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炎興》 三國末年歷史寓言小說 (2015.02.06 初稿 備份)

三國末年歷史寓言小說《炎興》by maltz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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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altz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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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

帖子 maltz » 2014-08-25, 11:09

(九)

:on_flute: 配樂:Verdi Requiem: Dies Irae, Libera Me (personal cut)

魏軍戰鼓如洶湧江浪,浪上飄浮著千萬紅點,紅點漫溢各山頭,傾注而下!
而山谷間的萬餘漢軍還看不見他們!

我真沒了主意,大將軍會怎麼做?我不知道!
娘在會怎麼做?

「小玉別想了!妳們現在打不過那塊人渣!」

想敵人所想,魏軍想什麼?中軍糧倉被燒,急著回來滅火,心中惱怒悔恨,報仇雪恥!……那可不好!
特立獨行的思考,自行判斷……敵軍太多了,沒有劍門天險,我們打不過鍾會!
難道還要引廖、張二位老將軍撲入虎口?

「好,先退!」我翻身上馬,伸手給嵇縈,「上來!我們并肩作戰!」

「哈,坐妳後面怎麼併肩?」

嵇縈奔向寨邊,那裡栓著一匹黃斑白馬,消瘦秀逸,她一手抓著馬鞍,一腳踩鐵蹬上馬--這是胡騎!

「妳會騎馬?」
「呵,妳口中那隻吳狗士別三日,都得刮目相看,我們別了一個半月,還得刮十幾次,先寄下!」

「轟轟轟--」大地震動,戰馬嘶鳴,鬆散的火點如灑開的大網,多路飛速逼近!

好快的輕騎!漢軍善射,魏軍多騎,十萬大軍至少有數千騎……光是這一部就少說數百……

「無恥敗類!來不及了!」
「為什麼?」
「小玉,妳聽過劉備在當陽挾持十萬百姓為人質的故事嗎?」
「……妳說的是建安十二年,十幾萬新野百姓為了躲避國賊曹瞞,自願跟隨先帝南下嗎?」
「嗯,對對,當年曹純五千精騎一日趕三百里追上,在當陽原野追上妳先帝,肆意屠殺,慘不忍睹!」
「殘暴奸賊,必遭天遣!」
「……妳們山下都是步兵,無恥奸賊的輕騎追來,拖住妳們撤退,等那小人大軍圍定,必被包圍殲滅!」

不好!我擔誤了時機!

「這樣吧小玉,我下山告訴漢軍,步兵退進西邊樹林,嚇阻魏騎,趁夜色且戰且退,走山間險阻接回金牛棧道;妳叫人馬脫下厚重鎧甲,飛馬找姜維搬救兵!」

盔鎧是武人的榮耀,軍資寶貴,豈能輕易拋棄?
而且我萬萬不能丟下廖老將軍,更不能拖累大將軍!我不能做胡濟,不能做豬一樣的部下!

「縈,妳會吹這種大羊角號嗎!」
「不會。學吹號做什麼?」
「很重要!看著我的嘴。哺--」

「噗--像放屁一樣?」
「嘴唇內縮,集中在前面送氣!」

嵇縈的臉脹紅了!

「嘴少縮些,送氣用力些。」
「哺--」
「對。哺--就是這樣,很簡單的!」
「哺--口水不都噴出來了?」

「沒錯,就是要這樣,縈真聰明,一學就會!山下是廖化、張翼二位老將軍,妳一邊騎馬一邊吹這號角,引她們回金牛道脫險!我應付鍾會的追兵!」
「不好,妳只有數十騎,他們不只你的十倍!」
「這是軍令!」
「我不在漢軍編制裡。」
「算我求妳了!」

嵇縈皺著眉接過羊角號。她既然能混進來,一定能帶領漢軍脫險--只要我擋住魏騎!

「小玉……」
「求妳了,快去!」
「我還有好多故事沒告訴妳,妳一定要回來!」

才剛見面,又可能是永別,但千萬將士的命運握在我們手上,沒時間感傷!

嵇縈舉起馬鞭,正要抽下,忽然停手,「小玉,你兄長要我帶句話給妳!」

「我兄長?」

「他說:錯不在妳!該發生的事總會發生!」

這是兄長的遺言,難怪他沒和嵇縈一起出現……
難道一切的努力與抉擇都是虛幻?難道漢臣的奮鬥註定挽回不了天命?
沉淪與頹喪的黑夜永無盡頭,前途黯淡,我們該怎麼辦?
只有一死了之?

就算要死,也要拉許多魏賊下去墊背!
兄長到生命的盡頭還要為我著想……我絕不能讓兄長在天之靈失望!

「別哭呀,妳活著回來再說!」

嵇縈快馬揚鞭,泥坑片片水花飛濺。不好,忘了叫她脫掉魏軍筒袖鎧……只有自求多福!

「集合,集合!」

兄長說過楚漢相爭的故事--四百年前,項羽二十九騎突圍,還能殺到烏江邊,我們有天下精銳四十餘騎,絕不能放棄!

我讓護衛排成錐型,自居錐尖,俯看漫山遍野的敵軍火點,我不能膽怯,也不能讓將士害怕!

「各位!下面魏軍很多,但我們手持利矛、身穿硬甲、馬披重鎧,魏騎不是我們的對手!兩軍交戰,勇者勝!只有堅持到最後才能得到勝利,但勝利不是靠犧牲,是靠殺敵!這些只知依附強權的懦夫不足為懼,讓他們心膽俱裂!我們殺穿敵陣,在漢壽戰場的另一端相見!」

「好!」將士熱情地高舉長矛!

最後有句話到了嘴邊,我忍著沒說出來--真正的英雄,在恐懼與絕望中依然奮鬥不懈!

「殺啊啊!」
「殺啊啊啊!」

沒有號角,喊聲就是我們的衝鋒號!
四十餘騎衝下山坡,當面迎面來一將,丈八槊矛刺上胸膛,飛撞下馬!

刺穿的面容破碎肢離,黏綢的溫血飛濺入口,顧不得嗜血好殺的罪惡,恨不得吞噬敵人的血肉!
天地玄冥,乾坤參靈,死亡是共同的歸宿,大道隱晦,棄屍無名!
勝利也許是奢求,活命可能是妄想,但我們選擇奮鬥到底!每一個突刺都是忠義的吶喊,每一個劈砍都是勇者的無懼!
戰場無盡、敵騎無窮,槍纓散了,槍頭鈍了,衝下山後不知又跑了多久,終於人困馬乏,四面被圍,但我們不會放棄,拼到力盡而亡!

「叮叮叮--」銅鐸響起,一名金甲大將策馬挺槍而出,我認得他!

「妳是剛才的女蜀將?」
「女漢將!叛徒!」
「哼。我明白妳放火燒寨、衝擊魏騎,目的在阻礙我軍追擊廖化!」
「逆賊,要戰便戰,不必廢話!」

「住口!」句安橫眉怒目,槍尖直朝我指來,「妳等的性命在我手上!我當然想戰,卻敬廖老與妳都是豪傑!方才廖化放我一次,我也放妳一次,減少些傷亡,對大家都好。妳走吧!」

「你既然敬愛廖老將軍,何不回歸季漢?何必在魏賊手下傷天害理?」

「……呵呵,妳看來年輕,還不懂!戰將不管身在哪一方,都是殺人、活下來,周而復始,至死方休。做武官就要認命!」

「絕對不一樣!漢臣恪守正道,大公無私,求天下久安長治;魏賊殘暴奸險,虛妄偽詐,為私利徇情枉法!武將守護的是天下的公義!」

「哈哈……妳真以為季漢聖賢遍地,魏國就沒一個好人?我現在不是放妳走嗎?我要妳帶個話給廖老將軍,句安不是無信無義之人!但若你們走得太慢,被追上就休怪劍戟無情!」

句安下達將令,一邊魏騎後撤,讓出突圍的缺口;通道的另一頭只有黑暗、空無一物的黑暗。

未能光榮犧牲,還被敵將放走,我策馬狂奔,只想盡快逃離尷尬與羞恥。
魏軍騎手幾乎沒有表情,一張張陌生的面孔飄過,我突然想了解敵人,他們怎麼想?是鄙棄還是尊敬,是憤恨還是同情,是無奈還是欣然從命……

撤出包圍,我清點人數,加上自己還有帶傷的三十七騎,這本是件值得自豪的事,然而,我清楚明白身後少了哪幾個人;才一個半月前,還有一百騎隨我入陽安關城,今早日出時,還有六十騎在牛頭山上……
不對!戰爭,絕不止殺人與活下來。漢魏截然不同!句安放我們走,難道不是昔日漢將風範?

風雨歇停,不知多久了。
靠糧倉的火光辨認出西方,馬不停蹄,一路無話。

我們錯過了光榮的犧牲,反像一群喪家之犬。
總有一天,我們這三十七騎也要戰死沙場,忠魂聚首,永不孤單,也許我會見到生父,投入他的懷抱。

「哺嗚嗚--」丘陵後傳來微弱的號角聲,爬上山頂一看,下面正是漢軍星火,我們趕上了!

「諸葛效尉怎麼在這裡?」
「咦?那前面吹號的是誰?……難道是老夫剛才派去的?」

兩位老將軍一臉驚訝,我說了嵇縈燒糧的事。

「哈哈哈!」廖化仰天大笑,張翼卻頻頻搖頭。
「哼,中軍糧倉、主帥營帳被一個女的燒了?還要本將何用?」
「嘿嘿,她是魏人,裝得一定像!誰會防自己人?」
「諸葛校尉為何要她帶頭走前面?她熟悉這一帶的地勢嗎?」

我又把魏騎追來、遇見句安的事說了。

「想不到諸葛校尉死裡逃生。」
「嘿,句安這小子還不錯啊。剛才罵他罵過頭了。」
「沒過頭。當年沒盡忠殉城、現在還不回來,達不到知恥明義。」
「張伯恭難道忘了?當時漢軍糧道被斷,即使死守山城也沒有戰力,白死而已,何必苛責他?敵人或朋友是一時的,迷糊與明白也是一時的,一生把持道義,最後無論漢魏,還不都歸在一類人去?」
「那倒是。」

「哺嗚嗚--」微弱的號角聲再次傳來,嵇縈正帶我們脫離險境。幸好有她。

「無論如何,今夜值得慶祝!」廖化拍拍我的肩。「阿玉能感動敵人,是天下少見的義將!很好,老夫喜歡妳!」

「不敢當。是廖老的義氣打動了句安。」
「嘿,也有一些。但句安當年拜為漢將,舉城投降,現在看妳這麼年輕漂亮,竟然也不怕死殺進敵陣,他必定自慚形穢。」
「不敢。他是自覺不如廖老將軍。」

「哎!」張翼大叫一聲。「數萬大軍追趕在後,你們還有心情彼此吹捧,臭老頭子的年紀能當人曾祖父,還藉機身體接觸、傾吐愛慕,本將都要吐了!」
「嘿嘿,看不下去,就分兵斷後嘛。」廖老輕撫白鬚。

正說間,漢軍爬上一座低矮丘陵,耳聞將士氣喘吁吁,忽然山後金鼓齊響,喊聲大作,我與老將軍們策馬趕到山頂,竟趕上山下數萬人馬激烈廝殺!姜大將軍的青色纛旗衝在最前面,正給三面魏軍夾在中間,右首「爰」、中間「皇甫」、左邊「夏侯」!

「司馬夏侯咸、參軍皇甫闓、爰靚,廖老,這三將都是鍾會軍中大員!」
「當然,怎能派雜碎嘍囉對付大將軍?」

大將軍危險了!

「哺嗚嗚--哺嗚嗚--哺嗚嗚--」前方微弱的號角傳來,接連長聲不止!

不好,這是總攻擊的信號!嵇縈不能這樣隨便下令!

「哺嗚嗚--哺嗚嗚--」山頭上號角呼應迴響,連成一片!來不及了!

「殺啊啊啊!」前隊漢軍只當是真的衝鋒號令,部曲排成進攻橫列,萬名漢軍如土石山洪,傾倒直下!

「……諸葛校尉,妳是先鋒,還不快去!」
「是!還請二位老將軍迅速支援!」
「那當然!我們在敵人正後方,佔盡地利,還等什麼?三軍突擊!」

「哺嗚嗚嗚嗚--哺嗚嗚嗚嗚--」
「衝啊啊啊!」

中軍突擊的號角是如此雄壯,三軍衝鋒的喊聲是如此嘹亮;
戰場上沒有自我,只有行伍,血汗交融,千萬一心,所向無當。

忠義的先鋒旗不在前陣,將士依然飛步下山,迫不及待投入戰場;
在成千上萬的無畏的壯士當中,我微不足道,只是盡到自己的本份--跟上去,與三軍共存亡!

怒吼連貫如狂濤崩岸,星火匯聚為烈燄燎原,黑夜中的決戰不辨敵我,只有突擊的瘋狂;
完美的突襲壓垮敵人倉促轉身布下的戰線,地上的殘破旌旗不辨漢魏,只看出片刻前的悲壯。

踩過屍體、推擠前進原來是這麼回事。我不願給友軍施壓,他們自顧不暇,可不能再被推上尖利長槍。
善戰者致敵,「護衛!隨我從側面殺出去!」我回頭大喊,而敵人戰意已喪,
見了鐵騎殺到,大半轉身就跑,上前阻攔的只有寥寥幾名戟手、騎將。

刺鈍的長矛戳不穿他們的鎧甲,還能靠重騎蠻力衝撞;
「砰!」魏將跌在地上,逃不過後頭步軍的鐵鎩尖槍!

亂軍中我看見嵇縈,她還穿著黑色的筒袖鎧,卻獨自衝殺於魏陣之間,腰身柔軟,前彎後仰,左右閃躲,四平八穩,安坐馬鞍,稀奇的是她不用槊矛或長刀,只在行進間以飛刀索命,騎將只知躲槍避箭,哪料得到「友軍」的飛刀撲面而來?原始而柔弱的兵器,在她手上竟也穿喉破相,例無虛發!

不好,魏騎近身,長馬刀揮舞!
「哇啊啊啊!」數隻斷指迴旋空中,好一把削鐵如泥的魚腸短劍!

我不擔心嵇縈!
舉起長矛,我與三十六騎在亂軍中左衝右突,殺開血路,長槊刺倒一個又一個魏卒,硬甲挨上一記接一記刀槍,大將軍,再撐一下!

「哇啊啊--」
「嘔嗚--」翻身戳倒一魏騎手,轉身再以槍尾撂倒一個擋路的逃命魏卒,終於殺到戰場垓心,這裡人馬嘶吼,少說正有數百漢騎、魏騎血戰!紅燈籠大纛旗下,姜大將軍力戰三名魏將,一隻長槍使得龍蛇飛天,只見掠影浮光,心中正替大將軍喝采,突然他雙眉緊皺,神色極度痛苦!

大將軍一手按心,趴倒馬背,長槍墜地!

危險!

「魏賊看槍!」我用盡全身腰臂之力,擲出丈八槊矛,矛尖直朝眼前魏將後心而去,他回頭驚見長槍,急忙朝側面閃躲,「咚!」長槍清脆地撞在鎧甲後心,敵將硬聲落馬!只恨長矛不尖,竟傷不了他,只見魏將在地上掙扎起身,立刻被部下救了出去...

大將軍回馬便走,兩個魏將緊追其後!

六石硬弩!奮踩踏環,挺腰開弓,玄鐵勾鏃入溝,黑雁尾翎上扣,眼瞄望山,懸刀起,鉤牙鬆,「咻--」一枝暗淡的流星劃過夜空--
「哇啊啊啊!」箭身穿透鎧甲,斜插入魏將座騎前胸,戰馬倒地,踢腿掙扎,魏將給壓在地上!

還有一個!

「唰!」雌劍無光,沾血的刀刃橫掃腥風!

「飛龍下凡的馬兒,我們趕上去!」大宛馬足不落地,飛步欺身,轉眼已在魏將左側後方一丈,只恨沒有長矛,雌劍也砍不到魏將,突然敵人側身橫矛來刺,我雙手高舉雌劍,腳踏胡鐙,大喝一聲,以全身之重奮力壓劈,正中木柄槍身,鐵槍頭應聲墜地,只剩木柄傾斜的斷口,而我眼看要倒撞馬下,趕忙一把抓著馬鬃!

「咿呀呀呀呀!」大宛馬急急煞停,前躍後跳,想掀我下去?別在這時候發脾氣!

「蜀賊!」魏將雙手挺著斷槍再刺,正朝面門而來,我左手持劍,奮力格擋,氣力不足,被斷木槍刺在肩頭,一陣錐心劇痛!魏將摧緊氣力,眼前一陣天旋地轉,「啪!」後背著地,魏將回馬再刺,我趕忙舉劍抵抗下一擊,忽然肩頭疼痛難當,正要換手持劍,忽然「啊呀!」敵將慘叫一聲,臉頰上多了把木柄,抱臉逃竄,絕塵而去!

「小玉,妳沒事吧?要不要并肩作戰?」

嵇縈在拉起地上窘迫的我,左肩一陣軟弱,原來斷槍正刺在鱗甲交縫處,一摸是溼的!
我不想看自己的血。還有一隻手臂能用!

