配樂:
LOTR3: Into the West.mp3
(二十七)
失去知覺的那一刻,我看見了繁花錦簇,粉白交織,悠閒的老少攜手走進萬頭鑽動的廣場市集,廣場邊飄揚著豔紅的炎漢旗幟。廣場的盡頭是一片華麗的紅色宮殿,比成都皇宮更宏偉壯闊。宮殿與廣場之間是大排的白玉階梯,孩童在階梯上奔跑嘻戲,一旁戍守的軍士端肅直視,偶爾偷瞧一眼小童,嘴角的微笑難掩關愛的天性。
一片如夢似幻的太平盛世。這是我臨死之前的夢嗎?
這是蒼天給我的回報嗎?忘卻悲慘的現實,永遠沉溺在美好的夢境裡,心想事成?
這樣一來,我不就淪落為趨吉避凶、迷戀美麗的第一等人?
我想起娘讓我抄的一段話,有能者總是受盡苦難,鍛鍊出無比堅毅的心志,進而匡正天下。
這一切的不幸,原來是上蒼的鍛鍊,使我們更堅強?
但人都死了,心志再堅強又有什麼用,怎麼改變天下?
人死了,還有精神。改變天下,難道靠他們死後流傳下來的精神?
如嵇縈所說,漢室精神並不是富足、強大,那任何朝代都辦得到;漢室精神是舅舅這樣一代代傳承聖賢思想火種、矢志實現大同治世的奉獻者,他們的心志需要苦難的磨練才能堅強,而漢室的理想不也要歷經千萬年的阻難,累積無數志士的血汗與犧牲,才終能發揚光大、傳遍天下,成為人人堅定不移的信念?
為了漢室的理想,志士們不畏艱難,永不放棄,做給後人看!
只要還有半口氣在,我拼戰到底!
我奮力睜開雙眼,天幕橙黃,我躺在凍土上,黃袍白鬚的鄧艾傲然俯視自己,手握一把泛著剛強殺氣的寶劍,直指我的雙眼。
我已刺斷蛇矛,雄劍又被鄧艾奪走,我拒絕再作美夢,寧可迎接死亡的現實!
「哼,小賊傷了我兒,本將真該殺妳千遍復仇!但妳是個人材,又該替國家留住妳。真為難啊!」鄧艾口鼻吐出白煙,仰天狂笑數聲:
「妳這把蒲元寶劍鋒利無匹,上頭沾了多少大魏子弟的鮮血?多少魏人恨妳入骨?本將一向仁慈,就給妳個痛快!」
蒲元寶劍,鋒利無匹?
不!它不是最利的劍!
「喝!」鄧艾雙手倒握劍柄,大喝一聲,奮力刺下,我已反手握緊袖套中劍柄,「唰!」魚腸出鞘,寒氣突發,嚴峻冷光,疾如閃電!「噹!」火星併射,鄧艾手中只剩四寸斷劍!老將雙眼圓睜,顫抖著嘴唇,急急轉身,大步奔逃,口中大呼:
「弩軍放箭!放箭!」
再厚的鐵盾也擋不住四面強弩,自知必死,也得殺了鄧艾!我摸上腰間元戎弩,平穩蹲跪,看得仔細,扣下機關!
「颼--颼--颼--颼--」弩箭一隻隻飛上鄧艾後心,「鏗--鏗--」又一隻隻彈落地面,鄧艾的錦袍裡是鐵片鎧甲,當然……
「哇啊!」老將忽然仰天慘叫,幾乎仆倒,原來是一隻射偏的弩箭插入右臀,不能致命。
我若是嵇縈多好,再把魚腸劍當飛刀……
「好啊!」身後爆出一陣歡天動地的慶賀--綿竹關之戰結束了。
我盡了力,依然失敗,只有坦然接受老天的安排--等待強弩射穿羽林金鎧,或者鄧艾回頭,拿斷劍割斷我的咽喉。
對不起,舅舅、尚弟、李督、嵇縈……我辜負了你們的期望。
但我依然掙扎起身,昂然挺立於綿竹原野上。即使迎接生命的終點,也得有漢將風範、堅持漢室精神。
老鄧艾已經鑽入弩陣之後。忽然弩陣中轉出一騎,那是一匹高大的黑馬,馬尾有塊魏國軍侯烙印,似曾相識。騎在馬上的是個年輕男人,手臂上繫著黃巾--
一張我再熟悉不過的臉!
