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炎興》 三國末年歷史寓言小說 (2015.02.06 初稿 備份)

三國末年歷史寓言小說《炎興》by maltz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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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

帖子 maltz » 2014-05-26, 09:53

(七)

金黃的麥浪波波相接,層層毗連,想到收穫在即,不由得饑腸空鳴,剛吃的那幾粒果子都不算了。
站在牛頭山半腰上遠望,四方山勢重重疊嶂,奇秀萬千。
也許看得見襄武與烏鼠山呢。只是……哪一邊是北邊啊? :on_sweat:

「啊呀,姑娘原來在這裡。呼--」
她穿了這一身蜂黃,還坐在麥田邊上,要不是琴聲悠揚,還真難發覺。

嵇縈一見我來就不彈了,十指按琴,對我微笑。

「哪一邊是北啊?」
「你爬上半山腰,就為了問這個?」
「姑娘真風趣……」

花了這麼大工夫爬上來,氣喘吁吁,滿頭滿臉都是汗,我不太好意思,故意離嵇縈遠些坐下。
嵇縈的微笑消失了,莫非嗅到我腋下汗味……但是小玉說,軍隊裡氣味比我重的多的是呀?

「剛才操練場比武可熱鬧了,姑娘不是在練飛刀嗎?怎麼沒見到妳?」
「……人都擠在一團,我這飛刀該丟草人、還是該丟真人呢?」
「呵呵,姑娘又說笑了。」

仔細一想,這並不好笑,甚至有點可怕。
因為家門不幸,心思裡多是仇恨吧,我以前似乎也是這樣子。

「你怎麼找來的?」
「先是回軍帳裡找,撲了個空,又記起姑娘喜歡獨自在幽靜的地方彈琴。山谷裡到處是軍士,沒人的地方就是山上了。」
「我以後要挑人多的地方彈琴了。」
「那不是更好找嗎?哈哈。先說正經事,明日天明時分主帳軍議,大將軍請姑娘務必參加。」
「軍議是你們將校大夫的事,我一介平民,能這樣破壞規矩?」
「妳知道的事特別重要啊,大將軍卻沒要我去。」
「對,大家都知道你把聖旨燒了;你已經不重要了。」
「啊呀!呵呵。」

記得李密說過,秩比千石以上的部校尉能進出主帥營帳,參加例行軍議。
我是夠了,但我又是文官……
以備萬一,今夜還是早睡點好。

突然想起老頭子鄧艾。如果我把聽來的漢軍作戰構想全都告訴他,他一定很高興的吧。這樣一來,我九年的任務便結束在一個高點上,他也樂得替我做媒娶親……嘿嘿。
但姜維這麼信任小玉,也許也信任我;如果將他們的機密全告訴鄧艾,背信棄義,又枉為男子漢。當然女子騙人也不應該,呵呵。

「茂子,你偷吃五石散了嗎?為什麼痴痴地傻笑?」
「啊啊我是在想……大將軍信任姑娘,是件好事啊!」
「……好吧。」

嵇縈聳聳肩。
小玉也說我常常一個人傻笑,怪嚇人的。
很少看嵇縈笑。大仇當前,可以理解;我不想報仇殺姜維,卻是大逆不孝的異類怪胎。記得嵇縈說司馬昭努力以治孝國,我這秘密可千萬不能對中原人說。

「嵇姑娘,妳覺得漢軍勝算如何?」
「你剛進帳去沒人告訴你嗎?軍議內容不能外洩,斬無赦。」
「但我們都知道軍議內容嘛,半山腰上也沒別人聽見。」

我四下張望,只見成片齊腰麥桿。姜維那樣自信,該不會小心到埋伏細作在麥田裡吧?

「我不想知道勝算如何。」
「為什麼?」
「我知道的太少,不想學你自作聰明。」
「嗯?我只是好奇,漢軍與魏軍都有十足的勝利把握……當然啦,大將軍姜維身經百戰,哪會沒有周密的致勝方略呢?鍾會那傢伙比起大將軍是差了一截,但他的兵力又是我們的好幾倍;還有那個讓大將軍頭疼的老頭子鄧艾……鄧艾膽子可不小,很可能要直取沓中呢!」
「呦,最後這句我可不知道。你帳外洩密!該當何罪?」

嵇縈竟然笑了,不是認真的吧?

「啊呀,姑娘儘管開條件,可千萬別舉報我!」
「哼哼。你這沒原則的,什麼都可以談。」

嵇縈搖搖頭,又不笑了。如此容易給冒犯,真難相處。
我是沒原則的人嗎?做這一行的當然要有原則呀,否則不是一派出國就收錢叛變了?
而且我還有大原則--減少戰事傷亡!具體要怎麼實現呢?又不能勸姜維還是鄧艾投降了……

「好,我開個條件,問你個問題。你說鄧艾會打過來,那我該回去準備什麼嗎?」
「每軍各部的責任不同吧。姑娘是不是還編在舍妹這一部?」
「對。」
「那或許要忙了。大將軍剛才命舍妹領本部兵馬,擔任先鋒!我們都是先鋒了!」
「……你也是?」
「對對。我也要拿元戎弩上戰場了!」

「你?」嵇縈皺起眉。

以前聽人說五歲小童都會用連弩,不過是瞄準再動動手指。這也應該學得會吧?

「明日一早弩兵操練,就跟著去學。」
「弩兵使的是腰張弩,步騎兵才用連弩,你跟著弩兵怎麼學連弩?」
「嗯?都是弩,用法不一樣?」
「魚腸劍與雌雄劍都是劍,用法一樣嗎?」

慘了。腰張弩、腰開弩是不是也不一樣?
……嗯,開者張也,張者開也,店鋪張開,嘴巴開張,城門閉關,養母關閉,聽起來雖怪,意思卻應是一樣的,只是用字習慣不同。
我若去隨弩兵學腰張弩,就是學姜維要小玉在馬上練著開的那種六石破甲弩,應該很困難的吧?

「啊呦,那姑娘會連弩嗎?可不可以教我?」
「我就是不想用連弩,才練飛刀。」
「飛刀簡單嗎?」
「你才扔過不是?憑你那身手,拿刀削生果都會削傷手。哈哈哈哈。」

嵇縈又無情地嘲笑我了。
我還真削到手過,還是別承認的好。

「不必怎麼學啦,連弩很簡單的。但是它射不遠,只能等敵人近了,瞄準了臉射。」
「怪不得草人要把白圈畫在臉上。實在射不準,就躲在後面做做樣子,呵呵……」
「哼!就這點出息。」

嵇縈一臉輕蔑,但我也不生氣。看來我都給她罵得臉皮長繭,不痛不癢了。
同樣是鄙視我,比起被小玉踢翻的那個五官擠作一堆的胖將軍,嵇縈還算勻稱耐看,至少眼睛很明顯長在鼻子上面。

「如果軍隊裡都像你騙吃混喝、貪生怕死,漢軍還有什麼勝算?」
「這是人之常情吧?大多數兵士不是為了想打仗才來沓中的,他們本是農民、鐵匠、裁縫,上戰場也只為了那份優厚些的薪俸,糊口養家。」
「歪理!我最恨人犯了錯,就推說所有人都這樣!」
「姑娘英勇過人,卻不能將準繩拉得太高,大多數人還是怕死的。」
「我當然怕死!但我有比生命更重要的信念。你們沒有這樣的信念,才把性命看得無比重要。」
「什麼信念比生命重要呢?」
「善!人間是一場正與邪的戰爭!」
「有這麼誇張嗎?我覺得大家都是好人啊,只是偶爾……或者常常做壞事而已。」
「你沒有信念,當然就是非不分了。你千萬不要像黃皓那樣!性命不是全部!」
「我當然有信念!我的信念……我的信念就是人命最重要。死了就什麼都沒有了。」

「噗……」
嵇縈笑起來還挺漂亮,怎麼不多笑笑呢。

「你相信人命最重要,還上戰場做什麼?不是殺人就是被人殺。」
「我有更重要的任務啊,這不是把聖旨都燒成灰了?」
「你剛不是說性命最重要嗎?怎麼這會兒又有更重要的任務了?」
「嗯?」

嵇縈還挺能辯的,養母一見她就想收她做徒弟,也是慧眼獨具。
養母還說她對我有許多意思,是真的嗎?每日照三餐蔑視辱罵……但也不會一輩子這樣吧?
如果我憑著私心,也許該說服她和我一起回魏國去,就算小時候那對象變心嫁人了,也無所謂。
嗯,嵇縈沒她漂亮,但聲音更清脆好聽。嗯,嵇縈的身段也沒那麼凹凸玲瓏……

「我身上有什麼?我說的話你聽見了嗎?」
「啊啊沒有沒有。我是在想,我想……」

在想什麼呢?快快快……

「我一直在想,北邊到底是哪裡啊?」
「唉,前--面!」

嵇縈指向正前方。舉目望去,山頭山稜上果然設立了許多瞭望塔,防備魏軍的。早該猜到了……

「姑娘想念家鄉嗎?」
「……不。你想?」
「呃,俗話說『大丈夫四海為家』,不必懷念故鄉。但既然應四海為家,一輩子留在益州也挺可惜。我常好奇,北方現在是什麼樣子。哪天戰事結束,四海昇平了,我想回去看看。姑娘願意一道來嗎?」

咦?我好像什麼時過說過,我不會和她一起流浪的?有目標就不算流浪吧。

「不了。我巴不得狗屁倒灶的中原沉到海底去。」
「……那數百萬百姓怎麼辦?」
「……差勁的人正好淹死,不差勁的就泅水來益州吧,這裡山高淹不著。」
「不會剛好淹死差的吧,倒楣的總是窮苦善良百姓。」
「哼,老百姓才不善良,你給他東西,他覺得應該;你一下沒給他,他就恨你。他們只崇拜權勢,只在乎成敗,只想到自己。你相信他們的性命最重要,他們覺得你罪該萬死;你包容寬恕他們,他們因你最輕微的無意冒犯而終身懷恨;你希望他們放眼未來,他們只知盤算當前的蠅頭小利;你渴求他們明辨是非,他們卻寧願深信最粗淺的謊言、最荒唐的白日夢。到頭來,你為他們奉獻一生,他們卻把你的功勞全歸在一個有名的混蛋身上。他們天性如此,勸你別理會百姓了,舒舒服服過上自己想要的生活。」
「嗯?嵇姑娘做過小吏嗎,怎麼知道這麼多?」
「以前常聽大人聊天。」

嵇縈指的大人是竹林七賢吧,天下名士呢。我的經歷差得遠了。
不不,我常與養母清談,不比她差的。
嗯,牛頭山腰上秋高氣爽,俗人遠在山腳下,正適合清談,不如試試與她爭辯。她這「中原下沉論」很容易打敗吧,嘿嘿。

「不不不不不……」我罕見地連說許多不字,果然吸引到嵇縈側頭注意。

「百姓差勁的雖多,還是有許多好人在。為了這些好人,中原就不值得沉到海底。」
「好人都被排擠、迫害死光了。剩下活著的就是你剛說的,『為了養家糊口』而做虧心事的。」
「那麼讓官府獎勵農作,多種點五穀雜糧,百姓吃得飽,就不必做虧心事了。」
「唉,我那是比喻,你在成都太久,人都變傻、變單純了。這些人幹壞事哪裡是為了糊口?他們吃的可好了,就是貪婪。」
「貪婪也是一時的錯誤吧。」
「不,他們一輩子貪婪。剛不是說了,他們天性差勁嘛。」
「呃……」

啊呀,糟糕,她說了一圈又繞回去了,這樣下去贏不了,必須尋找缺口突破!