「不并肩了,快退到後面包紮!」
「輕傷不礙事,這裡需要我!」
「已經結束了!留點血給下一戰!」

「噹噹噹噹!」
「殺啊啊啊啊啊!」喊聲震天動地,幾乎蓋過了魏軍徹退的銅鐃;垓心所剩無幾的敵陣全線崩潰,騎手早已護送將校撤離,步軍的鐵盾城牆摧毀粉碎,漫山遍野盡是躍動的黑點--扔盔卸甲、拋盾棄槍的魏兵。

大將軍怎麼樣了?
青色纛旗中間,大將軍緊閉雙眼,還趴倒在馬背上,眾將校上前探視保護。

但我沒去。我想大將軍不願人看見這他這樣,看見一顆老將雄心,容不下畢生的豪情壯志。

蒼天吶,蜉蝣朝生暮死,芻狗草介輕賤;但我祈求你憐憫大將軍,寬恕我們殺戮的罪孽。

世人不知你賞善罰惡、甚至不見你褒善貶惡,但今夜我看見了。
你的獎賞與懲罰不在地上,而在天上,不在當下,而在歷史與未來,淵遠流長。

是你感動英雄放棄名利與強大,追求世間的公義與真理;
是你讓英雄在苦難中鍛練成長,成就超凡的意志與信念。

肉身短短數十載,精神傳承不朽;
安息吧,將士們。願忠魂英靈常在,與天地同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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炎興 第三部 漢壽之戰經過之三

帖子 maltz » 2014-08-25, 11: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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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

帖子 maltz » 2014-08-28, 10:32

(十)

真的贏了嗎?
塞川填谷的鍾會大軍隨後出現,活路在後,強敵在前,主帥病發,三軍疲憊帶傷;廖化應機立斷,代大將軍下撤退令,率先開路;張翼留下伏兵三千人誓死斷後,其餘人馬在蜷蜿盤旋的棧道上走了一整夜;終於,在刺眼的朝陽下,筋疲力竭的漢軍再次踏進劍門關。仰面而來的,是西山上那片莊嚴而熟悉的武將臉峭壁,看著它,總覺得幾分心安神泰。

與大將軍一樣,它像漢軍的守護神。

「張老、廖老,在下代表朝廷,有些不該說的話……大將軍若有不諱,我們三個得先達成共識。」
「呸呸呸,生死有命。姜維的命比老夫還硬,活到一百歲沒問題。」
「廖老可沒有心痛病。大將軍發作三、四次了吧。」
「董龔襲,你當年是丞相主簿,你可記得,丞相從第一次吐血到薨逝,有多長時間?」
「不到半年。」
「……大將軍第一次發作,差不多也是半年前。」

三位老將軍圍成一圈,面容嚴肅,低聲議論。
小校尉不好僭越發言,站在一邊,憂心如焚。
沒有大將軍,季漢怎麼敵得過鍾會與鄧艾?蒼天,求你讓他撐下去,把我的十年壽命換他一年都行!

「總勸他別衝在最前面,就是不聽。」
「學你張伯恭斷後,哪來三萬勁兵銳卒?讓他做他該做的事吧。」

忽然軍醫步出主帳,面露喜色,眾將也鬆了口氣。

一場戰爭造就數千傷員,傷兵帳裡忙碌不堪。我不想透露自己的身份,卻片刻被本部軍士請到前面,先接受治療。
軍醫讓我服了一大碗麻沸散,隨即悠悠昏睡,甦醒已是傍晚時分,左肩白布包紮,隱隱脹疼。

「校尉大人,傷口的木屑已經全部取出。」老軍醫停下腳步,用衣袖拭去額頭上的汗珠。
「感謝先生妙手!」
「豈敢。」

帳裡血跡斑斑,哀鳴伸吟不絕,迷漫著刺鼻的草藥味。我不敢多看軍士身上稀爛殘缺的傷口,只希望軍醫盡快治好他們。
實在沒了辦法,他們便加重麻沸散的用量,讓傷者在長眠中安祥逝去。

「校尉左肩傷及筋肉,氣力不繼,須每日更換敷藥,調養一個月,避免用力過猛,以免金創……木創迸裂。」
「一個月這麼久,能使丈八槊矛嗎?」
「太重,不行。」
「謝謝……」

怎麼辦?
靠腰力開弩,一箭不中,敵將便殺到眼前。單手持劍又打不過男子雙手持矛,騎在馬上,沒有長兵器,衝在前面也吃虧……

主帥帳外漢將聚集,輪番探視大將軍。
姜維一身青色素衣,正襟斜坐於胡床上,嘴唇略微發紫、臉頰泛白。

「諸葛校尉,漢壽之戰,妳連破三軍,堅貞果敢,忠義打動敵將。妳不只是一個好先鋒。我今夜上表奏捷,表奏妳為參軍。好嗎?」

「榮幸之至!感謝大將軍!請多休息,保重身體。」
「妳也安心養傷,日後做季漢的棟樑。」

雖然姜維氣力虛弱,但不言而喻的關懷、不問可知的信任,都包含在那慈父般的微笑裡。

漢營綿延山谷,首尾相繼,中軍主帳在北,又走了七、八里,才回到自己出征前的軍營,前腳踏進軍帳,卻差點以為走錯了--原來嵇縈先一步坐在毛氈上等著。

「聽不聽故事?」
「當然。但先等等,大將軍想當面感謝妳!」
「不必了,應該的嘛,做人要講義氣。」
「對,我們并肩作戰,肝膽相照,有袍澤之義!」
「那只是衣服顏色而已,噁心的漢軍我照樣不甩。說句心底話,我是把小玉和大將軍當成值得結交的朋友,值得我再回來給妳們賣命,哈哈。」

原來嵇縈心中的「義」是基於品格的判斷,「義氣」適用於值得交的朋友。與廖老將軍、關將軍掏心挖肺的坦誠公開又不同。
雖然嵇縈從不分享心事,我依舊信任她,因為我也覺得她是「值得結交的朋友」。「益者三友:友直,友諒,友多聞。」她絕對做得到第一項。

「啊呀,大將軍要給妳賞賜!妳快去吧!我躺一躺。哎呀。」

雙腿酸軟,眼皮沉重,一股腦躺下,踢飛鱗甲軍靴。真想睡到第二天早上!

「不去行不行?」
「啊?為什麼?大將軍是一片好心,代表五萬漢軍、百萬季漢百姓感謝妳。」
「呵呵,好偉大。我這是獨自行動,與漢軍無關。不是惡臭汙穢的魏國朝廷,不必巴結敵人的敵人。」
「妳總歸幫了我們的忙。」
「彼此彼此。」
「那不正好彼此感謝嗎?妳還是去吧,別叫我違命失職……」
「好好,明日一早軍議,順便見他。」
「現在去嘛。」
「姜維不是發心病了嘛,妳不讓他多休養?」
「……也好。」

有時候覺得嵇縈很難相處,大概她習慣了隱士生活。
其實她本性端正,只是被惡臭汙穢的中原世道惹得憤世怨俗。

「妳會打鐵,武庫裡一定有妳看得上的寶貝。」
「一個人兩隻手,多了拿不下。」
「那封妳做武官好嗎?妳立下這樣的大功,至少可以當個曲軍侯。」
「我不喜歡禮教束縛,也不喜歡下級對上級言聽計從,如果上級錯了呢?」
「勸諫,不聽也算是盡忠了。」
「盡忠?就是妳們念咒一樣喊『炎漢當興』?我叫不出口。」

嵇縈才來半年,我得有耐心,以身作則,多介紹季漢的好讓她知道,讓她更喜愛我們!

「啊呀,別說是大將軍,我都想好好感謝妳。妳想要什麼賞賜禮物?呵呵。」
「好!我想嚐嚐萬眾矚目的滋味。妳的臉借我出門幾天行嗎?」
「可以啊。妳剛說借什麼?」
「開玩笑的。小玉妳太客氣了。其實,妳見證我把那沱牛屎的主帳、衣服、毛氈、文書燒得精光,就是我最大的滿足了。哇哈哈哈!」
「哈哈哈!他一定氣暈了!」

我忍不住拍手叫好。我的殺父仇人也是魏軍,此刻我也分享著嵇縈的快意恩仇。

「一個半月以來,縈去了哪裡?發生了哪些新鮮事?」
「妳看。」

嵇縈脫下右腳黑布戰靴,足背與足心皆是一道姆指長的紅色疤痕。

「啊呦,一定很疼……」
「還可以。但奸人軍中的傷藥根本是黑心假貨,傷口化膿浮腫,腳差點爛了!」

原來嵇縈當日逃出陽安關,躲過官道、小路上重重魏軍盤查,帶傷苦撐到鄰近的武都山村,靠熱情村人的土方救治,休養了近一個月。之後,她「宰」了一個落單的魏軍,搶來裝備,奪了胡騎,自通騎術,翻山越嶺,獨自來到漢壽。

「妳膽子真大!」
「呵呵,其實我怕死了。」
「為什麼不先來劍門關找我們?」
「劍門百丈峭壁,連綿不絕,沒插翅膀上不來啊;繞到南邊去,得多走大半個月。但那噁心的敗類從陽安關城搶來這麼多糧草,不燒掉太便宜他了。」

原來嵇縈暗自觀察魏軍動靜,發現駐守葭萌關的重兵撤走,而屯積於城裡的糧草又連夜搬回中軍糧倉,便計畫趁鍾會進軍攻劍門關,大寨空虛時,在中軍糧倉放火,逼得鍾會大軍無功而返。但十月來鍾會遲遲不行動,她只好耐心等待。終於,昨夜鍾會大軍出動,在漢壽以西對峙姜維,同時我們自東南奇襲葭萌關城,糧倉與中軍的守軍十去八九,加上大雨與夜色掩護……

要是我也不想放過這個機會!只是我沒有嵇縈的勇氣,也沒有她的機智與敏捷,孤身深入敵營。

「漢軍有妳真是幸運!」
「謝謝。但有件事我弄不明白。」
「什麼事?」
「我一直以為,撤走葭萌關城的守軍、搬走糧草,是個引誘你們進攻的陷阱。昨夜妳們踩進圈套了嗎?」
「廖老說城裡守軍不滿一千,除了牛頭山上有守軍,並沒有碰見埋伏。」
「也就是說,這個陷阱只有誘餌,沒有圈套。小人多詐,他是不是有更大的陰謀……」
「會不會鍾會忙於應付大將軍,把本來當作的圈套軍部全調走了?大將軍勇名在外,他必須投入全部戰力!」

嵇縈突然曖昧地怪笑。她的嘴巴原來可以撐得這麼寬……

「小玉對姜維真是心悅誠服,呵呵。」
「別瞎說!也可能是天降大雨,士卒不願勞動。」
「哈!矯情賤人,殘暴不仁,他才不在乎呢。」
「或許鍾會忘記留下守軍了。」
「呵呵,他的確是個自作聰明的蠢材,但還沒笨到那個程度。妳們這麼輕鬆就燒了葭萌關,很不對勁。」

嵇縈真是多疑,燒了糧,魏軍就得退兵,我們堅守劍門關,就別多想了。

「縈,我兄長說,妳的母親是……曹操的曾孫女。真的嗎?」
「嗯,不是什麼光采的事……啊!」

嵇縈兩眼發光,從毛氈上一躍而起!

「妳兄長!我明白了!」

嵇縈穿回靴子,「我找敬愛的大將軍要賞賜去!」

「改變主意了?」
「我有重要軍情告訴他!」
「什麼軍情?」
「奸賊鍾會,這是在掩護鄧艾走陰平小道!」
「掩護鄧艾?什麼意思?」
「他放你們來燒糧,既能吸引你們的注意,還讓你們安份守在劍門關,苦候魏軍糧盡,同時鄧艾已經偷渡了陰平!只是一山還有一山高,自作聰明的蠢蛋真要糧盡了,哈哈哈。」
「鄧艾偷渡陰平小道?妳怎麼知道?」
「正是妳兄長告訴我的。妳剛剛一提他,我才想起來。」

兄長怎麼知道的?
他口才好,會套話,一定有辦法。

「妳兄長騙死人不償命,但這種大事他不敢嚇唬我吧?我一心想著燒糧,竟然忘了這要緊軍情!我得現在就告訴姜維。」

嵇縈一把扯開帳幕,夕陽刺得人眼睛睜不開,一陣暖風吹來,真想蓋上毛氈,再好好睡上一天一夜……不行!

「我帶妳去!」
「妳累了睡吧,我找得到他。」
「妳手上有重大軍情,我必須保護妳去!」

再走十幾里路算什麼?
一路上有得聊,也不孤單。

「縈,我告訴妳一個好消息!」
「說來聽聽。」
「大將軍要表奏我做參軍!」
「……啊!恭喜!參軍比忠義校尉厲害嗎?好像到處都是……」
「忠義效尉是有秩等的官職,而參軍是軍階。在軍中,軍階比官秩更受重視。主帥下面是各監軍、護軍、典軍、參軍。我是真正的武將了!好高興啊~哈哈~」 :on_laugh:

我從小的夢想就是做個守護大將軍的衛兵,當上參軍,遠不止美夢成真!我的身體都要顫抖了!
姜維說我今後一定是季漢棟樑,我要努力向他學習!

「妳都打了三次大戰,不已經是真正的武將嗎?」
「不是。」
「那妳在這裡做什麼?」
「大漢從沒有女將,我……我是靠特權、靠家世關係飛升上來的。」
「哈哈,不要妄自匪薄,殷商有女將,到了春秋才『唯女子與小人難養』。現在經學衰微,女人又能抬頭了!」
「謝謝,縈的學識真豐富!」
「客氣。我沒妳背得多。」
「縈,老實說,妳覺得我配得上忠義效尉嗎?我帶去沓中三千人,現在還活著的不到一半;帶去陽安關城一百精騎,昨夜只剩三十餘騎;漢壽之戰,部下三千又折損六百。我好像主凶星孛,到哪裡都死好多人……」
「戰爭嘛。先鋒無役不與,自然承擔更多傷亡。漢壽之戰打得挺好,不要苛求。」

李密說漢壽之戰是漢軍完勝。兩萬八千精兵出去,兩萬五千回來、其中傷兵四千。以這樣的代價直搗虎穴,燒了鍾會中軍糧倉,連破龐會、句安、夏侯咸三陣,而魏軍傷亡肯定不只於此。

然而,劍門關上的五萬漢軍沒有歡喜慶賀--我們是從漢壽一路逃回來的,而主帥再次病發,也讓三軍惴惴不安。鍾會的實力依然佔優勢,我們只能等他糧盡退兵。

「小玉,還記得妳兄長要我告訴妳:『錯不在妳,該發生的事都會發生』嗎?我明白是什麼意思了。」
「什麼意思?」
「妳太善良,喜歡把罪過往身上攬。小人最喜歡妳了,出了事把責任都推給妳。」
「軍中每一名將士都有照顧彼此的責任,都應該明辨是非、知恥尚義,深怕犯錯,連累眾人,怎能說是攬罪過呢?」
「哎,世上小人奇多,妳得保護自己。絕大多數人惹出了事,第一個反應是責怪別人。其實我也常犯這個小人毛病。」
「漢將絕不做小人!」
「好吧,我是魏國小人。」
「我不是這個意思……」

突然想起魏將句安的話:季漢也不是人人聖賢,魏國也有好人。
季漢不也有黃皓、蔣舒父子嗎?魏國的嵇縈也挺好……

「但我絕不同意把漢魏相提並論!我想說的是……漢臣裡當然也有小人。但大多數的漢將有高尚的品德追求。」
「嗯,同意。」
「小人推卸責任,正人君子如果怕被小人牽連而跟著推諉責任,不也變成小人了?這樣下去,天下不全都是小人?季漢一定得堅守正道!」

「嗯。」嵇縈突然抓起我的手。「小玉,妳千萬不能放棄。妳得在黑夜裡守護一隻希望的蠟燭,鼓勵旁邊的人也跟著做。」

「我當然不能放棄!還有兄長在天之靈保祐我!」

「哈哈,你兄長還活得好好的!……大概。」
「九月底消息說,關城守軍全部犧牲了。」
「原來我已經死了?」

嵇縈把我的手放上她的臉頰,是挺冷的……

「所以妳們逃出來了?」
「我逃!來了。你兄長……呃,他為了幫助我逃脫,被魏軍抓起來了。」
「什麼?」

可憐的兄長、善良的兄長……

「唉,也別抱太大希望。一個半月沒見,誰知道他怎麼了。」
「兄長落入敵手,凶多吉少……」
「嗯,也許他投降了?」
「不!我兄長絕不願玷汙諸葛家的名聲!」
「……那他還是壯烈成仁好了。」

一件件往事浮現心頭,《孔雀東南飛》裡粉紅色的髮飾、桃樹下的結拜、一起為新居張羅茶几床被、給娘賀壽……我忍不住淚水。

「小玉別難過,戰亂嘛,前朝盛世,天下人口四、五千萬呢,現在一個益州才一、兩百萬人。我家人死得才多呢,操他媽的司馬奸人……」
「嗯,真對不起,提起妳的傷心事。」
「妳兄長手上有漢軍情報,如果他……寧死不降,也許奸人的走狗還不想殺他呢。」
「但我們昨天燒了魏軍糧草,只怕已經被鍾會洩憤殺掉了……」
「……啊呀。我們一起忘了他吧!」
「妳們不是……」
「一個半月沒見,誰知道呢?做人向前看嘛。」

兄長被她勾引去,一朝慘遭不測,她立即變心,好絕情的女人!
為什麼兄長當初不找個忠貞不渝、柔情似水、胸懷忠義、宜家宜室的女孩呢?

「陰平小道荒廢了幾十年,橋樑斷、棧道毀,怎麼可能?」
「鄧艾不可能視重大軍事為兒戲!」
「高山寒冬,渺無人煙,五百里得走上大半個月,光是補給就要耗去三分之二的部隊,中途的凍傷、風寒怎麼處理?」

眾將議論紛紛,卻都不相信嵇縈。

大將軍一聽到鄧艾的消息,面色丕變,立即召開軍議,千石以上的將校必須到場,睡著的都給挖起來。

「諸位同僚。」老將張翼抖擻精神,起身走到牛皮地圖前。

「斷後的三校軍士陸續撤回。他們回報,魏將田章被伏兵憑著夜色射得潰不成軍,走小岔路投左儋道去了。試想,田章追不上我軍,何不走金牛道退回漢壽,去去左儋道?」

「張大人,他這是被打敗了,沒臉回去!」
「也該逃往深山,怎會傻到深入敵境送死?」

「走左儋道,也許想佔領漢德陽亭,與漢壽魏軍形成犄角之勢,若我軍再出劍閣,便可以趁虛襲取劍門關。」
「……這倒也合理,但只派田章一軍說不過去。請聽本將分析。」

張翼從懷中取出馬鞭,以手柄指上帳邊的牛皮地圖。

「左儋道經過漢德陽亭,通往江油城、涪城。且讓我們假設,鄧艾真走了陰平小道,陰平小道起自陰平,通往剛氐、廣武、江油。江油有縣有兩處軍事重地,一是左儋道上的江油城,一是以往廖將軍擔任廣武督時,親自督造的廣武江油關。」

眾將看向廖化,卻見他正閉目養神,似乎沒聽見。

「而新情報可以解釋田章為什麼走左儋道--這是鍾會在派援軍,給已經取了江油關、甚至江油城的鄧艾。」

張翼坐回胡床,推了推旁邊發出陣陣齁聲的廖老……

「嗯?嗯?殺盡吳狗!」 :on_furious:

「哇哈哈哈……」

眾將校一陣哄笑,可憐的廖老將軍,我知道他是認真的。誰不想替義薄雲天的關將軍報仇?

