!」
「呵,可能吧。這些毛頭小書呆子呀……」

老頭眨了眨那對梟鷹圓眼。

「叔公,這一定是魏國人的陰謀,要從內部分化我們!這些太學生裡面肯定混進了細作!」
「阿尚啊,叔公再唸你一次,別跟著那些太學生急著罵。若冤枉了人,又要給你爹添麻煩。」
「肯定有奸細,叔公一查就會發現!」

中原的俊美公子多愛討論官場和產業,很少見到這麼憂國憂民的呢。這小男人有意思,再多看幾眼。

「阿尚,亂世裡兵不厭詐。若我們的人能混進洛陽太學,日後進入魏國朝廷,還真是求之不得呢。你去不去?」
「叔公別開玩笑,這是我們無奈,也是魏賊卑鄙無恥在先!我敢說,成都一定還潛伏著許多魏賊細作!」
「那又如何呢,我們也有不少人在北方啊。」
「叔公怎麼老把漢魏放在一塊比?我們是正統,他們是偽逆,我們講仁義法治,他們講功利人情!姜大將軍忠勇北伐,是天經地義、替天行道;魏攻漢卻是逆天而行、人神共憤!」

俊男的臉都脹紅了。
中原的公子喜歡扮聰明,看來季漢的公子時興裝熱情?
以前還真不知道蜀人這麼偏激地看中原,那我得告訴他中原人怎麼看他們……

「仁兄、前輩!」
「嗯?」
「我發現成都有個可疑的魏國人,你們一定要調查他!」
「是誰?」

俊男的眼睛也不小了,撐大了還及不上他叔公的一半。

「就是我!譙郡人,和曹丞相同鄉。」

「……哈哈,妳在開玩笑。哈哈。」

俊男笑起來挺憨厚可愛的。

「我真的是魏國人。我順便告訴你一個魏國秘密啊……」
「哦?請說!」
「魏國人總是說,蜀人無信無義,是受蠻人同化的山野匹夫,經過幾十年的分隔,竟可恥地忘卻祖國了!」
「……哈哈!這個笑話挺有意思的!」

這對祖孫是不是無法接受殘酷的事實……

那我得強迫他接受!

「醒醒吧,……季漢人。絕大多數的魏國人都瞧不起你們。就說姜維吧,魏國人就知道他是個屢犯國界的凶殘山賊,被鄧征西一隻手鎮住了。」

「哈!笑話!鄉下老賊鄧艾哪裡是英明威武的大將軍對手?」
「讓事實說話吧。姜維打下多少地盤?」
「……好歹讓雍涼好幾千戶的百姓免於水深火熱!」
「就是你姜維幹的好事,隴右現今都給胡人佔去住了,真是親痛仇快!」
「……哼,奸賊妖言惑眾,只會用這種骯髒的愚民技倆!」
「你剛那樣說魏國才是吧。」

「等等,小姑娘,妳聽起來真的像魏國人。」老頭烏溜溜的眼眸凝望著我。別說我像小老鼠就好了。

「小姑娘給說說,魏國人怎麼看張桓侯、車騎將軍張益德?」
「張飛?」
「對。」
「殘暴成性的殺豬的莽夫。」

「哼,哼……」老頭鼻息吹動白鬚,眉頭緊皺。

「再說說,魏國人怎麼看大行皇帝劉玄德?」
「婦人之仁、百戰百敗的逃命老鼠。」

「夠了!」老頭子順手抄起一把烏鋼菜刀,我本能往後跳開,他卻朝店裡招招手,把一串銅錢交給笑得像朵花似的店主。

「尚兒,這些無知國賊,讓他們贏了還有天理嗎?叔公支持你殺光魏賊!」
「對!我也問這位姑娘一個!」
「問吧。」
「魏國人怎麼看衛將軍諸葛思遠?」
「沒聽過。無名下將?」
「……」

俊男臉上一陣青一陣紅。

「想罵就罵吧,別憋出病來。」

「魏國盡是粗鄙淺薄的鄉下人!」

我並不生氣。童年在雲台山竹林裡過的,我還真的是鄉下人。但我們正是為了避開那些大城裡的俗人才去鄉下……

「魏國粗鄙淺薄的人是不少。」

「哼!敗絮其內,外在倒是光鮮,穿的都是我們上好的蜀錦!妳們的陰謀瞞不過我們!鑄造大量劣等錢幣,搶了我們的貨,又造成季漢物價飛昇,百姓苦不堪言!」

「什麼鬼東西?魏國還怕貴族買蜀錦買貴了,國庫空虛呢。」

「無恥的障眼法!季漢有成千上萬的明白人、熱血青年!只恨許多既有的獲利者心志不堅,被妳們的邪說滲透腐朽!」

「你這話說給中原人聽,他們才覺得你是邪說。」

「還否認!近年來你們賄賂邊境貪官外逃,卑鄙至極!這些忘恩負義的隴右南遷戶!」

「……等等,姜維是天水人,他自己不也是『隴右南遷戶』?」
「那不一樣!」
「你們官員自己操守不夠,就怪別人滲透啊。」

「還想狡賴?尚書台有你們行賄的鐵證!對不對,叔公?」

老頭子沒加入舌戰,嘴上還掛著一絲微笑。

「呵呵,有意思。不常聽見魏國人怎麼想啊!季漢當然沒有魏國人說的這麼差,但魏國也應該沒有我們想得這麼壞。只是因為兩國交戰,才把對方說得更加不堪。阿尚,要對客人有風度,不要丟你家的臉。」

「叔公不要被她騙了!她在魏國無恥的謊言中成長,當然只知道幫魏國說話!」

這句話也沒刺中我。我沒上過一天學堂,我的老師是特立獨行的父親和他那群竹林裡的朋友。

「不,魏國『無恥的謊言』對我沒有作用。」

「哼。妳被騙了還不自知。」俊男翻了個噁心的白眼。「叔公,你明白我的憤怒嗎?季漢人竟要對付自己的大將軍,這才是親痛仇快!不管怎麼說魏國也是仇敵!為什麼這麼不分是非?」

「我也不想刻意幫魏國說話,盡量公正吧。你們……漢軍數十年來屢次犯界,造成數十萬戶家破人亡,百萬人流離失所,你必須承認這是很糟糕的事情,對不對?當然魏軍也南下過幾次,但遠沒有造成你們那樣的傷害……」

「什麼鬼話?你們是卑鄙的國賊,連數千萬百姓的天下都篡奪了去,還敢算什麼數十萬戶、一百萬人?曹賊光是屠徐州就殺了幾十萬百姓,屍體使泗水斷流,妳怎麼解釋?」

「什麼屠徐州?你胡說什麼?」

「妳看!妳就是在無恥的謊話下長大的無知奴隸!我看妳就是魏國派來的奸細!叔公,快叫人來把她抓起來!」

「喂,你不要逼人太甚啊!我剛剛才痛揍一個噁心的人……」

「我還怕妳這個女奸細?叔公,快把她抓起來,不要讓她散播謠言,鼓惑人心!」

「你有什麼毛病啊,不愛你的國就是奸細。當個遊客行不?」

「好好好,阿尚冷靜,這位姑娘不是奸細,是客人。」老頭一步上前,擋在我們中間。「姑娘,妳不知道曹操屠徐州,看來妳自稱是魏國人不是開玩笑的。不必爭這個,改天有空還請到尚書台,就說找『張爺爺』,有些魏國的國情請教,必有酬謝。」

全國政令出於尚書台。如果張爺爺不提「酬謝」我可能還好奇想看看,說了我反而不想去了。

「……我知道的很少。」
「沒關係,妳知道的已經比我們多。」
「你們不是有細作在魏國嗎?」
「但沒什麼真正有意思的新消息。妳剛才脫口而出的東西反而是我們感興趣的。」
「叔公,不能放任她傳播謠言!想要情報可以抓住她逼供!」
「尚兒,別對客人無禮!」張爺爺回頭,給了我一片名謁。「姑娘,希望在尚書台再見。」

低頭一看,名謁上寫著一排豪放雄厚的小隸「漢侍中尚書僕射西鄉侯張紹」。呵,小朝廷裡好大的官……竟要親自付錢買菜刀!在中原無法想像。

爹說人性玷汙廟堂,任何立志匡正朝廷的清流只須踩進一腳,最後都要全身陷下去滅頂,同流合汙。
這個張爺爺怎麼樣呢?蜀漢小朝廷也許清廉一些,但我不抱太大希望。

「哎,張爺爺老骨頭一把,沒剩幾年囉!也許今年司馬昭就打進來了。」
「叔公,正義必然戰勝邪惡!」
「對!操他奶奶的!啊呀呀!」

張爺爺揮拳向天,一腳卻踢在几腿,「劈哩啪啦」趴倒在陶罐瓷盤上,我本能地後退一步,強忍著笑,卻見店主與四周顧客一擁而上,七、八隻手扶起老頭。這在魏國是無法想像的怪事!因為常有摔倒的老人是非不分,誣賴是扶他的人推倒自己,反倒要求賠償。成都一大群人衝上去扶,這招高啊!不管賴哪一個推的,其他人都替他作證。嗯,也許他們看出他是朝廷命官,等著拿賞錢、攀關係呢。

一對老小口頭謝了眾人兩句,便自顧著嘮叨走遠了;行人若無其事地散去,好像大家本就該扶他。成都的怪人真多。

在成都,買把小刀也要討價還價的嵇縈才是怪人吧。

剛才那個小俊男還真討厭,但我並沒有想揍他的衝動。他把中原人看作妖魔,想像出深仇大恨,是他自己有毛病。
其實中原的妖魔也挺多,他那樣說也不完全錯了……

我可別學他。如今能親眼見識季漢人,也有更公正的判斷了。嗯,出來逛逛才知道天下。

懶得買刀了,不減價總覺得給坑。更不想打什麼鬼搖錢樹。

去哪裡好?一輩子躲在深山裡,偶爾就隨著行人,看他們帶我去哪裡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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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帖子 maltz » 2014-04-06, 00:34

(三)

千家萬戶升起炊煙,一陣飯香飄上城樓。

城牆上頗冷清。城門樓邊上就三個衛士湊在一塊聊天說笑,手上沒兵器。

茶山泛著晚霞,金色的餘暉灑在進出城門的行人身上。

「天下熙熙,皆為利来;天下攘攘,皆為利往。」爭權逐利之外,成都人還忙著什麼?

今日茶館之事,如果發生在洛陽,結果會怎麼樣呢?

兩堆同鄉人叫罵,一場群架免不了。接著驚動官府,刀牌隊嘩啦嘩啦衝進來抓到人就打,頭破血流,打死了不負責。

哼,說什麼「以身試法」呢?司隸校尉就是法。得罪他,不孝,判刑。

還什麼屁諸葛居士?抓住照打。說我祖上是武帝?姓曹的仇家多!搞不好第一個給打死。

成都人蠢呢,沒見過真的惡人。臭老太婆還說什麼我面相歹毒,她自己不照照鏡子?

爹,早上才說成都好,這會兒就後悔了。這裡的男人要嘛娘娘腔,挨頓揍就叫饒命;要嘛激動得七竅生煙,理智全失,沒有一點爹「雖千萬人吾往矣」的冷靜氣概。上了戰場若不是嚇得尿褲子,就是呆頭呆腦地衝上去送死吧?難怪對上我們魏軍要連戰連敗。

過陣子再到東吳去見識見識吧。

爹、娘與弟弟不在身邊了,這兩天我覺得特別孤單。有時候真想有個人陪著說話。但我又想起爹的話:「生命以孤獨始,以孤獨終,一切的相聚都是暫時的,不如隨遇而安。」

我試著不在乎寂寞,但還是越來越空虛、越害怕。

爹好歹有些竹林裡的忘年之交。茶館裡的那群牛沒一個懂琴的。

當全國人都不懂爹的想法,好友又一個接一個離去,爹是怎麼想的呢?

爹還有三千太學生的支持。我就一個人了,餓死在路邊都沒人管。

爹別怪我沒出息,我現在好怕我會流浪一輩子,日復一日地提防惡人。哪天睡夢中被司馬家的人抓著,死前宰他幾個小人,或許還是個解脫……

爹在天有靈,給我安排個可以說話的朋友好嗎?哪怕只有十天半個月相聚,哪怕只聽得懂我一首琴曲的意思……有一天走不動了,就找個可靠的男人成家,至少說話有個伴……

「姑娘不舒服嗎?」
「有什麼困難都可以解決,千萬不要尋短!」

誰跳城牆自殺了?我?
回頭看去,一男一女,戎服上一排排的小鋼片閃爍著一堆小夕陽,刺得人睜不開眼。巡邏的吧?

「姑娘因何事悲傷呢?」
「沒,沒有。就想點心事。」

瞇起眼再看……

嗯,女的體格結實,膚色健康,飽滿的瓜子臉,一對水靈的眸子,朱唇皓齒,長髮齊胸,那裡圓潤豐滿……
這類天仙美女該是哪戶王侯人家的掌上明珠吧,怎麼穿軍裝?

再看這男的,高個子,正值壯年,粗眉大眼,翠玉雕出來的清秀口鼻,嗓音厚中有柔,舉止溫和儒雅。
這……這就是藝術家的魄力啊!

爹給我介紹了兩位天界的神仙嗎?但我怕配不上啊! :on_beg:

「啊呦,姑娘受傷了!傷在哪裡?」
「我受傷了?傷在哪?」
「好多血點子在衣襟上。」

還真的,幾十個小紅點,濺得左一道右一道的。但那是胖益州同學的,不是我的。

「哈哈,哈哈。是剛才……」

不好,他們要是官差,我承認打人不就自投羅網了?