我全身一震,不敢相信會在這裡看見他!
「小玉!」兄長伸出厚實的手掌!
我緊握兄長的手,右腿踏上馬鐙,奮力一躍,左腿跨過馬首,倒坐兄長身前,只見他加緊催鞭,黑馬帶我們迅速脫離魏軍。我正想請兄長折回,合力殺了鄧艾,但開不了口。此刻我又有什麼兵器傷得了他?只是多賠上兄長一條性命。
「兄長……」我不知道該說什麼,思念、興奮、感傷、疑惑。
難道是老天可憐,派兄長回到世間,救我出來?
看見兄長拉疆繩手臂上的黃絲帶,我猛然醒悟,原來我已經碰上他好幾次了!
嵇縈說他在魏軍裡面有細作,原來就是兄長。他真勇敢!
「小玉中箭了!頭疼嗎?」
「現在不疼。」
兄長笑了:
「還能說話,傷得不重!小玉還記得我的名字嗎?」
我點頭。
兩個月不見,兄長曬黑了,眼角、嘴邊生出乾紋,眼神裡多了些舅舅、大將軍那樣的穩重與深沉。
而他的微笑還是暗藏溫柔,加上幾分漫不經心,天塌了似乎都不是大事。
日落鹿頭山,黑馬負著兄妹二人疾馳,掠過一群群擁抱慶賀的魏兵,再追上遍野星散、亡命奔逃的漢卒。
衛將軍的中軍大旗早看不見了,舅舅、尚弟、嵇縈……
十一月初五,天是塌了。
我想起過去種種,並肩坐在皇宮年宴中,漫步於城牆上,搶下舅舅扔進火堆的字畫,綿竹城樓徹夜談心……歡樂、憂慮、理想、期待都成為過去。如果我快一些出戰,如果我少半分遲疑,死的就是鄧艾,綿竹之戰的結局就要逆轉!我對不住舅舅!我對不住尚弟!我有辱使命,我沒有保護好你們!我愧對這個姓氏!
是我的錯!
淚水潰堤,我靠在兄長身上悲痛號啕,就像個小女孩。
我無法做到嵇縈說的,即使失去一切奮鬥的成果,還能微笑踏出下一步……
「啊……」頭上忽然一陣刺痛,兄長怕箭頭刺傷了腦,要我把盔帶解開,與我小心翼翼地取下戰盔。
「好在羽林盔結實,小玉的頭硬,箭頭只刺穿一點,劃破頭皮。」兄長也把自己的頭盔,隨手一扔,任憑插箭的缽盔滾落黃枯的草堆。他細心檢視我的傷口,從懷中取出傷藥,讓我敷上,又給我一捲白布,纏了幾圈。
兄長什麼時候變得這麼細心,這麼多準備了?
有人照顧,真是幸福。
陣陣寒風撲面,我心灰意冷,任憑長髮散亂飄揚。
戰爭結束,兩軍加起來兩萬多人,最後只怕剩不到一萬活著。
記得兄長說過,後漢盛世時,天下共有五千多萬口,經過漢末數十年戰亂,時至今日,只剩兩千萬不到。
綿竹之戰,即使死傷過萬,也不過數十年悲慘世道的一瞬。
為什麼老天對我們這麼殘忍?世人當真無異於蟲蟻?
為什麼老天這麼不公平?讓鄧艾早漢軍到江油一日,讓姜維被大雪困在梓潼,讓諸葛玉只差一招就能扭轉戰局?
我恨不公平!我恨老天!