「……好。」姜維在一旁牙將的攙伏下起身,高大的身驅依然挺立。

「鄧艾行蹤成謎一個多月,而陰平到江油少說五、六百里,再難走,日行二、三十里,一個月也走得通。據嵇姑娘觀察,十月以來鍾會刻意削弱葭萌關的防守,用『掩護鄧艾』便能解釋--其用意在吸引漢軍攻擊。而就算葭萌關的糧草真的被燒,漢軍也更傾向於固守劍閣,等待鍾會糧盡退兵。諸將有什麼想法?」

「大將軍,我們留下許多麥田在沓中,只怕此刻鄧艾還在陰平運糧呢!」
「張車騎,就你估計,鄧艾需要多少時間收割沓中麥田?」
「三萬軍士,割麥、磨粉、製餅了不起大半個月。鄧艾八月底到沓中,還有充足時間準備鑿山開道的軍械兵器。」

「大將軍,鄧艾不會傻到自掘墳墓!」
「偷襲江油,兵向涪城、雒城,過綿竹關,直取成都,『攻其不備,出其不意。』這或許冒險,卻不是一計昏招。」

飯香從帳外傳來,大將軍閉上雙眼,上身微微搖晃,一旁的甯將軍大步上前扶住他。
該讓大將軍休息了。

「大將軍,鍾會必不願掩護鄧艾。」主簿李密輕搖羽扇。「嵇姑娘說鍾會偏狹善妒,而我們知道鄧艾孤傲狂妄,此二人性格不合,彼此瞧不起,扯後腿都來不及。鍾會真有這麼好心,燒自己的糧,助鄧艾成功?他這麼做對自己有什麼好處?」

眾將的眼光投向嵇縈,她是這裡最了解鍾會的人。

「不知道。我也在問自己這個問題。」

這回答真讓人失望。

也許鍾會真的想幫鄧艾?
鄧艾是大將軍的死對頭,哪可能坐看鍾會與漢軍對抗?鍾會多個幫手不好嗎?

軍帳一片沉寂,姜維緩緩坐回胡床。
外頭冷到口吐白煙,李密還必須搖把分岔的破扇子,保持思考冷靜。

「大將軍,不能因為一些旁敲側擊的證據,就斷定鄧艾真的要偷襲江油、涪城。這很可能是鍾會的計謀。對鍾會來說,最好的狀況是漢軍離開劍門關,他好揮軍長驅直下。而今鍾會糧草被燒,很可能撐不過冬天,必須趕在寒冬前退兵,或者無所不用其極地引誘我們削弱劍閣守備,放手強攻劍閣。最差的情況也能讓他安然撤退。漢軍如果貿然行動,只怕正中鍾會下懷。他派田章走左儋道去漢德陽亭,正是疑兵之計;而減兵葭萌關,很可能只想將糧草屯積在更安全的地方。頂多,葭萌關是一個失敗的圈套。」

「李主簿分析得好。」
「對,勝利就在眼前,不要被狡詐的鍾會干擾。」
「好不容易燒了糧,應該給將士休息,不必勞師動眾。」

「請等等。」嵇縈終於站起來了。

我對嵇縈眨了眨眼。加把勁,把李密駁倒!

「鍾會鎮西將軍持節,鄧艾征西將軍持節,鍾會指揮不動鄧艾,為什麼要把注意力放在『鍾會的意圖』上面?為什麼不討論鄧艾會怎麼想?我在關城裡親耳聽見的,就是鄧艾要走陰平小道。鍾會幫不幫鄧艾,根本不影響鄧艾的決定。我認為鍾會派田章走左儋道,用意正是令漢軍起疑,反而要暴露鄧艾的行蹤。鍾會這是在害鄧艾。這樣就符合他的性格了。」

大將軍側頭,看向嵇縈。
他的神情裡透露著驚奇,我從沒見過姜維吃驚,以為他對任何事都成竹在胸。

「嵇姑娘,恕我說句無禮的話。妳也知道鍾會詭計百出,妳在關城聽見的情報可能是鍾會刻意洩漏的。」

「怎麼可能呢?他遠在陽安關,就想得到葭萌關被你們燒?」

「當然可能。啊!這樣就對了!」李密也激動地起身。「鍾會處心積慮,以『鄧艾偷襲江油』為誘餌,好讓漢軍分兵,不能全力將他堵在劍閣。鍾會在關城就開始策劃這一步!再說……」李密一把破羽扇直指嵇縈鼻子,「姑娘與鍾會有家仇,他怎會讓妳逃脫呢?應是故意放妳走,讓妳把假情報洩漏給漢軍,如今再派田章去江油,坐實漢軍的疑心!我們千萬不能中計!」

「你胡說什麼呀,鍾會沒有你們想得這麼神機妙算,他的聰明是表面裝出來的!」

「鍾會已經在定軍山瞞過我們一次。姑娘會不會因為家仇而小看了他?」

「我這是在好心幫你們!你們不感恩、不領情就算了!管你們怎麼復興漢室!」

「好好,二位請坐。」幸好大將軍適時干涉,否則真怕嵇縈轉身走了。軍議嚴肅,干犯軍威者立斬,不能這樣胡鬧啊……

「諸位、張將軍、李主簿與嵇姑娘的話都有些道理,表面上針鋒相對,但仔細推敲,又不互相抵觸。真相呼之欲出,而有些細節還得再討論。今日各位都累了,請好好休息一夜,明日清晨再議。」

眾將默默散去。
我拉拉嵇縈的花黃衣袖,她低著頭沒理我,只顧著一個人向前走。
李主簿在眾將面前大談她最不想聽見的事,這也太無禮了。回頭我得陪嵇縈聊聊散心。

「諸葛校尉。」

「是!大將軍!」

「妳與嵇姑娘飽餐一頓後,一起回來主帳,有要事商議。」

「領命!」

一顆心又七上八下地跳了,大將軍的「要事」當然是軍國大事。

此刻,漢軍已經走失在戰爭的迷霧裡,聽得見戰鼓聲,卻看不見敵人。
大將軍從剛才的激辯中領悟出什麼?他看穿了鄧艾、鍾會的計謀嗎?我相信他一定辦得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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炎興 第三部 江油城之戰示意圖

帖子 maltz » 2014-08-28, 10:3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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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

帖子 maltz » 2014-08-29, 23:01

(十一)

慶祝漢壽勝利,劍門關上犒賞將士,我吞了兩盤菜肉,灌下三碗豆粥。
嵇縈難以置信地看著我吃,我說這是「奉命」飽餐,其實是真餓了。
將士奔走蹴鞠,擊鼓奏樂、把酒歡歌,一掃初冬的沉寂,漢軍終於有了勝利的氣氛。

月出劍門,由盈轉虧;蟲鳴蛙噪,餘燼飛灰。

主帥帳口的侍衛攔下,說大將軍在寫奏表。
忽然,帳裡傳來大將軍的聲音「外頭冷,讓她們進來」

帳裡異常昏暗,木屏風遮著光線與主帥寢歇的氈毯,軍議的十幾張胡床折疊堆在帳邊。

「請過來。」
「是!」

兩瓢油燈分立几案左右,大將軍端坐正中,正給布帛奏章落款。氈毯上掛了幅字:「澹泊明志」。即使不看簽名,也猜得出這敦厚穩重的四字必然出自舅舅手筆。「非澹泊無以明志,非寧靜無以致遠」來自丞相的傳子遺言,用在字「伯約」的大將軍身上也很合適。大將軍主軍,舅舅主政,兩人奉行丞相的遺訓,都是季漢文武的表率,也是我的榜樣。

大將軍病發了還得連夜上表,本以為他必定心力交瘁,想不到此刻他神采奕奕,一如往常,真是精力過人。據說以前丞相吃得少,公務多,落得英年早逝……

「大將軍用過晚飯了嗎?」
「有,謝謝關心。」

姜維指了指身邊紅漆斑駁的碟盤,上頭還有許多菜蔬。雖然公事緊要,一定要吃得好,養足氣力康復,留得青山在……

「嵇姑娘,剛才軍議,妳說只要管鄧艾怎麼想,不必顧慮鍾會,一語點醒了我。」

姜維解開錦囊,掏出一個拳頭大小的青銅方印,方印把手是塊潤澤柔亮的翠綠玉玦,玉玦圓孔上繫著紅繩。

「正如妳們剛才軍議中聽見的,俗將走陰平小道,大抵全軍覆沒,除了缺乏駕御三軍的決斷力,他們根本不相信自己能成功。但鄧艾有能力,他自己也明白。」

「大將軍自認有這個能力嗎?」

我幾乎白了嵇縈一眼。

「沒有。」

姜維挺胸吸氣,雙手捧印,恭敬平穩地蓋上「大將軍印」四個篆字。沒有繁瑣的將軍名號、左右前後之分,簡單一個「大」字,至尊無上。我又瞥見大將軍上表的字跡,剛勁豪放,有如揮軍策馬,有些筆劃缺墨,乾掃而過,又顯得淒切蒼涼。

「多少父母將子弟託付給我,不能蓄意坑害幾萬條性命。」

「大將軍,武將不該以求勝為優先嗎?」
「身為漢將,以保衛漢室優先。民惟邦本,本固邦寧。」

「天下人只計成敗,依附勝者。」
「仰仗靠聖賢教化。」

「只怕世人冥頑不化、愚如豚犬,庸碌昏沉地生息於天地間。」

姜維默默摺起奏章,滴上紅臘封印,裝入一只蒙塵的龍紋白絲錦袋。

「得仰仗靠聖賢志士前赴後繼,盡心教化。」

「……」

看來是大將軍贏了!嘿嘿。
雄渾沉穩,不卑不亢,謙謙君子,無欲則剛,同一句話還能用兩遍!聽大將軍說話真是享受! :on_aww:

「為求慎重,我還得詳細確認這則鄧艾軍情。」
「大將軍不是有許多細作在北方嗎?難道沒傳消息來?」
「很不幸,絕大多數在陽安關口陷落後失聯了,謠言甚多,卻不可輕信。妳親自帶來鄧艾的情報,必須重視。妳說鄧艾走陰平小道是諫議大夫諸葛茂告訴你的。他怎麼知道?」

「……他有他的辦法。」
「妳知道他的辦法嗎?」
「知道一些。」
「請說。」
「啊呀……」嵇縈哀嘆一聲。「大將軍太有魅力,難以抗拒,我把自己所知的全招了吧。要不要請諸葛校尉迴避一下?有些事怕她一時無法接受。」

什麼事?
魅力難以抗拒……為什麼說得這麼肉麻?

「校尉,麻煩將這奏章交給帳外衛士,星夜送回成都尚書台。可以了我請妳進來。」
「領命!」

究竟什麼事不好讓我知道?是兄長被害的經過嗎?

我雙手有些顫抖地接過奏章,大將軍的推薦尚書台沒理由不聽吧?我要當上參軍了!

參軍不就該參加軍中大事,竟然被留在帳外吹冷風……

我忍不住好奇,靜心傾聽帳裡的低聲私語,卻聽不清內容。
嵇縈是我帶上前線的,為什麼他們兩個反而更親近、更有話說?

「校尉請進。」
「是!」

見到大將軍與嵇縈端坐原處,相距三尺,衣冠整齊,神色平靜,心裡鬆了口氣。

「俗話說:『良心實話是最好的謊言。』諸葛大夫說過自己『盡量不騙人』,似乎頗諳此道。諸葛校尉,依妳判斷,妳義兄信得過嗎?」

在背後批評朋友與家人是極不道德的!

「他從不騙我!他常告訴我,一輩子都要做對的事情。他怎麼可能背叛我們?」

姜維連連點頭。

「假設諸葛大夫沒撒謊,『鄧艾走陰平小路』卻輾轉來自鍾會本人之口,也可能是鍾會刻意讓他知道的。嵇姑娘,妳說是不是?」
「可以。」
「妳說妳的脫逃歸功於田續,而田續是鎮西護軍,因此也不排除是鍾會授意田續放妳走,或者假裝不知情。」
「嗯,回想起來,那一夜的確有些可疑的轉折,我不要命地大罵鍾會,卻被獨自帶到更安全的地方。但大將軍如此信任李主簿,我還是得說句良心話--你們何必自己嚇自己,把鍾會想得這麼厲害?他不過是個虛張聲勢、言過其實的偽詐小人。」

無論嵇縈怎麼看扁鍾會,我們在陽安關城的確被他的奸計愚弄。他散發假情報,說自己祭祀諸葛丞相祠堂,讓我們以為魏軍主力還在定軍山,卻長驅大軍西進,強攻關城。我後來想,如果大將軍一過了陰平橋頭,便留下少量兵力牽制後面的諸葛緒,主力不帶補給,向東挺進,入關城助守,應該比鍾會更早到一日。如此一來,此刻的魏軍還被堵在漢中,而大將軍的吞敵大計也能實現……

「感謝姑娘忠告。我認為李主簿與妳都有道理,而妳的道理精闢簡潔,因此請妳留下共商軍事。妳學過兵法嗎?」
「翻過幾章《孫子》而已,覺得裡頭廢話太多。」
「呵呵,是有些點綴的虛言。妳天資敏銳,隨軍短短數月就學了這麼多,如果靜心定性,明道立志,來日必成大器。」
「……謝謝。」

嵇縈竟然臉紅了!
姜維說我是未來棟樑,又說嵇縈必成大器,難道他的稱贊就像新年裡長輩的壓歲銅錢,見一個給一串?他究竟更看好誰? :on_furious:
嗯,嵇縈要成大器還有許多條件,我這個棟樑只要躺著養傷就行了。而且棟樑算是「宗廟巨器」吧?

「我覺得李主簿與姑娘都是對的。妳看看這樣合不合理:鄧艾不願處於鍾會之下,干願冒險,偷渡陰平,以求立下奇功;而身為實際主帥的鍾會樂見其成,助自己平蜀成功;他一方面不想讓鄧艾搶了大功,一方面又想利用鄧艾,引開劍閣的漢軍,讓自己揮軍南下。這不都符合鄧、鍾的性格?」


「大將軍是說,鍾會真的在利用我,也利用田章、葭萌關,讓漢軍知道鄧艾的行動?」

「對。鍾會不派遣死士,故意被我們抓到而供出情報,卻讓嵇姑娘自願帶來消息;不使用細作、收買內應說服我們分兵,卻讓我們自己想到鄧艾的行動。真相因審思而明朗,卻正是鍾會巧妙散播的謠言。真實的謊言,的確是高深的謀略。」

「我還是覺得你想太多了,鍾會沒那麼厲害。」
「諸葛校尉,妳怎麼看?」

我覺得嵇縈對大將軍說話太沒禮貌了,不成大器……

「大將軍,鄧艾是不是比鍾會更能打仗?我們不能忽視他。」
「是。漢壽之戰,如果魏軍的指揮是鄧艾,只怕我們都回不來了。」
「為什麼?」

「鄧艾用兵神速,不在我之下。他看見漢軍兵分兩處,一定積極地各個擊破,而不採取消極守勢,放任兩股漢軍合流,前後夾擊友軍。我之所以決定冒險燒糧,也是考慮漢壽的主帥是鍾會。如果是鄧艾……不會故意空出葭萌關吧。鄧艾經常示強,卻不喜歡示弱。」

「好奇問問,大將軍喜歡示強還是示弱?」

為什麼嵇縈對姜維這麼有興趣呢?

「理想中,弱則示強,強則示弱。有時也沒想到這麼多,得仰賴校尉提醒,姑娘不吝指正。」
「集思廣益,盡量。」
「末將必竭股肱之力,全力輔佐大將軍!」

「謝謝二位。如果漢壽是鄧艾指揮,他絕不干心被漢軍擋在劍門關外,一籌莫展。鄧艾可能在漢中虛張聲勢,實際另謀他途,例如回軍漢中,走米倉道南下巴郡,攻江州,逼近成都。嗯,鄧艾似乎沒有繞遠路的耐心,他更可能佯攻劍門關,實過漢德陽亭,輕兵走左儋道取江油城、涪城,前後夾擊劍閣,甚至直奔成都。如果鄧艾手下有他自己那樣的大將,還會令他偷渡陰平小道。唔,這樣看來,鄧艾正是被鍾會利用的手下大將。嵇姑娘或許不同意。」


「……鍾會的確是把人當成傀儡木偶,自以為能操弄人心。他差得遠了。」
「那就沒錯了,鍾會正想操弄我們的思考。派田章去左儋道這一招,卻顯得欲蓋彌彰,坑害鄧艾之心昭然易見。我反倒有點同情鄧艾了。」

「大將軍,對待強敵千萬不能手軟!一定不能讓鄧艾得懲!」
「多謝校尉提醒。」

姜維對我和藹一笑。

「對付鄧艾是必須的。不過有件事我剛才想到--看來田續與諸葛大夫走得近,能不能透過諸葛大夫,發展田續為漢室效命?」
「呵,像大將軍這樣心存漢室的魏將太少,即使有也早就來了,剩下的只會頹廢地說:『這就是現實,不適應現實就得失敗。』他們一心想飛黃騰達,怎麼會看上弱小的漢室?」

嵇縈不愧是魏國人,她明白龐會這樣的魏將心思。

大將軍扶著几案起身,我雙腿一彈,立正站好。嵇縈跟進,臉上有些不情願。
站在高大的姜維旁邊,我們就像慈父身邊的兩個淘氣小女兒。

「嵇姑娘剛才說世人庸碌昏沉,或許中原真是這樣。」
「對。在中原,說自己心存漢室、魏室會讓人笑話的。」
「呵呵。姑娘以為我二十七歲才來季漢,是因為我心存漢室?」
「大將軍祖上不是漢天水郡曹?當然得效忠漢室。」

嵇縈怎麼知道姜維的家世?