「呃,我愛看人殺豬。剛才在市場看人殺豬,給人擠到屠夫邊上,站得太近了。」
「原來是這樣。姑娘的嗜好真特別。」
「嗯,從這血跡噴濺的痕跡看,的確不是姑娘自己受傷。不過……」
「對。殺豬挺好看的。」
「姑娘是不是心情不好,靠看殺豬發洩?要不要一道在城牆上走走,散散心?」

誰沒事跟著你們巡邏城牆啊?
但……如果他們真是爹介紹來的,走一段應該沒問題吧?

「呃,好,好的。」

唔,這又高又帥的成熟男人會不會成為我的知音呢?
身邊有這樣的美女同事,他也不會用正眼看我吧。唉,我想這個幹嘛呢……

「姑娘吃過了嗎?」
「我不餓。」
「有什麼心事?說出來,說出來就好過些。」
「……」
「舅舅,女孩子的心事可多著呢,有你個傻大男人在,不好談。您一個人先跑前面鍛練吧。我和姑娘在後邊慢慢走。」
「也好。那麼姑娘幸會,請保重。」
「嗯。」

男人就這麼走了……跑了。原來是軍人在城牆上鍛練身體,怪不得體格好。
不過這女的還叫他舅舅,看來還沒有絕望!
真沒志氣,為什麼老想這些……

「來,姑娘,我們一起走走路。」
「嗯。」

女的一聽我答應,就挽起我的手。皮膚真細嫩啊,我這彈琴的手指都長繭了……

「妳叫我小玉吧。姑娘怎麼稱呼?」
「縈懷牽掛的縈。叫我縈就可以了。」
「縈?好有詩意的名字啊。不像我這小玉,人人腰上掛一塊,比磚頭還土。」
「小玉挺好聽啊。名字不重要。重要的是內心……」
「我太喜歡妳這句話了。」

小玉的嗓音有南方女孩的細柔甜美,聽起來真舒服。
或許她才是爹給我介紹的知己,可不能弄砸了。

「縈今年多大幾數?」
「十六。」
「哇,看不出來!我比妳大四歲,不過妳比我成熟。」
「真的嗎?小玉……姐姐?」

還是她禮貌的說我其實看起來很老?面相歹毒什麼的……

「呦,千萬別叫姐姐,小玉就行。縈有心事對吧?一定很複雜。」
「也還行。」
「我也有心事。但大多時候只是坐著發呆,呵呵。」
「嗯。」
「縈,我們來玩個遊戲怎麼樣?」
「玩什麼?」
「我們交換一個秘密。」
「秘密?」
「我問妳一個問題,妳也問我一個問題,一定要具實回答。好不好?」

微笑的小玉抬了抬眉毛,眨眨眼。她額角上掛著不少汗珠,夕陽把她豐潤的臉頰照得通紅。
呵,美女連出個汗都有花香。俗語說:「紅花總得有綠葉陪襯。」我終於知道綠葉有什麼感覺了…… :on_exhausted:

「好吧。」
「縈先問我吧。」
「可以。呃……」

小玉繞成都城牆跑一圈要多久呢?我真的想知道嗎?
妳舅舅成家了沒?嵇縈妳就這麼點出息嘛……
妳為什麼對我這麼熱情?不行,太失禮了。

「呃,小玉喜歡聽琴嗎?」
「喜歡啊。小時候學過一陣子,但學不好就放棄了。縈背包裡的是瑤琴嗎?」
「是的。」
「太好了。有空彈給我聽好嗎?」
「當然。」
「請等一下,縈問完了?」
「問完了。」
「好,換我問妳一個問題了。」
「問吧。」
「問了哦。要說實話啊?」
「絕對。來吧。」
「妳身上的血滴怎麼來的?」
「……不是說看殺豬嗎?」
「縈親自動手殺的豬嗎?」
「不是。看屠夫殺。」

突然,小玉止住腳步,一把抓起我的右手。瞇起眼,像個調皮的小女孩吐舌頭。

「為什麼妳的指節上有血?」
「啊……」完了。
「要說實話呦?」
「真對不起。我說實話,剛剛和人打架了。」
「哈哈!我就猜到了!」

小玉高興得跳起來。原來玩這個遊戲為的是要拆穿我……

「舅舅是老實人,但你騙不過我。嘿嘿。」
「對不起……」
「不必不必。妳沒受傷就好,打贏了?」
「可以這麼說吧。」
「對手是男人?」
「嗯。」
「好哇!替婦女同胞爭氣!妳練武嗎?」
「學過些許劍術防身。其實沒什麼,主要是攻其不備啦,妳知道,男的都有個弱點……」
「哈哈哈!哈哈哈!」 :on_laugh:

小玉狂笑不支,倚著城牆喘氣繼續笑,弄得我也給感染了一點。

「呵呵。呵呵。哈哈哈。」
「兵不厭詐,正面挨揍是傻子。啊,縈的腰上還有把匕首呢!」
「我爹會打鐵,他打給我的。」
「可以借我看看嗎?」
「當然。」

「清」的一聲,劍刃出鞘,本應寒光逼人,卻給落日染成了溫暖的金黃色。

「好漂亮、好鋒利的匕首!」
「多謝。我叫它魚腸劍。」
「魚腸劍?好有趣的名字。因為他形狀像魚腸子嗎?」
「呵呵,也有道理。以前有個刺客,將匕首藏在魚肚子裡,刺死了國君,那把匕首後來就叫魚腸劍。」
「天吶,好霸氣的名字……有把祖傳的兵器,真羨慕妳。縈的爹一定很疼妳。」
「……」

小玉似乎從我的反應裡看出了什麼。
爹說過,我臉上什麼感情都藏不住。
那就別藏了。

「我爹已經過世了。」
「啊呀,真對不起,提起妳的傷心事。」
「沒關係。」
「其實……我連我爹是誰都不知道,和妳的情況差不多。」
「哦……對不起。」
「這樣咱們算扯平了,好嗎?亂世就是這樣吧。活下來就是幸運了。」
「嗯。但我看成都很平靜,百姓安居樂業,心平氣和,不像亂世,」
「表面上太平……但背後付出了多少代價呢?如果沒有前線將士的英勇犧牲,兩川的安康還能維持下去嗎?」
「怎麼說?」
「曹操、曹丕、曹叡……司馬昭歲歲年年想著一統天下。我們只是苦苦支撐。」
「………不多是漢軍主動侵略嗎?」
「呵呵,也對。但這是小國搏大國的戰略考慮吧。說實話,把復興漢室掛嘴上掛了幾十年,也挺那個什麼的。到現在也只不過是捱一年算一年吧。」

這種大實話如果在洛陽說出口,小玉肯定被告發帶走了。
成都讓人說實話,不錯。
能說實話就謝天謝地,什麼屁世道………

「唉,我只能瞎操心,真想做點什麼事。」
「小玉這身打扮,不是軍人嗎?」
「是,但守城有什麼用呢?我自小習武,就是想上戰場殺敵,保衛家園,保護家人與朋友,保護這裡美好的一切……」
「這樣想很好。不像我,我練武就只想保護自己,不被惡人害了。」
「呵呵。我老覺得人人都是好人。但我兄長說:看得出來是惡人的只是小惡。真正的大惡人很難看出來。然後又說什麼……善惡好壞本來也很難看出來。」
「哈。我今早認識一個神經病也這麼囉唆,讓我轟走了。小壞大壞都是壞,都該打!」
「哈哈哈。對!」

小玉的笑聲裡沒有一絲雜念。
為什麼所有的優點都在她身上呢?
會不會她才是真正的大惡人?她壞在哪裡呢?實在看不出來………

「小玉,這麼大群人聚在那裡做什麼?有暴動嗎?」
「喔,那裡是太學廣場。他們是不願上前線的太學生。他們不動粗的,就坐在那兒鬼叫。」
「不上前線?徵兵了還能不去嗎?」
「不能啊。所以他們才坐在那裡耍賴。說什麼為全民請命。」
「貪生怕死,賴在地上不走算什麼男人?」
「同意!」
「成都這樣的男人還真多呢。」
「啊呀,昨天看沒這麼多人………難道全部太學生都賠進去了?」
「看來上千人了。」
「這麼自私,不團結,真叫人生氣。唉。」

仔細一聽,那群學生正在呼口號。領頭的喊一句,下面的跟一句。

「屢戰屢敗,有去無回!」
「保民救國,撤換姜維!」

「可恨啊!不去就算了,竟然要換姜大將軍?他們算個屁啊?當今世上還有誰打得過鄧艾?」
「但姜維不是打不過鄧艾嗎?換個更行的或許更好。」
「縈不要聽那些學生散布謠言。當今三國鼎立,誰比得過我們姜大將軍?我們漢軍勝多敗少。這我舅舅親口說的。」

在北方,只聽過鄧艾左一個大勝蜀軍,右一個大敗姜維。
或許成都人也只聽得見好消息?
不,北方那批人太不老實。我寧可信小玉的。

「但這次的對手或許不是鄧艾。」
「鄧艾被換掉了?」
「我聽說鄧艾來了個上司……鎮西將軍鍾什麼的,統領關中軍事。」
「鍾會?」
「嗯,大概。聽說是司馬昭身前的大紅人。」

那應該就是他了。這卑鄙的小人,又升官了!
媽的,願他給連弩射成蜂窩! :on_furious:

「屢戰屢敗,有去無回!」
「保民救國,撤換姜維!」

廣場上的學生群情激憤,二里外的城牆上都感受到他們的情緒了。
但這情緒讓我反胃。

「這樣下去真不妙。大敵當前,我們內部卻先瓦解了。有沒有辦法讓他們別再鬧了呢?」
「有。對付這群裝男子漢的娘娘腔,一定要來硬的。打他個滿地找牙,跪地求饒。就像我胸前這些血點子一樣。」
「哈哈。就是。真該上去痛揍這幫孫子一頓!」
「對!」

等等……
去年,洛陽三千太學生為父親請命,被官兵「痛揍一頓」收場,死傷過百。
兩者性質不同吧?在洛陽他們是為了父親,在成都他們是為了自己。

「這樣吧,縈也會點功夫,我有個建議,縈看好不好。我們一起從軍報國,如何?」
「啊……」
「一個人有時會寂寞,沒人說話。有個伴就好了。」
「部隊裡都男的,尤其妳這麼漂亮,很危險吧?」
「哈哈,謝謝誇獎。其實漢軍裡女兵女眷不少的,但只負責運糧。我想上前線戰場,親手宰幾隻司馬昭的走狗!」
「戰場不是想上就能上的吧?」
「呵呵,我有點關係。沒問題。」
「成都人也講關係啊?不怕以身試法?」
「嘻嘻。噓……」

小玉嘟嘴的樣子好可愛,就像個小女孩。

宰幾個司馬昭的走狗,很吸引人的提議呢,尤其從美女嘴裡說出來。
但幫著宿敵「蜀賊」打自己的同胞,這不太對吧?雖然說他們更像正義之師……
這是一個替爹報仇的機會,說不定能殺了鍾會呢?
如果小玉真是爹替我安排的知音人,我是不是該珍惜這個機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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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册COLON 2013-01-30, 10:42

(四)

帖子 maltz » 2014-04-07, 02:53

(四)

走得越遠越好,這條路有沒有盡頭呢?去東吳,渡海到那個叫夷州的荒島上,獨居終老……
如果選擇停留,以安定換自由,就是在什麼諸葛亮假外孫介紹的什麼北地王那裡當琴師吧。成都的安定又能維持多久呢?
如果不再逃避,就和小玉從軍去,和仇家拼個你死我活,一了百了。

但是爹,我覺得這幾條路都不好。
我不想遺忘世人,或被世人遺忘;不想被拘束在深宅大院裡,仰人鼻息;不想讓復仇的怒火燒盡自己好不容易重新開始的人生。
那個活潑善良的小玉,她沒問我姓氏,也不論我的出身。她只想和我做朋友。
這些會不會是她裝出來的呢?世上真有二十歲的大姑娘,內心單純的像個小女孩嗎?
還是問題在我,是我不敢信任她?
究竟是成都人太傻太天真,還是我放不下北方的爾虞我詐,在純潔的天府之國裡水土不服呢?

我決定試試,用成都人的想法,過成都人的生活,或許我能適應這裡。
我希望能像小玉一樣快樂。這樣也無所謂適不適應一個時代,需不需逃避了吧。

嗯。小玉說的「五王爺府」應該就是這裡了。

正門的紅漆斑殘剝落,院裡一棵大樹枝粗葉茂,張牙舞爪的簡直要把房子吞了。這裡真的是王府嗎?是不是搬家了?
不,我不能再用北方的標準。成都人重視內在。

木門「呀」的一聲開了,栓子該上油了。
不,是成都人閒散快活,不拘小節。

「哈!縈妳來啦!」小玉興奮的抱上來。還是花香撲鼻啊……
「找了這地方一陣子,遲到了。真不好意思。」
「沒有,來得正好!快來快來。」

五王爺府裡面並不寬敞,還給院子那棵大樹遮得十分陰暗。屋內擺設簡單,牆角上雜亂堆著一疊疊沒收拾的書簡。
廂房內傳來幾聲嬰兒的啼哭。

「人來了!王爺,尚弟,這位就是縈姑娘。」
「很好。嗯……」

縈姑娘被人從頭到腳仔細打量真不舒服,還只能邊傻笑邊瞄他幾眼。
這王爺挺年輕的,二十出頭吧,瘦長臉,鬢鬚稀疏,臉頰凹陷,一副幾天沒吃飽的樣子,但一對凸眼珠子炯炯有光。有點像……一隻大老鼠。

「縈,這位是我表弟,我們都喊他『尚弟』。縈那天見過我舅舅,就是他爹。」
「幸會。」
「是妳?」

唉呀!這可不是前幾天市場上碰見的那個熱情俊男?
小玉舅舅的兒子都和自己差不多年紀了……不,別再想這個了!

