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炎興》第四部 寒星之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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Faure Requiem - Sanctus.mp3
(序)
炎興元年十一月初五,我--諸葛瞻戰死於綿竹關。
我親眼所見的最後景象,是金色的夕陽、歪斜的地平線,愛子與黃尚書身負重創,奮勇拼殺於千軍之間。
視野漸暗,喊殺聲淡去。
在完全失去意識前,我有個想法:
有張一望無際的畫紙,天下千萬人立於畫紙上,每人一生只畫下一筆。有人定下格局,有人增色修飾,或是若有若無,有的不幸成為疵病敗筆,卻又被後至的神來一筆補救,巧奪天工。這一幅畫永遠無法完成,無論怎麼擴充,邊界總有無盡的空白。
諸葛瞻遠離了擁擠的山水,朝向一片廣大無際的空白,添上一道若隱若現的紫毫淡墨,留待後人增補修改。
這一幅畫有個名字,叫作「天下文明」。它是天下人生存的軌跡,前仆後繼,世代交替。
諸葛瞻的這一筆,比起整幅畫,自然微不足道。每一筆都微不足道。
思路在這裡中斷。
我死了。
……
死,原來是這麼回事。
意識尚存,便是魂魄。我的魂魄不具備色彩、形狀、氣味,寄身於虛無,無法顯靈、化作墳堆上一道青煙,無法托夢控訴冤情,也無法操縱師婆的唇舌,斷言敵軍是否會打來。
無目,自不見風光景物;無耳,故不聞鐘鼓瑤琴;無手,亦觸摸不到絲帛毛氈、肌膚髮絲;唯一的例外,是我感受得到人心--情感、思索、畢生追尋的欲望與夢想、不可告人的秘密與回憶。通過澎湃激昂的感動,我再見壯麗河山;透過舒坦安寧的靜思,我再聞絲竹仙樂。當人們伸出指尖,我再次碰觸到愛欲與親情;當人們洗耳恭聽彼此的話語,心頭湧現七情六欲、漠不關心,我再次貼近智慧與哲理。
原來,人死之後,肉身回歸塵土,魂魄回歸人心。
每當人懷念起諸葛瞻,我便融入他的心靈,隨他思潮起伏,與他沉溺回憶。我無法宣判是非、論斷曲直--我既融入了他,我便是他,但他還是他。我只是一名永恆的參與者,無聲無息。
的確,死者依然活在人們心裡,並成為他們的一部份。
※※※※
涪江邊有層薄冰,踩上去嘎吱作響。
我想起一段往事。約三十年前的某個冬日,我--中監軍、征西將軍姜伯約拜訪諸葛丞相,在結冰的江水邊找到他們父子。
當時的諸葛思遠只有六、七歲,聰明可愛。記得他那時正像我這麼蹲坐著,伸手輕按上江面上的浮冰,一小片薄冰破裂,載沉載浮,隨江飄流。
「大將軍,印綬、符節已交付護軍胡烈。鍾會候於涪城東門。」
忽然耳邊傳來一聲清柔悅耳的女聲,我心中一陣溫暖。她是諸葛丞相之女的養女,熟人都喊她「小玉」。我在心裡也這麼叫她。
小玉仁義果敢、忠勤國事,每每讓我想起年輕的自己。我自知來日無多,只願即時培養她,成為棟樑之材。
漢室坍毀,只要棟樑仍在,便能再撐起它。
我起身正立:
「興漢將軍,妳傳我將令,三軍就地放下兵器、儀仗,牙門將、都尉以上隨我入城。」
「是。」小玉領命,正要轉身,又被我叫住。
「昔日衛將軍領軍至涪城、之後妳回成都,可曾接到我親筆公文?」
「在涪城時,我等只接到輔國董將軍的親筆軍情。喔!」小玉突然眉頭一皺:
「還收到鍾會的偽書。這小人,竟敢模仿大將軍的筆跡,被衛將軍慧眼視破!」
是了,諸葛思遠工書畫,強識記,我雖出征在外,歷年多次上表,他在尚書台必然熟悉我的筆跡。鍾會這是班門弄斧,自不量力。
「鍾會在偽書裡說什麼?」
小玉眼眸一轉:
「鍾會要成都軍提防鄧艾『攻敵之必救』,偷襲成都,令我們出城阻擊鄧艾。」
我腳下輕輕一踩,一片碎冰斷裂、隨水飄流。
我早習慣了戰爭的冷酷與詭譎,卻仍不免對鍾會增添一絲厭惡--不為鍾會模仿自己筆跡,我甚至感到些許榮幸;而在他刻意洩露機密,驅虎吞狼,使漢軍與鄧艾殺得兩敗俱傷,好成就自己的功業。如此一來,無論這偽書是否被識破,漢軍都洞悉了鄧艾的動向。局勢也正如鍾會所預料,成都軍與鄧艾在綿竹關大戰一場。鍾會唯一失算的,是短短數日之內,成都朝廷竟向已是強弩之末的鄧艾投降。
「敢問大將軍的公文內容是什麼?末將可轉告蔣太僕,帶回成都。」
公文寫了什麼?