「求問姑娘祖上是幾世的漢臣?忠於漢室嗎?」
「……我們這叫『特立獨行』,漢室、魏室都不管。」
「天下沒規定只能有一家人特立獨行吧。只要有一定的才智與經驗,自然顯得與人群不同。特立獨行可以選擇,卻也是必然的趨向。」
「所以大將軍二十七歲時沒有心存漢室、魏室?」
「沒有。」
「那為什麼捨大就小?」

姜維突然扭頭看我,一臉正經。

「諸葛校尉,接下來我想說的話妳可能不願接受。要不要迴避一下?」

怎麼又要我去外面吹風?絕不能讓姜維和嵇縈私自分享秘密!

「不,大將軍的過去我當然想知道!」 :on_omg:

姜維乾咳幾聲。

「說來慚愧。自己年輕的時候,以為英雄吞吐天地、囊括宇宙,必須擁有相稱的隨從妻妾、車仗田產;功名刻碑傳世,死後上諡追封,墓室雄偉,光宗耀祖。如果天命在我,取得天下也無妨。」

「呵呵,大將軍不愧是魏國人。」

「是。我早明白世道黑暗,心想我必須比世道更黑暗,才能得勢;我常見人濫權謀私,心想我得比他更有權有勢,才能壓制他們!我恥於婦人之仁,以為英雄不拘小節,為了勝利必須心狠手辣。我暗養了一群流民死士,隨時尋找立功的機會,只恨自己沒有權貴人脈,鋒芒畢露,屢遭忌恨排擠,再努力也只是州府從事中郎。當年降漢,其實是賭氣之舉,心想自己在腐敗的魏國不能一展所長,寧為雞首,不為牛後。只是拿祖上是漢臣做投降的正當藉口。」

「哈,大將軍判斷準確。今日正是雞首!」

「不!魏國是牛,但季漢絕不是雞,是堂堂正正的大丈夫!」

「諸葛校尉說的是。當時我不曉得季漢法治清明,只以為它與魏國一樣烏煙瘴氣,甚至更糟。妳們都知道,敵國總把彼此說得十分不堪。我誤入歧途,卻幸運地來到季漢。一個人徹底改變了我。這人是誰,校尉一定知道。」

「是丞相!」

「對,諸葛丞相的精神深深打動了我。在丞相身上,我看見了士人承先啟後的高尚理想、以天下長治為己任的擔當。丞相才智超群,卻謙卑納諫,他的意志堅韌,舉世罕見,承蒙先帝托孤,夙夜憂勤,不畏艱難,南征北伐,選拔良臣,撐起風雨飄搖中的漢室。丞相最讓我印象深刻的一句話是:『每個人都要找到一生的使命。有了這個使命,其他事情都顯得微不足道。』而他使命就是經營漢室。丞相待我如子,諄諄教誨,將畢生心得傳授於我,恩同再造。姜伯約萬死不能報答丞相的知遇之恩,曾經深夜嚎哭,立誓痛改前非,追隨丞相的腳步。丞相的使命就是我的使命,任重而道遠,死而後已,終身不悔。」

大將軍年輕時不懂事,能遇見丞相真是幸運。他追隨丞相,就像我們追隨他一樣,奮勇向前,把奮戰不懈的精神一代代傳承下去!

「大將軍這番話實在感人肺腑,諸葛校尉的妝都哭花了。」
「真對不起!」

其實嵇縈的眼角也有淚光。她也被季漢的精神打動了!

「大將軍,容我說句心裡話。你追隨丞相連年侵擾關中,實在害慘了百姓。一般魏人都很討厭你們。當然,你可以說他們是不懂國家大事的豬狗,但他們真的就只關心自己的生存與快樂。」

「我們的理由姑娘想必聽過很多次了。若漢軍不以少量兵力主動出擊,便輪到魏軍主動進攻,出現今日近二十萬大軍入侵的局面。八月以來,歷經沓中、白水、陽安關、劍門關、漢壽諸戰,漢軍傷亡一萬二千餘,估算魏軍損失已過三萬。短短兩個月就抵過數年北伐。所以說,主動攻擊是季漢最好的防禦。」

「大將軍說得沒錯!」

「而我當然明白,加上這一戰,自己親手葬送了將近十萬魏軍性命,他們是我的家鄉人。這個感覺姑娘能體會吧?」
「可以。但我不想把他們看成家鄉人。毫無道德原則的、沒有人性的,可以當豬狗一樣屠宰。」
「姑娘這樣對他們,那他們永遠只是豬狗。還是把人當作人看比較好。」
「大將軍這樣說近似偽善。你還是害了十萬魏兵與他們的家人。」
「是。但只要光復漢室,就不必再打仗。」
「大將軍光復了多少漢室?不是說以攻為守嗎?」

「大將軍已經盡力了!」

「謝謝校尉理解。即使因為種種因素,無法取得土地,我還是盡可能遷徙百姓回益州,讓他們遠離魏國,過上季漢安定充實的日子。」
「這在魏國叫『擄走百姓』,導致現在雍涼大片耕地都被胡人佔了。漢魏好歹都是一家,為什麼不團結點?這不是親痛仇快嗎?」

「漢賊不兩立,什麼時候親了?」
「諸葛校尉,嵇姑娘道出魏國人的想法,我們也必須了解。」

「是。但胡人有什麼不好呢?成都的胡僧很親切友善。」
「哈!因為他們相信傳佛法是做功德。成都胡僧不是真的胡人。」
「難道朝真觀道士才是胡人?」

「哎,小玉。」嵇縈搖頭。「胡人殘暴好殺,血洗村莊,姦淫婦女,甚至吃掉孩童!你讓這樣的野蠻人大量進入關中,必有後患!」
「這麼可惡?我看飛軍他們挺好……」
「那是『被丞相感動』的蠻人。就像大將軍被丞相感動,善良多了。」

「嗯。造成胡人內遷,我很遺憾。」

姜維搖頭感慨,我第一次見他嘆氣。

「其實我真正遺憾的事情,或許妳們可以理解,以後妳們可能也會遇見。」

「大將軍,是不是冷落了家人?」

「嗯,這個也是。我想說的最大遺憾,是身為武將,必須時常欺騙敵人,一面鼓吹仁義的道理,一面在戰場上欺瞞詐騙,完全是嵇姑娘不齒的『偽君子』。我不覺得鍾會用計欺騙我們有什麼不對,戰爭本就是這樣。但常年累月把欺騙當作正道而慶幸,喪失了人性,是我最難過的。」

「大將軍,魏賊是敵人,自然要用非常的手段對付他們。」
「這樣一來,我們又與魏人有什麼兩樣?」
「……大將軍說的是,好人使用壞人的手段,就會變得像壞人一樣。那我們不用謀略吧,正面迎戰!」
「謀略是為了避實擊虛,不這麼做吃很大的虧。季漢是小國……」

「也不能因為是小國就得當小人!」

姜維有些訝異地看著我。

「我同意校尉的話。丞相當年總是正面迎戰,我盡量追隨他的風骨。而很多事情我們可以做,但選擇不做--不屠城、不殺降將、不坑降卒。但大半輩子的經驗告訴自己,戰場往往獎勵小人、懲罰君子;兵者詭道也,不善算計,必被人所算。小國要在戰爭中成長為大國,還必須靠計謀欺騙、細作背叛、賄賂收買等這些正人君子認為旁門左道的手段。我有時想,為什麼老天鼓勵我們這麼做?難道是我們把老天想得太善良?難道人間爭戰才是常態,而天真到可憐的忠臣義士勢單力薄,一代代孤獨地在自私的內憂、殘暴的外患的夾縫間奉獻生命,雖然勉強在國內守住正道,在對抗國外的時候卻搖身一變,變成為他們最恨的人。這不是很諷刺嗎?我們都是偽善者。」

「大將軍反省深刻,令人佩服。如果真有什麼解決辦法,就拿胡人當例子吧。對抗胡人,可以無所不用其極;但是漢魏一體,兩國裡大將軍這樣的正人君子團結起來,一同對抗兩國裡司馬昭、鍾會、黃皓這樣的小人,這樣行不?小玉,我知道妳想說『漢賊不兩立』。」

「除非胡人大舉入侵,漢魏不組成聯軍,便唇亡齒寒不能生存了。但以現狀來看,這是不可能的。」

「呵呵,我很懷疑季漢人有那樣的視野,胡人打下洛陽,屠殺數十萬百姓,只怕你們還要大宴慶祝三日呢。中原人倒現實,南蠻人如果攻陷成都,一定滿口答應接收益州。就算胡人不威脅,為什麼兩國就不能自己團結?」

「撇開理念上根本的不同,兩國有各自的君王與朝臣,怎麼能彼此接受?這是天下千百年來的規則,一群人推舉出一個最英明的領袖,臣下盡忠輔佐。幾群人之間彼此攻伐,以勝者、有德者為王,實力最強的一統天下。群體之間的戰爭是千古不變的。」

「不不,萬物無常,千百年來的規則也在改變。就說文字吧,殷商龜甲文、周鐘鼎文、秦篆、漢隸,光是文字,千百年以後不就完全走樣了嗎?為什麼戰爭不能變?」

「文字是人為的制度,而戰爭是天道。萬物無不相爭,勝者食,敗者被食,強者橫霸,弱者被欺。」

「人比動物聰明吧。為什麼一定要死忠於自己的領袖?為什麼不把兩個領袖擺在一起,哪個好,支持的人多,全部的人就跟哪個?古代不都是禪讓嗎?像魏國代漢,誰好誰上,打什麼呢?」

「不!那不是禪讓,是赤裸裸的篡位!現世報,魏家天下即將被司馬氏依樣奪走!」

「我明白嵇姑娘的意思。但即使在季漢也過於理想,想必熟悉魏國現狀的妳也能同意。如果缺乏強而有力的核心與權威,年輕姜伯約這樣的野心者便會蠢蠢欲動、爭權上位,造成前朝末年的天下大亂、生靈塗炭。那是我們最不願看見的。」

「所以要先消除世人的野心?你怎麼做?」
「還是那一句話,仰仗聖賢志士前赴後繼,盡心教化。」

「大將軍為什麼不把這個當成你的使命?比復興漢室光明正大得多。」
「我是大將軍,不是丞相、不是尚書令。國有制度,不在其位,不謀其政。」
「何不轉任尚書令?」

姜維可以的!延熙十年,他擔任衛將軍,與當時的大將軍費禕共錄尚書事。

「那誰督中外軍事,主持抵抗鄧艾、鍾會十幾萬大軍?尚書台已經有非常合適的人選。我更擔心的是武將後繼無人。想做的事很多,想傳授的心得更多,還要姑娘與校尉這樣聰慧有為的年輕人修己上進,接替我們的志業。」
「……好。大將軍有什麼想教我,我學。」
「我也要學!請大將軍教我!」

姜維的眼框竟有些紅了,而自己的淚水又滑落臉頰。
等一下得找片銅鏡來……

可憐的大將軍,我明白他的遺憾。我也不喜歡這樣冷血地殺人。
我不像嵇縈,把敵人看成豬狗一樣屠宰;我當他們是一張張黑洞臉,忽略他們也是人的事實。其實我也是偽善的。

大將軍的「忠」,原來並不是忠於漢室,而是忠於諸葛丞相的精神與使命--維護先帝托孤的漢室。而姜維是全國十萬帶甲將士之首,自然必須擔起戰爭的重任,把教化人心的工作託付給舅舅他們。他們兩個搭配起來真好。唯一的不足,是舅舅不明白大將軍的戰略眼光,被無知的佞臣迷惑,要招大將軍回去。

但我知道姜維並不怨恨,他還把舅舅的「澹泊明志」放在眼前。他不在乎個人的榮辱,只在乎自己的使命--守衛、復興漢室這片天府之國。

這也是我的使命,至死不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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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册COLON 2013-01-30, 10:42

(十二)

帖子 maltz » 2014-09-03, 11:43

(十二)

「嗚,嗚……」

鴟梟鬼魅般的啼聲傳進帳來,令人心神不寧。食母惡鳥,不祥之兆,以往每有鴟梟飛進朝真觀,都得立即趕走。

姜維打開竹篋,捧出數卷蔡侯紙,展開時先見累累斑點,又見黑字間工整的朱墨段落。

「這是丞相所著的《將苑》,裡頭有些個人補述,妳可謄寫一份,日後記錄自己的心得,再傳下去。妳心思純良,可為仁將;端正清白,可為義將;謙和恭敬,可為禮將;驍勇馳射,所向無前,可為步騎將;將苑九將中妳合乎五項,資質甚佳;願妳專心精進,終為大將。可先讀讀『信將』內容,想必有幫助。」

「感謝大將軍指點!」

我慚愧地不敢抬頭,自覺愧對諸葛姓氏,枉為大漢校尉,卻連丞相的著作都沒讀過。手上捧著丞相與大將軍的心血,心裡既光榮又惶恐,抄一百次都是應該的。

「嵇姑娘思路敏捷活躍,慎謀能斷,若能排遣怒氣,便可縱橫大局,符合《將苑》中的『智將』。」

「……就這樣?」嵇縈眉歪眼斜,一副不干心的樣子,哈哈。

「妳本非武將,一個也嫌多。但這幾卷《孫子》、《六韜》、《吳子》、《孫臏兵法》都是給妳的,請耐心讀完我的筆記,日後切磋疑義。兵書大同小異,重在活學活用,因時地置宜,不必拘泥於文字。決斷大事,總須面臨道義與勝機的兩難,前者捨近求遠,後者捨遠求近。策士不再獨善其身,在緊要關頭、一念之間左右三軍、甚至國家的命運。有些決定不免事後悔恨,但不必緬懷過去。切記,情緒高漲時的判斷往往誤事;冷靜沉著,方可面對當下與未來。」

「明白。謝謝大將軍教誨。」

嵇縈剛接過兵書,姜維又交給她數張陣法圖紙。

「丞相傳下八陣,我概括為四類:一曰中央突破、二曰左右包抄、三曰原地堅守、四曰機動轉移。妳不必執著於布局陣名,依兵勢、兵種、地形靈活運用發揮,變幻如行雲流水。唯一不變的法則,是擊中力量,以強剋弱,又不露出弱點給敵人有可趁之機。」

聽起來近似廖老將軍傳授給我的先鋒心法。先鋒只是戰場上的一部,統合多部的陣法想必複雜得多。

「要我學謀略可以,為什麼還學陣法?那不是諸葛校尉走的大將之道嗎?」

「戰場下設謀畫策,戰場上指揮變陣,都是料敵而動、臨機決斷。妳的專長既是深慮智計,自然能勝任戰場內外的謀略。諸葛校尉奉義立信,奮勇行仁,妳做她的參謀,二人取長補短、齊心協力,小事忍讓、大事商議,見賢思齊、從善如流,寬而能剛、勇而多計,合起來便是一員大將,遠勝一匹伏櫪老驥。」

「明白。但我絕不敢自比大將軍。」
「歲月崢嶸,日起有功。只要有心,有朝一日妳等必為社稷重器。」
「大將軍請放心!我倆一定配合無間!」

我挽起嵇縈的手臂,瞥見她眼角的淚光,從未感覺與她如此接近。

「很好。」 帳內陰涼,姜維卻拭去額角的汗水,應是體力尚未恢復。

「大將軍該休息了。」
「謝謝,先談實際作戰。」

姜維手捧銅瓢,油燈照亮帳邊的牛皮地圖。

「田章走左儋道,伏兵回報約三、四千兵力;鄧艾走陰平小道,握兵三萬,兩路軍勢,目標應該都是江油城。」

地圖上新插了許多旗子,漢軍為白,魏軍為黑;地圖上方黑雲罩頂,山河變色,令人黯然神傷。

「陰平小道輾轉六、七百里,鄧艾少說得帶上一個月的補給。寒冬時節,翻山越嶺,傷病折損至少三分之一,即使過半也不足為奇。而一個月的補給不可能隨身攜帶;前軍開路,又不得令糧草先行,便得每隔數日下寨,留下後軍搬運。所以江油城不必面對鄧艾的三萬兵力,如果即時攔截,鄧艾身邊可能只有數千人。」

「強弩之末,力不能入魯縞。」

「對,那樣的鄧艾不足為懼,但嵇姑娘要牢記,戰場上的失敗大多來自輕敵。當運糧後軍陸續抵達,鄧艾的兵力將恢復到萬人以上。良機稍縱即逝,雖然鍾會大軍仍在漢壽,糧盡之前極有可能強攻劍門關,我仍得親領三萬精兵,南下破敵,就算不生擒鄧艾,也要全殲他的雍涼兵,永絕後患。」

「大將軍請多休息,保重身體!」

「多謝校尉關心。關鍵之戰,本不容半日拖延,但我與三軍也須數日整頓休養,方能以銳擊鈍,以逸剋勞。我本想留校尉在劍門關養傷,但還要妳們先領一軍南下,替我拖住鄧艾。」

「鄧艾是大將軍這樣的天下名將,我倆完全沒有指揮作戰的經驗,怎麼可能拖住他?」
「將相本無種,自信是第一步。」
「但大將軍剛才又說,戰場上的失敗大多來自輕敵。」

「……多言數窮,不如守中。」姜維有些吃力的眨眼。

「我之所以選上妳們,也是經過仔細考慮。當今漢將之中,除我之外,就屬嵇姑娘最熟知魏國情勢、了解魏將思考。此外,妳的性格似乎與鄧艾特別相近,應能精準估計到鄧艾的舉動。倘若鄧艾輕敵,妳等便佔優勢;若妳等輕敵,便有累卵之危。」