「妳們認識呀?」
「不算認識,說過幾句話。」
「啊呀,真抱歉,我不知道姑娘是小玉姐姐的朋友,自己人啊!」

成都人就愛裝熟!誰跟你是自己人……

「都認識最好了。小玉和縈姑娘想去沓中投軍,這個忙我能幫。我與姜大將軍有些交情,能替你們寫推薦信。」王爺捏了捏鼠鬚。
不行,人家誠心幫我,把人想成老鼠太不恭敬!

「小玉姐姐去,我也想去。」
「尚弟年紀還輕,武藝尚未精純。再說你爹不可能答應的。」
「哈,尚弟,我說你就死了這條心吧。你爹奉公守法,怎麼可能讓你帶頭破壞規矩?瞧,我根本沒想過去找你爹,直接來求五王爺。」
「哈哈。小玉找對人了。」
「不不,國家有難,匹夫有責,律法規矩也得讓路。」
「你是誰的嫡子嫡孫,你要是上了前線,得用多少人保護你啊?這是在扯後腿。」
「我不用人保護!」
「過幾年吧。」
「魏軍就快打來了,不能再等!」

看來小玉的舅舅也是個不小的官。
洛陽到處比誰的官更大,人人名字前面一長串頭銜,後面跟一群奴僕手下,比排場,耍威風。
成都的大官也是滿街跑吧?但他們收斂得多了。

「尚弟,前線非常危險,沒點本事生存不下來。就是小玉和縈姑娘,我都怕她們出事。她們萬一有什麼不測,就是我這推薦人的罪孽。」
「王爺大可放一百個心,我和縈姑娘比男人還能打。」
「小玉姐姐的厲害我是領較過的。但有朝一日我一定會超過妳!」
「哈哈,尚弟繼續做白日夢吧。」
「小玉有尚弟的口碑,但為了慎重,不如我親自與你們二位過幾招?這推薦信也更誠意實在。」

打皇帝的兒子?太危險了吧。萬一打傷了他,我們怎麼賠?

「不好吧。」
「別怕。我下手輕點。」
「不是這個意思……」
「咦?難道是瞧不起我?我也練過幾年的呦。」
縈,沒關係的。五王爺小時候和我一起學武,常湊成一對練,出手有分寸。不如妳先看我和他過兩招?」
「好。有機會舒展筋骨啦!」
「小玉姐姐很厲害的,王爺要注意啊!」
「不怕。」

五王爺抖擻精神,「刷」的一聲從地上彈起,引我們到全王府最寬敞明亮的一間廂房。
這房的三面牆上掛滿了刀槍劍戟,冷光颼颼。
難道沒有人告發五王爺準備造反嗎? :on_exhausted:

「小玉想用什麼兵器?」
「有沒有木槍?」
「有!」

王爺抄起牆邊兩枝一丈來長、三指寬的木槍,拋給小玉一枝。這木槍肯定不輕。
小玉單手接好,順勢紮穩馬步,那架式活像一尊不動如山的羅漢。這樣的美女也能打?

「王爺先請吧!」

「嘿!」王爺不客氣,正面進擊,直取小玉面門!
「呵!」小玉挺槍來迎,也直取王爺面門!

「哈!」小玉突然槍勢一轉,撥開王爺槍尖,再一個小轉身,橫放槍身,雙手推上王爺胸口!
「啊呀!」王爺被這大粗木棍這一頂,重心不穩,倒退三步,「砰」一聲撞在角落的兵器架上!

「好哇!」尚弟在一旁鼓掌喝彩。
「哼!」王爺第一招落敗,心有不干,擺好了架勢再戰。

這一次他學到教訓了,以守代攻,而小玉也不急,就看兩個人在房裡拖腳根,劃方步,繞著房轉了幾個大圈圈……
這是怎樣的心理戰?

「嘿!」小玉終於出擊,使出一招「橫掃千軍」,長槍正朝王爺下盤掃去!
「哈!」王爺竟也不擋,彎腿使勁一躍,長槍在腿下掃了個空!而小玉槍勢已老,一時半刻還出不了新招!好機會!

「咚!」王爺落地,可惜姿勢不佳,失去重心!他歪著身子,卻順勢一槍向小玉腰際刺去!
這是一記險招!倘若這一刺落空了,他不就得側摔在地上,大開破綻?

「嘿!」眼看敵人長槍刺到,小玉不躲,左手抓住王爺的長槍,順勢猛力一拉!
「噗!」王爺緊握長槍,被小玉這麼一拉,竟像青蛙跳水似的往前撲倒!

「哎呀。」尚弟感同身受,慘叫一聲。青蛙沒跳下水,卻重摔在草蓆墊子上!

王爺在地上正慌著要轉身,小玉攻勢再起!
「喝啊!」她竟把長槍當大槌用,高舉過頭從正上方劈下!簡直是要取人性命!王爺來不及避開,勉強橫槍上舉--

「砰!」兩棍相交,一聲巨響,王爺的木槍給硬生生震離了手!不妙!

「著!」小玉豎槍刺下,槍勢收時,槍尖正對著躺在地上王爺的咽喉。好險……

三招之後,勝負已分!

「小玉姐姐贏了!」
「啊呀,得罪了。」小玉一把拉起王爺,就像撿起地上一包衣服那樣輕鬆。

王爺邊嘆氣,邊拍了拍身上的塵土。

「小玉的力氣變得這麼大了……」
「王爺,我每日練武至少兩個時辰,王爺窩在家裡讀書聽琴,當然差距越拉越大。」
「唉。是了。」
「但王爺乃萬金之軀,不必學我們粗人練武成痴。做學問的用處更大,不是嗎?」
「哼,學問有什麼用呢?看看外面那些太學生,讀這麼多書,腦子一團漿糊,敵人都打到門口來了,還扯後腿!」
「王爺說的是。太學裡支持姜大將軍的同學已經是少數了!」

王爺、尚弟看來也是反對學生的。
幾日來太學廣場上的人越來越多,坐在這裡都聽得見他們呼口號「撤換姜維」。

「換縈姑娘與王爺過招了!」
「呃……尚弟你讓本王喘息一下行嘛?剛才給小玉拽在地上,手臂疼,腰也閃了。」
「真對不起……」
「那麼我來會會縈姑娘吧?」
「尚弟,不可無禮。要先問人家姑娘願不願意。」
「喔……縈姑娘,願意與我切磋切磋嗎?」

這尚弟橫衝直撞的個性,讓我想起老家的那些莽漢子,一個個好勇鬥狠愛面子,都是紙糊的老虎。
小時候我以一敵三都沒問題。

「我就這魚腸劍,劍不出鞘。行不?」
「好!我用把木劍!」
「等等,尚弟。一個長劍一個短匕,這樣的比試不公平。我書房有把拆信刀,可以借你……」
「不,讓他用木劍吧。用的順手最重要。來吧。」

小時候常在竹林裡與一群野孩子打鬥鬧著玩,竹子長得很密,根本沒有揮動長兵器的空間。必須手持短匕,遊走於群竹之間,保持機動,伺機進攻。
一寸長,一寸強。但也要看人會不會利用這優勢,或者說,他的對手讓不讓他保持這個優勢。

「呵!」別想了,對手正面一劍揮來!我閃!
「嗯!」這一劍劈了空,背後又來一劍,再閃!

不好,這房裡空空盪盪,沒什麼障礙物擋著他的長劍。
唯一的機會……是坐在地上的兩根大竹筍,一旁還有幾堆沒收拾的書簡。就這麼辦!

「嘿!」「啊!」「喔!」一個節節進逼,一個連連後退。哈,他這哪裡是出劍招,揮鐵鎚都比他快!

「哇,縈姑娘的動作像風一般,尚弟老砍不到!」
「可惡!快來與我對招!閃閃躲躲的算什麼男……」
「哈哈哈哈。」

轉眼間,對手已經給引到牆角的藏書邊!我再閃!

「呵!」這一劍劈上了書簡,古書迎刃而碎,嘩啦啦散落一地!
「啊呦,王爺的藏書!」
「沒關係……」

趁尚弟兩眼發直盯著地上,把握機會,兩個大步欺到他身後,我刺!

「啊呀!」尚弟慘呼一聲!

「奸人!趁我不備偷襲!」
「不可無禮!」

哼。這種死愛面子的,以前看得多了!

「呵啊!」尚弟紅著臉,轉身再攻,把劍當槍來使,想刺我?好!
嵇縈左閃,右閃,閃到一根大竹筍坐我後面,橫跨一步!

尚弟這一劍再落空,卻差點刺上小玉的腦袋!

「啊呀,你這小子當心點啊!」

敵人傻在身邊,還等什麼?對準他腰,我刺!

「喔嗚!」尚弟疼的幾乎跪倒在地!
「哇啊啊!」臭男人惱羞成怒!棄了木劍,拔出真刀,發狂一樣砍來!

「快住手啊!」
「尚弟,停手!」

不妙,好輕快的刀!
「颼!」啊呀,我一搓頭髮飄在半空中!不疼,還好!

「啊啊啊啊!」臭男人左右劈砍,哪聽得進去?快想辦法……什麼兵器專剋快刀?

嗯,牆上有塊醜醜的大木盾!

「呵!」鑽個空,地上一個翻滾過去,抄起盾牌,只見臭男人隨後劈來,紮穩下盤,提盾扛著!

「咚!」手臂麻了!嫩嫩的肚子就在我手邊,還等什麼?我刺!

「啊呀!」

我再踹!

「噗!」這一大腳把他踹進了牆邊的兵器堆!掛在牆上的一堆長槍長戟長棍啊應聲而倒,啪啪啪全壓在他身上。這種臭男人就應該這樣出醜。哈哈。

「姑娘有沒有受傷?」
「我沒事。你看看他。」就是可惜了那一搓頭髮。

「你太過份了。」小玉一把提起埋在槍棍堆裡的尚弟。
「切磋比武怎麼可以用真刀?」
「是縈姑娘手下留情,始終劍不出鞘。要是真的白刃刺進去,尚弟的腸子就要流我家一地了。」
「是啊,縈姑娘的祖傳魚腸劍很鋒利的。剛才我嚇死了,萬一出了事我怎麼向你爹交待?搞不好百萬百姓都恨死我。」

「實在抱歉!我求勝心切,一時昏了頭!請原諒!」

尚弟「噗」一聲拜倒在地,成都男兒的本色又展現出來了。
但知錯能改才是正道吧,死不認錯更叫人討厭。
這尚弟到底是誰,小命這麼值錢?

「沒關係。」
「縈姑娘與小玉姐姐武藝蓋世,今後上戰場英勇殺敵,必是國家社稷之福!」
「哈哈。尚弟武藝不精,馬屁倒拍得震天響。王爺,怎麼樣?推薦信寫不寫?」
「寫,寫!現在就寫。妳們坐會兒聊聊,喝杯茶。」
「太好了!多謝!」

小玉笑得陽光燦爛,又有誰能拒絕呢?王爺扶著腰進書房,看來這事是成了。

「咚咚咚咚」忽然前院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進來一笑嘻嘻男的。唉,怎麼又是這個人啊?

「外面聽裡面霹哩啪啦的好熱鬧,我錯過什麼了嗎?」
「哈哈。全錯過啦!」
「啊!是……馬姑娘!馬姑娘是來展現琴藝的嗎?」
「嗯?」
「你們認識啊?」
「王爺,這位就是我介紹的,在茶館彈琴的姑娘啊。想不到她已經自己找來了。」
「啊呀,真巧。」

王爺扶著腰,再從書房出來。
原來五王爺就是「北地王」?成都也太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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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

帖子 maltz » 2014-04-08, 11:38

(五)

「茂子哥來啦!好久不見了!」
「嘿,尚弟又長高了!咦?你的額頭怎麼流血了?」
「是嗎?剛剛給牆上的東西碰了一下,皮肉小傷,不礙事。」
「小玉也在,真好。」

這假諸葛茂,一進門就關心高官的兒子。
還一屁股坐在小玉旁邊,一親美人芳澤,真叫人噁心。

「呵呵。本王平日最愛聽琴。耳聞馬姑娘一手琴彈得極好,曾託茂子請姑娘來寒舍,只恨無緣相見。想不到擇日不如撞日!」
「縈,妳在城樓邊上答應了要彈琴給我聽,不如今日露個兩手,也讓五王爺一飽耳福,好嗎?」
「這樣最好。這推薦信本王必定加倍努力。馬姑娘琴藝師從何處?」
「呃,她可能並不姓馬……」

可惡的諸葛茂,信口開河。我是馬謖的後人,是他的女兒還是孫女?要不要先對一下口供啊?
俗話說:「撒一個謊,還要撒更多的謊來圓。」這麼編下去太累人了。
唉,我不承認自己的家世,怕的是什麼呢?怕一個魏人在蜀地被當成敵人敵視傷害吧。
但他們真是這樣的人嗎?