「不不不,姑娘剛剛說他們貪婪是因為本性差勁,事實卻沒那麼簡單。」
「怎麼說?」
「《詩》云:『迨天之未陰雨,徹彼桑土,綢繆牖戶。』百姓總是愛錢,藏些金銀首飾在床榻底下,為什麼呢?就是怕亂世裡強盜官兵掠奪,朝不保夕,所以多存點家底,多條活路。百姓貪婪不是本性,而是肇因於對未知災難的恐懼,激起求生的本能而已。只要讓天下太平,百姓心裡踏實,就不會這麼貪婪了。」
「……」

嵇縈答不出話來了。嘿嘿……

「你說這天下怎麼太平?」
「就漢軍統一天下,要不魏軍統一天下?吳國似乎沒那志向,只知道扯後腿……」
「呵呵,我就說你是魏國奸細,還魏軍統一天下?」
「不不……姑娘就沒有過這樣的想法嗎?魏國畢竟是三國裡最強大的。」
「壞就該死,再強大也是該死。」
「壞也不一定是自願的嘛。搞不好是一時糊塗,至少在當時他覺得自己做的是好事……」

這話一出口,覺得不對呀。
難道我心裡承認自己做的是壞事了嗎?那我是不是該向姜維自首……
不行啊,我離回魏國找親娘只剩最後一步了,不能軟弱放棄!

「你也太奇怪了。季漢經營得這麼好,讓你奉公守法,心安理得,也能活得愜意自在;你還有你娘、小玉,一些交心的朋友,現在又是秩等千石的大官,你竟然想全部放棄?我再給你一個朋友的建議啊,你回去魏國,不攀關係,不願下作,不『同乎流俗,合乎汙世』,你就整天被人騎在頭上拉屎。你以為成都的百姓討厭啊?他們會不會隨手把垃圾扔進你家院子?」
「我……這也是我原則的一部份吧。我有很多為難的事情,等太平了回中原去……也是我該做的事。」
「好,我知道為什麼。你不必再說了。」

嵇縈挪了挪屁股,坐得離我遠遠的,背朝著我。
我們中間都夠坐十個人了……

「姑娘人生中有什麼兩難的事嗎?怎麼面對的呢?」
「有啊!我把母親與弟弟丟下了。大不孝!」嵇縈聲音有些顫抖。
「有弟弟啊。多大了?」

嵇縈沒再答話,也許想起家人,正傷心落淚呢。

「姑娘想想開心的事吧。妳瞧,沓中風光秀麗,碧草如毯,湖水碧藍晶亮,麥田金黃,青天……」

咦?遠方怎麼有陣黑煙呢。

「咦,姑娘快看,前面那座山上是不是失火了?」
「嗯?」

仔細再瞧,失火的好像是山頂上的瞭望台,好不容易搬木頭上去搭的呢,誰這麼不小心。
啊呀,又是一座瞭望台冒起黑煙,這一次離得更近些,還看得見點點火光。
不好,連牛頭山頂上的瞭望台都冒煙了。怎麼啦?天乾物燥?

「來了!」突然嵇縈深吸一口氣,抱起瑤琴,也無心放回套子裡,頭也不回地奔向山下!

「喂喂喂……」怎麼就這麼走了?

就在這時,山下中軍大帳傳出一陣急促而刺耳的號角聲。

「哺嗚--哺嗚--」

號角響徹山谷,如蟲蟻般散落四處的軍士飛速回奔巢穴營寨。

「哺嗚--哺嗚--」

一陣清風吹來,我起了一身雞皮疙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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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 沓中之戰 示意圖

帖子 maltz » 2014-05-27, 11: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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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

帖子 maltz » 2014-06-01, 00:44

這幾節都是戰爭,選了幾首適合氣氛的背景配樂,歡迎邊讀邊聽。
:point_white: 160 BPM, Angels and Demons (2009) by Hans Zimmer

(八)

七十里烽火預警,只爭取到一天。
炎興元年八月十九,但願是我在漢軍的最後一日。

昨夜和帳裡的太學生忙了一夜,給第一次上戰場的將士寫家信。
寫信不是報平安,而是道別。如果沒活過第二天,就把絕筆信交給遺族。
藤紙不便宜,卻是對將士最後的敬意。

我也準備了兩封信,一封給養母,一封給小玉,感激她們多年關照,祝福一生平安康樂。
我暗自許願,哪日天下太平了,要回益州找她們。

為了天下太平,數萬人必須拼死搏殺。

天明時分,操練場上忙亂倉皇,我臨陣練弩,對著角落裡殘缺的草人射了幾輪。
元戎弩果真是五歲孩子都能用的兵器。

牛頭山頂黃橙落盡,禿木蕭瑟;山腰的翠綠草原是腳下的戰場。
緊握連弩的雙手正微微地顫抖,指掌間是溼黏的汗水。

「咚……咚……」
「噗……」

山腳下鼓吹寥落,魏軍五顏六色的旗號,黃衣似土、黑甲如林,戰馬充塞山谷,與白水並流。
三萬人真有這麼多?難道鄧艾搬了援軍?

我回頭,漢軍頂著一張張嚴肅的面孔,戰甲塗抹赤漆,行伍嚴整,有如山坡上一大片燃燒的麥田。一張張青底白邊的四方旌旗,被山風颳得「啪啪」作響。我看不見小玉,只看見那張「漢忠義校尉諸葛玉」的白旗,聽見那裡戰馬嘶鳴。

「咳嗯。」嵇縈清了清嗓子,緊盯著她的仇家。

她身穿黑漆筒袖鎧,頭戴鱗盔,腰繫魚腸短劍,胸前斜纏一條麻帶,露出一排磨得閃亮的飛刀。
漢軍使弩、鐵刀、還有些鉞戟鐔鎩。嵇縈老喜歡和人家不一樣,這就是隱士風範吧。
今日之後,或許不會再見了。

「呃,嵇姑娘。」
「嗯?」
「我只想說……很榮幸認識妳。妳是個特立獨行的人。」
「哈哈,你怕啦?」

看得出來嵇縈本來是想笑我的,但她沒繼續下去。

「等一下跟著我,跟緊點。」
「哦,謝謝。」

嵇縈這麼說,竟我感到一股奇妙的安全感。

「咚……咚咚……」
山下鼙鼓此起彼落,魏軍前部已經繞過小湖,爬上山坡。青色湖面上依舊銀光閃耀。

我身前是兩列削尖的鹿角木樁,比手腕粗,比胸口高,斜插入土,尖刺對準敵人。步軍不會蠢到往鹿角尖上擠吧。李密說魏軍的騎兵厲害,這是防止騎兵衝陣的。

在木樁前大約兩百步,是三列臂腿粗壯的弩手,一個個挺直背脊,靜坐在叢生野草之間。他們不披戰甲,手上捧著七尺大弩,弩弓朝上。

前陣每步置一卒四樁,一共是五千弩手、七千鹿角木樁。

腳下的土地正微微震動,魏軍不斷推近。
我摸摸腰間的鐵刀環、粗麻布箭袋。

鄧艾手下的魏軍應該都是雍涼人,可能像我一樣,被連年戰亂弄得家破人亡。我不想害死他們,造成更多悲劇。
但我也不能回過頭來害死漢軍,那樣太下作了。

但如果我不努力殺敵,不就是白佔了一個漢軍的位子嗎?
話說回來,我也可能替漢軍擋下一刀一箭……

記得李密說,鄧艾若不包抄埋伏,還對不起姜維的期待。
這兩人纏鬥多年,知己知彼,這一戰會如何用兵呢?都得靠臨時發揮嗎?

牛背山稜上,赤、黃、綠、青、皂五色號旗正同時飄揚。
那卻不是我們一般人看的號令。我們只管……

「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

身後戰鼓密集響起,前方三長列弩兵由坐轉臥,伸腿抵住弩弓套環,奮力挺腰雙手拉弦,蹲跪上箭,一片箭尖瞄準晴空!

「叮叮叮……」鐸鈴搖動,戰鼓止息,草原上突然靜得出奇。山稜只剩邊上的赤、皂二旗飄揚!

身後傳來一片腳步雜踏;魏軍似乎也察覺了我們的行動,各路軍勢也有動靜,變化陣型……

他們還很遠呢,大弩的射程是幾步啊?

「噹!」

大銅鐃晴空霹靂一敲,嚇得我周身一震!第一排弩軍按動弩機,「颼颼颼--」傾刻間,帶羽鐵箭如漫天黑蝗,飛向山腳的敵人!

下面傳來一片「哇……」的慘叫,依稀見到不少軍士倒下,魏軍鼙鼓轉急,陣形轉為鬆散!

「噹!」

大銅鐃再敲,第二排弩兵發射,第一排弩兵正躺在地上,伸腿挺腰,拉開弩弓!

「喔啊啊啊……」又有許多魏軍被射倒!一片土黃色的軍勢向這裡來了,少說幾千人!

戰鼓不歇,銅鐃再響,「噹!」第三排弩兵羽箭脫手,第二排弩兵再撐開弩弓,第一排由坐臥轉蹲跪,朝弩機木臂上裝填下一箭!

「哇……」魏軍再被射得七零八落,缺口卻立即給後面補上!

看得清前鋒旗號了--天水太守王頎!
啊呀呀,這不是鄧艾!也對,哪有衝前面當草人箭靶的主帥呢?
老頭子在哪裡?

……山谷裡有張金黃大纛方旗,周圍還有圈紫色小牙旗!大概就是了!離這裡好遠!

「噹!」第一排弩兵再射,魏軍又倒一片!老天如何決定輪到他們倒楣?

「咚咚咚咚咚……」鼙鼓死命敲打,魏軍邁開大步跑上來了!他們身披黃漆鱗甲,雙手持弩!弩兵對弩兵!

「噹!」漢軍五千大弩輪替連射,直直瞄準跑上來的魏軍!

「哇啊啊啊……」一個個軍士給射得離地騰空,翻滾下山,又有更多人衝上來!

忽然身邊捲起一陣風,一個個扛著六尺雙層竹牌的軍士飛奔上前,蹲在每個弩兵身邊!

魏軍的弩兵不跑了,他們單腿踏弩,雙臂拉箭!

「噹!」漢軍弩箭再發!

「颼颼颼--」前面傳來一片弓弦響,魏軍射擊了!漫天弩箭像一陣孟夏午後的灰黑暴雨,襲上山坡,漢軍的弩兵頭上撐起一面面大竹牌!

我們的盾在哪裡啊? :on_scared:

我正要趴下躲箭,卻被旁邊的嵇縈一把拉住!

「別怕!」

黑色暴雨無情地下在前面弩兵陣裡,只聽得一陣「咚咚咚」,無數箭枝斜插在竹牌上,間雜「啪啪啪」的竹牌碎裂,中箭將士的悽慘呻吟!