「我……我像個七十歲的老頭?」嵇縈手上兵書一斜,差點滑落地上。

「鄧艾與妳出身截然不同,但在鄙視權貴、心高氣傲上還有幾分神似。」
「……我只是不喜歡虛偽矯情。」
「鄧艾似乎也是這樣的人。」
「……天下人本該真誠。」

姜維點頭。

「真誠地表達想法需要膽氣,若見識不足,卻往往口不擇言而失禮取禍。」
「大將軍在說我?那不是勇氣,更像是怒氣。」
「說鄧艾。姑娘果然能了解他。」
「……」

嵇縈雖然偶爾失言,但她異於常人的勇氣也令人欽佩。還記得她在成都廣場上奮不顧身,痛罵黃皓,真是大快人心!倘若季漢的女人都是嵇縈,黃皓必被千婦所指,天子在后妃面前戒慎恐懼,也得用心治國。只恨季漢人大多與我一樣,無所作為,縱容出朝野中千萬個營私誤國的黃皓、皇宮裡無所用心的天子。

如果可以重來,我絕不做一個懦弱、發牢騷的看客。

太遲了。

往者不可諫,來者猶可追。下一次,我也要挺身而出。

「但是大將軍,個人性格,不盡代表他的軍略決策吧。鄧艾總不可能突然回軍滅了鍾會。」

「的確,那更像是姑娘的心意。若姑娘是出身貧寒的征西將軍,身經百戰、熟讀兵法,一心建立不世之功,會這麼幹嗎?若妳能把鍾會踩在班階之下,偶爾以言語輕慢之,會不會以此為滿足?」
「……好,我明白大將軍的意思。我不再是自己,而是鄧艾。窮人仇富、武人輕士大夫這都容易想像,但大將的見識卻猜不出來。我要填補這段差距,必須多讀兵書,汲取前人智慧。」

「姑娘肯用心,是漢室之福。」

「不不,請別搬出國家壓在我身上。忠孝陰晴不定,仁義翻臉無情,不如歸真反璞,順其天性。」
「禮制與道德也是古聖賢的智慧,偶有奸邪把持為一己私用,卻不可因噎廢食,灰心喪志。而嵇姑娘剛說世人天性愚劣,如何又鼓吹順應天性?」
「……不順著世人的天性,順我的天性可以吧?我不過是覺得季漢比魏國好,所以想幫你們。」

「那我們就努力讓姑娘一直這麼認為吧。」

大將軍乾咳數聲,他辛勞國事,還要與嵇縈辯論艱深的道理。

娘要我仔細聆聽清談,我大概明白他們的意思--嵇縈生長於竹林七賢之間,認為只要順從自然本性為便能天下大治;而她也明白隱者之所以遁世,正是想遠離庸俗的世人。嵇縈告訴我,很多魏國人並不討厭司馬昭、鍾會,他們推崇君臨天下的霸氣與威風,深恐不能擠身權貴之列;他們不分對與錯,只見強與弱;不識善與惡,只知利與弊;執政者若順從絕大多數的俗人,終將縱容欺凌吞併,導致前朝末年那樣的天下大亂。

獨善其身太自私。眼見好人在壞人堆裡艱苦奮鬥,卻蒙起頭來不願意出手相助,良心還過得去嗎?
我也想問娘這個問題,卻一直沒有勇氣。

「好,再說回軍略。」姜維一隻粗厚的食指押在地圖上「廣武」小字右邊。「近日漢壽陰雨,陰平高山可能降雪,若鄧艾耽延時日,此刻被困在摩天嶺一帶,便是天賜良機。江油城沿陰平道北上七十里是廣武縣城,縣城低窪,不利守御,而廣武南山上有座大寨,名曰『江油關』,扼守陰平道必經之路,雄踞高崖,臨近山澗水源,可屯兵三千。妳們就在這裡攔截鄧艾。」

「離劍閣好遠。」
「聽憑大將軍差遣!」

姜維張開雙手掌,在地圖上左右比劃。

「好。妳們到了江油城,若無鄧艾消息,便即刻趕去江油關駐守。鄧艾若來,不必出關應戰,若魏軍接近便放箭。若鄧艾前軍過去,不必追趕,數日之內,魏軍糧草運至,妳再襲擊燒糧,使鄧艾不戰自破。」

「領命!」
「大將軍說鄧艾兵力可能恢復到一萬人,如果這一萬多人強攻江油關,該怎麼辦?」

「正中下懷,迎頭痛擊之。」
「三千人打得贏?陽安關城那時……」
「陽安關面對的是十萬魏軍。野戰鏖兵,圍城攻心,從諸葛誕壽春起義、劍閣與漢壽之事看來,鍾會善使離間偽令,心計高明;鄧艾卻不擅長這些。妳等帶上一個月糧食,堅守不出,鄧艾也束手無策。若是我的命令,必有手喻與大將軍印。」

姜維取出腰間大將軍印,交到我手上,玉玦冰涼而光滑。

「在這張陣法圖後頭蓋上一印吧,方便日後比較。」
「廟堂之器,不可隨意蓋在私人圖書上。」
「……」

「做官真累!」嵇縈心裡肯定這麼想。

「妳到江油關後,每日派快馬回報。從見到鄧艾的那日起算,十日之內,我必自領精兵來戰鄧艾。只要江油關不墜十日,妳便是頭功。」
「末將不求立功,只要擊退鄧艾!」
「很好。明日出兵!」
「是!」

若要我獨自迎戰鄧艾,無異於以卵擊石;若能利用江油關之險,又有大將軍主力在後,也有十足的勝算!
既然大將軍對我們有信心,我也必須相信大將軍的判斷!

「等等!就……就這樣嗎?」
「就這樣。」
「沒有後備的戰略?」
「兵事瞬息萬變,得靠臨場發揮。」
「我是新人啊,多說點行不?……強則示弱,弱則示強?」

「啊。」姜維站立不穩,我想上去扶著他,卻又不太好意思。還是他拉來一張胡床,坐下喘息,又擺手示意,也要我們坐下。

「多謝姑娘提醒。鄧艾自以為天下無敵,若見了無名漢將守關,極有可能上鉤。這樣吧,妳們若見鄧艾兵少,便於城牆上少立旌旗守軍,吸引鄧艾強攻,開門放進一小半魏軍,迎頭痛擊,可斬鄧艾先鋒。若見鄧艾勢大,卻不必冒險,妳們事先準備六千人的旌旗、鍋釜、鐃鼓,令其怯戰,無論他走小路繞去江油城,還是退守漢德陽亭,都得耗費時日,又與後軍輜重拆散,一戰可破。但不必過度張揚,否則可能被鄧艾視破。」

「是!末將今夜便著手準備!」
「此事容易辦。夜深了,不必驚動三軍。」
「是!」
「早點休息。」

「等等等……」嵇縈緊抱兵書,一臉無辜。「若我們去得遲了,鄧艾已經取了江油關,該怎麼辦?」

「感謝姑娘顧慮周到。」姜維深吸一口氣,似乎強打起精神。「那就堅守江油城,等候援軍。妳們八月來沓中走的是左儋道,途經江油城。現任守將是誰?守軍多少?」
「都尉馬邈,守軍兩千。」
「是他?哈哈哈。」 難得見姜維開懷大笑。

「馬邈是我丞相府倉曹舊識,三十多年沒消息了。」
「我還以為,貴國有三十多年資歷的人都該是某某大將軍呢。」
「人各有志。馬邈是個人才,只是性格不愛出頭,喜歡享受平淡日子。請代我問候他。」

「是!」

「妳們對馬邈有什麼印象?他信不信得過?」
「是位慈祥溫和的長者,客氣誠意接待我們這三千志願軍。」
「他年輕時也這樣。」大將軍點頭微笑。

「不能只看馬邈。」嵇縈使勁搖頭。「馬邈有個胖兒子,是成都廣場上反對我們『外來勢力』的主力大將之一,給我痛揍了一、兩頓。這人專說大將軍壞話,左一個屢戰屢敗,右一個禍國殃民。」

嵇縈舉出馬邈兒子的狂言劣行,又說他以煽動廣場動亂重罪被補。
姜維面無表情,但他心裡一定十分憤慨。世人為什麼如此愚拙短淺,不辨忠奸?
當他們信誓旦旦地宣判姜維的罪狀,他們可曾聽說仇敵之國間的殘酷,想像大將軍肩上責無旁貸的重任?

「姑娘剛才說,馬邈的兒子供稱黃皓是成都廣場動亂的主謀?」
「是。奸人黃皓想拉下大將軍,找這個三流劣貨站台發言!本可以用這件事抓黃皓定罪!只是改元大赦,唉……」
「我們盡人事,舉世非之而不加沮,明辯榮辱,問心無愧。」

姜維一個淺笑,蘊藏了多少涵養與智慧!

「哈,諷刺的是,比起黃皓,我們更像是廣場動亂的主謀,也因改元大赦而倖免於罪。忠奸主謀一家親,諸葛校尉的晉昇正是黃皓之功。」

「……末將絕不會被奸人收買!一有機會我親自斬了他!」
「那妳不就對黃皓忘恩負義了?」
「國家在前,個人小義算得了什麼?」

嵇縈竟無禮地打了個呵欠。

「萬里天下、千年社稷,眼前國家裡一群庸臣俗人又算得了什麼?如果諸葛瞻在這裡,他一定會說:『即使黃皓十惡不赦,但若真不是他做的,也不應用這個罪名殺他。』為了殺一個小人而違背歷代律法堅持,開這樣的先例值得嗎?」

「但禍患必須盡早除去。」姜維雙手抱胸。

「不,禍患不是黃皓,而是你們口中的邦國之本。黃皓排擠大將軍固然是誤導群眾,但避死求生、躲避戰爭也是人之常情;而排擠荊州人、把一切的不如意算在你們外來人頭上,更是廣大益州群眾的心聲--還沒輪到他升天的雞犬的心聲。就像馬邈的胖兒子,他不滿足於做一個偏遠都尉的兒子,他只覺得他應該是某大將軍的兒子,因此他巴結黃皓,謀取仕途。」

他不配,痴心妄想!

「多謝姑娘解釋。我卻還是那句話,人民有待聖賢教化;而朝中佞臣,則有賴昔日董侍中那樣強而有力的反制。成都廣場武鬥流血,父母官的放縱脫不了責任。」

「你們這樣的聖賢太少了,不是全天下俗人的對手!司馬昭大談孝道,不孝就殺,這難道不算聖人教化嗎?但魏國教出的只不過是戰戰慄慄,連汗也不敢出的馬屁精與愚民;要不心口不一,居心叵測,要不嘴上背頌教條,隨著領袖舉旗吶喊,骨子裡還是昏沉愚蠢。衛將軍要讓民眾自己覺醒,自力由豬狗進步成人,粗有成效,至少出現了太學生與諸葛校尉這兩派,這正是父母官放縱的功勞!成都動亂不是忠奸之間的爭鬥,而是少數覺醒者與廣大愚民之間的衝突!覺醒者起初只為涓滴細流,終將擴大成為濤天洪水!」

的確,我們也是自發的!雖然最後只有三千人志願上前線,令人失望……

「那為什麼姑娘口中的兩派覺醒者反而勢同水火?覺醒雖好,卻不是修道者悟道飛昇那樣發生於轉瞬之間,而是一條在種種錯誤中學習成長的漫長道路。國難當前,急須團結人民。這些自認的覺醒者妄自尊大,貶損忠義,冤枉賢能,激情有餘,理智不足,反而釀成國家內訌分裂的災難。」

「大將軍不是說,不能因噎廢食、必須奮鬥不懈?廣場上的挫折也許激化了兩派的仇恨,也許澆熄了一群人的鬥志,認為無論做什麼也無濟於事,不如管好自己賴活著,但成都尚書台必然繼續堅持律法,堅持廣開言論,因為他們已經認定了人民普遍的覺醒是打敗千秋貪官汙吏,喚醒萬世庸民俗人的唯一途徑!」

「但也不能在這個節骨眼上放縱他們亂來!如果張、廖二軍如大將軍上表所言,早到陽安關、陰平橋,這一切就不會發生了!」

「那是不幸沒錯。但當時尚書台只有兩個選擇,管,或不管。就像大將軍說的,大事的決擇往往在是勝機與道義的兩難,一個捨遠求近,一個捨近求遠。再說大將軍還不是讓我們這些才剛剛覺醒的人妄自尊大,對付鄧艾?」

「大將軍放心,我們一定努力學習!」

「嗯。」 姜維嘆了口氣,意味深長。「看來事情都有不得已的時候。在我看來,派妳們去江油是必須的;而在衛將軍與尚書台看來,讓民眾覺醒也已經到了緊迫的時候,否則黃皓黨人的氣燄終將壓過這一代良士能臣。聽了嵇姑娘這番話,我有十足信心,妳不是妄自尊大。可嘆我無法向令尊討教。」

「他躲司馬昭都來不及,才不知道成都情況!這些是我自己想出來的!」
「那麼認識姑娘便是姜伯約的幸運。戰事結束後,我還有些《便宜十六策》的心法給妳。」

嵇縈真厲害,娘與大將軍都想傳授所學給她。
在大將軍、丞相的教化之下,她一定能成為季漢真正的棟樑!而我,能做好一個將兵的武夫就滿足了。

「好,說回江油城。我與黃皓都屹立不倒,馬邈父子可能懼怕報復。這樣一來,即使是老朋友也不能信任了。」

姜維閉上雙眼,以手撐額。

「就像陽安關蔣舒一樣,我早說他靠不住。」
「對不起,都是末將輕信蔣舒!」
「校尉,這不是妳的錯。鍾會十萬大軍強攻之下,無論是五千還是三千人守城,關城都是守不住的。拖延時日是我的誤判,不是妳的。」
「不,是我們誤信鍾會謊言!」

「這個……二位如此奮不顧身地保護彼此,真讓人感動。但魏人知道蔣舒的事,表示他們有細作在成都。這才是主因吧。」
「可恨的細作!」

「嵇姑娘又點醒了我。鄧艾與鍾會也許已經知道馬邈與黃皓的事?就算不靠細作……」 姜維轉頭直視嵇縈,「最近也可能有人會告訴他們,是不是。」
「……是。他可能已經被哄騙利用。」

他們說的一定是兄長。
可惡的魏賊,可憐的兄長!利用完了,也沒有活下活口的必要……

「若鄧艾與鍾會都想招降馬邈,這樣一來,鄧艾就有完全充足的理由走陰平小道了。啊呀,這麼淺顯的道理,我們竟然現在才想到。」
「總比沒想到好。」
「多虧了姑娘要我們等等等。」

帳中一陣哄笑。

步出軍帳,我不禁回頭,當然看不見在裡頭連夜上表的大將軍。

晚上我緊張地睡不著,索性讀起《將苑》。

丞相這樣解釋信將:「進有厚賞,退有嚴刑,賞不逾時,刑不擇貴」。大將軍在一旁點評:「丞相與馬幼常情同父子,幼常兵敗下獄,羞慚而亡,伯約歸降入漢,事丞相如父,能不戒懼惕厲乎?」這說的是建興六年,姜維降漢,馬謖兵敗街亭,丞相依軍法處刑,十萬之眾為之涕泣。姜維來了,馬謖走了,兩人都與丞相情同父子,姜維也自詡為丞相的傳人。

信將裡頭,最難的便是「退有嚴刑」吧。

誰能忍心殺死自己的子弟兵,判死親朋好友、甚至衣缽傳人?
律法凌駕人情,哪裡是件容易的事呢。古聖先賢遠遠走在前面,季漢有丞相、大將軍、舅舅,年輕一代繼承他們大公無私的精神,捨我其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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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三)

帖子 maltz » 2014-09-06, 20:25

(十三)

溼冷的次日清晨,我留下傷兵,帶上四百無當飛軍,向董厥補齊銳卒三千,備妥弩箭旗鼓,兵出劍閣,下金牛道。官道寬敞,幾可並行車仗,而田章走左儋道,為了斷絕追兵,可能已經破壞棧道橋樑。除了鄧艾,還得對付田章……

我漸漸習慣了將士叫我「參軍」。大將軍賞罰有度,我深信這是自己應得的榮譽,不敢怠慢,每日早起拜讀《將苑》。特別佩服丞相這一段話:「軍井未汲,將不言渴;軍食未熟,將不言飢;軍火未燃,將不言寒;軍幕未施,將不言困;夏不操扇,雨不張蓋。」而大將軍又在一旁加注:「軍未全勝,將不罷戰;軍未潰滅,將不自棄。」

赤膽忠心,只不過是勇卒的條件。身為將領,沐甚雨,櫛疾風,披繁星,戴皓月,還得把一腔熱血灑向士卒。我自小善於體察旁人的情感,但也得先認識他們,才懂得如何關心。每日成百上千的生面孔平列而過,怎有工夫一一體察他們的喜怒哀樂?我再也不能像以往那樣廣交朋友,而得樹立起一個武德的典範,讓還不認識的人先認識我,讓還不關心的人先關心我--我卻在後頭苦苦追趕,學舅舅背出將士的名字,試著對得起他們的信賴。

十月二十一,天降暴雨,夜宿梓潼。嵇縈挑燈夜觀《孫子》。她說,大將軍難過自己在敵人面前變成偽君子,這根本不必要。

「兵者,不盡是禮義廉恥的正道,也不盡是欺詐貪昧的詭道,更像是萬物生滅的天道。大將軍飽讀聖賢書,卻忘了天道本來如此。就把自己當成一隻蜘蛛喜子嘛,捕殺蟲蚊固然凶狠,自力結網也算踏實守份,不必慚愧。」

「大將軍固守聖賢仁德,遠比蜘蛛高貴!」
「呵,燕雀啄食蜘蛛,人射下燕雀烤著吃,的確高貴。」
「不!我不吃燕雀!」

嵇縈沉思半刻,微微點頭。

「那小玉得有別的東西吃。要在戰場上堅守仁義,必須已經佔盡優勢。妳就致力當好仁將、義將、禮將、信將吧。」
「嗯,不用詭計,也能打贏鄧艾是最好的。」
「哈,不被他用詭計打敗就謝天謝地了。」

面對強悍老練的敵人,我們無異以卵擊石,哪有什麼優勢?但我相信大將軍的判斷與安排!