「琴是家父教的。沒過拜師。」
「好。那敢問令尊是哪一流派?」
「……」
「王爺啊,琴就是琴,誰有手都能彈。何必在乎哪兒學的呢?」
「是啊王爺,就像書簡,誰有眼睛都能讀,道理誰有心都能領會。儒生一見面就問對方老師是誰,拜碼頭套關係,不是捨本逐末嘛。誰會問我們說話是誰教的?」
「啊,小玉和茂子有理。音樂上通天道,下達人性,何必在乎師承?書房裡有張梓木琴,待我取來……」
「不必了。琴我帶了。」
「縈好像隨時把琴帶在身邊呢。」
「家傳的,留房裡怕丟了。」
「姑娘多慮了。成都沒人敢在朝真觀偷東西。」
「縈住在朝真觀?嗯?喔……」

小玉似乎想再問什麼,卻看見諸葛茂輕輕搖頭,話又收了回去。
她和這個諸葛茂挺熟的嘛,一搭一唱的。
死諸葛茂為什麼隨便向人洩漏我的住處?真煩。
唉,希望成都小偷少點吧。

褪去黃絲布包,瑤琴又見天日。陳年杉木為面,古樑楠木為底,膠浸纏絲為絃,雕花翠玉為徽。

「王爺想聽什麼曲子?」
「就彈姑娘拿手的吧。」

相識滿天下,知心有幾人。
琴師伯牙與樵夫子期因琴而結為知交。子期死,伯牙摔琴而不復彈。

「王爺既然是愛琴人,應該知道這一曲。」
「請。」

:point_white: 點這裡可聽琴曲

擘抹勾打,托挑剔摘,簡單七絃,變化萬端。
三十六撥剌,高山一生陪雲老;七十二滾拂,流水萬年忘人愁。

嗯,邊彈,邊觀察幾個鍾子期的反應吧。

北地王如痴如醉,搖頭晃腦。好似五石散發勁了,不能自己……
尚弟眼神呆滯。方才那一踹撞了腦袋,還在暈頭轉向呢。呵呵。
小玉衝我甜甜的微笑,回報一個。
噁心的諸葛茂正盯著小玉看!可惜一朵紅花,讓蒼蠅流口水去了。

「縈彈得真好聽!」
「好曲!好曲!本王曉得,這是伯牙所作的《高山流水》!」
「是。」
「王爺果然是愛琴人,什麼曲子一聽就知道。」

諸葛茂果然是噁心人,什麼馬屁一拍就又臭又響。
但樵夫鍾子期難道曉得伯牙彈的是什麼曲子嗎?心靈如果相通,又何必在乎曲名呢。

「聽此曲渾然天成,聯想到明媚風光山色,真叫人心胸舒暢!但又想到中原大好河山已落入奸賊手中,心中悲憤不平。唉。」

尚弟撞得不輕啊,一會兒笑一會兒哭的……

「啊呀,馬姑娘琴藝精湛,能多來寒舍演奏該有多好。可惜本王已經答應要親手送走姑娘了。」
「王爺要送她去哪裡?」
「茂子還不知道啊?小玉和馬姑娘要去沓中投軍,我正幫著給姜大將軍寫推薦信呢。」
「去那鳥不生蛋的沓中投軍?」
「茂子哥啊,男大當婚,女大當……當投軍,小玉姐姐也不能一輩子給你保護著。」
「尚弟胡說什麼呢……」

諸葛茂剛才的反應就像被雷劈了。
垂涎三尺的女神一走了之,心碎了是吧?哼。

「真的不好。沓中是邊陲險地,姜大將軍是不得以才去……盤整轉進的。」
「別擔心。剛才王爺和尚弟見識了我和縈的武藝,我們都很能打,男人不是對手。哈哈。」
「流矢不分男女,不長眼睛啊。關老爺、龐軍師都逃不過命運的安排……」
「唉,我大漢損失了多少隻臂膀,可惜啊!還有張將軍,竟在睡夢中給自己兩個信任的部下害了……」
「尚弟別跟著烏鴉嘴!我們會小心,好吧?」
「很多危險不是小心就能避免的,要從根本上化解。但當今局勢走到這一步……」

好煩。有什麼辦法讓他們不要吵……

「我再彈一首。」
「當然。姑娘請吧。各位請安靜聽琴。」

唔,成都人愛喝茶,或許對這一首不太熟悉。管他的。

:point_white: 點這裡可聽琴曲

適意琴三弄,喜聚歡散聽音同;舒懷酒一杯;呆哭痴笑迎風醉。

啊,我想起了醉得脫衣服,露出毛茸茸大肚子的阮伯伯。
你感嘆這個時代已經沒有英雄,才輪到奸人如司馬昭、鍾會之流出頭。
但當今巴蜀也沒出英雄,卻也沒讓司馬昭、鍾會之流功成名就啊?
難道兩川也有操弄權術的司馬昭,只是我還沒見識到?

啊,曲子短,一不小心彈完了。

「諸位有什麼想法?」

「這首曲子左跳右跳的,好像一個傻子跳舞,很開心啊。」

嗯,小玉很接近了。

「本王知道。這是阮籍阮步兵的曲子《酒狂》!曹賊治國無方,民心盡失,使得阮籍這樣的才子只能隱居於竹林,藉酒裝瘋,強顏歡笑。」

曹賊?王爺你好生無禮……
算了,不知者不罪。我也從小喊你們蜀賊。你是大蜀賊。

「唉,如果有一天光復漢室,阮籍肯定能身居顯職,大展長才。真是太可惜了!」
「尚弟真是熱血澎湃的愛國好青年。」
「謝謝茂子哥!我以身為大漢子民為榮。復興漢室的責任未來要落在我們身上!」
「不客氣。嗯,換我說了……唔……我說這……」

臭男人只曉得拍馬屁,哪有什麼人話說?

「我說這首曲子雖然講的是飲酒成狂,但在我聽來卻是愛喝茶的成都人,那樣的不急不徐,樂天知命,沒什麼狂躁在裡面。難道說阮籍的心境不似魏人,卻與我們漢人更接近?」
「對,阮籍『身在曹營心在漢』,看來中原民氣可用,我們不能對北伐大業失去希望啊!」
「尚弟,黑夜無論再漫長都會過去。不要失去希望。」

去,蜀賊夜郎自大,不知羞恥。中原只覺得你們是瘋子。

唉,隨便猜想,阮伯伯會不會喜歡上成都呢?爹會不會喜歡上成都?
至少我挺喜歡成都。
如果這幫愛茶的人真能復興漢室,阮伯伯不必裝傻,或許能戒酒吧。但這群人真有那本事?

「復興漢室?外面的太學生似乎不同意。」
「唉,別提了。」
「這群年輕人不懂事,說句心裡話,他們竟然被迂腐的老糊塗拉著走,真叫人氣憤。」
「這沒辦法呀,誰叫全國不都是尚弟這樣的男子漢,是不是?」
「謝謝小玉姐姐誇獎!」
「小玉也別灰心,其實也可能有辦法……」

「……我再彈一首。」
「好,好。請。」

彈了阮伯伯的曲子,來首父親的吧。

:point_white: 點這裡可聽琴曲

一身挺拔傲骨,生險地而不易其志;五針青翠細葉,歷嚴寒而不改其色。

其實我喜歡松樹多過竹子。
竹子直直的往上長,很單調,要一大片一起看才精彩。
松樹姿態各異,即使只有一棵也好看。
就是松脂滴在頭髮上很難清洗乾淨,滴在琴上更麻煩。松下彈琴的詩句只能拿來唬弄外行人。

「這首曲子好清靜啊,好像一個人在午睡,我聽了都有點睏了。呵呵。」
「小玉姐姐,聽琴犯睏是人之常情,我也忍很久了,但一想到馬姑娘全神貫注,心中又產生了欽佩之意,不敢擅自睡去。」

剛才那一腳為什麼沒再踢用力一點……

「哈哈,馬姑娘一定喜歡『竹林七賢』。既知道阮步兵的《酒狂》,又能彈嵇中散的《風入松》。」
「王爺好耳力。此曲正是家父……教我的。」
「對不起哦,小玉是粗鄙人。竹林七賢是做什麼的?王爺請講解一下好嗎?」
「竹林七賢分別是阮籍阮嗣宗、嵇康嵇叔夜、山濤山巨源、劉伶劉伯倫、阮咸阮仲容、向秀向子期、王戎王濬沖。他們都是當今的名士,隱居在竹林裡,拒絕出仕。」
「啊呀,小玉果然是孤陋寡聞,七個裡面一個都沒聽說過。他們為什麼不出來做官?舅舅最禮賢下士了,尚弟說對吧?」
「呃……小玉,竹林七賢都是北方人。」
「啊呀,多說多錯。怎麼不請他們來成都呢?」
「小玉姐姐,肥水不落外人田,曹賊不會放他們來的。」
「偷偷來嘛,就來一個也好。」

你小子才是肥水呢!有沒有見過能殺死人的眼神? :on_furious:

「呃,王爺真厲害,竹林七賢如數家珍。但我還有一點點補充。竹林七賢其實已經解散了好幾年。當年很多拒不出仕的成員,後來都無奈做官了。」
「茂子哥消息這麼靈通?」
「這很多人都知道吧。其中嵇康幾年前與山濤還公開絕交了,因為山濤做官,還請嵇康也出來,嵇康很不高興,就寫了絕交書。」
「喔,嵇康真有風骨,堅定的拒絕了曹賊黨徒的利誘,比起當年的徐元直還要……」
「茂子,嵇康不是中散大夫嗎?」
「那是上面硬套在他頭上的閒職。就像我們這裡的光祿勳譙允南譙老。」
「譙周這可惡的腐儒,早該回老家了!」
「尚弟這話本王當作沒聽到啊,雖然我很同意。呵呵。」
「謝謝!何不學習先帝請丞相三顧草蘆,連請三次試試?那批曹賊鼠目寸光,沒那胸襟吧。」
「……」
「王爺,您能寫信請嵇康來成都出仕嗎?就他一個也好。最好請皇上寫信?」
「嗯,小玉啊,去年很不幸……嵇康已經不在人世了。被司馬昭那幫人害了。」
「啊呀,晚了一步。怎麼害的?」
「嵇康仗義直言,替一個被誣告的朋友說話。但誣告他朋友的人,其實正是他朋友的親兄弟啦,他有更硬的後台,就是現在那個鎮西將軍鍾會。所以嵇康反而被鍾會陷害,一併牽連進去了。」

這諸葛茂對北方的事還懂得挺多嘛。
嗯,印象中他承認過自己是北方人。他來多久了,這麼近的事他都知道?

「多謝茂子補充。這事本王也聽說的不少。鍾會與嵇康以前是有過節的。」
「什麼過節呀?我還是好奇……對不起,我的問題會不會太笨?」
「小玉聰明,又愛聽故事,我就來說說吧。」
「太好了!」

小玉,別用那崇拜的眼神!假諸葛茂不值得妳那樣看他!

「嵇康一代名士,集琴家、書法家、文學家、思想家於一身。權貴名流紛紛想結識嵇康,提高自己的知識、文化與身份。這其中就包括司馬昭的心腹鍾會。有天,鍾會帶了好大一幫人去找隱居在竹林裡的嵇康。那時嵇康正和一個朋友………對不起忘了是誰了,在竹林裡面鍛鐵鑄劍。鍾會一幫人來了,一見嵇康在打鐵,不想無禮打斷他,就站在嵇康旁邊看,等嵇康手酸了休息的時候,依官階大小排好隊遞上竹子名片,寒喧找老鄉拉關係等等妳都曉得的。誰知道嵇康完全沒理他們,不停的打鐵,正眼也沒瞧鍾會這批人一下。這下弄得鍾會非常沒面子,覺得嵇康擺這臭架子實在太不識抬舉了,就帶著人扭頭要走。這時候嵇康開口說話了。他說:『你聽見了什麼到這來?你看見了什麼要回去?』」

「喔,我們聽說嵇先生的大名,慕名而來。但你故意不理我,我也只好摸摸鼻子回去了。對不對?」
「小玉,鍾會當時是司隸校尉,司馬昭跟前的大紅人,如果照小玉那樣說了,在一堆自己人面前那多失身份。鍾會回答的是:『我聽見了我聽見的來,我看見了我看見的回去。』」
「哈。這不是廢話嘛。」
「對。至少有一點文采啦,對上了嵇康問題的句法,扳回一城。」
「嘿。接下來鍾會不恨死了?」
「是的。我還聽過一個他們兩個的故事……」

我怎麼能忘記呢?那天在竹林裡和嵇康一起打鐵的人,是她的女兒嵇縈。
鍾會走了以後,我問父親:「鍾會回去以後報復我們怎麼辦?」
於是父親說了一個故事。

從前有個國家叫秦國。這個國家軍略至上,經常侵略別國。全國百姓整天都想著上戰場殺敵,割下敵人的頭來報功,換得田產與地位。但有個秦國人不上戰場,獨自坐在咸陽城門外面,日出就來城牆邊坐著,日落回家,日復一日。

衛士好奇了,問他:「你為什麼一個人坐在這裡?」
他說:「我希望我們的國家多培養人民的倫理道德,把原本賞賜給大戶的田產拿來分給窮苦的人,國家才能長治久安。」
衛士說:「所有的人都在準備下一場戰爭,爭取功名利祿呢,你一個人影響不了這麼大的一個國家。」
這人說:「我也沒抱那麼大希望,但至少我能讓這個國家不影響我。因此我天天坐在這裡。」

父親說,鍾會與那幫人想怎麼報復是他們的事,僅管天下人都站在嵇康前面,也不影響他專心在竹林裡打鐵。
最後事實證明,沒有人影響得了嵇康,哪怕是權傾一世的司馬昭與鍾會。我父親是世上最堅強的人。

「縈在想心事嗎?」
「哦,嗯?怎麼?」
「再幫我們彈一首好嗎?」
「好。」

既然你們這麼愛聽嵇康,就搬出壓箱底的寶貝來吧。

:point_white: 點這裡可聽琴曲

每首流傳千古的好曲子,背後都有一段銘心刻骨的故事。

以前有個人叫聶政。他父親與我的父親一樣,都是打鐵的。但他父親是幫韓王打鐵的,韓王嫌他慢,竟把他殺了。聶政沒有古時候禹的胸懷,國君都殺了他父親,他還繼續幫那個國君治水。聶政他長大後一心想著報仇。

於是聶政混進宮去,但第一次行刺失手了。他逃出來以後以漆紋身,又吞炭毀聲,還打落了自己的牙齒,希望不會被認出來。他像我一樣學琴,苦練十年。傳說聶政在路邊彈琴,總有好幾層的路人圍觀,連牛馬都停下來聽他彈琴。這境界我自嘆不如。

聶政就靠這門琴藝被韓王看重,讓他進宮,替自己彈琴。聶政把短劍藏在琴裡,趁韓王與衛士聽琴放鬆戒備的時候,終於刺死了殺父仇人,還打倒了好幾十個衛士。但此時聶政已經陷入重圍,身負重傷。他害怕還在世的姐姐被自己牽連,就用刀把自己的眼睛挖出來,剖腹把腸子掏出來才死掉。

聶政的屍體被吊在城門上,讓百姓指認,重金懸賞。可是聶政的姐姐不怕死,衝上去抱著聶政的屍體,大哭著說:「我怎麼能因為怕死,就讓我弟弟的名聲永遠埋沒呢?」這個姐姐我也自嘆不如。

因為聶姐姐的犧牲,後人曉得曾經有聶政這樣的一個刺客,還替聶政的事績譜了首琴曲,叫《廣陵散》。

有天我會不會走上聶政的路?殺了鍾會,讓弟弟抱著我殘缺的屍體痛哭?