大約十日前,我從心病昏迷中甦醒,軍帳外仍是漫天大雪。我堅持前軍即刻進發,自梓潼走郪道下廣漢,再北上涪城,與成都軍夾擊鄧艾。
山道積雪即膝,舉步維艱,才走了一半,探子回報,衛將軍已率成都軍在涪城小勝一陣,擊退鄧艾。我與眾將商議,認為鄧艾後軍尚未出陰平,這前哨戰只是鄧艾的緩兵之計。他無法進佔涪城,深入敵境,有進無退,極可能冒險一搏,只帶數日軍糧,直取成都。這麼一來,漢軍只須用漢中圍守之法,分兵堅守成都、涪城,遷入臨近諸縣百姓,堅壁清野,不留半粒米糧資敵,則鄧艾必敗無疑。
我連夜寫就公文,蓋上大將軍印,星夜飛馬,送往涪城。
三日之後,探子回報,漢軍已經棄守涪城,在綿竹關大戰鄧艾,全軍覆沒;衛將軍父子、尚書張遵、尚書郎黃崇、羽林督李球等為國捐驅!我壓下消息,強忍悲痛,又上表奏請天子親率成都數十萬百姓堅守城池,待鄧艾糧盡退兵。自己對付了進佔涪城的鍾會,便率軍回援,消滅鄧艾。
想不到,下一次聽見成都的消息,便是朝廷的投降敕令。郪道十里漢營,咒罵、號哭連綿不絕。
我深吸一口氣,頓覺冰涼清新、醒目提神。小玉正耐心等候答覆。
我想起諸葛丞相的告誡:
「分享悲傷,乞求安慰;獨享悲傷,轉念無畏;往者已逝,來者可追。過去的事就別提了,興漢將軍放眼將來,傳令去吧。」現在我把它傳給丞相的外孫,希望她終身受用。
「是!」小玉回身便走。她頭後有箭傷,不戴缽盔,仍纏著一圈白布,長髮飄逸於刻痕累累的金色鱗甲上。
看著涪江邊上的浮冰,我又回憶起三十年前的那一日,諸葛丞相告訴自己一個比喻:
「天下人事,好比這歲末江水,無分貴賤貧富,人人都是一滴水。當他們緊密團結,便凝聚為一層薄冰,權且浮出水面。而當人們稍有不慎,凝聚不力,便要落入黑暗深淵,混入無數水滴,隨波逐流。」
三十年後,我已體會丞相的真義。這團結的薄冰,是人性裡互助、關懷、同情、包容所累積出的知識、道德與制度。而冰下的深淵,是自顧不暇的翻滾、苦難、孤獨、自求多福,轉瞬之間沒入塵土。
如今,我與當年丞相同身為漢臣之首,我得團結眾心,再興漢室,不叫他們沉淪於黑暗的世道裡。
這便是我餘生的使命。
青袍銀甲,大丈夫威武不屈,我昂首闊步,走在兩萬餘人隊伍的最前頭。
我後頭緊跟著兩位老將軍--左車騎將軍張翼,右車騎將軍廖化。他們隨軍征戰多年,在我面前為無奈的投降難過;但從他們以往的言談看來,他們也許正慶幸著殺戮與苦難的結束。
我心裡閃過一絲懷疑--復興漢室,是否意味著苦難再起……
涪水對岸,十萬魏軍營寨錯落離散,涪城東門懸起一面巨大的青色「鍾」字纛旗。纛旗下,魏將左右排開,正中這位清秀瀟灑的中年魏將,想必是鍾會。
「伯約!相見恨晚!」鍾會笑得燦爛。
我年過六十,閱人無數,自認看得穿一切矯情的偽裝--鍾會這笑容暗藏僥幸。