二十三日,陰雲密布,午後兵入涪城。戰事逼近,市街上門窗緊閉、行人稀落;殘壞的城牆邊,原本熱鬧的兵器鋪盡皆歇了業。我左肩有傷,卻找不到替代槊矛的長兵器。

「妳的鴛劍既長又重,當馬刀使算了,鴦劍借我試試。」嵇縈提議。

雄劍比昔日丈八長矛上的鐵槍頭還短些,卻能連番砍擊近身的敵人,利於混戰。但面對敵將該怎麼辦……

自涪城逆江而上,一路多是矮丘。行了一日半,右前方有排尖山突起,黃褐峭壁之巔叢生樹木。

「小玉,那匹馬是不是挺眼熟?」

嵇縈指向草坡上一匹粗壯的脫疆黑馬,右臀上有片魏軍烙印。

「像兄長的馬……」

卻沒看見馬主人。兄長凶多吉少……

嵇縈低下頭。「參軍,大敵當前。」

總以為她狠心,原來這是智將應有的沉著。勝負大事,何關私情。

三百多里路走了七日,正如預期。江油位於陰平群山邊緣。涪水初出峽谷,一分為二,江油城座落於一片江心沙洲上,四面環水,淺灘夾雜,聊稱天險。

怪風推浪,水色昏暗,天邊霞光處雲散,太白似金,熒惑如火。浮橋邊早有漢將等候,赤旗上一個白色「馬」字。

「成都的命令似乎還沒到。」
「他們人少,小玉可以趁現在拿下。」
「……關都尉好歹也是一縣之主,出城迎接王師,被當場帶走,怕不利軍心民氣。」

嵇縈聳聳肩。

「諸葛校尉……參軍!」
馬邈光頭圓面,唇上兩撇黑髭,一臉和氣友好。

「兩個月不見,部曲軍容已如此壯盛!」

「其實是刻意多帶……」
「諸葛參軍領大將軍命,特來守衛江油城、關。」

「哦?好,好。」恢復微笑前,馬邈臉頰的筋肉微微抽搐。

「馬都尉有沒有魏軍動靜?」
「嗯,沒有。」

「江油關現今有多少守軍?」
「……前線早已推進至陰平,兩千守軍現駐江油城屯田。」

江油關是空的?

「陰平暫落敵手,江油關再為前線重地,已經兩個月了!為何不駐軍?」
「……是,在下即刻分兵去廣武。」

馬邈原本粗沙的嗓音有些緊繃。

「天色已晚,恭請參軍入城,接受我們誠心款宴。」
「感謝,我要帶兵入城,宴請可以設在軍中。」
「這……江油城小,駐軍兩千已是極限。參軍可屯兵於涪水西岸,帶近身護衛入城即可。」

「這樣不好。都尉把兩千守軍屯於涪水邊,換我們帶兩千人進城去。」
「在下肩負戍邊重任,不可擅離守軍。」

嵇縈看著我的背囊。
但我想給馬邈一個自證清白忠貞的機會……

「好吧。」

留下全軍在城外,嵇縈要求多立一倍的爐灶、營房,以防萬一,只因方才馬邈『神色有異』。我猜她體内的曹操血液又發作了,沒說出口。
江油巷弄狹窄歪斜,農具兵器隨處閒置,遠不及姜維軍營嚴整。我與三十餘名護衛步上城樓,畫屏前長几並列,酒菜齊備。

鼓樂助興下,我偶爾夾幾片清淡菜餚入口,看著馬邈左首一班武官擁爐飲酒,勸進談笑。

「參軍不餓嗎?」
「邊情緊急,賊軍未滅,士卒未飽。」

馬邈收起笑容,放下杯箸,他身旁的武官正爆出一陣哄笑。

「參軍忠勤漢室,是國家之福。」
「這是我們的本份。」
「參軍的精神讓在下想起大將軍。三十多年前,大將軍還是我在丞相府的上司!哈哈哈……」

我不想裝糊塗,只是微微點頭,馬邈獨自大笑數聲。

「大將軍派參軍來,有何打算?在下怎麼配合?」

嵇縈瞪著我瞧。是,許多事馬邈不必知道。
但我想讓他理解,我們此刻必須換下他……

「鄧艾正在陰平小道上,可能強攻江油關,也可能直撲江油城而來。」
「是。」

習慣了漢將對鄧艾偷渡陰平嗤之以鼻,馬邈的反應卻出奇平靜。

「江油雖非主戰場,卻臨近成都,緊要非常。漢壽鍾會糧草將盡,退軍在即,鄧艾南下受阻,必定隨之北歸,各路漢軍攔截追擊,收復漢中,可獲全勝。而大將軍還要進一步攻取關中。關中既得,天下震動,民心思變,匡復漢室,指日可待。」

「大將軍年輕時就這樣高瞻遠矚,呵呵。」

「時人失志自卑,妄言復興漢室已是空談。馬都尉說呢?」
「換作他人都督軍事,也許真是空談;但北伐若要成功,人選還非大將軍莫屬。來,我們敬大將軍一盅!」

「馬都尉啊。」嵇縈舉起我的酒盅,「你有個兒子捲入七月太學之亂,他反對大將軍不疑餘力啊。你真的支持大將軍北伐?」

「是在下管教不嚴!昔日齊國強軍覆滅,首都淪陷,只剩莒和即墨兩座孤城,田單率五千壯士以火牛陣一夜逆轉,連復七十餘城。更何況今日漢軍主力尚在,根基安好?即使北方暫失,大將軍必有破敵良策。」

原來馬邈深明大義,那好辦了。

「很好。大將軍調度守將,請馬都……」

「爹!」一聲熟悉的洪亮吼聲自屏風後傳來。「在姜維爪牙面前,何必奴顏奉承?」

馬邈的兒子昂首闊步走到面前。兩個月不見,他神形消損,一臉慘白病容。

「你怎麼在這裡?快回家去!」
「大丈夫不能再忍氣吞聲!」

不好,嵇縈打過他兩次,若再發怒出手,只怕馬邈動武,可要壞了大事!

「大敵當前……」我壓低聲音。

嵇縈點頭。

「益州是益州人的,你幽州、荊州等已落入曹魏、孫吳之手,憑什麼要我們去打你們的戰爭?」
「世子,籍貫出身不足論。世人最大的區別,是心中的信念。漢臣的信念是天下的久安長治,這當然值得天下人一同努力。」
「哼,什麼信念,妳們根本不了解人民,分不清現實與想像,口唸腐臭道德,沉醉於虛幻的復國美夢中,害死多少無辜百姓!」

「快住口!」馬邈起身,擋在兒子前面。「參軍大人,在下教子無方,慚愧至極!」

「爹,你讓他們回答呀!看看妄稱丞相後人的螟蛉之輩有什麼高見!」
「不得無禮!滾下去!」

我氣得發抖。套句嵇縈的話說,怎麼與豬狗講道理?但我不願這樣罵他,那不是禮將該做的事……

「你還認得我吧。」嵇縈彈腿而起,馬邈的兒子倒退兩步。

「天下的確大治太平過,怎麼會是做夢?」
「那也只有魏國有能力得到!大放厥詞的小國寡民,招人譏笑!」

「快下去,算為父求你了!」馬邈急得要哭出來了。

「你以為大國才能談大治,那你根本不了解大治是什麼。大治是百姓不擔心被權貴巧取豪奪、申冤無門;是不懼怕一覺醒來就眾叛親離、失去一切;是摔倒在地的老者被路人爭先扶起,被遺忘的財物卻原地等待失主歸來。以上成都全做到了,但反面卻都在魏國發生。你才是沉醉在想像裡的井底之蛙。」

「只有強大才能生存!你們連戰連敗、亡國在即,還想拉我們一起死!休想!」

無心無肺之人,真想一槍刺穿他!
奇怪的是,平日的嵇縈早該一刀劃開他的咽喉,而此刻她竟露出自信的微笑。

「你大錯特錯,不必強大才能生存。否則季漢還能撐到現在?八月以來,漢軍勝多敗少,精兵猛將皆在,如今鍾會糧草將盡,退兵在即,只須擋下鄧艾這路軍勢,勝利在握,何必杜門自絕?」

「做夢!諸葛丞相都贏不了,姜維算什麼?妳們算什麼?」

「不!」我也站了起來!「大將軍有這個能力!我們已經屢次打敗魏軍!」
「幻覺!打敗魏軍,還會丟掉漢中、武都、陰平?」
「勝敗乃兵家常事,失去的還可以奪回來!」
「痴心妄想!」

「參軍,一個人與豬狗講道理,只怕是白費力氣。」
「妳們自命清高,正是不切實際的豬狗!」

「逆賊!」我幾乎拔劍,卻被嵇縈按住劍鞘。

「我聽過一個道理:一輩子活在黑夜裡的人,無法想像白晝。以前我在魏國,說天下有成都這樣的天府之國,我也不信。奇怪的是,你明明在季漢長大,卻體會不到這裡的美好。原來一輩子活在白晝裡,也同樣無法想像黑夜。等鄧艾兵敗,你一個人出城追上他們,去魏國過日子吧。別說我沒警告你。」

「哼。我身為漢將世子,司馬昭為了攏絡天下人心,必有善待厚賞,遠比一般百姓尊貴!妳這個魏國潑婦,成都朝廷與這個欺世盜名的假參軍為了讓妳替他們說話,肯定給了妳不少好處吧?說!妳封了什麼官?拿了漢人多少血汗錢?」

「不,她沒封一官半職,沒拿一銖錢!」

「哈,你心中只有名利權術,有點像鍾會,但才智又遠不及他,我都懶得用髒話形容你了,就說你是黃皓這一類人吧。你連光明與黑暗都分不清楚,根本沒長眼睛。」

「哈哈哈!賤人有眼無珠,我只是利用黃皓而已!雞犬升天的參軍,少唱什麼高調,倒是睜開妳的眼睛看看!我父親獻身為國,只是不願巴結你們荊州權貴,幹了一輩子還是個縣令都尉,對妳們還得畢恭畢敬!」

「夠了,別再說了!」馬邈淚流滿面,唾沫如絲線由嘴角垂下。「這是為父一生的選擇,毫不後悔!過著舒服平淡的日子不好嗎?」

「但我後悔,後悔一生!眼看這一條條黃皓的走狗爬到父親頭上,我不干心!」

「你……你才是黃皓的走狗!」
「妳以為世人不知道妳這個忠義校尉是怎麼來的?妳以為世人不知道妳在三個月前只是一個小小的羽林什長?」
「住口!閉嘴!」
「哈哈哈!我們都一樣!天子聽信黃皓,沉溺於酒色,我們何不跟進,今夜喝個大醉?魏兵一到,投降便是,共享富貴,何必說這麼多?」

「逆子!來人啊,快帶他下去!下去!」
馬邈沙啞狂吼,一群面色鐵青的武官應聲離席,上前要拉……

「爹,你得看清楚,誰是敵人,誰是親人!季漢必亡!」
「夠了!」
「鄧艾必不虧待我們!江油城至少有一半守軍站在我這一邊!」

嵇縈與我對看一眼,鴛鴦劍齊聲出鞘,冷光並出,殺氣四射,身後三十多名護衛挺身拔劍,一擁上前!
馬邈身後的武官與護衛也紛紛亮出兵器!

「大將軍手喻在此!」我抖落背囊,隻手展開錦卷,大聲宣讀:「漢平襄侯大將軍假節姜維,奉詔都督中外軍事!江油關都尉馬邈聽令!」

「是……」馬邈以衣袖掩面,拭去眼淚,卑微地跪在身前。

「江油關都尉馬邈,即日卸任,往劍門關聽候調遣;行參軍忠義校尉諸葛玉領廣武督,統領江油城關二處守軍!或有抗命,囚車押送,若敢動武,立斬不問!」

「假的命令!不要中計!殺了她們!」
江油武官們面面相覷,馬邈伸出顫抖的雙手,接下大將軍手喻。

「爹,你為這個狗屁天府之國奉獻一輩子,一紙文書就讓你失去一切,這就是你的報償?還有沒有天理?」
「大將軍賞罰公正,必不冤枉。」

「你們口口聲聲要維護法治,竟隨一己好惡拿人?」
「大敵當前,軍法為先。」

「歪理!權臣誤國!姜維是假仁假義的偽君子!今日終於讓我們見識到了!」
「大將軍七日前便上表成都,敕令隨時傳到!」

「成都絕不會答應你們這群奸賊!你們遺臭萬哇啊啊啊--」

馬邈的兒子慘叫一聲,仰面倒地,原來被嵇縈一腿踹翻,只見她飛步一躍,雌劍抵上咽喉!

「好話說盡,我們的包容也到了極限!」

「馬都尉,危急存亡之秋,不要讓漢軍自相殘殺!你去劍閣,大將軍親自向你解釋一切。成都敕命一到,我便飛馬送去。」

「爹,千萬別去,九死無生!」

「小人之心!」嵇縈舉高劍柄,作勢要刺……

「手下留情!」馬邈大叫一聲,飛撲在他兒子身上,扔擲懷中兵符、官印於地。「我去!我去!」

「我相信大將軍!請參軍放過逆子,他還年輕,尚能醒悟,給他一個自新機會,求校尉保護他,不受黃皓報復!」

「爹!我寧可死--」馬邈緊緊抱著兒子,在懷裡嗚嗚大叫。

天下慈父,都是這樣愛護子女的嗎?看來我錯過太多……

嵇縈紅了眼框,卻瞪著我搖頭。

誰年輕時不犯錯呢?大將軍也曾經誤入歧途,若非遇見丞相,只怕在碌碌庸流裡打滾一生。
要不是大將軍原諒我在沓中忽略帥令,也沒有現在的諸葛參軍。

「好,我答應。但兵戰無情,朝不保夕,對世子最好的保護,是與都尉同去劍門關。我今夜修書一封,請大將軍給他一個自新的機會。明日天明出城吧。」

「感謝參軍再造之恩!」馬邈竟對著我叩頭,我趕緊扶起一位令人尊重的父親。

晚宴誰也沒心情吃下去了,就打包給城外將士吧。

回到都尉辦公的驛站,我正寫信給姜維,卻想起漢壽之戰裡句安的話:「別以為魏國只有壞人,大漢都是好人。」的確,大漢裡也有黃皓黨羽、蔣舒與馬邈兒子這樣的混蛋。

「縈,妳認識魏國的好人嗎?」
「我爹的金石之交阮嗣宗阮籍,他剛死了。」
「對不起……」
「魏國的好人啊……」嵇縈輕嘆了口氣。「都躲起來了。躲不掉的,都是樑柱下墊底的磚頭。」

窗外颳來一陣怪風,我壓著信紙,卻眼看一大疊江油公文給捲上半空,又雜亂地灑在地上。

身後傳來一陣飄忽急促的撥弦,叫人心神不寧。

「什麼曲子?」
「琵琶曲《霸王卸甲》,講項羽的。」
「瑤琴可以彈琵琶曲?」
「不行。十音取一,傳神不傳形。」

我擱筆閉目,腦中湧現的不是霸王麾下的千軍萬馬,而是黑壓壓的、廣闊無邊的江水,江心有片沙洲,沙洲上是江油這樣的孤城,江水漫上城邊,牆腳的基石一塊塊崩陷,滾落大江。它們做不成中流砥柱,無法隨波飄流,只有默默沉入江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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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四)

帖子 maltz » 2014-09-12, 23:59

(十四)

夜深人靜,琴聲由拍岸驚濤轉為涓滴暗流,流入初冬松林,滑過松針軟氈,空弦餘韻,蟲唧哇鳴。

馬邈保護兒子,好比生父送我進朝真觀。我奮鬥向上,考進羽林軍,冥冥中又回到前線戰場,幸得大將軍賞識,以心血傾囊相授,正如父親教誨兒女。袍澤之情維繫著軍旅,好似一個親密的大家庭,千萬一心,前仆後繼,身後事儘管交給同袍兄弟。

不管是參軍還是小玉,我都是漢軍的一員,奉公克己。

:point_white: 配樂: Final Fantasy XII: Esper Battle

猛然睜開眼,城樓下正傳來一片「沙沙沙……」的腳步聲。我正靠著牆角,身上蓋了塊黑毛氈,几上石硯當心還剩一小圈墨漬,瑤琴在身邊,卻不見了嵇縈。

「砰砰砰……」腳步聲越來越近,依稀夾雜著遠方的吶喊,我推開竹窗,天色微明,城下竟多處火起,一陣濃煙嗆鼻!

出事了!我抄起長劍,一摸懷裡,兵符、書信皆在,顧不得鎧甲,急急起身奔出驛站,小半個屯的漢軍正朝自己跑來,個個神色倉皇!

「城下什麼情況?」

帶頭的屯長愣了一愣,鎧甲與旌旗破舊穿孔,手下軍士的裝備卻嶄新光亮。

「參軍諸葛玉在哪裡?」屯長一臉凶惡。

「我就是!」
「諸葛玉是女的?」
「當然!你等隨我下城滅火!」

「好!就是她!」屯長突然拔刀,後面一群人凶神惡煞地舉起鐵鎩--

「噹!」雄劍出鞘,斜劈向上,火星濺處,兩片槍尖飛下城樓,前排漢軍驚得倒退半步!

「行參軍忠義校尉諸葛玉!」

「這是敵將!」
「住手,自己人!」
「別聽她的,包圍上去,殺了她!」

槍林刀牆向左右迅速延展,我身穿布衣,不敢戀戰,憑著步履輕盈,使一個上盤橫掃佯攻,嚇退漢軍攻勢,倒躍三步,一腳踩進驛館門後!

「你們弄錯了,我是江油守將!兵符在此!」

我從懷中取出兩塊虎面兵符,漢軍滿面疑惑--

「看仔細了!」

「喀」一聲,大將軍都督中外軍事兵符、江油城兵符緊密接合!

漢軍紛紛扭頭,看向身後屯長。
突然注意到,漢軍手臂上都纏了紅布。我睡著的時候發生了什麼事?

「兵符是女賊偽造的!」屯長大喊!

「兵符偽造不了!你們這樣是造反!即時醒悟,可免一死!」

屯長目露凶光,舉刀大喊:「殺了她!抗命者依軍律伍什連坐,立斬!」

鐵鉞戟刺來,「鏗!」長劍挑上橫戈,順勢捲開戟尖,退後,關門,下門閂,推木箱!

