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漢學堂】三國末年研究

三國末年歷史寓言小說《炎興》by maltz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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嵇康研究 (2) 出世與入世的衝突 (e) 幽憤詩

帖子 maltz » 2016-05-18, 12:35

嵇康研究 (2) 出世與入世的衝突 (e) 幽憤詩

262 年嵇康因呂安不孝案坐罪入獄,因幽禁而憤慨,在獄中作了一首四言<幽憤詩> 。近代政治犯在獄中的著作都是要經過嚴格審查,好不容易帶出來,經義人協助發表。考慮到嵇康在刑場上也能彈琴、留言,當年對死刑犯應該還是比較寬鬆的。

嗟余薄祜,少遭不造。哀煢靡識,越在繈褓。
母兄鞠育,有慈無威。恃愛肆姐(嬌),不訓不師。
爰及冠帶,馮寵自放。抗心希古,任其所尚。
託好老莊,賤物貴身。志在守樸,養素全真。

白話可嘆我的父親很早就過世了,年少就家道不幸。可憐我孤單而不懂事,自從繈褓的嬰兒中就是如此。
母兄養育我,有慈愛而不用威嚴。親情之愛使我嬌縱,不受訓教又不拜師傅。
成年之後,我依侍寵愛放任自我。心高氣傲喜愛古人,遵循他們崇尚的思想。
我託身喜好老子和莊子,輕賤外物而愛惜自身。我的志向在堅持樸實的本性,涵養純潔的真心。


曰余不敏,好善闇人。子玉之敗,屢增惟塵。
大人含弘,藏垢懷恥。民之多僻,政不由己。
惟此褊心,顯明臧否。感悟思愆,怛若創痏。
欲寡其過,謗議沸騰。性不傷物,頻致怨憎。
昔慚柳惠,今愧孫登。內負宿心,外恧良朋。

白話說我性格不機敏,喜歡行善但不善於識人,不能辨識楚國舉用的子玉這種驕傲失敗的人,常像塵沙累積一般。
當權者有廣大的胸襟,能夠包藏這些污垢與羞恥,而臣下邪僻之徒多,為政都不是他能控制的。
只因自己器量偏狹,總要好惡分明。現在醒悟思過,心痛有如揭開傷疤。
我想讓自己減少過失,而毀謗的議論好像沸騰的水。我個性格不喜歡傷人,卻經常招來怨恨。
從前我羞慚自己不如魯國賢人柳下惠,今日又愧對提醒我注意保身的隱士孫登,我辜負了守志養身的本意,又對不起我的好朋友。


:on_vaderthink: 雖然害嵇康入獄的是呂巽和鍾會,嵇康所指的像塵埃一樣累積的「子玉」應是當時他認為官場普遍的腐敗。「大人含弘」沒有明講是誰。如果指司馬昭還不算太反動,如果指魏帝曹奐,那麼司馬昭以下都是垢恥,這首詩就對嵇康十分不利。當然也是司馬昭、鍾會自己心虛。嵇康怨嘆自己不善保身,在<家誡>裡要子女忍住話不說,就是在這種小地方要謹慎吧。但如果嵇康謹慎少言,今天我們大概就不認識他了,也無從討論他的思想。人總是真誠的好,多話也不見得是性格缺陷。下一篇的<釋私論>會討論嵇康守樸養真,「越名教而任自然」的中心思想。

仰慕嚴鄭,樂道閑居。與世無營,神氣晏如。
咨予不淑,嬰累多虞。匪降自天,寔由頑疏。
理弊患結,卒致囹圄。對答鄙訊,縶此幽阻。
實恥訟免,時不我與。雖曰義直,神辱志沮。澡身滄浪,豈云能補。

白話我仰慕修身養性的嚴君平、鄭子真,他們貧而樂道,悠閒隱居,不在俗世間謀取名利,精神安逸平靜。
可嘆我不如他們賢善,憂愁多慮,受世俗的纏繞,災禍從天而降,實在是因為我的愚頑粗疏。
當道理被蒙蔽,禍患就結成,終致我被關在獄中。回答獄吏粗暴的審訊,被困在與世隔絕的牢房中。
我實在恥於為自己申辯,真是時運不濟。雖然說自己行為正直,但實在是精神受辱,志氣沮喪。
即使在清碧的浪花中,也不能洗刷冤情了。
注:
「時不我與」這句成語的出處在此,但它的原型可能是《論語.陽貨》裡面陽虎對孔子說「日月逝矣,歲不我與」,是時間不等人,請孔子快出仕的意思。但嵇康這裡的「時不我與」如果這麼翻譯,生命有限,我不想浪費時間申辯,似乎不太合理。不申辯不是被關更久嗎?
嗈嗈鳴鴈,奮翼北遊。順時而動,得意忘憂。嗟我憤歎,曾莫能儔。
事與願違,遘茲淹留。窮達有命,亦又何求。