好在沒射到我們這裡……

「咚咚咚咚咚……」魏軍鼙鼓再摧,弩兵忙著裝填,漢軍盾牌掀開,即刻反擊,「噹!」弩箭再射!
魏軍不靠竹牌擋箭,雖有鐵甲卻遮不住全身,又站著不動,這一波盡皆射進陣中,只見長箭穿臂貫腿,慘呼連天!甚至還有人腦袋給一箭射穿!

「噗喔--噗喔--」山谷間胡角齊鳴,傳來一陣響亮的金屬撞擊聲,魏軍弩陣之後虎狼湧現,推出兩排齊胸虎面黑漆鐵盾,鐵盾上面挺著無數尖利的刀槍!
數千重甲步兵正排著太學廣場上的陣型!

「噹!」弩箭再發,重甲步兵「唰」一聲跪在鐵盾厚牆之後,只聽一片「咚咚咚」響,射在大鐵盾上的弩箭紛紛彈跳墜地!好厚的鐵盾!

「颼颼颼--」天色一陣暗,魏軍箭雨襲來!一張竹牌要遮兩人,總是掩蔽不全,不少軍士被從天而降的粗長弩箭射中,抱傷痛苦翻滾!

「噗噗噗噗--」短促高昂的胡角響起,重甲魏軍也跑上來了,後面跟著一大片殺聲!

「噹!」漢軍弩兵再接再厲,瞄準重甲步軍的上半身,瞄太高的,總也射到後面弩軍!

「哇啊啊啊……」中箭的魏軍抱頭大叫,盾牆只在一百步外!

「咚-咚-咚-」

漢軍大鼓響起,重低鼓音震麻耳目,翻騰內臟!這是我們的信號!

「準備自由射擊!」陣前屯長舉起令旗,高聲下令!

一百步有多遠?目標進入射程了嗎?

「叮叮叮--」鐸鈴搖動,前面的三排弩兵抱起大弩就往回跑,滾在地上呻吟的傷兵給盾牌兵拉著回來,魏軍一陣黑箭射到,全插在前面壓平的草地上,心中不由得一陣慶幸……

弩兵撤退了,換我們是第一線!一個盾牌兵站到我身邊,我好像見過他,太學生?

「幸會!」那張雙層大竹牌上插了七、八隻弩箭,其中兩隻還射穿了!
「嗯!」

「噗喔喔--哺嗚--」魏軍大胡角響起,鬼哭神號,手臂上寒毛直豎!

「吼!吼!吼!吼!」滿布刀槍的黑色鐵牆怒吼著壓上來了!

「快射呀,快……」戰場上喊聲太大,太學生說什麼聽不清,只知道他在拍我的肩!

「咻咻咻咻咻咻--」元戎弩萬箭齊出,如飛蝗遍野,全飛向魏軍的臉!許多重甲魏軍不及防備,滿面弩箭,仰面便倒,黑牆出現許多缺口!

我不情願地舉起連弩,故意瞄高些,扣下機關--

十隻弩箭連發飛出,但願有沒有射到人……

「吼!吼!吼!吼!」黑牆的缺口已經給堵上了!

「再裝呀!……」太學生再三摧促,我伸手摸進箭袋,隨手抓了一把,一隻隻塞進箭孔……

「哺嗚嗚--哺嗚嗚--」漢軍沉重的號角聲響起,震動山河,後方左右響起兩大片殺聲!

「颼颼颼--」天上又一陣黑箭射過來了!似乎比以前更多,好在前面的弩兵撤了……

「快蹲低!」太學生一把拉我蹲下,緊握把手,高舉竹牌,天地一陣昏暗!

「咚!」竹牌微震,盾牌擋了一箭!
「咚!」又擋了一箭!
「砰!」一隻黑箭頭插穿了竹牌,只停在右眼前一寸!我打了個冷顫,要是剛才臉往前擺一點點……

「啊呀,好險!」太學生看著箭頭,滿面驚喜。
「多謝多謝--」

眼看著這一波弩箭過去了,太學生說了聲「差不多了」,掀開盾牌,正站起身,卻被橫空飛來一箭射中!

「啊啊啊-嘔……」這一箭少說有四尺長,胸口進,背心出,太學生倒在地上抽搐乾咳,為性命掙扎!

我能做什麼?

「你叫什麼名字?」我想幫他把絕筆信交到家人手上!

但我都要回去了,問這個做什麼?

「殺啊啊!」虎頭鐵盾大牆已經推進到鹿角之前!

「咻咻咻咻咻咻--」元戎弩第二波萬箭齊發,悲呼聲驚天動地,一個個魏軍臉上插了弩箭,劇痛中向四方狂奔,許多給卡在尖木樁上!堅固的盾牆又被射出無數缺口!

「哺嗚嗚--哺嗚嗚--」震耳號角正在身後響起,心肺撼搖!

「殺啊啊啊啊!」漢軍豪壯吶喊,拔刀迎敵,朝堅硬的魏軍重甲撲了上去!嵇縈身手敏捷,三步就衝在前面!

我該跟上去嗎?

「殺呀呀!」

戟突斲削肌膚,槍刺戳透皮肉,碎甲破盔橫飛,青天下鮮血劃出一道道紅色弧線!

鄧艾在哪裡?

「哇啊啊啊!」

斧劈截斷筋骨,一隻斷臂飛上半空!

「颼颼颼--」天色一黑,我心裡一怕,本能地蹲下,卻見無數弩箭躍過頭頂,飛向魏軍!這是漢軍的箭!

「上啊!」

源源不斷的漢軍從身邊狂奔而過!我就這麼呆傻地蹲著,任憑千百死傷正在眼前展開!

「颼颼颼--」魏軍弩兵回射!危險!

我慌忙拾起剛才大學生掉在地上的竹牌,舉在頭上,那隻射穿竹牌的黑箭正在眼前……
我渾身顫抖著,就這樣一直躲在竹牌下面吧?不管外面腥風血雨,不管外面是友是敵……

「咚!」雙手一麻,竹牌又擋了一箭,好威猛的箭勢!

「殺啊啊啊!」大地劇烈震動,漢軍英勇地撲向敵人,他們卻不知我也是他們的敵人,近在眼前……

突然,我耳邊響起一陣嵇縈的罵聲:「膽怯小人,吃裡扒外,人渣敗類!」

「哺嗚嗚--哺嗚嗚--」

罵得好!如果再來一箭,射穿盾牌,把我插死在裡面,倒也天道昭彰……

那我還頂著盾牌做什麼?我掀開盾牌,與腳邊的太學生空洞的雙眼對望,他因為保護我而死,我卻無以為報!

我對不住他,只有緊閉雙眼,靜待天道宣判……

「颼颼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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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 沓中之戰經過之一

帖子 maltz » 2014-06-01, 09:35

第二部 沓中之戰經過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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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

帖子 maltz » 2014-06-07, 07:53

:point_white: 本節推薦配樂 Mozart's Requiem - Dies irae (Herbert von Karajan)

(九)

「哺嗚嗚--哺嗚嗚--」

對面弓弦齊響,緊接身後一陣驚天駭地的軍號,震得我耳鳴頭昏。
我索性跪在綿軟的草原上,靜候命運,耳邊一聲聲利箭劃破長空,若上蒼有眼,請讓弩箭射中我吧……

「哇啊啊--」近處一聲淒厲的慘叫,我一睜眼,無情的黑色箭雨斜刺而下,一名跑過身邊的戰士給弩箭釘在草原上,抱腿悲喊!正要替他拔箭,又一隻無情的利箭貫穿了他的上臂!他叫得撕裂心肺,在草叢間翻滾,一個個軍士扛著竹牌跑過,沒有人停下腳步,伸出援手;我把大竹牌蓋在他身上,他又痛得踢開了竹牌……

他幹了什麼虧心事,老天如此懲罰他?為什麼沒射到我?

「颼颼颼--」換漢軍弓弦響!蔽日烏雀般的箭支只在頭頂上二丈處飛過,前面魏陣裡又是一片「哇啊啊啊--」的哀聲慘叫!

魏軍難道也是活該報應嗎?當年兒子失去父親,今日再被奪去性命?生死判決竟如抽籤兒戲?
「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老天本就一視同仁,何來正義與報應?

忽然左邊馬蹄隆隆,大地顫動,尋聲看去,白日下一片銀甲閃耀,十餘騎飛奔推進,當中正是「漢忠義校尉行先鋒諸葛玉」的大紅旗!主將小玉一馬當先,提著丈八槊矛,青袍上長髮飄逸,雄偉的西域座騎披上了光亮的鱗甲,一側掛著六尺大弩,威風八面!

「哺哺哺--」短號響起,小玉率衛隊斜刺進魏陣去,長槍起處,魏兵戳一個倒一個,無人能擋!

「殺啊!--」一見主將身先士卒,前線拼殺的漢軍英勇兼倍,鬥志大振,強勢挺進;魏軍前有鐵刀猛砍,後有長矛急刺,邊上兵士的孤立無援,轉身逃跑,剩下的也跟著棄守戰線,魏軍陣型竟如秋風掃落葉一樣地潰散,漢軍趁勢掩殺推進!

「哇啊--」一名逃命的魏兵被長矛刺倒,給追擊的漢軍一刀刺進後背心窩!跑得慢的凶多吉少!軍士拋甲拋戈,齊胸虎面鐵盾最重,全給扔在了最前線;鐵刀鐵鎩,鱗甲鱗盔隨手拋棄!漢軍隨小玉奮勇追擊!

「哺哺--」漢軍隨號角聲絕塵而去,留下一地錯亂的死屍……

身旁那中箭的軍士依然疼得打滾,沙啞地哭叫;我又求死而不得,再蹲在地上,讓全戰場幾萬人看笑話嗎?
遠方鄧艾的黃紫纛旗似乎更近了,正中間似乎是座大轎子,大約還有五里路吧?如果跟著漢軍殺到最前線,或許真有機會找到鄧艾……

對!我不能死在戰場上,我要回去,去孝敬親娘,去過我想過的人生!

我抓上元戎弩,奮力起身,跑過掛著遺體的鹿角木樁,跑過滿地的破旗、碎甲、斷刀,跑過垂死的重傷軍士、失去驅幹的手臂、開腸破肚的屍首、只剩額頭以上的半顆腦袋,跑過趴地求饒的降卒,跑過割下敵人首級用以報功的軍士,他們甚至伸手進死人的褻衣,摸出一串串銅錢……

「茂子!」

靠了聲音才認出來是嵇縈。她失了頭盔,暗紅的血汙沾黏著一頭亂髮,幾滴血水滑落臉頰,在汗水裡化開。

「等了這麼久才來?」
「啊啊,對不起……」我原地喘氣。漢軍的陣線推進得好快,跑步也追不上。
「你有沒有看見……喔,不必了。」

嵇縈彎下身,在一個斜躺著、嘴眼歪斜的屍首喉頭上拔出飛刀,塞回她黑漆鱗甲上纏繞的麻布帶。那一口口飛刀都是沾血的。
都是不同人的血……

「我宰了至少七個!你怎麼樣?」
「呃……」
「別想了,上去幫忙殺敵,跟緊點啊!」
「哦!」

嵇縈頭也沒回,步履輕盈,轉盼間已經隱沒於前面漢軍之中。
我就算能跟緊,也只會拖累她。

一個個軍士從身邊跑過,我也拎著連弩跟著跑,彼此間沒什麼話說,只顧著喘氣;都知道自己落了隊,該往前線去吧。一個人正氣喘噓噓地扛著魏軍的虎面大鐵盾,有了這個就絕對不怕弩箭了;另一個提著魏軍的龍紋銅鉞,前任主人有點地位家世吧?還有一個腰上綁了幾顆人頭,一邊跑,人頭臉碰臉,還撞出「啪啪」的聲響。

我寧可那聲音來自他搜刮的銅錢……

生前好好的人,從軍也是正當事業,為什麼遺體給這樣糟蹋?再說,那些地上的屍首不見得是他們殺的,憑什麼搶別人的功?就算是他們殺的,勇敢無私的軍士正隨小玉在前面與敵人拼命,他們卻安穩地躲在後面?戰後論功行賞的是他們,無名英雄卻只配得墳頭一掊黃土?