「碰!碰!」踹門聲大作,我急忙披上筒袖,頭戴伏缽,正欲吹響號角呼喚護衛,榻上翻了個遍卻怎麼也找不著!左臂肩傷不能使重兵器,只有順手抄起地上的折疊胡床!

「啪!」漢軍破門而入,我全付武裝,擋在門口,威武不屈!

「說最後一次,隨我下城滅火,前事便不追究!執迷不悟,休怪我手上御賜寶劍,誅盡奸邪,梟首示眾!」

「妳……她是叛賊!不要手軟!」
「胡說!大敵當前,最須團結!奉大將軍令,馬都尉已將兵權轉--」
「正是!馬邈說妳是叛賊!」

馬邈?他不是答應去劍門關了嗎?他反悔了?
玄鐵槍頭迎面刺到,雄劍無法以長制人,我急急蹲低,凝神定睛,電光火石,寶劍自左下斜劈右上,清瘦的漢軍正抱著斷掌!

「哇啊啊!」

我別無選擇!

「同是漢軍,何必手足相殘?隨我找馬都尉,當面說清楚!」
「世子交待,罵街潑婦只要死的!」屯長蠻橫大吼!

馬都尉的兒子太可惡!忍無可忍!

漢軍攻勢再起,槍利刀快,長劍胡床勉強格架,左右閃躲,落於守勢,步步敗退,好在這幫軍士武藝不精,攻守失據,我分明綻百出,他們也不知利用,正有些得意,忽然右胸一悶,一隻刀尖頂上鱗甲,雖未刺穿,也叫人站立不穩,連步退至牆邊,銅鐔鐵鎩迎面砸下,只有勉強舉起胡床,「啪!」胡床木腳折斷,左肩受力刺痛,慌忙中右手長劍奮力前刺,刺穿眼前漢軍小腹!

「哇啊啊啊啊!」拔劍時,斑斑鮮血橫灑土牆,軍士翻滾哀號!

「快停手!誤會一場!」
「別聽她妖言惑眾!」

可惡的屯長躲在後頭發號施令,狡詐至極!

單劍難敵眾手,索性反守為攻!胡床一把扔進漢軍,邁開大步,繞屋疾走,一路撥開各路刀槍,伺機反擊;雄劍雖沉,卻遠不及長槍粗重,撥開兵器後翻手再攻,不求長劍貫體,總能精準刺進皮肉!

「哇啊啊--」
「呦--」

叛軍臉上手上皮開肉綻,兩圈之後,一個個爭後恐前,緊縮成一團刺蝟,樹起全身尖刺,腿下毫無陣法,彼此推擠,每隔數步便是一個破綻!

「啊啊啊啊呀呀!」軍士緊抱跨下哭喊,得罪了!

「我們人多,怕什麼!全衝上去!」屯長膽子最小,躲在中間!

正想先取他性命,身後傳來一陣熟悉的「嘩啦啦」鐵甲碰擊聲,心中一安--他們來了!

「保護參軍!」

館驛門口衝進來一大隊銀甲護衛,正是與自己出生入死的三十餘名漢軍精銳!叛軍們一見強弱易勢,爭先恐後躍窗逃出,跑得慢的便讓長戟大斧剁在地上!

「啊呀呀--」地上一人被胡床絆倒,正是屯長!我一把扯起他的後襟,只見他門牙斷碎,滿口鮮血,鏽損的鍊甲碎散一地!

「饒命!饒命啊!」
「馬邈在何處?」
「在……在城東馬廄!」
「為什麼造反?」
「是……全是馬邈的兒子指使的!和我沒關係!饒命啊!」

頑固不化!可恨!

「參軍,狐群狗黨犯上作亂,應立斬不赦!」

「不不!別殺我!我有魏軍的、知道鄧艾……哇啊啊啊!」護衛沒讓他再說下去,匕首橫切喉管,放任他倒地抽搐。

我要了把銅斧,手起頭落,雖然可恨,同為漢軍,也應給他一個痛快。

天色微明,我認出了城外尖山的峭壁,與護衛奔向城東,一路上軍民瘋狂奔走,自相殘殺,我們擊敗了幾團臂繫紅巾的叛軍,出示兵符,收攏離散士卒,他們都說著一樣的事:馬邈造反!

身後未滿百人,馬廄卻已有數百名紅巾重兵,當先一將不披戰甲,正是馬邈!我仗劍大罵:

「馬都尉!我替你寫信給大將軍,答應保護你兒子不被奸人黃皓陷害,你為什麼背叛我們?」

「參軍的信任在下感激在心,魏軍隨時會到,請立即上馬出城!」

馬邈下馬,走到跟前,慘白的臉上紅著雙眼,幾無人色。
是他兒子擅自發動兵變嗎?

「全城都說是你造反,你快出面,與我平息叛軍!」

「參軍不知,鄧艾已佔了江油關,還有鍾會派來的援軍,妳快走吧!」

「我身負守城重任,江油關被佔,理應死守江油城,怎能棄城而走?」
「妳打不過的!只是徒然犧牲!」
「打不過也得打!」

但廖老將軍告誡,銳卒勿攻,不能平白犧牲……

「我這就派飛馬去劍閣,大將軍親率援軍,數日便到,我們拆去浮橋,依涪水天險,閉門緊守!」

「來不及了,此刻滿城都是魏軍細作,城門開閉都由他們!」

細作?我全身一震,「什麼時候混進來的?」

「……參軍,實不相瞞,在下前夜便暗降了魏,約定今日平明開城!」

「什麼?」

「參軍請上馬出城!在下盡力拖延鄧艾!」

這是什麼世道?良心都被狗吃了嗎?蒼天!為什麼你總是讓邪惡得逞?

「混蛋!」我竭力嘶吼!「身為漢臣,為什麼背叛漢室?」

「……不願平白犧牲!前有句安、李歆……」

「胡說!我們勝利在望!漢室是你的志業,是你奮鬥了一輩子的理想!怎能輕易放棄?」

馬邈抬頭,已經淚流滿面!「參軍可能不懂,當今世上,標榜忠義者,只有九牛一毛!云云眾生,只要能舒服安逸地活著,便足了平生願!」

「混蛋!這話怎能出自漢臣之口,我們效法丞相,以大將軍為首,以天下為己任!」

「那是最頂尖出眾的漢臣才配談的志業,我們這些見識短淺的小人物談什麼?」

「你不談,自然是小人物;你談了,便能擔起天下事!」

「沒那個野心與能力,只怕攪局!」

「你以為我有什麼能力?我不過是一個平凡軍士的遺孤!這不是野心,這是責任!天下人的責任!懂嗎!」

「……天下父母,也有保護兒女的責任,都是身不由己!我兒去劍閣活不成的!」

「我信都替你寫好了!大將軍不是那樣的人!」

我奮力一扔,那封揉爛了的信拍在馬邈胸口,怪風一刮,又飛滾到他身後去--

「你害了你父子千秋萬世的名節!」

「就算在下狼心狗肺吧!參軍快逃命去,做天下的棟樑,替我向大將軍道歉!保重!」

「大將軍早有滅敵良策,屢屢被你們這些卑鄙小人所害!我恨你們!你們給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天命在魏,參軍--」

「呸!」

一口吐沫噴在馬邈兩道淚水之間,他雙目緊閉,回頭便走!

「狗賊!遺臭萬年!」

我高舉雄劍,跨開大步殺向馬邈,要從身後取他狗命,一群叛軍上前擋架,身後護衛憤怒狂吼,盡皆衝了上去,一陣瘋砍狂劈,我竟氣得再舉不起劍來,兩眼昏黑,只能在原地喘氣……

一地叛軍屍首,已不見馬邈蹤影。

好歹他留下了全數鐵騎。
我感到降將的內疚,就像先前句安放走我一次……
漢軍也不全是好人,魏軍也不全是壞人,不是嗎?

東門已在眼前,城牆上漢軍正拉起玄鐵重門絞鍊……

「嘎嘎嘎……」

但他們臂繫紅巾!

懸門拉起,一列重鐵盾牆搶先衝進城來,黑甲魏軍泛濫迷漫,火把刀槍林立,千人簇擁當心是一面白底「田」字大旗!

「噗喔喔--」胡角響起,東門已經照得一片腥紅!

「殺啊啊啊啊!」

身後護衛盡皆勒馬回身,高舉兵器,等我一聲令下,便殺向魏軍,慷慨赴義!

不,我得盡一切努力守住江油城,不能這樣送死!西門外就是援軍!

「去西門!」

我勒馬回頭,揚鞭飛奔,不足半里,大道已被一隊紅巾叛軍擋住,少說上百人!

不能浪費時間!

我勒馬奔入窄巷,只想繞小路到西門,不料巷弄彎曲,回頭已不見城外尖山,幾個轉彎後便迷失了方向,每隔幾條巷弄都轉出一群叛軍,忠勇護衛頂上斷後,讓我先走!

感激不盡!一定要讓援軍進城!

大宛馬蹄不落地,又過了無數轉角,竟是一道晾衣巷弄,魏將人高馬大,手持長矛,率領十餘騎擋住去路!我無心拼戰,一回頭,身邊只剩十餘名護衛,還要應付後頭叛軍!

走不掉了!

「哈哈哈!」魏將一臉輕蔑,得意狂笑!「我久聞蜀中人才凋零,姜維以下全無將才,竟淪落到以女人為參軍!」

「我絕不輸給男人!你可是田章?敢來挑戰嗎?」

「哈哈,狹路相逢,哪能錯過?妳自不量力!不安份織布,要不是老爺好心買了幾匹,大魏陪妳們姜維玩玩,你這臭小國早就垮了!」

「曹賊走狗,廢話少說!」

我拍馬直取田章,他舉起長矛,我無處可躲,硬擋也不夠氣力,暗叫不妙,急急勒馬煞停,正要架起六石大弩,馬邈已在身前!

「女賊死吧!」

田章長矛刺到,我手抓馬鞍,冒險以下馬式側身閃躲,「砰!」田章長矛插上民宅土牆,沙石崩落一地!

我彈跳上馬,一劍刺向田章咽喉,可惜已延誤了時機,他猛收槍勢,即時擋下,兩馬相交,我連番進攻,虛實並用,田章兵器雖長,卻在窄巷近身戰中施展不開!

「喝!」這一劍瞧得仔細,刺進田章腋下!

「啊呦--」田章長槍「噹啷」落地,又拔出腰間鐵刀!

「賤女賊!」

田章舉刀砍來,沉而不猛,開而不闔,我再抓緊馬鞍,些微側身一閃,一劍刺進他腿甲銜接處!

「啊啊啊!」

「比刀法你不是我對手,我放你走,你收兵退出江油城,如何?」

「哈哈哈!蜀賊都像妳這麼愚蠢嗎?怪不得鍾會力主出兵!哈哈,夜郎自大,正當滅國!」

「伐人之國而以為歡,非仁義之兵!」

「哈,什麼年代了還提這些腐朽的經義?仁不仁、義不義,與我何干?」
「人活在世間,當然要有原則!」
「哈哈,原則就是強大!視時務者為俊傑,良禽則木而棲!」
「那是無恥魏將的原則!漢將心懷仁義!」
「還自稱漢將?哈哈,妳生得頗有姿色,不嫁個王公貴族,盡說些迂腐道理,一群老弱婦孺,抱在一起取暖!天下屬於新紀元的大丈夫!你們都屬於過去,必當滅亡!」

田章舉刀劈來,「鏗!鏗!」轉眼刀刃相交十餘回,我看清了他的路數,猜他下一刀必然是巨雷轟頂,刻意低頭,引他舉刀過肩時,雄劍奮力直刺,田章急急向後閃避,失去平衡,慌忙伸手抓住牆邊一排曬衣竹竿,卻也難以挽回頹勢,我順勢出劍一頂,他頭下腳上摔落戰馬,一排腕口粗的竹竿接連傾倒,劈哩趴啦全在田章身上!

「呃--」田章兩眼無神,頹然暈死。我痛恨他出言不遜,與馬邈父子的怒火一併發洩,跳下馬對準他的側頸刺下致命一劍,血泉噴得半個人高,他竟毫無反應,似乎已先一步斷了氣。

嵇縈把他們看作豬狗,我這不正是屠宰畜牲嗎?大將軍說要把他們當人看,我做不到。

如果季漢真能把天府之國開遍天下,或許他們還會重拾仁義,善良做人……
不!他們已經失去原則,不過是行屍走肉!

其實,我不明白他們是否還有救,但我明白自己無力改變現實,我太渺小。
但我寧死,也不願墮落成那樣。沒有信念,生命只能飄流。

田章已死,護衛殺敗了叛軍,眼前魏騎四散退避。我們在窄巷間橫衝直撞,與分散的漢軍會合,終於回到寬廣大道,數千鐵甲魏軍正聚集在東門周圍,他們失了主將,只是散兵游勇,不難應付,只要我找到西門--

日出東方,朝陽已在東門之上,反向便是城西!

不知何時,西門大開,一片橙光閃耀,大片魏軍湧進城來,旌旗蔽天,鼓聲動地,房舍搖震!

不好,鄧艾被放進來了!
江油守將,只有忠烈殉城一途了嗎?
當然,我愧對大將軍、愧對漢室,唯有以死明志!

「參軍!是自己人!」

定睛一看,西邊盡是赤甲軍士,飛軍刀牌嚴整,三千漢軍看來竟有萬人之眾,纛旗舉起,上書雄渾「忠義」二字!

「炎漢當興!」
帶頭女將黑甲黃袍,高舉御賜寶劍,映射萬丈朝陽!

「炎漢當興!」
「哺嗚嗚--哺嗚嗚--」總攻號角全線吹響!奮威神助,天道浩蕩!

「殺啊啊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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炎興 第三部 江油城之戰經過之一

帖子 maltz » 2014-09-13, 08: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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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册COLON 2013-01-30, 10:42

(十五)

帖子 maltz » 2014-09-15, 05:05

:point_white: 配樂:Carmina Burana - In Trutina by Carl Orff.mp3

(十五)

雄風疾逸,臂折頸摧,待鮮血噴濺時,飛蹄早過。
漢軍銳氣方興,攻勢如虹,拉朽摧枯,殺得魏軍在朝陽中潰退,爭先恐後奔出東門。
自古邪不干正。

忽然,我給旭日刺得眼盲,竟懷疑起這一切。
我堅信炎漢為正,但難道真如龐會、句安、田章所說,忠義仁德的時代已經過去?

英雄凋零殆盡後,只容得下強豪暴虐、名利情欲,若不願隨波飄流,便得沉下江底?
舅舅與兄長都說過,忠良義士不是廣大人民的對手,人民像馬邈,為求自保,寄身強大的魏國;或像他兒子,攀附黃皓飛黃騰達。

是否該謙遜地退一步,滿足於世道的平衡?不再憎恨,不再北伐,放任季漢全心建造、完善一個甜蜜祥和的天府之國?
不可能的。你不來打他,他也來打你。

懸門轟然放下。
掃盪、招安叛軍,撲滅多處大火,搬運城外物資……十幾個軍侯領命分兵去了。

嵇縈要我重上城牆,視察敵情。

「為什麼晚上不叫醒我?」
「不需要麻煩妳,自己來就行了。」

嵇縈上下打量我,「哈,妳也去市場看殺豬了。」她指著我胸甲上縱橫交錯的血痕。

「二十幾個叛軍衝進來殺我一個!幸虧我先一步醒來……」
「呵,我也砍到手軟。抱歉啦,參軍武藝比我高強,身邊又有數十位壯士賣命,留妳們在城裡,還能多殺些叛軍。宰掉馬邈了嗎?」
「他跑了……縈剛說自己也砍到手軟,是什麼意思?」
「我得打開西門,放城外漢軍進來救妳、對付魏軍。西門城牆上有七、八個假漢軍,好在天暗風聲大,穿那破銅爛鐵又等同裸體。」
「妳怎麼調得動三千部隊?」
「呵,我大喊:『小玉參軍即將被奸人所害!』,那些大男人全跳起來了。瞧妳把他們迷得神魂顛倒!」
「……」
「當然不是那個意思,那是妳努力的成果。」

……兄長沒錯看她。

「感謝妳的奮鬥,這次立了大功!」
「耶,說立功就見外了。這種身外之……下次我犯過的時候抵著吧。」
「好的。但妳怎麼先一步知道田章會來?」
「呵呵。」嵇縈嘴角抽動。

小時候我多羨慕有酒窩的女孩啊……

「我們有細作在魏軍裡。」

忽然想起一件往事。
兄長有次這樣解釋細作給我聽:「如果戰爭是考試,派細作就是偷考題,偷得愈多,考得愈好。」
他又說:「在戰爭中作弊,即使自稱是正義,也與正義漸行漸遠。」

「我不想靠細作贏鄧艾。」
「我靠就行了,妳不必。」

但嵇縈是我的參謀啊,她用細作就是我用。

「搞什麼鬼?」忽然嵇縈大步奔向西牆--
城外濃煙遍地,漢軍營寨已經陷入一片炎海!一個個手持火把的漢軍點燃軍營、糧帳、兵器帳……黑斑處處的纛旗上寫著「廣武督引陰平太守廖化」!

「操你媽的老賊!」
「廖將軍?」
「鄧艾!這根本是魏軍假扮的,那些破爛的鎧甲、旗幟,只怕是老賊在江油關撿到的古物!他派田章先進江油城送死,為的是引漢軍離寨!」

中計了!足以容納六千人的大寨,一月糧草,十萬弩箭……江油城裡的糧倉、武庫也被燒了!
我們毫無預警地踏進鄧艾的圈套,一夜之間幾乎失去一切!
不,身為主將絕對不能驚慌失措!我該怎麼辦?該說什麼好?

「嗯,都怪我!如果每日多走兩個時辰,不就可以阻止馬邈叛國、鄧艾細作進城?」
「小玉妳盡力了,怪我吧。若我盡快來劍閣找妳們,鄧老賊此刻已經慘死在江油關下。妳不是信老天?就怪天意吧,就像妳兄長說的,該發生的事總會發生。」

這是老天給我們火燒葭萌關的報應嗎?難道平衡才是天道?

「老賊在那裡!」
嵇縈指向城北群山,枯木松林間數十面土色旌旗連貫,不知盡頭,鄧艾的金黃方旗被一圈紫色牙旗包圍,已有二、三千名前部魏軍出了山谷,踏上平地!