說實話,我不想。我不怕死,只是不想讓不共戴天的仇恨影響自己,就像那個秦國人,不想讓他的國家影響他。

「好激昂的曲子啊。聽完都我想上戰場殺敵了!呵呵。」
「小玉姐姐別說呢,這曲子真是蕩氣迴腸,憾心動肺,我都掌心流汗,一顆心臟都快從嘴巴跳出來了!」

尚弟要不要躺著休息一下……

「在激昂之外,這曲子有股連綿不絕的哀愁。人生也是這樣吧,有時候幹了件大事,事後慢慢去追思或悔恨。」
「呵,茂子說的挺好。這曲子本王慚愧,沒聽過,但這麼叫人熱血翻騰,它沒理由不出名啊?是本王見識短淺嗎?敢問曲名是?」
「《廣陵散》。」
「廣陵散?」

哈。成都鄉下土包子,沒聽過是正常的。傳說父親在臨刑前對旁邊的說:「以前袁孝尼想跟我學《廣陵散》,我不想教他。現在遲了,《廣陵散》就此絕響。」
當然,有個女孩已經聽了太多遍,光憑記憶也能彈出來。

「本王真的不知道。這點我認同尚弟,這首曲子殺氣重,聽了以後心神不寧。」
「行,我以後彈柔和點。」
「等一下,殺氣越重越好!縈到了沓中,上戰場前,請為將士彈奏這《廣陵散》,必有激勵士氣的作用!」
「呃,小玉,戰場不是彈琴唱歌跳舞鬧著玩的……勸妳們還是別去。很凶險的。」
「哈,茂子哥,小玉姐姐是不想再聽你嘮叨了。」
「哈哈哈。」

呵呵,連尚弟也看出來癩蛤蟆諸葛茂的噁心了。
這人打從進來起,一對賊眼三五不時就黏在小玉身上。

「對,小玉,我們兩個上前線,不要理這個諸葛茂了。忘了他吧。」
「……」
「哈哈,連馬姑娘也贊成。」
「縈,這不是說忘就能忘的。我在前線會想念你們的,有空寫信來報平安。」
「可以忘。很容易的。以前我……」
「對對,小玉姐姐無私為國,不被個人情感左右。」
「尚弟,這不是我個人情感。說實話,是我答應妳大姑,不讓小玉去冒險。」
「騙子,娘親口說我長大以後,自己的路自己選。」
「天下父母,有點積蓄的都這麼說嘛。但今年局勢太差,娘又改口了。」
「娘不會這麼限制我的,這是兄長瞎編出來的吧。」
「真的。」
「兄長騙人。」

嗯,兄長?
小玉喊諸葛茂兄長?她的兄長是諸葛茂?他們是兄妹?

「不然我們去找娘查證。當然如果小玉堅持要去,我們也沒辦法綁著妳……」
「那就對了嘛。娘很通情理的,兄長過度操心了。」
「唉,今年真的不一樣,很危險很危險……」

他們兄妹的娘是同一個人,就是諸葛亮的女兒,和我一樣住在朝真觀?

「等等小玉,請問妳娘是哪位?」
「我娘是諸葛果,諸葛丞相的女兒,我從母姓,諸葛玉。真抱歉,我一直沒告訴妳……」
「那麼尚弟是小玉的表弟……」
「是,在下諸葛尚,諸葛丞相的嫡孫。失禮了。」

還以為小玉拉倒五王爺是開眼界呢,原來我剛把諸葛亮的嫡孫踹去撞牆了!
這事傳出去還不被成都人滿街追殺了嗎? :on_scared:

「不,是我失禮。你們諸葛家還有誰?」
「我娘的弟弟,尚弟他爹衛將軍諸葛思遠,就是縈那天在城牆上碰見,和我一起跑步健身的。尚弟下面還有一個京弟……」
「諸葛思遠,諸葛瞻,總領國事的衛將軍諸葛瞻……」
「哈。我爹有很多同事幫他,沒丞相爺爺獨挑大樑那麼累。我爹沒事常寫書法、畫工筆人物,陪小玉姐姐繞著城牆跑步什麼的……」
「五王爺不會本姓諸葛吧?」
「不不,本王自小隨天子姓劉,名諶。但家姐許配給尚弟的父親,輩份上本王是尚弟的舅舅,嚴格說起來也是諸葛家的一員了。」

怎麼一個個都是皇親國戚,英雄偉人後代啊?
曹操十五個妻妾二十五個兒子,一個曾孫女又算得了什麼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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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

帖子 maltz » 2014-04-09, 12:15

(六)

諸葛玉、諸葛茂、諸葛尚、諸葛瞻……
不管有沒有血緣關係,我都聯想到大漢丞相諸葛亮。

即使在魏國,「蜀賊諸葛亮」也是位公正嚴明,信賞必罰,運籌帷幄,忠勤國事的一代大人物。當然,他發動五次失敗的「蜀賊入寇」,害死了我們許多將士。但他還是一個受尊敬的敵人。

成都的百姓對諸葛丞相的恩德感念是空前的,沒有半句惡評。在中原沒有任何大人物能夠如此凝聚民心。我祖上曹孟德英明神武,然而不修私德,屠城屠得河水阻塞,老給仇家罵得體無完膚,咒他後代全不得好死;而司馬懿老奸巨滑,司馬昭又無恥虛偽到極點,瞞不過任何明白人。父親也不過只有讀書人喜歡他,一般百姓倒要笑他不識時務、罵他裝清高,這些還是稍微有點根據的。

我還真想見見諸葛亮,感受一下他的恩澤魅力,給他彈琴。而坐在我面前的諸葛亮後人,感覺起來就是再普通不過的凡人。
正如阮伯伯所說,英雄的時代已經過去了……

不知何時,午後的驕陽已經給黑密的烏雲遮住,大樹枝葉「吸吸沙沙」地搖擺,涼風吹進兵器房,吹動臉上被諸葛尚快刀削掉一截的頭髮。

小玉坐到我身邊,善解人意的她總是看得出我的悲傷。

「縈,不要讓我們的出身影響妳的想法,好嗎?我們還是親密好戰友,是不是?」

我點點頭。

「唉,算了。小玉想去沓中就去吧,但眼下有個與日俱增的危機。這個危機不解決,妳們連投軍都投不成。」
「兄長,什麼危機?」
「太學外面反對姜大將軍的人越來越多,弄不好姜大將軍會被撤換。那王爺這推薦信就沒用了。」
「換誰呢?」
「隨便猜的,換朝廷裡人脈廣闊的右大將軍吧?」
「閻宇?本王看透他了,此人言多於行,才德比起姜維差得太遠。咳,兩川沒人才了,此等三流貨色也能當大將軍。連廖化那把老骨頭都當上了車騎將軍,靠長命熬出頭哇,呵呵。」
「嗯,軍事人才趕不上軍職膨脹,大將軍們越來越不值錢了……」
「唉!」

北方人常笑「蜀中無大將,廖化作先鋒」。
三國鼎立四十年,先前在亂世戰火中萃鍊成長,多如繁星般的名將們已經老成凋零。
軟綿綿的成都男人能上戰場嗎?他們或許連求取功名的野心都沒有。

奇怪的是,我已不再鄙視他們--只因為他們活得更舒坦快樂。

「茂子哥過慮了,我爹不會答應換掉姜大將軍。」
「呃,尚弟大概不知道。去年侯和一戰後,你爹與輔國大將軍董龔襲聯名上表,要姜大將軍改任益州刺史,暫時別打了。但姜大將軍不願意,才率軍去了沓中。」
「茂子哥,不可聽信那些太學生的謠言!我爹常說他最佩服姜大將軍!」
「佩服和支持是兩回事嘛。君子和而不同,咦?等等……」
「不可能的!我爹不可能做這種事!」
「那……可能是我記錯了。」
「對,兄長一定是記錯了。」

尚弟急得臉紅。
如果傻諸葛茂沒記錯,諸葛瞻等棟樑大臣上書,姜維「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不搬師回南方,卻西去了沓中。
蜀漢小朝廷已經正式內部分裂了?偏在這時鍾會改任鎮西將軍,軍報不是說聚集重兵於關中?這絕不是好徵兆。

「不管如何,若事情繼續鬧大,整個成都城喊著『撤換姜維』,換不換恐怕就不是衛將軍個人的情感能決定的了。」
「唉,那些學生怎麼這麼不理智,認不清局勢呢?」
「身在福中不知福!他們在成都過著舒服日子,卻不能體會前線將士艱苦卓絕,以最寶貴生命的保障他們的安全與自由。他們不想打仗?才應該送他們上前線看看!」
「嗯,尚弟與小玉這麼一說,我倒有個主意了。」
「兄長鬼主意最多了。這次是什麼?」

哎呀,小玉那清純的崇拜眼神再次投向諸葛茂。
幸好他們是兄妹,否則真是一朵紅花插在大糞上。

「俗話說:再堅硬的城池也能從內部攻破,再殘暴的蠻人也能從內心感化,再頑劣的學生也能以知識改造,再矜持的女……呃……」
「茂子哥快說重點嘛。」
「來了。不如我們加入那些學生,宣傳邊防情勢,從內部瓦解他們的偏激情緒,甚至成為學生領袖,主動解散學生,不就可以阻止事情鬧大了嗎?」
「哈哈,聽起來很好玩的樣子!兄長算我一份好嗎?」
「不好不好,小玉姐姐漂亮,號招力大。妳一個人去,幾百幾千個男的本來不去,現在專程去看妳、討妳歡喜,白白替他們造勢。」
「哈哈哈哈。」
「我用布把臉遮起來,只露個眼睛出來?」
「呵呵,小玉的眼神也很有號招力。」
「小玉姐姐沒聽過俗話嘛:『穿肚兜的比起連肚兜都沒穿的更誘人。』男人更喜歡神秘的感覺。」

呵。尚弟很了解自己這樣的衝動小男人。
諸葛茂人囉唆,主意也笨。幾千個學生真的能從內心感化?才幾個人過去能起多大的作用?
就像那個秦國人只求國家不影響他,怎能奢求改變一整個國家?
一個國家背後有多少的權貴利益,他們怎捨得放手?
那幾千個學生背後有多少不願送子女上戰場的父母,有多少人性的自私?

「哈哈。對,小玉不去比較好。」
「要長得普通些,才能輕鬆隱身來去於群眾之中的。像茂子哥這樣的大眾臉。」
「……」
「唉,這麼好玩的事沒得去。尚弟代替我去吧。」
「我可想去了,但我這麼一去,不就坐實了我爹上表,要撤回姜大將軍的謠言?」
「嗯,有理。就我一個去吧……」

「等等。」
「嗯?縈一直好安靜,有什麼意見說出來大家聽聽啊?」

「你們就幾個人,真以為能改變什麼嗎?幾千個人齊聲大喊,幾張嘴巴壓得過他們嗎?」
「馬姑娘質疑的是。本王最近聽到一些傳言,覺得太學生的事情沒有那麼簡單。」

北地王劉諶瘦瘦的臉一沉,壓低了聲音,似乎不想給王府裡的閒雜人聽見。

「換掉姜大將軍,最後哪些人得利?八成是閻宇,對不對?閻宇在朝廷裡的親朋好友,影響得了學生的是哪些人?還有,姜大將軍在朝廷裡有哪些敵人?他們會不會已經聯合起來,只是利用無知的學生發聲,借刀殺人?」

是了。操弄權謀的小人們毫無原則,敵人的敵人就是朋友。恨姜維的人極可能聯合其他姜維的敵人。
小人只想著自己,才不管國家安危呢。

「王爺說得好恐怖啊!姜大將軍岌岌可危,那怎麼辦好呢?」
「還有,本王近來聽說不少街頭巷尾益州人與荊州、外地人的衝突,雖然還沒有到打群架暴動的地步……但再鬧下去也許就快了。你們想,原本只不過是換不換姜維的事,但為什麼演變成益州人與外地人的矛盾?難道所有的益州人都想留在家裡,所有的荊州外地人都想打回老家嗎?兩川裡益州人肯定佔大多數,偏偏是荊州與外地人被說成熱衷北伐,害死不願北伐的益州人。這難道是有心人在後面有意誤導,從中得利?」
「這我可以作證。我在茶館彈琴,聽過好幾次益州、荊州人吵架。」
「沒錯。太學裡的少數荊州同學常被多數的益州同學欺負。原來如此,好可怕的陰謀!誰是幕後的大惡人?一定是益州人!可惡!」
「尚弟,不一定是益州人。」
「王爺說難道是荊州、外地人?是我們自己和自己過不去?」
「會不會是魏國人在搗鬼?我們在北方有細作,難保成都沒有魏國的奸細啊。學生聚集只是一個大陰謀的表象,這件事絕對沒有那麼簡單。」

眾人一陣沉默。但願北地王想太多了。

一聲悶雷傳來,密集的雨滴「批哩批哩」的打在葉子上,斜風帶來透背的清涼。
牆上各式刀刃交錯,殺氣重,看上去渾身不自在。
如果這次學生真是有心人策畫,要在鍾會發動總攻擊之前換掉姜維,讓蜀人內部分裂,那他們已經成功了一半。

我有個奇怪的直覺,這些事件的背後主謀就是司馬昭與鍾會。
這幫純潔的孩子怎麼鬥得過他們?