或許他沒想到姜維與漢將會立刻放棄抵抗,並朝自己投降。或許他看上漢將、漢軍的實力,畢竟當今魏國拜將領軍者,大多是鍾會這樣的世家大族子弟,缺乏挫折磨練心志。鍾會手下的魏軍戰力也十分低落,漢中的漢、樂、黃金三城圍了幾個月也束手無策,十幾萬大軍在漢壽也疲於奔命,不敵漢軍不到半數兵力的襲擊,還燒了他大半屯糧。
「鎮西將軍。」我長揖不拜,肅容正色:
「國家精銳皆在,今日相見,猶嫌太早。」
鍾會雙眼一亮,嘴角上揚,顯露出自信:
「伯約凜然大義,成就全漢之功,不負天下盛名。再動干戈,千萬人死無葬地,非仁人君子所願。」
傳聞鍾會絕頂聰明,如今一見,他話裡果然暗藏玄機。
受侵攻而亡國,君子只須以直報怨。我點頭拱手:
「據聞將軍自淮南以来,算無遺策;中原安定興盛,多賴將軍之謀。將軍聰慧過人,必能禁止將士掠奪,並廣納、重用前朝賢良。」
「哈哈,哈哈哈!」鍾會縱聲大笑:
「肯定!今後不分彼此,當世雄傑,理當結為知己至交!先為伯約介紹魏將!」
鍾會先招來鎮西長史--京兆人杜預、字元凱。杜預長鍾會三歲,高大豐腴,雙頰泛紅,滿面春風。
「楚材晉用,戮力壹心。伯約兄順時而動,從善如流。在下今後多有請益,煩請賜教。」杜預作揖。
「哈,瞧這個『左傳癖』!為這四句,想了老半天吧?」鍾會冷笑兩聲。
杜預連連點頭,瞇眼微笑。這微笑單純無邪,杜預若非天性善良,便是極具心機之徒。
鍾會再介紹鎮西護軍--安定人胡烈,字玄武。胡烈長鍾會五歲,粗壯雄武,方臉上鬍渣橫生,肩上受了創傷。胡烈身後是他十七歲的兒子,濃眉細眼,名淵、字世元。
「伯約爭戰無敵,士季謀略無雙,你二人正是絕配,輔佐魏室、晉公!」胡烈溢美稱贊我倆,豪爽中倒有幾分逢場作戲。言過其實者,不可大用。
還有另一個鎮西護軍--右北平人田續。他身形矮胖,膚色黝黑,兩道鳳眼上挑。
「將軍,今後都是自己人,多謝關照。」田續謙卑低頭。他沒有一般武將的剛氣,卻頗似市集裡和氣生財的商販。
就在兩個月前,胡烈、田續這兩個護軍領軍兩萬,為鍾會強攻陽安關,鍾會大軍隨後趕到。我為了對付雍州刺史諸葛緒,救援遲了一日。倘若陽安關尚在,今日投降的只怕是鍾會,不是姜維。
「二位護軍,相見恨晚。」我拱手作揖,目光如炬;胡烈客套還禮,田續竟呆立原地,不知所措。
「不晚,不晚,如田護軍所言,今後都是自己人,一同為魏室、晉公效力。」鍾會畢竟聰明,聽出了我的意思,又話鋒一轉:
「說到這,征西將軍不請示朝廷,便擅拜巴蜀故將,不可一世。田護軍,你隨鄧征西發兵陰平,直至涪城。依你看,若非魏軍主力與伯約相持於劍閣,鄧征西哪來的好運?」
「征西將軍刻薄狂妄,急切求功,將士操勞,苦不堪言。」田續唯唯諾諾:「此外,鄧征西命投降的江油漢軍詐降,挑撥離間漢軍中的益州人、荊州人,又散布漢大將軍姜伯約病發身死的謠言,終使得綿竹關數千漢軍連夜逃亡。」
我身後一班漢將聽得咬牙切齒,恨不得生吞鄧艾。
鄧艾如何得知季漢荊、益不和,又曉得我心病發作?只怕他有季漢降將相助。
我欲復興漢室,除了慎選精忠信實之士,還須深明魏國內情的幫手。人才何處尋?