「閉城緊守!等待大將軍救援,裡應外合,擊破鄧艾!」
「等等,讓我想想!」嵇縈閉目冥想,口中唸唸有詞,「劍閣、江油、涪城、成都……」

「小玉,妳是主將,妳得替我們做一個重要決定。」

「好!」

「妳想壯烈犧牲在江油城裡,還是棄城求勝?」

「都不要!我奉令堅守江油城,等大將軍來!我現在就派飛馬去劍門關報信!」

「那就是我說的犧牲殉城了,忠義校尉諸葛玉青史流芳,這裡的人大多陪葬。如果即刻棄城,應能全身而退,妳或許能躲過責難,畢竟降魏的是馬邈。我們保全戰力,與諸葛瞻、姜維一雪前恥,合力打敗鄧艾,十拿九……沒理由會輸吧?」

「殉城?守城沒有勝算嗎?」

「江油往返劍閣六百多里,大將軍說劍閣到江油關十日,那麼到江油城也要七日左右;而我們城裡城外的糧倉、武庫都被燒了,只怕撐不到七日。鄧艾計計連環,不得不佩服。」

「可惡!陰險老賊!」

「呃。」嵇縈咧嘴露齒。「罵人也得罵到痛處嘛,我們還不是燒了漢壽、葭萌關?上兵伐謀,互求不戰而屈人之兵而已。鄧艾在山谷裡不知還有多少人馬,若做最壞打算,萬餘人強攻江油城,涪水淺灘又算不上天險,守城幾無勝算。若等將士挨餓了再棄城而走,便要像當年你們關公敗走麥城那樣狼狽,神人下凡也束手就戮。」

「若能將鄧艾多拖在江油城幾日,待大將軍兵到便能輕鬆打敗他,我們的犧牲也是值得的!」

「江油無糧,鄧艾本來就得等待後軍糧草運到。而大將軍還得提防鍾會猛攻劍門關,雖然那小人應該不會那麼好心幫鄧艾。或許漢軍、大將軍都還沒恢復體力?求人不如求己,機會自己創造。當然,我這麼年輕,還想多活幾年,尤其是明明不必死,還一心求死……」

「怎能把大漢城池讓給魏賊?難道不能宰馬殺雞?實在不行,我帶頭吃魏賊屍首!沒東西吃了就喝涪江水,一同渡過難關!大將軍信任我,我怎能背叛他?」

「唔,參軍的決心與勇氣真叫人敬佩。但大將軍信任我們臨機應變,不信任我們盲從守缺。成都還有不少兵馬,妳說常備五千,後備還有一、兩萬不是?這裡離成都三百里平地,飛馬憑驛站一晝夜可到,援兵北上,可於涪城擋住鄧艾南下。最佳的打算,我們與大將軍在涪城夾擊鄧艾,大獲全勝;最差的情況,大將軍暫時被拖在劍門關,而我們有了成都的人馬,也擋得住鄧艾許多時日,撐到他糧盡退兵。」

明知嵇縈說得有理,但我實在無法同意棄城。這與降魏一樣可恥!
堅守必敗、逃走不該……娘要我特立獨行,還有什麼辦法?
眼看辛苦搬運的糧食化為灰燼,得逞的偽漢軍與鄧艾招搖囂張,真叫人憤氣填膺!

「我們趁鄧艾後軍未出山谷,全軍猛攻!勝算大嗎?」

「哇,不愧是勇將。大將軍不是要我們小心老賊玩花樣?對呀,他一定還有什麼花樣……」

嵇縈背靠城堞,低頭沉思。「如果我是鄧艾,燒了江油城內外的糧草,也就不急著強攻取城,一等城中自亂,二等後軍跟上。眼前看來,鄧艾的兵力絕不在我們之下,還要算進東門外田章殘部兩、三千,即刻反守為攻,還算出其不意、背水一戰……」

「對,速戰速決!能殺死鄧艾最好,若不行再選擇堅守或是棄城!」
「別說棄城這麼難聽,就說……引誘鄧艾深入死地,一戰可定。大將軍的漢中戰略不也是這樣?」
「但那失敗了……」
「因為鍾會快了一步。放心,我們不會讓鄧艾再快一步!我們在涪城堵住他!」

明知道鄧艾厲害,為什麼我還主動出擊?
但這是我的直覺!老天、親爹、兄長,先賢先聖英靈,求你們保佑!

「哇啊啊!」
披著赤甲的偽詐者四散奔逃,被鐵騎刺倒在荒草與碎石間。

「放箭!」

撇下滿城撩亂,漢軍衝過浮橋、站上淺灘,恨不得傾空箭囊、以復仇狂濤淹滅敵人。
單薄的裝備擋不住箭雨,缺失騎隊又無法反擊弩軍,而魏軍沒有後退,只在金鼓齊鳴中重整隊形,中央凹陷,兩翼伸展。

「參軍,老賊這是鶴翼陣,弩兵在兩翼,主射中軍。可趁他變陣未完,由側翼突破。」
「好。」

正要吹響號角,忽然魏軍中步出一將,布衣上圓面慘白,細眼緋紅,孤獨地面對三千人的雪恥怒火。

「停手!」
我喝停弩軍,拍馬上前,只想還他一次開口的機會。

「諸葛參軍。」

「馬都尉。」

「在下向魏征西將軍鄧士載鼎力推薦參軍才德,鄧將軍命在下出陣,傳達惜才之意。倘如參軍願意共襄盛舉,必定拜將封侯,食邑百戶。」

「這真是馬都尉想說的?」
「……身不由己。不肖子正在鄧將軍處做人質。」
「我生為漢民,死為漢將,信奉忠義,不可能投降。」
「在下明白。」

「參軍!戰機稍縱即逝!」後面嵇縈大喊。

「兩軍交鋒,我別無選擇。為了答謝馬廄之事,馬都尉快走吧!」

「不必。」馬邈拔出佩箭。
「在下無顏生息於天地之間。認識丞相、大將軍、參軍是在下畢生榮幸。來生再聚時,但願能痛改前非。」

說完,馬邈閉上雙眼,橫劍直往脖子上抹去。
鮮血噴濺,他在痛苦中倒下。

我的視線模糊了,只聽見鄧艾陣中傳來一陣「爹!爹!」的嚎哭。抹去淚水,金色大纛旗下猛士雲集,高大英挺,鬚髯捲而黃,簇擁著一名黃袍老將坐著八人黑漆大轎,橫槍挺立,一個白面書生正抱著老將的膝腳啜泣。

一切風波皆因他而起,罪當萬死,我卻心有不忍。
不,信將刑不擇貴。

「鄧將軍,快殺光他們!」
黃錦袍老將就是鄧艾。我悄悄踩下強弩繩環……又覺不妥。暗箭傷人不是大將的氣度。

「鄧將軍!請給我一軍,替我爹報仇!」

「報仇?哈哈哈--」

鄧艾的笑聲悠颺宏亮,相隔百步竟也清晰可辨。朝陽升上城頭,老將錦袍光鮮照人,短小身軀上一撮白鬚發亮,有如一片黑甲魏軍正中的旭日。

「就你這材料?你能做什麼?能不能勸說蜀國文官武將?」

「蜀將已恨我入骨,黃皓也是我仇家!在下已與全巴蜀為敵,全心效命鄧將軍,忠誠不貳!」

「哼!」鄧艾飛腿一踹,馬邈的兒子跌坐在地!

「可惜,本將不想與全巴蜀為敵,生平最恨見風使舵的軟骨頭!喝!」

鄧艾大吼一聲,閃光乍現,鮮紅的槍頭已穿過胸膛!

「啊啊啊……」馬邈的兒子像一隻被白鸛啄食的水蛙,四肢無力地抖動。

「你爹不是被蜀軍殺的,是被你殺的!本將替你爹報了仇,你安心去吧!陰魂若敢回來,本將再刺你一槍!」

鄧艾雙手一拉,馬邈的兒子仰面倒地,身邊一員大將對準心口,再補一槍。那是鄧艾的兒子鄧忠,武藝雄冠三軍。

「蜀將、蜀軍聽好!你們最恨的仇人,本將鄧士載已經替你們親手結果了!本將心懷忠義,同樣痛恨宦官黃皓,也敬仰你們衛將軍諸葛瞻!你等盡可加入本將,兵向成都,放逐朝中小人,迎來太平歲月!大魏後軍已到,蜀軍絕不是對手!本將網開一面,放你等退回江油城裡,仔細想想!」

「老賊口蜜腹劍,蛇蠍心腸!」 :on_furious:

熟悉的叫罵聲在身後響起!

「漢大將軍姜維的兩萬精軍剋日便到,魏軍絕不是對手!」

嵇縈拍馬上前,竟搶到了我前頭去……

「魏將、魏軍聽好了,魏國朝野烏煙瘴氣,全民貪婪詭詐,你等終日奴顏卑膝,被作威作福的鄧艾之流欺負了一輩子!全民知禮尚義、奉公守法的太平日子,你們想不想過上?律法對官員與民眾一視同仁的舒坦生活,你們嚮不嚮往?你們跟著老賊鄧艾,只會被他犧牲,就像馬邈父子一樣,死無葬身之地,快來投靠漢軍吧!」

魏陣中竟傳出一片哄笑。他們一定不信。
那群假扮的漢軍臂上纏著紅巾,卻有個繫著黃巾的,戴著全罩鐵盔站在鄧艾後面,顯得特別突兀。據說有人分不清紅綠,是這樣的殘疾之人嗎?

「聽聞諸葛玉名門之後,仁義忠信,原來虛有其名!你等徒言復興漢室,未何率先鄙棄禮教?告訴妳,姜維不是本將對手!兩萬人算什麼?十萬人本將也吞了!」

那不是我……

「哼,老眼昏花的矮老賊,你奶奶我是棄暗投明的魏國人!你比起漢大將軍差得遠了!同樣是燒糧,人家親為誘餌,力敵鍾會三軍;你呢?你叫一個援軍的偏將先衝進去送死,你卻偷偷摸摸地在後頭撿拾戰果!姜大將軍比你的人格品行不知高出幾個頭!你人矮,心也矮!找片大些的銅鏡照清楚原形!」

「妳……粗鄙潑婦,心險,面貌更險!哈哈,本將明白了!潑婦大談人格品行,祖上若非夏侯玄、諸葛誕,便是曹爽,要不就是武帝、文帝某個不著邊際的子孫,對吧?接受現實吧,妳們這些鄙陋浮華的世族後代,終日縹渺清議、詠嘆呻吟,絕非成就大事之人,塚中枯骨而已!本將每日整肅衣冠,必得欣賞鏡中百年不出、千年不遇的俊傑奇材!晉公父子廣收天下賢能,拔擢本將於田畝之間;妳這等棄婦貨色,流落到窮鄉僻壤,還被奉為上賓,可恥可笑也!」

「哈哈哈,我笑得都要吐了!前朝末年,秉政的一個個狗彘不如,有志識者若非避世隱居,要不跟著劉先帝維繫正道;更不濟,遠渡江南,求個眼不見為淨;最不行,為了生計跟了曹操;你這老賊,是三國選剩的雜碎,飄在臭水溝裡讓司馬昭父子打撈起來,竟還自以為是天下俊傑!哈哈哈!你見識狹淺,目光如豆,只好緊盯著官場上庸俗的衣冠禽獸!大將軍姜伯約一人,足令全魏國汗顏!」

「哼!本將卓然出眾,運籌帷幄、決勝千里,姜維一介武夫,如何能比?就說本將走通七百里陰平小道,這一個月姜維在哪裡?不必說,本將猜得到--他在劍閣,動也沒動!哈哈哈!」

「老賊出了陰平群山,竟退化至山林野人一般見識!鍾會糧草已被漢軍燒光,潰退在即,老賊孤軍深入,大勢將去,覆滅只在轉瞬之間!偷渡陰平這種刁蟲小技,早被大將軍看穿!他親口告訴我,這種事他不屑做,他不願犧牲漢軍子弟!老賊走了一個月,死傷多少?不必說,我猜得到--萬人以上!只有你這種心狠手辣、視人命如草芥的混蛋做得出來!誰跟了你誰倒楣!你身邊的人一個個慘死!最後輪到你自己!」

「住……住口!小國寡民,末路窮途,派個上國棄婦出來,不知羞恥!」

「找個女人還算是看得起你!老賊以前不是放牛的嗎?連成家都是妄想,給你看女人是抬舉你了!」

鄧艾氣得滿臉通紅!「賤……賤人!不知天高地厚,敢在天朝天將……將面前大放獗詞!本將建立不世功業,妳們只不過是默默無名、庸……庸碌一生的螻蟻!」

「喔,我明白了!老賊從小被人踩在腳下,所以做白日夢都得立大功、封大官!你對司馬昭搖尾乞憐,欣然含著他隨手扔出的骨頭,好對著橫行鼠輩宣稱你不再是條狗!錯啦,你就是司馬昭的狗!你口中的功業,轉眼灰飛煙滅;你心中的雄偉,滿是腐敗臭味!你不過是鍾會之徒,正被鍾會利用為棄子,成就他的狗屁功業,你太傻了!司馬昭哪能容得下你這種目中無人的狂徒?你若僥倖功成名就,正是身敗名裂之時,司馬昭與鍾會二人彼此眨個眼,鄧艾就是叛將奸賊,一世功名抹得一乾二淨,名字塗墨,畫像抹漆,根本沒人知道你存在過!」

「閉……閉嘴!」鄧艾幾乎站在轎上,高聲尖叫!「本將……將比鍾會偉大得多!本將是萬……萬世偉人!後世記得鄧艾……艾……艾,不記得鍾會,不記得妳!妳……妳們什麼都不是!塚中枯骨!」

「後世記得你個屁!你想學關公自負凌人,瞧不起士大夫,但人家威震華夏、義薄雲天,而你無義,欺負小國還自以為了不起,你身邊的劉玄德、張益德在哪裡?你沒有真正的朋友!你無仁,你只有兒子拿得出手,身邊都是巴不得你喝水嗆死的下屬!後世頂多知道『鄧艾』這兩個字,誰又被你一丁點精神感動?眼光短淺、自鳴得意的愚蠢老賊,司馬昭手上的生鏽破刀,用舊便扔!你看不穿、看不透,追求虛幻!老賊迷途知返!」

「妳……妳才追求虛幻!妳們的時……時代早已終結,只有勝利、強……強大、威風、活下去才是一……一……一切!」

「你披著黃袍,裡頭卻是一隻推著糞球的屎殼郎!一個大糞球便是你的勝利與一切!來一決死戰!」

「……妳……妳……哇哈哈哈!哈哈哈!」

鄧艾放聲狂笑!難道氣惱已極,失智瘋癲?

「妳們找個粗鄙山野潑婦,挑撥漫罵,這點小聰明已被本將慧眼視破!田章新敗、大魏援軍仍在陰平道上,妳們既已破斧沉舟、何妨背水一戰,出城猛攻,敗中求勝?哈哈!本將早算出妳們尚有一隊伏兵,待兩軍酣戰之時,便要襲取本將後方!佩服嗎?哈哈哈!」

「……」嵇縈一時語塞,這不像她!什麼伏兵?是她安排的嗎?

「哈哈哈,老賊在山谷中插的許多狗屎旌旗,早被我等視破!你就這衣衫破爛的兩千多人!哪裡是我們對手?認命吧!」

「哼,本將身經百戰,謀略天下稱雄,以一敵三,妳們也絲毫不是對手!妳這招費盡唇舌的激將法騙得了俗人,卻傷不了本將一根毫毛!不回江油城,算是妳們有點小聰明,能帶的妳就帶走吧!收拾兵馬,戰場上相見!本將屠宰彘犬絕不手軟,但妳若識時務投降還是歡迎的!哈哈哈,哈哈哈!」

「咚咚咚--」

鄧艾一舉手,軍鼓大作,魏軍面不轉向,護著鄧艾黑轎緩緩北撤,退回深山險谷;箭矢交錯,互有死傷,但黑厚盾牆不斷,銀亮槍陣不亂,三千步伐如一,正如沓中之戰時。

一如沓中,鄧艾退軍在勝負未分之時。

戰機已過,追不能勝。鄧艾不愧天下名將,自嘆不如。

一如往常,地上散落著零星的屍首,猙獰圓眼翻上,驚恐難當,血盆口中尖舌斜吐,抗拒無用。

我找到了馬邈,蒼白的臉上竟浮現平靜安祥。

「上兵伐謀,有意思。哈哈哈!」嵇縈沙啞著嗓音大笑,但當她看見馬邈橫臥在地的屍身,也翻身下馬,加入我低頭默哀。

「不必死而求死,為了兒女。」嵇縈喃喃低語。

信將刑不擇貴,兒女犯法,依律處刑。

「妳竟然罵走了鄧艾……」
「哼哼,老賊臉皮比玄鐵重門還厚,嗓子喊破也罵不贏。是他輕敵……故重敵而上當。善用兵者,沒有八、九成的勝算是不打的,寧可等到下次。」
「怎麼說?」
「他自覺打不贏我們。」
「但鄧艾這麼有自信……」
「大將軍說鄧艾最擅示強嘛。我也是剛剛才領悟到,他那山林間遍插的旌旗都是虛張聲勢。」
「什麼意思?」
「正似城外營寨裡憑空生出的三千漢軍。」

「哦……」

原來鄧艾誤以為漢軍有伏兵。馬邈也不清楚我軍虛實,也許他多報了漢軍數目,或者鄧艾在燒營的時候看見了。

鄧艾騙了我們,我們騙了鄧艾,兩軍相遇,不戰而退,彼此畏懼,我突然感到一種微妙的平衡,和諧而安祥。
但安祥不可能持續,接下來不是我死,便是他亡。而今日,江油城還是落入敵手……

身為漢將,當然要以消滅魏賊為己任。我有辱使命,本應回劍閣向大將軍請罪,甘願受軍法重罰;但鄧艾兵勢已出陰平,應以軍國大事為重!
永遠不能放棄!我親自請求成都援軍,堅守涪城,與大將軍聯手夾擊鄧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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