一場猛烈的風暴即將席卷天府之國。他們的處境已經萬般危險。

「嗯,看來沒有強硬的後援是不行的。我們充其量是混入學生內部,收集他們的情報,探聽他們的後台,回報給後援,在他們成氣候之前搶先一步打倒他們。」

微笑了一個下午的諸葛茂,現在哭喪著臉。
這條計陰險,但有效,倒不像是從他嘴裡說出來的。

「茂子哥……」
「兄長,我有信心,我們一定會成功的!」
「這事算本王一份。朝廷裡不喜歡那太學生的王公將校不少,讓本王聯絡他們,家丁加起來不敢說有幾千,幾百個絕沒問題。你們過去,摸清楚他們的後台是誰,出其不意,攻其不備,一併剷除了,為國除害!尚弟,今日之事萬萬不能傳出去,尤其不能讓你爹曉得!」
「好!國家大義在前,父子私情又算得了什麼?我諸葛尚說出去一個字就自割舌頭!」
「噓……尚弟你太大聲了。」
「對不起。」
「我也不告訴娘,兄長,好嗎?」
「……好。」

五王爺這話霸氣,有乃祖父的梟雄味兒了。
王爺府牆上插著這麼多兵器,招招手幾百人來個攻其不備,早知道他就是造反的料嘛。只是成都人太善良,想不到。
自古以來,舉兵成功是英雄,不舉兵就是逆賊。這王爺人挺正派,我倒不忍心看他變成逆賊。

「兄長,開心點嘛,這計畫是否能實現都要靠你了!」
「沒事,沒事。我……我只是覺得……嗯……」
「茂子哥是不是怕一個人難以勝任啊?」
「對了對了。還是尚弟了解我。」

如果司馬昭與鍾會真的是背後的主謀,那他們早有嚴密的安排,我們小貓兩三隻,只是以卵擊石,毫無勝算。
成都,不久以後就會變得像洛陽一樣,人人比錢多,比官大,滿口的仁義道德,一肚子的男盜女娼。
下一個嵇康將會被下一個鍾會害死,下一個嵇縈還能逃到哪裡去呢?

「哎呀,諸葛茂你太嫩了,沒見過大風大浪,成事不足。我也去。」
「喔?」
「縈能幫兄長最好!誰欺負我兄長,替我打得他血濺五步!哈哈。」

啊呀,這話剛說出口我就後悔了。讓我去保護諸葛茂?他被人打我還高興呢。
爹就說我個性剛烈,激動的時候應該不說話,走得越遠越好……

但這次我不想走。我想做一個成都人。我想與小玉一起守護這天府之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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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

帖子 maltz » 2014-04-12, 01:05

(七)

一夜暴雨過後,廣場上集結的太學生又回來了,幾乎有去年三千洛陽太學生的規模。
今日再次走進人群,有些激動,有些迷惘。

如果我反對他們,我將與故鄉、祖國為敵,而那裡有我的親人朋友。
如果我支持他們,清新純樸的兩川或將迎來中原那烏煙瘴氣的世道。
唉,都要和小玉上前線了,還有什麼好猶豫的呢?一路走下去吧。

太學廣場不怎麼寬敞,與皇宮遠處相望,一排排破損散亂的石板上還有些積水。
乾地都給早來的人霸著了,我怕弄濕了裙襦,只好半蹲著。
諸葛茂毫不在乎地坐了下去,等一下他站起來,讓人看兩大圈濕屁股。呵呵,等著你出醜。
此人一張嘴就像黃河泛濫一樣,說個不停。他的笑話不好笑,就他自己一個笑。煩人。錯上賊船……

身邊的人群不斷聚集著,年輕人三五成堆,男女混雜。他們玩耍嘻笑,打情罵俏,毫無當年洛陽太學生的嚴肅莊重。
媽呀,光天化日之下,竟有一男一女手牽著手走過來了。不知羞恥。

「這些學生把太學當什麼了?搞男女關係?」
「嘻嘻,年齡到了,情不自禁嘛。這些太學生節日常辦活動,美其名為詩會、賦會,其實掛羊頭賣狗肉,就是見面會、相親會,哈哈。平日在學校裡上課,會不到情人。現在罷課了,名正言順的整日泡在一起,多甜蜜呢。」
「亂七八糟的,官府不管這些狗男女嗎?」
「據說劉焉、劉璋父子時代法紀鬆弛,民風開放。先帝入川後用嚴法重刑,正要取締淫行,但聽了一個……姓簡的舊臣的話,說什麼不能因為男女走在街上有『淫具』就說他們行淫,索性放過不管了。這就是為什麼姑娘來廣場不必扮男裝,因為成都人早已見怪不怪。」
「……你坐過去一點,不要被人誤會。」
「當然當然,對不起。」

諸葛茂不改微笑,把大濕屁股挪了挪。

「我們就這樣呆在這裡,看他們捏脖子拍背?」
「接頭人應該就到了。不如我們把握時間,觀察觀察這些學生啊……」

一回頭,只見兩個衣衫破爛的壯丁正分著一籠饅頭大口大口的啃,大約是兄弟。他們臉上書卷氣全無,一臉橫肉,反倒像田裡幹活兒的。

「成都有多少太學生?」
「問得好。我們一起算算看。全國近三十萬戶,成都佔八萬左右,學生大多是本地人,上次聽說差不多每一百戶出一個太學生……」
「煩哪,你倒底知不知道答案?」
「就是不知道,所以才要現場算一算。」
「不知道就說不知道嘛。」
「可以估算出來的,為什麼放棄呢?」
「……」
「嗯,差不多一千個。據尚弟說,這裡面還不是全部反對姜維的。今日這裡少說有兩千人吧。姑娘倒說說看,多出來的一千人是幹什麼的?」
「學生親友?」
「是,親人送飯送水,也是人之常情。剛看到有人自發帶著一大桶涼茶來分享,很多人取著喝。」
「圍觀湊熱鬧?」
「應該也不少。生活一成不變也挺悶,放聲喊一喊,刺激心肺,有益健康。」
「……還有呢?你說說看。」
「應當有不少本該被調徵上前線的役齡男子吧。」

嗯,我後面這兩個應該就是了。

「這群人心裡有沒有國家啊?有沒有理想?」

「呵呵,姑娘剛到,或許還不了解本地真實民情。談國家理想的是士人,國家每十個人裡面差不多一個士人,另外九個是不在乎國家、理想的。他們只在乎今年的收成,夠不夠糧食活得到明年,或者能不能攢些錢,再買塊地來種。以前徵兵,即使可能有去無回,他們很認命,也不作多想,倒不是因為心裡愛國的關係。但現在有人告訴他們:『你不想上戰場送死,也可以坐在這裡賴著不去啊?』這便開了他們的心竅。他們的理想很簡單,就是活下去,就是發達,不再過苦日子。他們的生活自有記憶以來就是這樣,也不能說他們的理想太小了呀。」

「沒聽過孔文舉被曹操抄家的故事嗎?覆巢之下無完卵。等魏軍屠城了看看他們能多活幾天。」

「姑娘曉得曹操對圍而後降者不赦,但他們呢?孔融、曹操離他們很遙遠了。去年在下有個太學教師朋友,心血來潮做了研究,發現有七成太學生背得出《蜀科》律法,卻有四成多以為司馬懿是司馬昭的祖父,司馬師才是司馬昭的父親。呵呵……這些還是每一百戶才出一位的太學生呢。」
「這麼笨哪?」
「據說當時有個學生登高一呼:『司馬師將大權傳於其子司馬昭!』不少人應和。常人沒什麼主見的,就是跟著別人走,掌握民心的秘密,就是盡快走出那第一步,喊出那第一聲。呵呵呵。」

唉,成都人知法守法,其他方面竟只有這麼點能耐。
司馬昭大談孝道,還有許多中原百姓贊他仁慈寬厚呢。或許比起我祖上是好一些吧……

「這群人比起去年洛陽三千太學生差得遠了。」
「喔?怎麼說?」
「他們自發向司馬昭請命,要求赦免……嵇康,請他入太學執教。這三千名太學生是真正有崇高理想的。」
「姑娘確定嗎?還是一個人登高一呼說:『我們去救嵇康!』然後其他學生鼓噪:『好!救嵇康!救太學!救大魏!』什麼的。」
「不知道就不要亂猜!為了救嵇康,我親眼見到太學生給鍾會的走狗打得頭破血流,十幾個在城牆邊給活活打死!」
「啊呦,抱歉。洛陽太學生真了不起。坐這裡的,八成就是因為怕死嘛。一亮兵器,他們就嚇得鳥獸散了。哈哈。」

成都的男人啊,沒體驗過黑暗的時代,自然也培養不出頑強的鬥志,一個個嘻皮笑臉像諸葛茂這樣的。
不,成都人的嘻皮笑臉還沒噁心到諸葛茂的程度。

「嗯,姑娘方才說,親眼見到太學生為理想犧牲,所以去年姑娘人在洛陽?」
「……嗯。」
「還沒請教姑娘貴姓?一直叫錯不太合適。」

剛才一激動,又說溜嘴了。還能藏多久呢?……
是不是要學小玉交換個秘密?不,諸葛茂噁心死了,和他換什麼秘密。

「你先說。」

啊呀,我嘴巴不聽使喚,怎麼搞的。

「答不答隨便。」

我到底在說什麼……

諸葛茂停頓了一下,大概是聽不懂我剛才的話。

「在下本籍隴西狄道,姓鄧。」
「鄧茂,鄧茂……這名怎麼挺耳熟的?」
「是的。傳說當年,先帝與關張於薊縣結拜起義,討伐黃巾,第一個被他們斬於馬下的黃巾賊將就是鄧茂!哈哈。」
「……你給斬了還挺得意啊?」
「總比鄧茂斬了先帝好吧?」 :on_ohhehe:

「噗--」 我竟然不爭氣的笑了。忍著!忍著!

「隴西人,怎麼來成都的?」
「九年前姜大將軍兵入隴西,遷了三縣百姓七千人回來。我家就在其中。」
「那你怎麼變諸葛亮女兒的養子?」
「十三歲那年父母因病去世,流浪在街頭,運氣好,給她碰上了。」
「這樣啊……」
「雖然在下字子茂,熟人都喊我茂子。姑娘也這麼喊吧。」

對,聽他說話,的確有點西涼鄉下那一帶的口音,身材也像。
早聽說蜀賊姜維擄走大魏百姓,黃巾賊鄧茂給擄回來,竟變成諸葛茂了,烏鴉飛上枝頭變鳳凰。
但失去雙親,都是可憐人,誰願意呢?也不能笑他。

「你母親的面子這麼大,官場上很多人搶著要你吧?」
「呃,姑娘大概不知道諸葛家的家訓,別人或許可以靠關係找工作,我們萬萬不行。我娘介紹我在朝真觀閉關修道,但我試了試,覺得這個道那個道的很沒道理,所以自己出來謀事做。現在是區區一名小文吏,管些典章奏表的雜事。」
「這個更有道理了?」
「呵呵……總算是份糊口的工作吧,比起在朝真觀後山種菜打柴有道理些。而且看些新舊內部公文,偶爾發現些不為人知的來龍去脈,也挺有趣的。」

同樣是權臣,曹操後人登上九五之尊,盛極一時,再由盛轉衰,到我這一輩已如同過街老鼠了。
現在輪到司馬懿後人神氣了。老天有眼,哪天同樣的厄運也該降臨在他們子孫身上。
然而諸葛亮的後人沒有更上一層。他的兒子依舊盡職輔國,女兒隱居在道觀裡深居不出,我來成都兩個多月了還不知道她是哪一位道姑。她的養子也只是芝麻小官,沒有一副臭架子、臭威風。

難怪天下人都喜歡諸葛亮。

「那麼姑娘貴姓啊?哪裡人?」

諸葛茂都說了,不說就是無禮;況且成都人真誠,也該入鄉隨俗。
但我還真不想告訴這個諸葛茂、鄧茂。誰知道他剛剛的話是不是編的呢?搞不好他是司馬昭派來的奸細,專程來抓我的呢,哼。

「對不起,我不想說。」
「嗯,沒關係的。呵呵呵呵。」
「這有什麼好笑?」
「一般人不想說實話,就隨口編一個,再不就是裝傻,或顧左右而言他。姑娘很真誠,不想說就實話實說。真不容易。才來成都兩個月,人就變老實了。」
「去你的!」 :on_furious:
「哎呦﹏﹏」

忍不住一拳捶在他背上,惹得後面那兩個黑皮男的一陣邪笑。
他們一定誤會我們是打情罵俏的狗男女了!可惡,可惡!