「小玉……別想太多。嵇縈有沒有帶一句話給妳?」兄長瞧見我的表情,猜到了我的心思。
「是不是:該發生的事就會發生?別怪自己。」
「對了……」兄長鬆了口氣:
「我就怕妳想不開。但這幾個月我學到一件事。有些人總是怪別人,有些人總是怪自己。怪自己的總是受到別人的信任。所以多怪怪自己也挺好的,呵呵呵。」
兄長老說這些奇怪的話……
「兄長?為什麼好人都不長命?難道他們註定悲慘?老天為什麼這麼不公平?」
兄長沉默片刻:
「好人為了別人而活,比較不照顧自己,好人的的利益來自別人也同樣對他好。治世裡好人多,互助合作,好人一同受益,把自私的壞人抓出來懲罰。而亂世裡大多是自私的人,好人付出卻得不到回報,因此災禍更容易降在好人頭上。」
「善無善報,老天沒眼!這樣為什麼還要當好人?」
「如果真有天意,那麼天意就是:好人依舊犧牲奮鬥,終究在亂世的廢墟裡重建治世……而好人的後代養尊處優習慣了,忘了怎麼建造治世,慣於娛樂怠惰,治世又惡化為亂世。無論老天是否開眼、是否獎善罰惡,人活著,就是要做自己判斷是對的事情。這是娘告訴我的,很有道理對吧。嗯?但這不也是廢話嗎?……」兄長皺眉,陷入沉思。
「……究竟什麼是對的事情?」
「每一次的情況、選擇都不一樣,我們只能仔細判斷。對了,娘剛才那句話的重點不在『對的事情』,而在『自己判斷』。要靠自己,不能依賴外面的教條、律法、家規、經典這些大而化之的東西。世事總是有兩難的。」
兄長所說的與舅舅相似,行為合乎「義」絕不簡單,必須審慎辨別一切的可能。
舅舅一定經過慎思熟慮,才決定不殺逃兵。他明白軍法不是人世唯一的準繩,一場戰爭的勝負也不是千秋萬世。
天色漸暗,前途漫漫,三軍潰滅,漢室多少文武精英毀於旦夕,什麼都不剩了。
我是唯一活下來的漢將,失去一切部曲的漢將,諸葛瞻父子盡忠死節,我還有什麼臉回朝廷,面對三千志願軍的親人?
我被無盡的孤單、愧疚、羞恥包圍著,我好害怕,我撐不下去……
我緊緊地摟著兄長,分享他戰甲上的體溫。
我信任兄長,兄長會給我勇氣,給我忠告……
雖然,有時他的忠告夾雜了許多我沒興趣知道的來龍去脈。
但我相信他是對的。了解事物的來龍去脈,特立獨行的思考才有價值、才能優於簡單的信條,才能符合「義」。
忽然一陣馬蹄聲接近,
「小玉!」熟悉的聲音響在耳邊,嵇縈笑容燦爛,快馬趕上,與我們並駕齊行。
她沒事,太好了!
嵇縈盯著兄長看,又瞧了瞧緊抱兄長的我,笑容有些走樣。
但我沒心思想這些……
「縈,看見妳太好了!舅舅他們……」
餘輝已盡,黑暗卻藏不住嵇縈臉上的淚痕。
「有衛將軍這樣的家人與朋友,是我們的幸運。他永遠活在我們心裡。」
確認了舅舅的死訊,我真想再大哭一場。但這一次我強忍住眼淚,因為舅舅永遠活在我心裡!
舅舅正對我說:「小玉,不要為我哭泣,死亡不是結束,而是永恆的開始!」
「小玉,請原諒我沒留下。我答應了衛將軍,要帶話回成都尚書台。」
我猜,舅舅請嵇縈把他們這幾日談話的感悟告訴尚書台,請他們代為發起改革。
但他們還有機會嗎?棟樑折損殆盡,漢室何去何從?
「再說,我怎麼甘願被那些貪生怕死的豬狗害死?」
兄長乾咳兩聲:
「魏軍也常有臨陣逃亡的,貪生怕死是天性,妳我皆有。陽安關城外牆,我們不也……」兄長看著我:
「小玉,真對不起。陽安關之戰,嵇縈和我受了傷,我們沒等到撤退令,就擅離職守,躲進內城逃命。」
按軍法,脫逃者必須處死,否則便如稍早漢軍成片逃亡,兵敗如山倒。
兄長為了救自己與嵇縈,干犯軍法,這究竟對不對,算不算義行?