白話群雁和鳴,振翅向北遨遊。候鳥順應時節遷徙,得意自由忘了憂愁。可悲我憤怒悲嘆,無法與他們結伴同行。
現實與理想相違背,我被囚禁拘留在牢籠中。失敗成功是命運,又有什麼能希求的呢?
注:
「事與願違」出處在此。如果嵇康在獄中判別方向正確,那麼北半球候鳥春季向北飛,嵇康在 262 年春已經被補。
古人有言,善莫近名。奉時恭默,咎悔不生。
萬石周慎,安親保榮。世務紛紜,祗攪予情。安樂必誡,乃終利貞。

白話古人(莊子)說:為善不要出名。恭敬沉默地遵守時勢,罪惡悔恨就不會產生。
萬石君周到謹慎,所以親屬安寧,世代榮華。世俗事物紛雜,只會攪亂我的性情。安樂時必須警戒,才能始終吉利。


煌煌靈芝,一年三秀。予獨何為,有志不就。
懲難思復,心焉內疚。庶勗將來,無馨無臭。
採薇山阿,散髮巖岫。永嘯長吟,頤性養壽。

白話閃閃發光的靈芝,一年可以開三次花。只有我做什麼呢?有避世的志向而不親近名利。(或:空有志向,卻不能開花結果。)
身處災難中,想著彌補過失,心中愧疚。希望今後勉勵自己避世隱居,沒有馨香惡臭。
在山凹中採薇草吃,披髮住在高山洞穴裡。終日長嘯低吟,涵養性情,安享天年。
注:
靈芝是真菌,怎麼會開花呢?大概是採下之後又長出一個新的靈芝,形狀像花。
:on_vaderthink: 從最後一段規畫未來徹底出世看來,嵇康作<幽憤詩>的時候,很可能並不知道自己要被判死刑。<幽憤詩>當中雖然暗藏了兩、三句對當政者的批評,主要還是重申自己的志向,坦誠地自怨自責,不懂得保身,大約就是上面<家誡>裡整理出的一些微小謹慎的道理,避免子女重蹈覆轍。

嵇康與隱士們為什麼堅持出世呢?大概都是因為他們無法忍受俗世的不完美。正常人受限於先天才智與後天機會,達不到他們的知識與智慧水平,但也許可以經由名教而擁有類似的高道德標準。為什麼嵇康不放過名教?能不能說是「中了老莊的毒」呢?嵇康的清高自然取得士人與太學生的尊敬推崇,而這可能也讓司馬政權特別警覺忌諱,趁早找個理由去除禍患。今日的有志於改變世道的仁人們,可以從嵇康身上學到什麼吧。
:on_tear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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嵇康研究 (3) 越明教而任真誠 (a) 釋私論

帖子 maltz » 2016-05-20, 22:18

嵇康研究 (3) 越明教而任真誠 (a) 釋私論

一般介紹嵇康,總會說他的中心思想是「越名教而任自然」,這句話出自<釋私論>。一般道德思想裡,是利人,與「公」類似,是害人,與「私」 類似,但其實害人也不一定利己。違背禮教的人被稱為「私」,而嵇康這篇<釋私論>就是駁斥這個思考習慣。他引入了另一個座標軸,重新定義「公」、「私」。

图片

嵇康主張「公」是誠實坦白公開自己的思想,相反的私是隱瞞自己的想法。「公」的坦誠引向善,而「私」的隱匿引向惡。嵇康特別反對表面附和禮教,卻隱瞞自己追求俗世名利的心意。嵇康認為坦誠的「公」比表面遵守道德教條的「(偽)善」更重要,值得成為判斷優劣的依據。

:point_blue: 夫稱君子者,心無措乎是非,而行不違乎道者也。何以言之?夫氣靜神虛者,心不存於矜尚;體亮心達者,情不繫於所欲。矜尚不存乎心,故能越名教而任自然;情不繫於所欲,故能審貴賤而通物情。物情順通,故大無違;越名任心,故是非無措也。是故言君子則以無措為主,以通物為美;言小人則以匿情為非,以違道為闕。何者?匿情矜吝,小人之至惡;虛心無措,君子之篤行也。是以大道言:「及吾無身,吾又何患?」無以生為貴者,是賢於貴生也。由斯而言夫至人之用心,固不存有措矣。是故伊尹不惜賢於殷湯,故世濟而名顯;周旦不顧嫌而隱行,故假攝而化隆;夷吾不匿情於齊桓,故國霸而主尊。其用心豈為身而系乎私哉!故《管子》曰:「君子行道,忘其為身。」斯言是矣!