「呦!諸葛公子!」
「啊,李大哥!」

諸葛茂以手撐地,搖搖晃晃的站了起來,後面那兩男的又是一陣笑。看見諸葛茂的兩片濕屁股了吧,哈哈。

「呼,人好多,諸葛公子真難找。剛一直在裡面繞來繞去。想不到你們在這裡。」
「對不起來遲了,也不敢穿得惹人注目。來,李大哥這塊地乾些,請坐這邊。」
「好,謝謝。」

諸葛茂把他剛剛坐的地方讓出來了。
突然,我有些內疚。

這男的看上去約父親仍在世時的年紀,約四十歲吧。但他個頭比父親嬌小得多,衣袖顯得長了。一張倒三角臉上抿了對發紫的嘴唇,上面再掛著兩撇乾淨的小鬍子。五官挺斯文,說起話表情變化不大,慢吞吞的。

有的男人油嘴滑舌,巧言令色,一看上去就不可靠,像諸葛茂這樣的。還有的男人一看上去就是老實人,就這位李大哥這樣的。

「這位李大哥就是我們在等的朋友。這位是……呃……」
「姓嵇。嵇縈。譙郡嵇中散嵇康的女兒,幸會。」

不想再瞞了,說出來痛快些。
諸葛茂的一對賊眼珠子都快掉出來了。哈哈。但李大哥的嘴也合不上了。

突然我心生一股罪惡感。我這是在做什麼呢,靠父親的聲名招搖撞騙?我遠遠比不上諸葛亮的後人。
以後再也不說是嵇康的女兒了……

「啊……在下犍為武陽姓李名密,字令伯。現職大將軍主簿。」
「嵇……嵇姑娘,這……這位李大哥是有……有名的孝子呢,也是大儒譙……允南譙老的得意弟子。」
「太不敢當。我不算什麼。」

才在北地王那裡說了不管人師從何處呢,這諸葛茂果然噁心。
姜維大將軍主簿,來頭可不小啊?王爺說接頭人絕對信得過。應該就是他了。
連大將軍的總管都來了,他們也意識到事情的嚴重性了吧。
但我們幾個真的能發揮什麼作用,整垮這兩千個學生和閒雜人嗎?

「李大哥,有個好消息,嵇姑娘想與舍妹到沓中投軍報國。希望李大哥能多多照顧……」
「啊,有嵇姑娘的支持,實在是我們漢軍的榮幸。我十分同情令尊的遭遇,也明白姑娘的處境……到了前線,將士若有言語衝撞得罪,或姑娘遇到任何困難,都可以來找我。我能做的一定盡力。」

李密面有憂色。前線的情況或許不那麼樂觀啊?和小玉要有點心理準備……

「不客氣,我只是個平凡人。」
「我們都是平凡人。嵇姑娘一路來成都,兩國邊防緊迫,很不容易吧?」
「兩個月前,隨蜀錦商隊走褒斜道來的,還可以。漢中那裡的守軍幾乎沒怎麼問,就放進來了。」
「嘖嘖,守將大意輕敵,這可不好。」

李密嘆口氣,微微搖頭。

「李大哥隨姜大將軍在沓中屯田,怎麼回來了?」
「嗯,諸葛公子一向消息靈通,怎麼沒聽說?這次帶來前線緊急軍報,鐘會治兵於關中,虎視耽耽,姜大將軍奏請天子,派左車騎張將軍督率各軍守護陽安關口、右車騎廖將軍移鎮陰平橋頭這兩處前線軍略重地,以防患於未然。」
「前半聽說了,後半還真的沒聽說。」
「啊,朝中有人故意壓下消息。不好,不好。」

李密再嘆口氣,這次是沉重的搖頭。

看來北地王他們的擔心是真的。蜀漢小朝廷的內部分裂已經威脅到國家邊防了。
軍事要地都沒人管了,這會是什麼下場?
為什麼鍾會這小人的運氣就這麼好?唉。

「那麼……」李密壓低了聲音。

「諸葛公子與嵇姑娘得到了什麼學生的情報?」
「其實慚愧,在下也才剛到,所知不多,就是……」
「李主簿,這些學生腦子空空,就曉得亂搞男女關係,成不了大氣候。看不出他們有什麼堅定的信念。」
「是嘛?」

李密陷入沉思。大將軍主簿知道的事一定比我們多的多。

「就嵇姑娘所說,大多數學生並不是真的反對姜大將軍,那事情還有挽回的空間,我們得加緊努力。不過諸葛公子與嵇姑娘坐得比較靠外圍,我剛剛在裡面找你們,那邊與這裡的人很不一樣,不如我們到裡面去看看……」
「當然,當然。」

慚愧啊,我們負責收集情報,反而要讓接頭人指點我們情報在哪兒。
唉,給父親丟人了,以後要學著謙虛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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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altz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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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册COLON 2013-01-30, 10:42

(八)

帖子 maltz » 2014-04-13, 09:58

(八)

踏著李密的腳印,我們走向人群密集的廣場中心。
那裡有個空曠的木板台子,昨天早上學生領袖們就在台上高呼口號。

「對不起,讓一讓。」
「這位小哥,不好意思。」

李密也太有禮貌了,這些人畢竟一心想置他於死地啊。
我真想伸手按著他們的腦袋前進,一不小心再踩到幾對狗男女……哈哈。

廣場內圍坐的人與外圍很不一樣。他們大多身穿青服皂服,頭戴白冠或繫白巾,不少人手上揮著羽扇桃扇。他們有的抱著書簡,低頭學習,有的仰望著藍天白雲發呆,有的曲身側臥小寐,有的低聲交談。他們繃著一張嚴肅的臉,不似外圍的那些人談笑風生。

裡面這些才是真的太學生吧。

「哎呦,這位可不是承祚兄?」
「啊,諸葛公子也來啦,榮幸。來,這邊還有空位。」
「太感謝了。」

諸葛茂又碰到熟人大哥了,熟人的這塊空地就在木台子的正前方,算得上是石板地上的貴賓席呢。
這下子諸葛茂還敢吹噓諸葛亮後人不靠關係嗎?哼。

諸葛茂回頭給了我們使了個眼色,李密微微點頭。
嗯?

「諸葛公子還帶了兩位朋友啊?歡迎,歡迎。」
「這二位是李大哥、嵇姑娘。承祚兄據說是這次學生活動的骨幹人物呢。」
「哈,豈敢,豈敢。只是承擔一些幕後的雜事。這麼多年輕有為的學生,一整天不吃不喝也不行,是吧?」

哈,骨幹人物,這一說就明白了。這位「承祚兄」是我們搜集情報的重點目標,得好好拷問。先仔細瞧瞧他:

承祚兄大約三十來歲,皮膚特別白,國字臉,嘴角有三顆黑痣,上頭那一顆大的還帶一撮黑毛!怎麼不剪掉它…

「在下巴西安漢姓陳名壽,字承祚。現職觀閣令史。」
「幸會。我姓嵇,祖上譙郡人。」
「在下姓李,也是譙郡人,是這位嵇姑娘的姑丈。」
「幸會。」

李密裝什麼親戚?哦對了,他不能透露自己是姜大將軍的主簿,否則會給憤怒的學生們踢出廣場。
先來問問這個陳壽的底細吧。

「請問陳兄觀閣令史的職責是?」
「在下負責管理皇宮的藏書。」
「想必陳兄是博學之士了。」
「嵇姑娘過獎了。在下不過負責收集分類、收藏抄寫,圖書主要供太學師生取用,自己只在閒暇時瀏覽一二。」
「所以陳兄十分熟悉這裡的太學生。」
「是。士人的本份是經世濟民。這次學生的抗爭出於仁義,心繫社稷,在下理當盡力支持。」

陳壽看來是「理想的」讀書人。

父親曾說,讀書人有兩種。一種是理想的,一種是現實的。
前者常天真的不切實際,但品行不錯;後者常奸詐的一塌糊塗,但主意可行。
我問:那爹是哪一種?爹說:我既沒有理想,也不顧現實。奇怪了……

「諸位千萬不要以為太學生抗爭是過份了,我們試過尚書台陳情,可惜大人們推拖不理。廣場陳情古來自有先例,尤其是前朝兩次黨錮之禍那一段往事,更是可歌可泣。但士大夫與太學生是打不倒的,我們永不放棄。」

「承祚兄讀史最得精要,還請和我們說說,黨錮之禍與太學生抗爭有什麼關係。」

「當然。桓、靈之際,閹宦專權,士子羞與為伍,憤而清議,品論公卿政事。桓帝永興元年,冀州刺史朱穆被陷害,太學生劉陶等數千人於皇宮大門口抗爭上書,願意代替朱穆發配,天子於是赦免朱穆。九年後,延嘉五年,將軍皇甫規也遭宦官陷害,說他賂降群羌;太學生張鳳等郡國學諸生三百餘人上書救援,天子再涉免皇甫規。」

「看來太學生的抗爭很有用啊。」

「好景不常,桓帝延熹九年,閹臣反撲,誣告司隸校尉李膺陰養太學游士,結黨諸郡生徒,誹訕朝廷,迷亂風俗。桓帝收逮李膺,並搜捕黨人共二百多名,是為第一次黨錮之禍。這事諸葛公子應該知道吧?」

「呃,曉得大概,但忘了細節。那為什麼還有第二次黨錮之禍?」

「宦官專權,愈演愈烈,又過了兩年,靈帝建寧元年,中常侍曹節矯詔誅殺同情士大夫的大將軍竇武。年過八十的太傅陳蕃率領將官屬諸生八十餘人,拔刃突入皇宮承明門,可惜寡不敵眾,慘遭誅滅!靈帝本欲為竇武、陳蕃等平反,卻受閹賊蒙蔽,終至六、七百名士人下獄處死!」

「哎……」

都是近百年前的事了。去年洛陽三千太學生替爹請命,不也是悲慘收場嗎?
他們不分時代、不分南北,精神相傳,前仆後繼,都是有骨氣有理想的士大夫。
但對抗宦官奸臣是不錯,姜維不是忠臣嗎?何必與他過不去?

剛那一聲嘆息,諸葛茂和李密都在看我,換我問吧。

「陳兄,抗爭活動已經持續了一個月了,很辛苦是不是?」
「不辛苦。只要能解救一條性命免於無謂的犧牲,一切就是值得的。更何況我們在乎的是成千上萬將士的性命呢?在下相信,只要廣場上的學生與百姓愈積愈多,我們一定能打動朝廷。」
「陳兄,這話就不對了。切斷了後方的兵源,已經在前線的將士不就孤立無援了?他們難道就活該被犧牲嗎?我正要上沓中投軍呢。我的命就不值錢嗎?」

陳壽以難以置信的眼神打量著我。
哼,本姑娘打起架來可不會輸給你這大白臉。先一手把你按在地上,另一手把你痣上那撮噁心毛剪了。哈。

「正好相反。姜大將軍一心北伐,從以往的經驗看,只要手上有兵,他必定奮力出擊。如果手上沒兵,如延熙年間、費大將軍仍在世的時候,他就要被迫採取守勢,無法挑動無謂的戰鬥。姜大將軍連年征戰,已經造成國家巨大的損失,是時候休養生息了。再說,連年動兵,也會招來魏國報復。」
「不不,陳兄,仇敵國家不是你打我,我報復這麼簡單的。而是只要有機會就要滅亡對方!漢軍修養的同時,魏軍也同時修養;你不去打他,他覺得你不行了,就想著來打你,一來就是傾全國之力。陳兄或許不知道,中原人管我們叫『蜀賊』,恨不得發兵滅了我們,一聽說要打蜀賊,各各磨拳擦掌,爭相到前線。漢軍不如主動出擊,既能掌握好戰爭大小,也能控制損失。如果等敵人大軍來犯,損失只會更慘重。」
「不不,這是姜大將軍黷武窮兵的謬論。」

我謬論,你才謬論!我自己想出來的和姜維有什麼關係? :on_furious:

「……那陳兄來一段高論吧?」
「嵇姑娘知道在下的恩師譙允南老先生所著的《仇國論》嗎?」

啊呀,怎麼又是一個搬老師出來的,他們的老師還都同一個人咧!噁心死了!

「沒聽過也沒讀過!」

一聲獅子吼,太學生紛紛轉頭看過來。

諸葛茂猛朝我擠眼睛。
是了,我又激動了,我要冷靜,要冷靜,不能壞了大事。

「不妨聽在下解釋一二。話說小國與大國相爭天下,有兩個辦法。若天下動亂,蒸民無所適從,小國可與大國不停作戰,伺機奪取其領土與人民;這是四百年前高祖與項羽爭天下時所用的辦法。但若天下安定,百姓寄望穩定而不支持戰事,小國只可休養生息,等待大國動亂,人心思變時,再興起仁義之師;這是一千兩百年前周文王推翻商紂所用的辦法。當今三國鼎立已經四十年,請問我們該走哪一條路呢?」

明知故問,還故意問得很有禮貌,比諸葛茂還噁心!