蒼天為什麼要獎勵自私的人?為什麼不用弩箭把他們釘在地上?佛家說「善惡有報」,英雄的福報在哪裡?魔頭的惡報在哪裡?

但我又有什麼權力審判他們呢?他們不是千石大夫,而是最平凡的兵卒;益州米價月月漲,他們用微薄的薪俸養活一家,為了家人過上更好的日子,戰場上隨手多撈點,也算是惡人嗎?他們不是扛著弩、拿著盾,上前線助戰去了嗎?而我只靠耍耍嘴皮子,就得到了他們一輩子不能想像的功名、俸祿,剛才還怕得躲在竹牌下面,我還有資格嫌棄他們嗎?

我不能再膽怯!回去之前,我好歹要替漢軍做些貢獻!

心意已決,腳步邁得更大了,漸漸追過了那些不知是有心、還是無意慢慢跑的;眼前是座小山頭,我正奮力爬著山坡,忽然響亮的胡角從山頭後面傳來!

「噗喔--噗喔--」胡角!這是魏軍的進攻信號!
「殺啊啊啊--」山頭後面響起一大片喊殺聲!

快爬啊!我努力地抬腿,恨不得插翅飛過山頭去,但體力實在不濟,越爬越慢,又慢慢被剛才拋在身後的軍士趕上……

「噗噗噗噗喔--」這是魏軍弩兵預備的信號!不好了!

好不容易爬到小山頭,一陣清風吹來,不禁頭皮發麻--魏軍傾巢而出,從山腳一直排到湖邊,自左、前、右三面同時湧過來,將漢軍堵困在中間!千百面魏軍的荊旗如五顏六色的浪濤,當先一面大旗是金城太守楊欣,左邊大旗是惠唐亭侯鄧忠……

鄧忠?這個名字很熟,是哪個親戚……
不,這是鄧艾的兒子,勇冠三軍的厲害人物!

是了,「鄧」字大旗下一將,金盔金甲,手持長矛,威風八面,率領數十騎斜刺進漢軍竹牌陣,為首的數排軍士給衝得四散五裂!三面魏軍殺至,實力懸殊,漢軍岌岌可危,我身邊的幾名軍士看了竟然掉頭往回跑!

沒時間想是該鄙視還是同情他們了!必須幫小玉!
我大步衝下山坡,一把抓起麻布箭袋裡的弩箭,努力塞進元戎弩的入箭口,裝三隻掉兩隻……別慌!別慌!

「噗喔--噗喔--」胡角不曾間斷,敵人數不盡的攻勢撲來,漢軍應付數倍於己的敵人,還要分兵應付鄧忠騎隊的槍刺,陣型單薄,還被逼得不斷縮小,潰散只在旦夕,唯有捨命搏殺,奮力支撐!亂軍之中,鄧忠率騎隊直奔主將「忠義校尉」紅旗而去,小玉勒馬定在原地,以左臂挾長矛,左腿踏上弩弓扣環,以右臂和腰力拉開六石大弩!

「颼--」鄧忠正朝小玉奔來,弩弦一響,慌忙低頭,盔纓在半空中碎散!

「啊呀!」鄧忠背後副將慘叫一聲,這箭將一搓鄧忠的盔纓插在他眉心!副將倒栽下馬,一頭撞在地上!

「蜀賊,與我一決生死!」鄧忠滿臉怒容,策馬舉槍朝小玉刺來,小玉放下大弩,舉起丈八槊矛,拍馬向鄧忠奔去,兩員大將面對面交鋒!二將交馬,槍矛齊出,只聽得「噹!」一聲巨響,小玉長矛竟被震飛上半空!鄧忠驟然回馬,舉槍要刺小玉後心,小玉竟也不躲,自背後拔出御賜的雌劍,雙手緊握,待鄧忠槍尖到時,冷光一閃,大喝一聲,鄧忠槍頭竟被雌劍削斷!

那槍頭在地上彈了兩彈,竟然滾到我腳邊!黃金虎紋,好漂亮……

不好,小玉雙手揮砍,用力過猛,在馬上重心不穩,鄧忠又從身後另一副將那討了長槍,再來刺小玉!
小玉沒看見鄧忠回來!

「小玉危險!」

「咻咻咻咻咻--」我射我射我射!

我抓緊元戎弩,十箭連發,都往鄧忠身上臉上招呼去!鄧忠急急轉身閃避,只聽得「鏗鏗鏗」數聲,弩箭撞在金鎧上,盡皆落地,連副將都沒打到……

「陰險蜀賊,竟敢放冷箭?找死!」鄧忠指著我大罵,拍馬挺槍,要來刺我!

大哥我們見過一面的呀,認不出我來了嗎?
不不,我都要用弩箭扎他滿臉,他怎麼會想到是我?完了完了完了……

「咚--咚--咚--」

熟悉的巨響傳來,漢軍的大戰鼓!身後忽地出現無數喊聲!我回頭,剛才山頭上盡是青綠牙旗,正中纛旗上書「漢平襄侯大將軍姜維」!赤甲的漢軍如瀑布傾洩而下,姜維綠袍銀甲,率領百餘騎正朝這裡殺來!鄧忠丟下我,挺槍縱馬,率數十騎接戰姜維;兩個威武大將在馬上拼鬥槍法,鄧忠年輕氣盛,姜維老當益壯,青山崩頂,蒼海壓身,狂風抱體,驟雨纏身,金光閃耀,銳氣燦爛!

「喝啊啊!」鄧忠這一刺被姜維閃開,卻沒閃得遠,姜維抬起臂膀放過槍尖,鄧忠來不及收住槍勢,卻被姜維右臂夾住長槍!鄧忠奮力拉扯,姜維夾得緊了,穩如泰山,左臂挺槍便刺鄧忠!

「鏗!」這一槍正中鄧忠肩窩金鎧,鄧忠悶呼一聲,長槍脫手!好機會,再刺一槍,便能結果了鄧忠!

……為什麼我要幫姜維叫好?難道我心裡真的向著漢軍?

姜維果然舉槍再刺,直直描準了鄧忠面門而去!鄧忠眼看閃躲不及,眼看著要殞命沙場,突然姜維槍勢急轉直下,這致命的一槍竟然刺上了青草地……
姜維一手按胸,面色緊繃,嘴唇發紫,竟夾著鄧忠的長槍倒撞下馬,撲摔在地上!

鄧忠死裡逃生,得了扭轉乾坤的大好機會,抽出身後寶弓,拈弓搭箭,要射姜維!

「咻!」弓弦響處,姜維怒目圓睜,一隻大手竟在空中接住了鄧忠的箭!好快的反應!

鄧忠正驚駭間,姜維拾起鄧忠掉落的長槍,奮武揚威,直直往鄧忠戰馬頭上刺去,槍尾鐵釘正中馬腦!戰馬悲鳴一聲,馱著鄧忠狂奔而去,鄧忠身後的數十騎護主而去,百餘漢騎隨後掩殺!

姜維翻身上馬,也不追趕,只是不再按著心口……

「感謝大將軍!」小玉拍馬上前,滿面欣喜,姜維卻是一臉怒容。

「為何不執行山上旗號?要妳按兵不動!」

「不……不是要小將擔任先鋒嗎?」小玉一臉惶恐。

「先鋒就可以不聽號令,擅自出擊嗎?輕則一軍覆滅,重則全軍動搖,滿盤皆輸!」
「實在對不起!」

小玉慚愧低頭,朱唇顫抖。

「且妳治軍不嚴!怎能放任軍士撿拾戰場上敵人留下的東西?重要戰鬥,不以敵人首級論功賞!」
「對不起!願按軍法!」

小玉以手拭淚,姜維只是搖頭嘆息。

「噗喔喔--噗喔喔--噗喔喔--」胡角震動山川,這是魏軍的總攻擊號!弩兵也上來了!

是了,姜維親自來救,不也是把主帥中軍陷入敵人包圍,鄧艾哪裡會放棄這個機會?

「戰場上萬不能感情用事,局勢仍大有可為!快振作!」
「是!」

「依軍議,盡快領兵上後圍,全力防守自軍陣地,不得號令,切勿擅離職守!」
「是!」

「適當斷後,顧全大局,跟不上的就別管了!」
「是!交給我!」

「噹!噹!噹!噹!噹!」身後銅鐃連催,是急急退軍的信號!姜維中軍剛殺散了鄧忠部隊,當下緊切退軍,來去如風!

魏軍得了總攻擊號,奮勇進擊,又見到漢軍主帥撤退,士氣百倍!先鋒漢軍轉為殿後,勉強維持的戰陣棄守,全線崩潰,顧不得友軍,也保不了自己,受傷的、跌跤的被拋棄在地上,慘遭追兵槍尖無情反覆地刺上!

如果被魏軍吞沒了,能不能投降呢?

「殺呀!」魏軍騎兵追上來了,見佛殺佛,一顆腦袋被長刀削上了半空!
「颼颼颼颼--」箭雨驟降,無論漢軍與魏軍,都給射倒,釘在地上!

看來不能投降……

「兄長!」小玉見了我,拍馬上前,「請快退到山腰上,一片青旗的地方!」

小玉揚鞭一指,遠處一座山頭,大約二里地以外是有許多青綠旗幟……什麼時候插上去的?

「我留下來斷後!兄長快走!」
「大將軍命令,要顧全大局,不要冒險!小玉快來!」
「我知道!但身為將領,身為一個人,我不能讓信任我的人在絕望裡死去!兄長快走!」

小玉說完,拾起先前被打落的丈八槊矛,騎上汗血馬舉槍高呼:「衝入敵陣,為士卒爭取徹退時間!寧可以一命換百命,不能茍且偷生!」
「好!」

衛隊舉起先鋒大旗,吹起號角,誓死相隨,一行驃騎衝向魏陣!那邊魏軍弩陣正在拉弓上箭,漢騎猝然而來,當先一卒被馬匹撞上了空中!一個魏卒拔起短刀上前應戰,被小玉長槍刺入咽喉,一條血柱噴得半天高!這十幾騎左衝右突,縱劈橫砍,如入無人之境,千人弩陣竟被殺得驚慌逃散,自相踐踏,弩箭射進自己人的胸膛!