白話能稱作君子的,內心沒有名教中是非對錯的判斷,而行為又不違背正道。為什麼這麼說呢?精氣寧靜而神情虛空的人,心中沒有自負的堅持與喜好;身體健康而內心通達的人,情感不被欲望牽絆。心中沒有自負的堅持,就可以超脫名教而順應自然;情感不受欲望牽絆,所以能明辨事物的價值與本質。理解了事物,所以不違背它;超越名教而回歸本心,就不會在意是非對錯。所以說君子的本質是沒有名教的是非對錯,君子美好是通曉事物的原理;說小人的錯誤在隱匿了事物的真相,小人的缺陷在違背正道。為什麼呢?隱匿真情而堅持狹窄的見識,這是小人最大的罪惡;心胸坦蕩而不存成見,是君子最善良的品行。所以《老子》說:「如果我不顧自己,我又有什麼災禍呢?」不以生命為貴的人,比以生命為貴的人更賢德。由此而論,完美的人的心中也沒有堅持的是非價值。因此伊尹不吝惜把自己的賢才交給商湯,因此幫助了世道而名聲顯著。周公姬旦不怕怨隙而隱身,從而攝政使得教化昌盛。管仲不對齊桓公隱藏自己的過去,從而成就了齊國的尊王攘夷的霸業。他們難道是為了自身的欲望做事嗎?《管子》說:「君子行正道,忘了自身。」這話說得對呀!

:on_vaderthink: 孔子說君子「矜而不爭」,有所堅持但不與人爭執。但道家與嵇康都說君子「不矜」。完全沒有任何的信念堅持,就是徹頭徹尾的虛無主義。但老子既然說「上善若水」,嵇康既然推崇君子,喜歡伊尹、周公、管仲,很明顯他們都有自己的矜持信念。而嵇康說的矜持特指「世俗的名利追求,卻以禮教為包裝」。嵇康喜歡名利與禮教合併在一起批評,類似就像今日網路上可以看見把「腐敗」與「黨性」綁在一起。但事實上,禮教正是要人遠離自私的名利追求,只是人不一定做得到禮教的高要求,因此產生「偽君子」的形象。如果把對禮教當中是非對錯的反感上綱到主張放棄一切的禮教,就會引向「任自然」。但「任自然」往往就是回到弱肉強食的野蠻洪荒。《道德經》說「道自然」,應該比嵇康的「自然」要輕微一些,只是師法自然,並不是完全聽憑自然本性。

:point_blue: 君子之行賢也,不察於有度而後行也;任心無邪,不議於善而後正也;顯情無措,不論於是而後為也。是故傲然忘賢,而賢與度會;忽然任心,而心與善遇;儻然無措,而事與是俱也。

白話君子的行為賢德,不是先了解了賢德的規範而行動,而是聽憑自己無邪的本性,不商議怎麼做才是善,然後再糾正自己;是顯露出心中沒有執著的是非,不先討論什麼是正確的然後再做。所以(君子們)高傲地忘記了賢德的標準,反而在行為顯出賢德;不加思索從心所欲,反而心靈與良善契合;心中沒有是非對錯的堅持,卻能正確完善處事。

:on_vaderthink: 這裡形容的君子是孔子說的最厲害的「生而知之者」,天生有德。但這應該是很稀有的品種。一般人是其次的「學而知之者」,「困而學之者」,甚至「困而不學者」。如果拿「生而知之」的高道德標準來要求平凡人,是不切實際的。

:point_blue: 故論公私者,雖云志道存善,心無凶邪,無所懷而不匿者,不可謂無私。雖欲之伐善,情之違道,無所抱而不顯者,不可謂不公。今執必公之理,以繩不公之情,使夫雖為善者,不離於有私;雖欲之伐善,不陷於不公。重其名而貴其心,則是非之情不得不顯矣。是非必顯,有善者無匿情之不是,有非者不加不公之大非。無不是則善莫不得,無大非則莫過其非,乃所以救其非也。非徒盡善,亦所以厲不善也。夫善以盡善,非以救非,而況乎以是非之至者,故善之與不善,物之至者也。若處二物之間,所往者必以公成而私敗。同用一器,而有成有敗。

白話所以討論「公私」的人,雖然說自己有志於道,心存善念而無凶邪,但又將心中的想法全部藏起來不說的,不可以稱作「無私」。雖然欲望與善良的本性衝突,性情違背了道德,但心中的想法沒有不顯露出來的,不可以稱作「不公」。現在使用必須為「公」的標準,衡量不公的的性情,於是為善(而隱逆)者不能免去「私」的評價,欲望與善道衝突(而坦誠)的人不至陷於不公。既重視外在的名聲又珍視內在的本心,那麼是非對錯的實情就不能不顯露了。是非必定顯露,有志行善者就沒有藏匿隱情的過失,被欲望衝擊善行者就不會被加上「不公」的大罪惡。沒有過失,善就得以充份發揚;沒有大罪名,就不能譴責他的錯誤,這個誠實其實是在挽救他的罪惡。這不只是促使善者盡善,也是要鼓勵不善的。善者得以盡善,有罪惡的可以補救。況且用黑白分明的極端「是非」觀念來衡量人的,善與不善是兩個極端。如果在這兩個極端之間,向好處發展就是增加「公」而減少「私」。同樣是在善惡的中間地帶,也因為公私程度不同而有優劣之分。