「笑話!魏國放著不動就會自己瓦解,等著你去拯救?取代魏國也輪不到你啊!」
「……」

「陳兄,這道理我們是明白的。請聽我一言。」
「李兄請說。」
「三國鼎立四十年,絕非風平浪靜。《仇國論》成書同年,諸葛誕擁兵十四萬於壽春對抗司馬昭,兼有吳國援軍,天下震動。先前尚有王凌與毌丘儉於壽春起兵反抗。《仇國論》成書三年之後,甘露之變司馬昭弒魏帝曹髦,司馬氏民心盡失。難道這不是大國動亂的證明嗎?這等機會若放過了,還要等到哪時?」
「司馬昭雖然奸險,卻不是無能昏庸之輩。北伐時機尚未來到。」
「那要等多久?一百年?強大的中原會坐視弱小的西蜀偏安一百年嗎?」
「不自量力,必敗無疑。」
「自諸葛丞相時代起,北伐整體來說仍是勝多負少。」
「那怎麼不見大漢領土擴張呢?」
「維持均勢,對弱小的一方已是勝利。」
「這是強辭奪理。」

換陳壽與李密針鋒相對了。
就在這時,諸葛茂伸長脖子,擋在兩人之間,擺出那天在茶館為我勸架一樣的僵硬微笑。

「嗯,啊,所以承祚兄與學生們帶領抗爭,是為了不讓更多人上前線無謂犧牲啊?」
「當然了。這裡大多數太學生本身並不被徵召,但他們必須對得起士人的良心,義不容辭,為真理、為百姓的性命挺身而出。」
「嵇姑娘,承祚兄與廣場上的學生以百姓的福祉為依歸。妳說,這是不是為了國家好,很有理想呢?」

諸葛茂怎麼也胳臂往外彎了?陳壽及其黨徒不是我們的敵人嗎?

「是不是啊?嗯?」

這麼明顯的暗示,我又不是呆子。
先拍兩句馬屁,鬆懈防備……哼,好奸險的諸葛茂,勉強配合你一次。

「嗯,對,為理想反對戰爭,很……很為百姓著想。」

中原的太學生有成都的許多倍,卻沒聽過為反對戰爭請命的。
就像諸葛茂先前說的,輪到你上戰場了,就認命吧。當然他們貴族子弟一上戰場就是軍官,不可能衝在前面。

在中原,有些野心特別大、自幼飽讀兵書的人,或沒有兩下子卻不自量力的人,無時不刻地做著他們的戰爭大夢。
他們夢想一個烽火連天、戰雲詭變的大時代,好讓他們一展抱負、建功立業。一將成名萬骨枯,後者是前者隨時準備好付出的犧牲。

而在陳壽口中,成都的太學生似乎沒那種野心。

「嗯。陳兄與學生大公無私,一切為了國家百姓好,在下深表認同。」
「感謝李兄的理解。」
「就讓我們暫且擱下是否應該繼續北伐的爭議,著眼於眼前的迫切危機吧。」
「什麼迫切危機?」
「陳兄不知道嗎?唉呀,這可不好。」
「慚愧,李兄請說。」
「漢中、武都前線連連傳來特急軍報,司馬昭已拜鍾會為鎮西將軍,並集結大量糧草,兵力於長安,數量絕對在十萬以上,甚至可能有二十萬之眾。這是賊軍大舉進犯的前奏。如果成都方面毫無作為,甚至在這個緊要關頭撤換姜大將軍,這將陷漢室於偏安西蜀五十年以來從未經歷過的險境。請陳兄明鑑。」
「不,這是擁兵自重的姜維編出來增兵前線的藉口。李兄不可輕信謠言。」
「…」

你他媽才是謠言! :on_furious:

「難道姜維敢欺騙全成都的人?你竟把軍國大事也打成謠言,你才是造謠吧?」
「我…」
「嵇姑娘心急,請先緩一緩,讓我來。」
「嵇姑娘,天熱,先喝口茶啊﹏」

死諸葛茂,怎麼會有杯茶在手上?
愚蠢的陳壽,愚蠢的學生……

「陳兄。」 李密壓低了聲音。

「相信你也知道,漢軍在魏國境內有許多臥底細作,幾個月來,所有細作的回報內容完全一致,在下以性命人格擔保,這絕不是謠言。」
「李兄怎麼會知道這些?」
「實不相瞞…」

李密靠在陳壽耳邊,嘰哩咕嚕的說著。

「啊……」

從陳壽驚訝連連的表情看來,李密正告訴他一條接一條的重大秘密軍機。
一般人誤聽了機密,就要給殺人滅口吧?一個管理圖書的小官能知道這麼多嗎?
非常時期,也顧不得這麼多了。

李密說了半天,陳壽的額頭上生出一粒粒晶瑩圓潤的汗珠。天熱,心急,人惶恐。

「呃…李大師兄,在下竟沒有認出來,方才言語多有衝撞,實在是慚愧至極。我相信師兄所說的絕對真實確切,壽只恨自己無知,卻心高氣傲,讓先入為主對姜大將軍的成見蒙蔽了心智。其實我十分敬佩姜大將軍的忍辱負重……唉……該死,該死。」

陳壽對李密不停地低頭鞠躬。

「不必,不必。快起來。」

陳壽揮袖抹去汗水,卻還頂著兩片脹紅的臉頰。這些讀書人還算是知錯能改,從善如流,說話肉麻點也能容忍,哈。

「既然師弟是局內人,煩請分析一二,廣場上的誤會該如何化解。」
「師兄說的是,這的確是個大誤會……嗯,挺麻煩的。學生就像我自己剛才一樣,心裡已經有了成見,聽不進相反的證據,反而一口咬定姜大將軍的急報是謠言。但國家機密大事又不好讓他們知道。」
「身為學生的領頭人物,承祚兄的話他們會聽的。」
「嗯,諸葛公子有理。請讓我想想怎麼說。」

陳壽低頭沉思。

就在這時,廣場邊上、皇宮的那個方向響起了一片「來啦」、「好啊」的鼓掌叫好聲。我們身旁的太學生們放下了書簡,引頸盼望,發呆的振作,睡覺的起床,聊天的興奮。
又一群學生走過來了。但他們並沒有選塊乾的石板地坐下,而是在眾人的簇擁歡呼中登上了木台。
看樣子要喊口號了。

咦?最中間那個,不是那天在茶館被我揍扁的益州胖子?

我拉了拉諸葛茂,指指那個胖子。
諸葛茂對我點點頭,再搖搖頭,又搖搖頭,又再搖搖頭。
好啦,我知道了,今天不打他。

「屢戰屢敗,有去無回!」 胖子喊得挺響。他搖身一變,也是學生領袖啦?
「屢戰屢敗,有去無回!」 台下兩千人齊聲跟進!

「聲討逆賊,治罪姜維!」
「聲討逆賊,治罪姜維!」 學生們嗓門好大,好刺耳。

一個月來他們喊了幾千遍 「保國救民,撤換姜維」,我都會背了。怎麼今天變了?

「出征無功,禍國有罪!」 胖子右邊的一個學生領袖也帶頭喊了。
「出征無功,禍國有罪!」

「益州易守,無須姜維!」 又換胖子左邊的喊。每個人背幾句輪流上是嗎?
「益州易守,無須姜維!」

隨著口號一句一句的重覆,群眾的情緒也一波比一波高漲,聲勢一聲比一聲壯大。
一個人激動得站了起來,緊接著十個人站了、五十人站了、兩百人站了…
我們看不見前面,也只有站了!太學廣場上兩千多人全站了起來!

「捏造邊患,無中生有!」
「捏造邊患,無中生有!」

「廢除北伐,治罪姜維!」
「廢除北伐,治罪姜維!」

「把姜維抓回來!抓回來!」
「抓回來!抓回來!」

憤怒的群眾緊握拳頭,一次次舉向老天爺,恨不得向老天爺告狀。

「抓回來!抓回來!」
「抓回來!抓回來!」

當年洛陽的三千大學生如果敢喊「治罪司馬昭」就好了…不,那樣的話他們應該已經全給鍾會的軍隊打死了。
成都的軍隊在哪裡呢?姜維總歸是大將軍、全國最大的將軍,喊這樣的造反口號都可以容忍嗎?

「各位親愛的父老兄弟…」 群眾正喊得口乾舌燥,那益州胖子卻開口了。

「我們大漢百姓的未來,要交由大漢百姓決定!不能交由魏國人姜維決定!對不對?」
「對!」

群眾的意志很堅定……

「我們兩川百姓的性命,不能交在外地人手上,要交也要交在兩川人自己的手上,對不對?」
「對!」
「魏國人滾回去吧!」
「滾回去!」
「姜維滾回去吧!」
「滾回去!」

我看了看原本也是魏國人的諸葛茂,他朝我苦笑。

「姜維抓回來,姜維滾回去,倒底要哪樣,不要三心二意嘛……」

「陳師弟,學生們怎麼如此不理智?」
「是啊,最近來了這位馬同學帶頭喊口號,越來越不對勁了,這樣下去可不行。」
「還請師弟即時開導學生,以鑄成免無可挽回的大錯。」
「師兄說的是。我必須上去說兩句。」

原來這胖子也姓馬?怪不得那天他聽我姓馬,就說算了……他是馬謖還是馬良的後人?

「姜維好大喜功,哪有把大漢百姓的性命放在眼裡?」
「對!」
「難道姜維是魏國派來的奸細,其目的是耗盡我們的國力?」
「可惡!」

陳壽奮力撥開了人牆,走上學生領袖的講台,走到馬胖子旁邊,說了幾句不知什麼話。
這胖子應該認識他。只見他點點頭,把講台的中心位置讓了出來。

「各位!我們有榮幸請到譙允南老先生的得意門生,觀閣令史陳承祚為我們說幾句鼓勵的話!」
「好!」

群眾掌聲熱烈。
呵呵,有好戲看了。

「各位同學,請你們先坐下。先坐下。」

對,先穩住情緒。

「在場的各位太學生與父老鄉親,我清楚知道,你們都是為了國家好,都是為了不要讓無辜的生命再作犧牲…」

「好!」胖子帶頭一聲喝彩,台下掌聲響起。

「而就在今天,我們手上已經掌握了確切真實的軍情,魏將鍾會已經集結近二十萬兵力於長安,要對我們發起一場數十年來最龐大的侵略!」

陳壽此話一出口,台上台下一片寂靜。
哈,馬胖子那一對賊鼠眼現在瞪得比牛眼還大!

「因為心繫國家安危,我們反對姜大將軍北伐。同樣的,因為心繫國家安危,在這個緊要關頭,我們必須勇敢的走上前線!讓我們英勇團結,擊退來犯的魏軍,向姜大將軍與全國百姓證明,我們不需要連年北伐,也能保證兩川的安全!」

說得很好啊。但台下還是一片安靜。

「好!」李密突然站起來叫好!
「好啊!」諸葛茂與我也站起來叫好!同意!

學生們還是沒有反應……不妙……

「陳令史的情報是哪來的?」 馬胖子開口了。
「國家機密,不可洩漏。但陳某敢以人格擔保……」
「是不是姜維的人告訴你的?」
「陳某敢以人格擔保……」

不行啊,李主簿是大將軍主簿,這事的確是姜維的人告訴他的……陳令史你老實人,可不能傻傻的承認啊!

「說,是不是姜維的人告訴你的?」
「這是漢中、武都前線的軍報!是多少大漢子弟潛伏於魏國境內,冒生命危險傳回來的消息,和是不是姜大將軍的人一點關係也沒有!」
「呵,前線都是姜維的人,誰知道軍報是真是假?」
「姜大將軍遠在陰平沓中,漢中、武都的守將不受他管轄!」
「陳令史你大錯特錯,他們都是軍人,當然聽指揮官,當然聽姜維!各位!陳令史已經被姜維的謠言蒙騙了,萬萬不要相信他!」

「對,奸險的姜維!」
「可惡!」

有人站起來了!哎呀,更多人站起來了!

「姓陳的被姜維的謠言騙了!」
「愚蠢!」
「無知!」
「姓陳的是姜維派來的奸細!」

兩千人又全站起來了!

「諸葛茂,隨我上台去宰了那死胖子!」
「千萬不能動手啊!先動手的就是錯的!」
「……媽的,難道就站在這裡等著被惡人欺負?」

「陳令史原來是蜀奸!」
「好哇!蜀奸混進來了!」

即使面對千夫所指,陳壽仍在台上奮力回擊,但他一人的辯解怎麼敵得過兩千人的怒吼?
我站在這裡,只見到他嘴巴開閉,耳裡聽的卻盡是群眾的罵聲。

「吃裡扒外,蜀奸下台!」
「吃裡扒外,蜀奸下台!」

台下一隻木屐凌空飛向陳壽,陳壽不作閃躲,竟給木屐硬生生砸在臉上!

「好啊!」
「打中了奸賊!」

台下的學生一片叫好,他們食髓知味,四面八方的鞋履、杯碗紛紛飛向陳壽,有人奮力扔出剛剛還捧在手上的書簡,卻在空中散開,一片片破碎的聖賢之言,翻落在憤怒暴跳的人群腳下……

「滾下去!滾下去!」
「滾下去!滾下去!」

難道沒有人能做點什麼?
衛將軍諸葛瞻的軍隊在哪?何不學司馬昭與鍾會,舉起鐵棍銅刀,狠狠的打醒這些無知到可悲的學生?

「滾下去!滾下去!」
「滾下去!滾下去!」

你們這些鄉下呆子,沒見過城裡的惡人嘛?!

「諸葛茂,他們動手在先!我上!」

「唰」 魚腸劍出鞘!封喉不見血,見血不留頭!

「姑娘這裡這麼多人看著,千萬不能殺人啊!」
「我去救陳壽,諸葛公子快帶嵇姑娘避難!在公子你工作的地方會合!」
「好!李大哥保重!」
「諸葛茂你別抓著我!我要和他們拼命!」
「妳殺他們做什麼?他們已經不知道他們在做什麼!」

為什麼,為什麼這些人這麼可惡?
為什麼現在的我竟恨死了太學生,為了不被荒謬的時代吞噬良心,挺身替我爹請命而犧牲的太學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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