小玉如此英勇,寧可犧牲自己,為眾軍爭取撤退的時間,為什麼我卻老想著投降呢?
我還配得上這個姓氏嗎?我還對得起小玉嗎?

「噹!噹!噹!噹!噹!」

無數張驚恐的臉從身邊飛過!

伸手入箭袋,只剩最後的幾隻箭!

青旗,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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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 沓中之戰經過之二

帖子 maltz » 2014-06-10, 08:00

第二部 沓中之戰經過之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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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

帖子 maltz » 2014-06-10, 10:22

:point_white: 本節推薦配樂 LOTR1: Fellowship of the Ring (2001) Soundtrack 07-08 (personal cut)

(十)

千萬追兵窮凶極惡,漢軍脫了戰甲、棄了大盾,不必管是敗走還是轉進,不必想是高飛還是遠征,命在須臾,誰不撒腿狂奔?晴空與山頭青旗映成一片水藍,活命便是天堂極樂!我跑!跑過被踏平的荒草,跑過沒踏平的亂草間散落的死屍!我朝元戎弩塞箭!每一箭都是希望、都是生命!

「哇啊啊!」箭雨傾盆,誰能停步,哪怕只多看一眼傷者的苦難?
「咚!」誰能管腳下踢飛的是什麼,是把手還是人手,是石頭還是人頭?

「颼颼颼--」前面漢軍弩陣反擊,漫天弩箭橫空而過,身後一片人馬嘶喊!喘得上氣不接下氣,哪能叫出「感謝大將軍掩護」?

「噗噗噗噗喔--」胡角再起,鐵蹄踏裂山河,數百魏騎衝入散如沙石的漢軍之中!大地的震動越來越近,慘叫聲不絕於耳!人哪裡跑得過馬?眼前唯一的生機,就是漢軍前陣的兩排鹿角木樁,只在大約一百步外!

「颼--」這是鄧忠射姜維的弓弦響!我嚇得幾乎摔倒,右耳邊竟有隻箭飛過!一回頭,兇神惡煞的銀甲魏騎已在身後不遠,角弓上架好了第二箭!我和你無冤無仇啊,為什麼要射我?

我急急向右跳,左臂忽然「啵」一聲輕響,飛箭插入前方土地,幸好只是箭羽掠過!

「受死吧!」不好,騎手只在身後,正要舉槍刺我!我急急扭步轉身,改往牛頭山上跑,魏騎一下收不住馬勢,竟衝到前面去了!
「哈哈哈……」我竟然笑了,不是快死了嘛……

「蜀賊休走!」魏校氣得大罵,勒馬挺槍,又要來刺我!何苦呢?我拔腿往鹿角跑去,只剩五十步!
三十步!魏校追得近了,高舉長槍!這不是要把我釘在地上嘛?再轉身!
又追上來了!十步!五步!低頭鑽過去了!

騎手險些衝上鹿角,急急勒馬,我們之間的一丈,就是生與死的距離;這兩道空隙比人身還寬些的木樁,就是人間與冥界的分隔線……

「蜀賊畜生我操你媽!」魏騎破口罵娘,但我聽嵇縈罵得多了,卻沒感覺受辱,竟指著他「哈哈」喘氣!騎手恨得咬牙切齒,眼珠子都要暴跳出來!

嗯?鹿角陣左邊不遠處有一道大缺口,被先前魏軍盾陣撞出來的?
不好,人間冥界的分界模糊了!

魏騎也看到了,拍馬就來!不好不好不好……我轉身就跑!
馬快,轉瞬過了鹿角!

「颼--」
「鏗!」我還來不及跳開,後心一震,腳下被什麼一絆,登時撲倒,眼前一陣天昏地暗!中箭了嗎?受傷了嗎?低頭一看,雙手都是鮮血!死定了嗎?不對,剛剛絆倒我的是一具屍首,我正巧趴倒在他嘴邊的血泊裡。那張臉我見過的!這……這就是剛才在我身邊被兩箭射死的軍士!我竟回到了原來的地方!

蓋在他身上的竹牌還在,正掀翻在一邊!
魏騎正要放箭,我急忙抄起地上的竹牌,彎身縮頭躲在後面,「咚!」一聲,雙手微微發麻!

哈,沒射穿!
弓箭哪來弩箭的穿透力?對了……我的元戎弩還掛在腰上!

魏校見我提著大竹牌擋箭,氣得摔了角弓,驅馬疾進,又要用長槍刺我!

不能讓他看見我的元戎弩,用竹牌擋著!
我悄悄抓緊元戎弩的手把,食指放上機關,上了箭嗎?最後的六隻箭全上了!還有三十步,衝上來了,不能跑,跑了瞄不準,學小玉不動,二十步!不能動!長槍舉起來了,一張面目猙獰的大臉!

「咻咻咻咻--」竹牌上六箭連發!

「哇呀呀!」騎手翻撞下馬,「喀嚓」一聲,脖頸著地,手腳最後微微抖動幾下……
他一隻舌頭歪吐嘴外,臉頰、喉頭各插了一箭,喉頭那箭可插得深了,只剩箭羽露在外面。

「哈……哈哈哈……」我癱坐在地,雙手顫抖,摸了摸背,竟有隻箭插在鱗甲上,但不疼呀?
我心一橫,把箭拽了下來,感謝鱗甲,感謝竹牌,感謝他使弓不使弩,我真想躺在青草地上……

不能鬆懈!連弩裡已經沒箭了,再追來一個罵娘的可必死無疑!
對了,騎他的馬,奔上山頭陣地去!
等等,如果我換上他的魏軍黑胸鎧,搖身一變成為魏騎,不就能直接見鄧艾了嗎?這一刻,我不是等了九年了?

「哇啊啊--」垂死的哭叫傳來,一名軍士被鐵騎硬生生撞進鹿角,至死還掛在上面!

不行,小玉正在前線為我們賣命,我竟想著背叛她?還算是人嗎?不換了,騎馬上山頭!
我緊抓厚皮馬鞍,雙腿使勁蹬呀蹬,好不容易讓左腿跨到另一邊。騎馬的第一步是什麼……要和他說話!

「高大英俊的黑毛馬啊,」我撫摸著剛硬得像灶刷的馬鬃,「你的舊主人是個瘋……是位好漢,剛才慷慨就義,為國捐軀了。我叫茂子,從現在起請你信任我,我不是壞人,呃,從你以前的標準看我的確是壞人;但我偷偷告訴你一個天大的秘密,其實我是你這一邊的;雖然現在我也很為難……」

黑馬「伊呀呀呀--」叫了聲。牠聽懂了嗎?還是不耐煩了? :on_sweat: 嗯,就算人馬友誼跨出了第一步!騎馬的第二步是……兩腿夾馬肚子,叫一聲!

「呀!」

……沒效。夾得太輕了?

「呀!」動了動了,再快點!
「呀!呀!」跑了跑了,青旗在左邊呀……
拉左邊的疆繩!轉了轉了!哈哈,小玉說騎馬一旦學會了就終身不忘,果然如此!這匹黑馬真不錯,高壯威武又聽話。嗯?馬鞍前面還有個袋子,裡頭是前任主人的印信乾糧什麼的吧……

這次他慷慨就義了,有人給他家裡送絕筆信嗎?父親當年可再也沒了音訊……
他會不會留下一個寡婦與年輕的兒子,寡婦被官府安排改嫁,兒子被派到益州當細作?
我頓然覺得自己滿手血腥,好像父親是我親手殺的……

「黑馬呀,你知道人的矛盾嗎?作匹馬是不是簡單多了?你心裡有什麼憂愁?你有心上馬嗎?雄的還是雌的……我還沒看你究竟是男是女呀?」

草原上風清氣爽,我策馬疾馳,片刻便擺脫了魏騎追兵;他們顧不上我,只管著射殺、刺死地上跑的漢軍,不遠處正十來個漢軍正被魏軍四騎圍困……
有能力救人,就不能見死不救!黑馬高大,多載一個人沒問題!

停下來!
我長吁一聲,猛力一扯疆繩,黑馬前蹄平地抬得一人高,差點害自己為國捐驅!
「黑馬,我們一道去救人!呀!呀!」但我手上已經沒有兵器,怎麼救呢?難道把人硬撞下來?

啊呀,前面不遠可不是神準的飛刀手?

「嵇縈!快上馬!」

嵇縈愣了一下,飛奔而來,我驅馬上前,彎腰伸手,在雙手緊扣交接的那一瞬間使勁一拉!
幸好她沒小玉那麼重……

「諸葛茂!我還以為你死定了呢!」嵇縈坐穩身後,一隻手搭在我右肩,咧嘴笑得燦爛!
「……飛刀射完了嗎?」
「還有六、七把!」
「我騎馬,妳專心丟飛刀!我們去救出那邊被困的漢軍!」
「可以,你騎穩些!」
「好!」

我看準了最接近的魏騎,連夾十次馬腹,黑馬明白意思,撒蹄飛奔!那騎手一意追殺草原上逃散的漢軍,驟見我們一組馬男女,正狐疑不定間,兩騎擦身而過,只聽得後面「哇!哇!哇!」慘叫連連!

回頭一看,騎手的右眼窩上插了一把耀眼的飛刀,帶刀逃命去也!
可惜他不是忠侯夏侯惇,沒勇氣拔刀生吞眼珠子……

「媽的,還我飛刀啊!」
「心疼飛刀,就用魚腸劍吧?」
「那得離得多近呀?你騎術行嗎?右邊有敵人!馬別動!」

我向右看去,二十步外,一名魏軍騎手正在拉弓架箭!
別動?我沒帶竹牌上來啊!

「颼--」

嵇縈右臂飛快揮出,騎手這一箭還來不及出手,嘴外多了把刀柄,嘴裡自然是刀刃!騎手棄了弓箭,摀嘴悲鳴,竟疼得摔下坐騎,在地上翻來滾去!
看來被射到嘴比被射到眼睛更痛些……

「好快的身手!」
「是他太慢了!」嵇縈正要笑,突然目露凶光,「快低頭!」

我急急聽命,只聽得頭頂上銀槍劃破長空,這一槍差點戳我臉上!
一時大意,讓魏騎欺近身來,他第一槍沒中,收了槍勢,還要戳第二槍!
「唰!」魚腸劍出鞘!