要我不顧軍法,自行判斷,我只能靠直覺--
「……兄長剛說的話,我沒聽清楚。說點別的吧。」
「沒關係我解釋一下,當時的情況是,鍾會手下一個叫丘建……」
「笨蛋!妳妹妹是叫你不要再提!」
我朝嵇縈微笑,但她一臉嚴肅。
第一層人追求華麗美妙,求生避死,這是人的天性。即使心智成熟,有其他更重要的追求,這最原始的本能也牢牢印在我們心中。在陽安關,兄長和嵇縈一時軟弱,我愛打扮、愛花草、時常布置房舍內外,我也無法擺脫。
而大將軍可以,舅舅可以。古聖先賢、季漢四相、朝廷裡也有不少人辦得到。但比起天下,他們還是太稀少了,我們這些平凡人距離他們太遠。
「不要殺我!我投降!」
「將軍我錯了,請原諒!」
「別過來!我和魏賊拼了!」
兩騎並馳,一路上瞧見逃命的漢軍,魏騎的烙印容易辨認,他們有的舉手投降,有的跪地求饒,有的甚至拔刀相向,也許想為方才一時的怯懦贖罪。
我們一視同仁,呼嘯而過,絕塵而去,有人滿臉錯愕,有人鬆了口氣,有人傷心痛哭。
他們都是人,是舅舅奉獻生命包容的百姓。
成都軍敗了,除了訓練不足,也敗在舅舅的「婦人之仁」;在講求不擇手段生存的戰場上,仁愛的原則被刀劍砍成碎片。
但如果舅舅喊出「射馬!射馬!」、「不要怕射到自己人!」,刺死膽怯逃跑的友軍,他就是季漢的鄧艾,而不是諸葛瞻了。
鄧艾是個稱職的常勝將軍,在士卒眼中,在司馬昭與公卿眼中,他是個好將軍。
而身為衛將軍的部下,我卻不能說舅舅是一個常勝的好將軍,自己當然也不是。
而我不想變成鄧艾那樣的興漢將軍。天下長治久安,絕不是靠心狠手辣、詭詐欺瞞,把投降的敵軍推送上槍尖得到的。
天下人十有七、八是奔逃在金牛道上的漢軍,是一聽見「射中她,賞千金」就精神百倍的魏軍。
與其說是鄧艾打敗了諸葛瞻,不如說是天下人性淹沒了不可觸及的漢室精神。
漢室的理想,大同治世是不是永遠到達不了?是不是只能在美夢裡達成?
我天資愚魯,不能斷言。
「……縈的手傷嚴重嗎?」兄長語氣溫柔,摸了摸嵇縈包紮的右手,黃衫上血漬夾雜烏泥。
「外傷不重要。我都咳血幾天了。」
兄長一臉驚慌:
「真的?那得回成都休養!我幫妳找大夫,上青城山請我娘給妳看看!」
「……那也不重要!」
「俗話說,留得青山在……」
「我巴不得火燒老賊鄧艾!」
嵇縈的眼神依然銳利,直視遠方,過了鹿頭山道,便是綿竹縣城。
奇怪的是,兄長與嵇縈並不像一般情侶,見了面互訴款曲,說些深情的肉麻話。
也許他們已經說過了,也或許分離兩個月,他們已經形同陌路。
不管還是不是情人,他們之間還是有股不言而喻的默契,話不必挑明了講,也能理解。
我羨慕他們。有知己,便不孤單。
「戰爭還沒完!」嵇縈忽然大吼一聲:
「老賊差不多被我摸透了,手上只剩五、六千人,兵糧已盡!對嗎?」
「嘩,妳什麼時候練就神算了?」兄長瞪大雙眼:
「鄧艾隨身只剩兩日兵糧!當然,經過綿竹關一戰,兩日又變成四日了……」
「不隨身的兵糧呢?」
兄長抬頭想了想:
「還有約半個月的糧草,屯在涪城西北的寨子裡。剩下的都扔在陰平道上。」
「好!我們把綿竹、什邡、雒縣一路上所有的兵糧燒光、搬光,拖住鄧艾進軍,只要撐過十日,成都就有兩萬大軍!我們踩死這隻老臭蟲!」
「鄧艾不會等十日,他要直撲成都而去……」
「我記得你想做什麼,別插手!成都數萬男女老幼拿起兵器,趕上城牆,一百個戰他一個!老賊膽敢攻城,就叫他屍骨無存!」
對,不能放棄希望!不能讓季漢壯士的血汗白流!
有嵇縈,有我和兄長,還有南中、巴郡的援軍,我們一定能打敗鄧艾,延續漢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