「若伯約與諸將得以回救成都,鄧征西還不粉身碎骨!」鍾會跟著漢將憤憤不平,一對眼睛卻盯著我瞧。
我直與他四目相交。由此,我大概摸出鍾會的為人。
而鍾會也能從我的缺乏反應中看出我的為人。
「往者不可諫,來者猶可追。」
鍾會點頭稱是,再介紹帳下魏將數十,大多似胡烈誇口不實、田續拘謹慎言,照面而過,乏善可陳。其中一個高大的南安人、中尉將軍龐會滿面凶光,竟於眾漢將面前大言不慚,憤恨不能領軍殺進成都,被鍾會以道義勸止。如此器量狹小之人,安能為將?荒謬至極。又有一個瘦小的帳下督丘建,戰場上失去右手數指,他思辨敏捷,與鍾會、胡烈二人談笑風生,乍看推心置腹,實則滿口虛浮,空洞誇大。魏國世道如此,我自幼領教,不足為奇。
換我向鍾會等介紹漢將。左車騎犍為張翼、右車騎襄陽廖化名震中原,鍾會率眾以長者之禮相待。而身肩天子敕令的太樸蔣顯應答如流,不卑不亢,鍾會連連稱奇。
「這位是興漢將軍,蜀郡諸葛玉。」
「巾幗鬚眉,久仰盛名!」
小玉默默仰望晴空,不作回應。我暗敬她的膽氣。
「漢壽中軍的糧倉、主帳,都是妳燒的啊?」
「……」
鍾會的熱臉貼上冰霜,依然莞爾逗笑:
「好,各為其主而已,不必妳賠了!今後都是同僚!」
「……」
小玉始終沒瞧鍾會一眼。鍾會身後的一群魏將卻已怒氣衝天。
「降將安敢囂張!」
「無知婦人,別把自己當回事!」
叫得最大聲的是龐會:「她害我多員大將性命,請斬之,以謝諸軍!」小玉狠狠瞪著龐會,雙拳緊握。
「無妨,大國上將,須有仁厚之風。」鍾會安定了眾將,轉身又道:
「四百餘年漢室過眼雲煙,風骨尚存,正附在諸位身上。佩服!」鍾會垂頭拱手。
小玉終於開口:
「長夜漫漫,眾人皆睡,醒者期待天明。聞鎮西將軍深算多謀,左右朝政,舉足輕重,若為天下長治久安奮鬥,玉自效犬馬之勞。否則視同陌路,多言無益。」
魏將無言以對,鍾會怔了片刻,正色回答:
「漢室忠義者多如羽毛。國祚遷移,付之天命,叫人如何不惋惜……」
鍾會語重心長,長嘆一聲。
我無法確定鍾會是否發自真心。他飽讀詩書,理應深明聖賢道理。但身為權臣,他又有充足的動機與必要,拉攏這一班心存忠義的漢將,與他們麾下能爭善戰的五萬大軍--這都是鍾會將來縱橫魏國朝廷,維持翻騰不墜的寶貴資本。大功雖讓鄧艾奪去,鍾會若能攏絡漢臣漢軍,也不枉此行。
而昔日漢大將軍姜維,也有充足的動機與必要,利用鍾會這樣的想法,一步步復興漢室。
說實話,我毫無把握;但我自知繼承歷代聖賢遺志,雖任重道遠,也永不孤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