「你敢戳他的頭?」
「狗男女不知羞--」

騎手還沒罵完,嵇縈側身躲過第二槍,寒光閃處,騎手的腦袋翻轉飛在半空,頹然身驅卻向我倒下,斷頸鮮血噴了我一臉,又熱又腥!我急急推開屍首,抹去臉上的血汙,只看見最後一個騎手溜之大吉的背影,坐騎右邊的屁股上還插了隻刀柄……

「呵呵呵哈哈哈……」嵇縈簡直是座人形元戎弩,但她的笑聲又像假日的成都市場裡面,最愛聽露骨笑話的中年買菜婦人。

本來有些期待被救出來的漢軍至少會道個謝,但他們早跑到前面去了。
安全了就好吧。

「茂子,你怎麼會騎馬?」
「嗯?我本是北方人啊!」
「我也是北方人呀,也一輩子沒騎過馬。你家裡做什麼的?」
「……哎呀不好!魏軍數百騎追來了,我們得盡快去山頭上青旗陣地!」
「呦,你不是一直吵著想回老家去嗎?現在有了馬匹,亂軍之中正是好機會,你怎麼不走了?」
「……因為我不能丟下妳們!」

嵇縈沒有回話,本來搭在我肩上一隻手移開了,改成雙手一左一右扶著我的腰。
她誤會了,其實我不能丟下的是小玉。但我又不想說破……

戰場上腥風血雨,但此刻的我卻被一種奇妙的溫柔與欣喜籠罩,兩人共騎著黑馬,奔向山頭上的青旗……

「馬上兩個人太重了!都下馬!走木橋!走木橋!」接應的漢軍朝我們揮手大叫。這「木橋」只是幾塊削平的長木板,並排擺在撲滿亂草的地上。為什麼一定要走在上面?

「噗喔--噗喔--噗喔--」山下一陣短促的胡角,原野上逃命的漢軍終於投進友軍的懷抱,那是一道呈半弦偃月形、由兩萬人防守的後圍,陣前是層層包裹的竹牌與槍陣;魏騎追到漢軍陣前,不敢擅自衝陣,又回頭刺殺戰場上奔逃的漢軍!

「馬交給我!」接應的軍士一手奪過疆縄,「你們兩個,去山頭拉床弩!」

我順著軍士的手勢看去,牛頭山的密林邊上,掩蔽用的枝條正被軍士綑綑搬開,赫然出現十餘座床弩,上了小山頭的軍士還紛紛往山上跑!

「喂,你敢對諸葛大夫這麼粗魯?」
「小婦人,妳身穿魏軍黑甲,難道是這小子戰場上擄過來的?老子管你是大夫小婦還是姦夫淫婦,想活命就去拉床弩!」
「你他媽說什麼?」
「沒事沒事……嵇縈,我們一道和軍士拉床弩去!」
「……你們男人力氣大,你自己去吧!」

嵇縈竟然跑掉了……

「咚咚咚--咚咚咚--」江河洶湧,山岳顫動,山腳魏軍三面巨型戰鼓響起,黃衣如蜂,黑甲如蟻,鄧艾三萬大軍早已漫過了漢軍前陣,正中黑漆轎上坐著一個金袍老將,正是鄧艾!鄧艾號旗揮動,許多騎兵朝這裡攻過來了!

管不了嵇縈,我努力跑上山頭,選定了一座人數還不足的床弩,床弩前後二弓張開各有兩個人身長,比手指還粗的絲麻弓弦繫於滑車,滑車再有兩條粗弦繫於牽引勾,勾子又以繩索連接矯絞軸……

「拉絞軸!往後拉!」操作的尉官大喊。我隨手選了位置,與其他四個兵士奮力推拉絞軸上的木杆!

「嘿呦!嘿呦!」前面幾圈輕鬆,後頭越來越難,但我們五個很快找到了默契,齊聲吆喝,一併使力,以身體的重量拉動絞軸!

「再一圈!」「嘿呦!嘿呦!」

床弩發出「卡卡卡卡」的聲響,這就是上緊了弦吧?邊上的軍士撥開草叢,打開一條長木盒,裡面竟是一條條比人還長、比腕口還粗的巨大弩箭,箭頭的鐵鏃有雙層倒勾,箭尾不插羽毛而插鐵片,這簡直是一根根殺人柱子……

兩名軍士合力將殺人柱子抬上床弩溝槽,銀光閃耀的箭頭正對著山下三萬魏軍的前部,時機正好!

所有的床弩都架在山頭上,難道姜維算準了魏軍會走到這裡?如果小玉被包圍是鄧艾的算計,漢軍的前陣又何嘗不是注定了要棄守?姜維與鄧艾的鬥角鉤心已經到了什麼程度?

「放!」軍士雙手高舉大槌過頭,奮力槌下扳機,床弩劇烈陣動,「轟!」一聲巨響,殺人柱子挾著疾電巨雷之勢射向上山來的魏軍,一名指揮的魏校正巧奔馳而過,竟給一箭攔腰射中,將他活生生插上半空中,那座騎還在往前跑!這被柱子插中的倒楣鬼與柱子一路飛進山腳魏軍濃密處,連人帶箭壓倒好大一片人!身邊的軍士一陣慶賀!

「上弦!」
「嘿呦!嘿呦!」我與軍士使勁拉著木杆,汗水流進了眼框,使勁了全身的氣力,一圈一圈的絞繩似乎轉不到盡頭,終於又是一陣「卡卡卡卡」……

「放!」「轟!」

這一箭直直射進了魏軍,魏軍四散走避,又有一片人被射倒撞飛!

「好啊!」忽然整片小山頭響起歡呼,約十員漢騎護著「漢忠義校尉行先鋒諸葛玉」的大旗,正從魏軍陣邊上殺出,安然脫險,一路飛奔上山!許多衛隊身上插了箭,也少了些人馬,但好歹是回來了!青袍銀甲小玉親自殿後,最後一個過木橋下馬,偃月大陣的漢軍見了先鋒回來,兩萬人同時鼓噪霆擊,歡聲雷動!

「轟!」「轟!」「轟!」山上床弩神威大發,每一聲雷響都是一次插進魏軍的天罰,無論是鐵騎還是虎面鐵盾牆,在床弩之前都是魯縞草紙,一箭穿透!

「噗喔喔--噗喔喔--噗喔喔--」鼓聲被響徹山崗的胡角壓過,魏軍三萬人跑起來了,總攻擊開始!數不清的魏騎竟全往山頭攻來!床弩正是他們的目標!
「卡卡卡卡……」「轟!」
「哇啊啊啊……」當先數騎首當巨雷,連人帶馬給插成一條肉串,翻滾下山去!

「轟!」「轟!」十幾架床弩毫不間斷地發射,魏騎在慘烈的折損中迅速漫上山頭!

「噗噗噗噗喔--」好大一隊魏騎從側面衝上山來了!床弩固定在地上,無法轉向!

「殺啊啊啊!」騎手紛紛挺起長矛,衝到木橋那了,木橋已經撤了!漢軍只有一排步兵舉槍,攔不住的啊!

「砰!」陣前遽然一聲巨響,大地塌陷,人馬嘶喊,塵煙迸發,前排魏騎滾身跌入一丈寬的壕溝中,後面煞不住馬,一騎擠一騎,紛紛栽進溝裡,數以百計的魏騎在壕溝中掙扎喊叫,互相踐踏!

「哇啊啊啊啊!」壕溝起火,遍地乾草將火舌推上二丈高,魏騎人馬哀鳴悲號,熊熊烈燄正吞噬著他們卑賤的性命!
姜維處心積慮,就等著鄧艾掉進這一個大陷阱,準備了多少時候?為什麼他能這麼狠心?不,鄧艾是他的宿敵啊!

「咚-咚-咚-咚-」山腳下兩軍戰鼓聲直衝雲霄,魏軍撲上了漢軍偃月陣,三里長的盾陣全線接觸,厚鐵盾陣雖比竹牌陣堅硬,但漢軍的弩箭卻是從陣後各個高地發射,直撲中間魏軍的頭頂上!每一陣箭雨落下,便是一區軍士倒成一片,彼此推擠,陣形混亂鬆動!

「轟!」「轟!」「轟!」

山頭上只聽見一聲聲沉重的放箭,山下中箭的聲音卻微小到像蚊子叫;不太像蚊子,更像朝真觀菜園裡牽牛犁田,那一犁刨過去,所有的野草連根斷裂拔起,一片「啵啵」的細小聲音,那就是野草們生命終點的哭喊吧。人們身為菜園之主,不過是把一些草殺死,改種自己愛吃的草,長成了再把它們吃掉,年復一年下去。

也許蒼天正是這樣看待我們人間的戰鬥。祂聽不見掙扎,嗅不到焦黑,也感覺不到雄壯或悲慘;祂只負責萬物生命的交替輪迴,誰死誰生,最後反正都要死,無損於天地。

「好哇--」忽然左右軍士一陣騷動,對面山谷一部漢軍伏兵自山頂湧現,大約一千人提著幾乎與人同高的大盾牌飛奔而下,撲向魏軍一部側翼後方,傾刻間將魏軍殺得四散奔逃!那部漢軍殺散了魏軍,竟又以盾牌為舟,飄過白水,直刺魏軍中軍而來!一千人殺進三萬人,我遠遠地看都毛骨聳然,這是如此超凡的勇氣?無當飛軍?

「噹!噹!噹!噹!」山谷間鼓聲止息,銅鐃齊響,插著千帆旌旗般的漫山黑黃潮水消落退去!鄧艾的黑漆大轎早抬得遠了!

「卡卡卡卡……」漢軍勝利在望,只想在敵人退兵前多射幾箭;而即便兵敗撤退,魏軍殿後的盾牆依然緊密,只是偶爾被山頭射下的巨雷劈出幾道缺口。
「轟!」又是一堆人形雜草被連根犁翻,但我竟不再為逝去的生命悲傷……

鐸鈴「叮叮」響起,數萬漢軍爆出一片歡呼,我與周圍的軍士擊掌相擁,許諾來日再次并肩作戰;我竟收不住淚水,身邊許多人也都激動地不能自已。

嵇縈獨自坐在老遠的草坡上。是了,她喜歡一個人。
如果我不回魏國,那不就是孤家寡人了嗎?想起養母「火燒赤壁」之說,方才兩人騎馬又真像這那麼回事了……

「姑娘在這裡啊!」我坐到嵇縈旁邊,這次她沒躲開,卻也沒靠近。她面帶倦容,臉上的血漬早已風乾。

「可惜呢,大將軍為什麼不下令追擊呢?」
「你的大將軍正忙著呢。」
「忙什麼?」
「老家。」

嵇縈的下巴微微一抬,指向山谷間的漢軍陣地,營寨上竟是一大片火光黑煙!隆隆戰鼓傳來,數以千計的軍勢分進合擊,姜維的青綠牙旗正在當中!
不好!難道被鄧艾趁虛而入了?

「啊呀,得趕快下去救援!」
「用不上,姜維已經把敵人三面包圍,你看魏軍都開始逃了。」
「那重要東西會不會給燒了?將士的信、姑娘的琴……」
「燒了就燒了。」
「那不是姑娘父親的遺物嗎?」
「說了多少次叫你別提!還有啊,你以後像剛才騎馬那樣,直接喊我名字,我早就喊你茂子諸葛茂了。」
「好好。那……嵇縈妳有沒有受傷?」
「呵呵,我不常誇人,但你們漢軍的筒袖鱗甲挺不錯啊,一槍刺在手臂這裡,只破一個小洞;一刀拍在小腹這裡,外表也看不出來,啊呀……」
「受傷了?」
「裡面隱隱發疼,有沒有傷及筋肉內臟,得回去仔細看看摸摸才知道。」

回去我幫妳看看!不不,這話實在說不出口。
我替妳揉揉?不行,太露骨了都不好。
是哪種隱隱作痛呀?這部位太敏感了吧,呵呵……

「我被打了你還笑?」
「啊啊,我是看到鄧艾的偷襲詭計被大將軍視破了,心情好才笑的。」
「呵呵,你知道得太少了。」
「什麼?鄧艾大軍進攻,不是為了聲西擊東,掩護一次完美的偷襲?」
「也能說偷襲是為了掩護正攻吧。」
「嗯,有道理。對付鄧艾三萬主力是緊要,大將軍何不只派個副將、部校尉去擋住偷襲的呢?」
「如果姜維親自守在這裡,鄧艾還會傻傻地上當嗎?你以為姜維不知道有魏軍從孔函谷來?」
「所以漢軍故意被偷襲,只為了引鄧艾上後圍埋伏?這麼深奧……」
「幾十年仗是白打的嗎?」
「好不容易讓鄧艾上當,為什麼還放他跑了?」
「鄧艾何等人物呢,一見苗頭不對就退了,勉強追上去也只是拼個平手而已,徒然消耗兵力。漢軍真正的大敵是被擋在陽安關口的鍾會,我們必須打退鄧艾,卻沒工夫消滅他。今日魏騎損失大半,漢軍不必害怕追擊,便可以安心進軍,對付鍾會。」
「明白了!」我拍了拍腦袋。

嵇縈這番解釋怎麼像李密說的話呢,去了幾次軍議果然不一樣。
嗯,她人聰明,學得也快,就是時常臉色難看。

「總之是贏啦!怎麼不高興點?」
「誰贏了?」
「擊退鄧艾的正攻與奇襲,當然是我們贏了。就剛剛兩軍對陣這幾下子,好歹射死了幾千個魏軍吧。」
「呵呵,以前你們蜀賊打魏軍,有時候還沒碰一下就退回去了,對內還大言不慚地說達到了戰略目的;那鄧艾不也完美達到了戰略目的?不止如此,還燒了漢軍主營一把,大功一件!」
「鄧艾的戰略目的是什麼?」
「你是裝……我知道你是真傻,告訴你吧,如果不是鄧艾要攻過來,漢軍不該早在陽安關口擋住鍾會大軍了嗎?這沓中之戰根本是鄧艾與姜維之間的雙贏默契!」
「也對……」

山風拂面,帶來一陣燒烤牛羊皮毛的異味。
壕溝裡焦黑的死屍只剩一張張撐大的嘴,朝老天發出無聲的最後控訴。
主帥雙贏,一個保存了實力,一個圓滿完成了任務;而這些人卻輸了一切,化為灰炭。

很抱歉,老天聽不見你們的控訴;即使我這魏國人,也逐漸對你們的死麻木……
不,我不能墮落到冷漠無情!即使兩國生死決戰,我也要盡力挽救性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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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 沓中之戰經過之三

帖子 maltz » 2014-06-10, 10:24

第二部 沓中之戰經過之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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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

帖子 maltz » 2014-06-15, 04:55

(十一)

那一日,牛頭山腳添了五千具屍首,大半是魏軍。漢軍裡傷亡最多的是我們先鋒部,前個晚上替軍士寫絕筆信的太學生,許多也留下了自己的遺作絕響。唯一能慶幸的,是魏國隴西太守牽弘攻進營寨裡放火,沒燒著那些信,只燒了糧倉--幾乎搬空的糧倉。

李密告訴我,鄧艾自引大軍從西邊甘松接近,姜維認定他極可能以一路偏軍走孔函道偷襲沓中大寨,於是將計就計,將沓中積糧化整為零,分散隱蔽於各營內外,故意讓東邊牽弘攻進來,親自回救,引誘西邊鄧艾揮軍大進,踏進漢軍精心設計的後圍圈套。

從謀略看來,吃虧中計的是鄧艾;從戰果看來,魏軍死傷不止雙倍於漢軍,騎兵尤其損耗慘重,沓中之戰該說是姜維贏了。但在魏軍看來,鄧艾的任務是把姜維拖在沓中,只消耗不到十分之一的兵力就圓滿完成了任務,損失的三千人與全軍二十萬相比根本不算什麼。而沓中之戰兩軍總兵力超過七萬,戰死五千,從比例上看也毫不慘烈。

半天工夫,操練場上挖出了一千多個坑,我們就地埋葬了陣亡的將士,而無主的斷肢、驅幹等等全填進了中央一個大坑。看著屍首相疊,我想到田續描述的司馬懿屠襄平城,七千人埋在小山下面,不知比眼前這一堆高出多少。

姜維帶頭奠祭,三萬軍士站在豔陽下默哀了半個時辰。不少人哭倒了,但我沒有掉一滴淚。我想到依然暴屍荒野的三千多魏軍;我想到快十年過去了,父親的屍骨是不是依然暴露在哪座無名山腳下,還是與千萬戰友全給埋進一座大坑去了。

傍晚,我與太學生們挑出一千多封絕筆信,全裝在一個大麻袋裡。我疲倦不堪,卻在毛氈上翻來覆去,難以成眠。那些白髮人送黑髮人的父母,聽到惡耗會是多麼絕望傷心;失去父親的孩子老想著殺鄧艾報仇,長大後還要被派去當細作什麼的。

細作來往,殺戮輪迴,我只覺得荒謬。

夜深了,小玉躲在軍帳裡暗自飲泣,自責她害得先鋒部瀕臨潰滅。第一次上真正的戰場就要統領千軍,哪能不出錯呢?只是漏看一眼號旗,就斷送了近千條人命,裡頭包括許多她昔日的戰友。小玉平常連飛進房裡的小蟲子都要放生到戶外,這對她是多麼沉痛的打擊。

「陣亡將士的英魂,會不會迷失在牛頭山腳?他們到不到得了西方淨土?」小玉問我。

常聽人說魂魄,我不明白它們到底是什麼。就算它們只存在於人們的想像裡,萬物死後化作揚塵飛土,煙消雲散,把這個空無的境界叫「西方淨土」,也說得通吧。活著的人愛怎麼想都行。

「先鋒部的撤退換來鄧艾上當,就說是一次逼真的詐敗吧。」 我告訴小玉。
「不管是戰術還是錯誤,總是因為我才犧牲了這麼多人……」
「小玉不是很樂觀的嗎?多看看好的一面。軍勢前進總要有人先走,後退總要有人殿後,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呢?先鋒部的犧牲換來漢軍全面的勝利,小玉率領衛隊英勇斷後,讓無數軍士得以逃出虎口,激勵全軍鬥志高昂,這些都是大功勞啊。」

小玉抹去眼淚,點點頭。她說要趕著給陣亡軍士的家裡一個個寫信,表彰他們的犧牲與忠勇,要讓他們的家人知道,自己的孩子、兄弟、父親是國家的英雄。
小玉真是一個好長官。

剛才那話雖然從我的嘴裡說出來,我自己卻不這麼相信。說實話,我覺得他們死得太不值得了。不是怪小玉,而是怪戰爭,怪天下三分,怪蒼天不仁。

姜維也沒有責怪小玉,還是要她暫行先鋒。而自從那日起,小玉不管走到哪裡,將校士卒見了她都得自覺地挺起脊樑,坐正站好。這似乎是一種武人之間特有的默契尊敬:「妳不只不怕死,還能擊退死亡」。看見姜維他們也是這樣的反應,當然沒人敢繼續坐著,全部「大將軍!」立正站好。姜維總會一一拍拍他們的肩,說些激勵的話。

我想姜維和小玉一樣,都是真情地相信他們的英雄志業。三萬漢軍大多數都是這麼相信的吧,否則怎麼打仗呢?

嵇縈又來帳裡找了我一次,說姜維聽說我鬼主意多,以後軍議也讓我去參加。臨走前,她還在帳口感謝我「為了她不回去」,說完便臉紅跑掉了。

我有些迷惘,不是迷惘該不該追上去,牽著她的手、擁在懷裡還是怎麼樣。

這場戰爭我似乎是希望漢軍獲勝,應該是因為我受到漢軍的耳濡目染吧。如果我身在魏軍,反而會希望魏軍贏吧。雖然我沒在沓中找上鄧艾,但至少還能去陽安關口找田叔田續……

當年關將軍給曹丞相立了功,掛印封金,千里尋先帝;沓中之戰裡我好歹替漢軍出了點力,現在離開也說得過去。當然我遠沒關將軍那麼偉大,不過是一個不知廉恥為何物,拿著下作當飯吃的可恨奸細。

一回去就轉行從良吧。

我如果就這麼回去,算不算背叛了嵇縈?她一定會很難過。但自私點想,我從沒給她什麼承諾,前後都是誤會一場。而且她那個性似乎不是賢妻良母的材料,反而有殺人放火的潛質。
慘了,如果我就這麼跑了,她還不提著魚腸劍,千里索命來了?真是誤上賊船……

我究竟該不該回去?啊呀,老是問自己,問得都煩了。

臨走前,漢軍拆毀了笨重的弩床,不讓它拖慢行軍速度,也不留給鄧艾。令人驚訝的是姜維下令放棄漫山的金黃麥穗,拱手讓人。那可是沓中三萬漢軍整年耕耘的心血,夠吃一整年的。想著都可惜。

嵇縈說,那些麥子是故意留給鄧艾割的,就希望他這一支軍隊留在沓中。

鄧艾真有這麼傻嗎?還是姜維一個自信的宣告:「你想燒我軍糧,我不僅不怕,還要把整山的麥子都留給你」?

無論如何,沓中成為了過去;三萬沒有根據地的漢軍,拋下戰士的遺骨,帶上了沒燒完的補給與乾糧,順白水東下,向陽安關口進發。

※※※※

山嵐迷霧下,兩行黑雁飛過頭頂,落葉漫天亂舞,江水似白龍呼嘯而下,洗盡這一年最後的繽紛。

營火燒得「嗶嗶剝剝」響,軍帳裡滿座愁容,原來前線探子來報,雍州刺史諸葛緒的旌旗已經插滿了陰平橋前後的山谷。

「我有個想法,諸位看看如何。」

姜維倒握佩劍,以被握得平滑發亮的劍柄指向大牛皮地圖。

「諸葛緒在山谷間下寨,地勢不高,連日陰雨,江水必漲,正可刨取土石,截取白水,毀堤水攻諸葛緒三軍,各位覺得如何?」

眾將面面相覷,似乎想說什麼,又不敢帶頭發言。
姜維說話總夾帶著一股威嚴的力勁,比道觀裡那些自稱神明上身的有說服力多了。

但是白水流勢浩大,裂壩決堤,濤天巨浪排山倒樹而下,不是讓成千上萬的魏軍淪為波臣嗎?當然這也是漢軍最希望的結果,自己一兵一卒也不必損失……
也不行啊,下游的百姓不就遭受無妄之災了?戰爭可以這樣犧牲平民的嗎?

「大將軍。」
「主簿請說。」
「白水滂沛湍急,一個時辰可行百里,恐怕不易以沙石攔阻;再說陰平橋橋面只在大江上三丈,若放水沖毀了大橋可就不妙。」
「主簿分析得好。陰平橋垮了,渡河還要耗廢不少時日。也許魏軍發現水位降低,稍稍撤退至高處,則前功盡棄,空毀了陰平橋而已。」
「大將軍考慮的是。陰平橋地勢不是天陷天牢,從河床爬上高地避難只有百步之遙,片刻的事。」
「好,就說水攻行不通。李主簿有什麼主意嗎?」

李密輕搖白羽扇,嘴邊兩撇小鬍子隨微風飄動。

他前幾天偷偷告訴我,姜維的自信使得他常把事情想得樂觀順利,因此冒險激進,爭取戰果。北伐十年,姜維的確戰果豐碩,這要歸功於他臨機應變的能力極強,身先士卒,武藝超群,才能屢次化險為夷。但是姜維的友軍或部下並沒有他的能力,偶爾出錯,往往造成重大失誤災難。七年前漢軍在上邽大敗,就是因為將軍胡濟失約未到,使得前後夾擊鄧艾的巧計,成為姜維孤軍深入,戰死了四五千人。而這次沓中之戰的盤算又差一點讓先鋒小玉擅自追擊敗軍弄砸了,幸好姜維當機立斷,冒險親率中軍上前,才化危機為轉機。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不冒險,也就沒有大斬獲;這便是一生謹慎的諸葛丞相留下的教訓吧。只是連年冒險的姜維,總有老驥伏櫪的今日,也許這場戰爭是他放手一搏的最後機會,且看他如何率領三萬漢軍在二十萬魏軍之間周旋。想著也是古今壯舉一件,不得不佩服他的勇氣與軍略。

「大將軍,能否去陰平縣城,走陰平小路繞到白水縣城,再去陽安關口?」
「不好。陰平小路年久失修,不能用木牛流馬搬運,陰平白水之間二百里山道,強行穿越,三萬軍士恐怕損失、落下不少。繞了遠路,也不利救援陽安關口。」
「大將軍英明,屬下欠缺考慮。」

白面書生熬煉成仙風道骨,李密沒能神機妙算,大將軍的馬屁還拍得挺響,竟還說我會奉承呢,呵呵呵。

「諸葛大夫面露喜色,是否有計了?」
「嗯?」

怎麼十幾個人都在看我?

「呃……很抱歉,我還在想……」

旁邊嵇縈「哼哼」地冷笑。
慘了,得盡緊編出一番道理。嗯……

「大將軍。」 一位面色深沉的將軍從胡床上站起,指上地圖。他是姜維信任的牙門將。

「甯將軍有何建議?」
「如果能將諸葛緒引開陰平橋頭。只須一日,我軍便可過橋去。」
「引開諸葛緒,這有意思。但就算引開了他,我們過橋了之後,難保不會被諸葛緒掉頭回來,與鍾會前後夾攻。是否可以埋伏在白水一帶,等他追來,先以伏兵擊敗他,再去陽安關城。怎麼樣?」
「謀略是大將軍所長,末將只想到引開諸葛緒。」
「繼續往這上面討論。諸葛緒這人謀略如何?誰知道?」

一名小校正添著柴火,十幾個人都在看他。帳內寧靜地令人尷尬。

諸葛亮、諸葛瑾、諸葛誕、諸葛果、諸葛瞻……是不是所有的琅邪陽都的諸葛氏都很聰明呀?
不,也有尚弟那樣的例外。
啊呀,我太差勁了,竟然這樣陰損善良的尚弟!他那個該叫……「大智慧」,大智若愚,對了。

「大將軍,在下曉得諸葛緒一二。」 又是李密站了起來。
「請說。」
「諸葛緒曾任泰山太守,在八年前毌丘儉、文欽壽春起義的時候,受命於那時的兗州刺史鄧艾。鄧艾和他帶著老弱殘兵出去誘敵,卻與司馬師主力會合,打敗了文欽。」

泰山太守?我那婚約對象也是泰山人呀。
不知她現在怎麼樣了?唉,都這年紀了,肯定已經嫁人生好幾個孩子,別想了……

「嗯,諸葛緒有示弱誘敵的經驗,不好以詐敗引開。」 姜維用指節敲了敲劍鞘。 「往反面想想看。能不能用大軍硬攻逼走他?陰平橋是隴蜀咽喉,也不行。既然不能正面示強,只能從側面……」

姜維的心思真靈活,計策一條條從口中冒出來;不必等下面的人說,他也會反駁自己。
今日他的氣色還算紅潤,但就在五日前沓中戰場上,他單挑鄧忠的時候突然心痛落馬,差點讓鄧忠一箭射死了。
姜維一定希望在有生之年放手一搏,就是不要把三萬人的命都拼上了……

「從側面示強,可以假裝殺向雍州,諸葛緒身為雍州刺史,職責所在,必須引兵回救。諸葛緒的本營在祁山,是不是?」
「是,在祁山北麓的天水西縣。」

季漢人都知道祁山,它喚起各種北伐不利的悲傷回憶。
那是一種 「明知其不可為而為之」 的悲壯。今日,我置身於悲壯之中,卻無法被它感動,因為正是這個悲壯讓我家破人亡。

「好,就說攻祁山吧。讓諸葛緒相信,我們抄東北山路接上木門道,直撲祁山。諸葛緒必然退後,也走木門道回去追趕……」

姜維突然不說話了,李密也在低頭思考。
嵇縈瞇著眼睛,口裡唸唸有辭。這是她認真在想事情,最好別打斷她。他們都在想什麼呢?
呦,小玉一雙大眼睛正看著我。我朝她擠擠眼睛,她也朝我淺笑。

「為了讓諸葛緒上當,必須先一步將大軍推進到陰平橋附近,讓諸葛緒知道我們來了,再從他眼前消失。消失的時候故意讓士兵給抓著,吐露我們要已經去取祁山,攻打北方諸郡,同時三軍走南道向陰平移動,再繞回東邊連夜渡過陰平橋,一日急行軍應該正好。諸位有什麼意見?」

「去陰平,從他眼皮底下鑽過去,好啊!」
「假意『攻敵之必救』,大將軍此計甚妙。」
「要感謝甯將軍的提點。」
「不敢,不敢。」

絕大多數的好主意都讓姜維一個人說完了。究竟該說是姜維有謀能斷,還是我們能力太差,提不出好建議?
嵇縈說竹林七賢裡的阮籍感嘆:「時無英雄,使豎子成名。」如果這是真的,姜維身為大漢最後一位英雄,心裡不該有種晚節末路的蒼涼,卻還必須在我們面前裝出成竹在胸……

「但諸葛緒如果不中計,也只能硬攻,在半夜發動多路奇襲。諸葛緒預料我們從白水北道來,因此以北道為正,南道與其他各方為奇,諸葛校尉能勝任北道先鋒嗎?」

「是!」 小玉似乎早在等這一刻,雙腿一蹦,青袍銀甲白巾幗挺立於眾將前。「不過陰平橋,不能保家衛國!小將粉身碎骨,在所不辭!」
「我也去北道!」
「大將軍,請我也去!」

眾將自告奮勇,姜維隨手點了幾個看來狠一點的。
這……這真是冒險送死啊,諸葛緒難道不會在大路上防備?萬一學我們挖條壕溝,晚上看不清路,不是正好跌進去……

難道沒有別的路走嗎?
看看地圖,除了剛才李密提到的陰平小道,就是孔函道……那條路太遠了,還得先打敗佔了我們沓中營寨的鄧艾。諸葛緒再怎麼蠢,也不會相信我們要走孔函道吧?

「那好,各位部曲中如果有心思機敏、視死如歸的舌辯之士,讓他入夜之前來大帳見我。」

「等等!」 姜維大手一揮,正要宣布解散,卻是嵇縈站了出來。

「讓我去。你們騙不過魏國人的。」

眾將一陣「啊……?」「哇……?」地不服氣。嵇縈一向心思機敏,表情也果然是視死如歸。

「魏國人連彼此都不信任,怎麼會信一個路邊抓來的漢軍?讓我去吧。我才到益州半年,對魏國的情況還很熟悉。」

「等等。」 質疑的是剛才的牙門將。「軍隊用女兵,不會被魏軍懷疑嗎?」

「女人懂什麼呢,諸葛緒一定不信。」又一個裨將發話。
「要不要比比看,沓中之戰誰殺的魏軍多?我親手宰了十一個,你呢?」
「潑婦不得無禮!」
「你才無禮!」

「嘿。」 姜維大手舉起來,帳內諸將頓時噤聲。

「嵇姑娘對魏國有充份的認識,也有這膽量,甚至有武藝化險為宜,這都是無庸置疑的,但舌辯之術不強調以理或以力服人,而是隨機應變,達到目的。姑娘個性剛烈,似乎不適合。」

才聽她罵一次就知道,姜維果然會看人呀……

「我的脾氣可以改的,讓我去試試,我是魏國人,一定能騙過他。」

軍帳裡又是一陣詭異的寧靜,只聽見外頭白水滾滾。
諸葛緒好歹是地方大員呢,我也覺得嵇縈騙不了她。

「這裡的魏國人也不止妳一個。」 姜維笑了笑。「我就問妳一件事,妳說不說善意的謊言?」
「……必要的時候說。」

真的嗎?她什麼時候騙過人了?……

「諸葛大夫。」
「……嗯?」

突然被姜維點名,我像坐到釘子一樣跳了起來!

「沒記錯的話,你是隴西狄道人對吧?你說話還帶點西涼口音。什麼時候離開魏國的?」
「十五歲,魏正元二年。」

姜維皺了下眉頭。
糟糕,姜維是前一年、正元元年遷狄道等三縣百姓回益州的,正元二年的狄道百姓怎麼會出現在益州?他會不會懷疑起我?

「我也問你同一件事,善意的謊言你說不說?」
「我……盡量不騙人。」

「嗯。」姜維露出自信的笑容。「天祐漢祚。」

我盡量不騙人和老天保祐漢室有什麼關係呢?

「嵇姑娘的好意我們感謝,但這個任務……」 姜維伸出大手,五指正對我的臉,「非得諸葛大夫不能實現。他膽大心細,辯才無礙,又有豐富的經驗,必能逢凶化吉。」
「啊?」

眾將欣喜地看著我。
不是說我盡量不撒謊嗎?善意的謊言我已經說到累了……為什麼還要派我去騙人呢?

「諸葛大夫,不戰而屈人之兵,避免作戰傷亡,不正是你的信念?」 李密朝我擠了擠眼睛。
「大將軍識人精準,他認定你可以勝任,你必定能完成任務。」 甯將軍朝我點頭微笑。

唉,看來是躲不掉了。
我 「唰」 一聲蹲跪在地,「領命,下官必定竭盡心力,讓諸葛緒離開陰平橋!……大將軍要讓他什麼時候離開、離開多久?」

「盡快離開,離開愈久愈好。」
「是……」
「但陽安關口告急,總要有個期限。今夜你休息準備,明日啟程,就給你三日時間。眾將校聽令!」

「在!」軍帳裡的應和響成一片。

「明日離陰平橋八十里處下寨;三日之內,預備日夜強行軍百里,夜襲強攻!」

「是!」

三天之內騙開三萬大軍,你們把我當成何方神聖…… :on_stres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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帖子COLON 3451
注册COLON 2013-01-30, 10:42

第二部 漢軍過陰平橋示意圖

帖子 maltz » 2014-06-15, 04:56

第二部 漢軍過陰平橋示意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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配合 02-11 ~ 02-13 使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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