:on_vaderthink: 如果回歸儒家的本意,行為比言論重要得多,禮教敦化的目的就是促成仁義的行為。有善行的人即使隱瞞了初衷,比起沒善行但坦誠自己平凡人的想法,應該還是更好的。但如果把善行代換成禮教,那麼有禮教的人隱瞞了初衷,比起不遵守禮教但坦誠自己的想法,有點類似「偽君子」與「真小人」,兩者在善惡判斷的標準上似乎沒有什麼值得討論的區別。嵇康批評的是二流的儒家,但也未嘗不能替自己洗刷一些謗議。至少我嵇康開誠布公,把自己想法全說出來,晚上憋尿、半個月不洗澡,性格缺陷都無所保留。

:point_blue: 夫公私者,成敗之途而吉凶之門也。故物至而不移者寡,不至而在用者眾。若質乎中人之性,運乎在用之質,而棲心古烈,擬足公塗,值心而言,則言無不是;觸情而行,則事無不吉。於是乎同之所措者,乃非所措也;欲之所私者,乃非所私也。言不計乎得失而遇善,行不准乎是非而遇吉,豈公成私敗之數乎?夫如是也,又何措之有哉?故里鳧顯盜,晉文愷悌;勃鞮號罪,忠立身存;繆賢吐釁,言納名稱;漸離告誠,一堂流涕。然數子皆以投命之禍,臨不測之機,表露心識,猶以安全;況乎君子無彼人之罪,而有其善乎?措善之情,亦甚其所病也。「唯病病,是以不病」,病而能療,亦賢於病矣。

白話公與私,是成敗的途徑和吉凶的門戶。事物達到極點而不再變化的很少,未達到極致而掌控程度多寡的居多。如果拿中等水平的人在善惡之間的掌控,當他們仰慕古人的英烈公道之路,心裡有什麼話就說,那麼說的話就沒有過錯,觸動真情的事就去做,那麼做出來的事又沒有不吉利的。於是他們的價值觀就不刻意符合名教教條,也沒有一般需要隱瞞的欲望。說話前不計算得失就成就善良,行為不在乎是非就能成就吉利,這不就是坦誠而成功,隱瞞而失敗的定律嗎?像這個樣子,心中要需要什麼是非對錯呢?所以里鳧坦白自己盜竊府庫幫助晉文公回國即位,晉文公欣喜快樂接見了他。勃鞮曾經兩次奉命追殺流亡時的晉文公,晉文公因他忠君而接見他,他又透露出兩人謀反的消息。繆賢曾經在趙國犯罪,聽從舍人藺相如的建議,不逃亡燕國伏在刑具上向趙王請罪,向趙王推薦藺相如,使得完璧歸趙而名揚天下。燕國為秦所滅,高漸離隱姓埋名為人打工,一日擊筑而歌,透露自己的真實身份,滿堂客人聞之流涕。這些人物,都是冒著斷送性命的危險,身臨不可預測的機運,表露心跡,尚且保住安全;何況是沒有這些人的罪過的君子,而獨有善良的品行呢?(一般人) 把善良放在心中,也使他們增加憂慮犯錯。《道德經》說:「正因為憂慮犯錯,所以不犯錯」。有病而治病,也比放任生病更賢明。

:on_vaderthink: 其實「棲心古烈」本質上也是禮教。如果以宗教的發展比喻,模仿古烈的精神,類似每個人與神佛私下的溝通;遵守教條,就是經文絕對正確的原教旨主義。前者心智更成熟,後者也是「非不為也,不能也」。「言行不計得失」有兩種負面情況。第一種是攻擊別人,因此被反擊而傷到自己;第二種是沒攻擊人,卻因為真誠而直接有損自己。後者的確是光明磊落、受尊敬的善,前者卻容易引向災禍。

:point_blue: 然事亦有似非而非非,類是而非是者,不可不察也。故變通之機,或有矜以至讓,貪以致廉,愚以成智,忍以濟仁。然矜吝之時,不可謂無廉,情忍之形,不可謂無仁;此似非而非非者也。或讒言似信,不可謂有誠;激盜似忠,不可謂無私,此類是而非是也。故乃論其用心,定其所趣;執其辭而准其理,察其情以尋其變。肆乎所始,名其所終。則夫行私之情,不得因乎似非而容其非;淑亮之心,不得蹈乎似是而負其是。故實是以暫非而後顯,實非以暫是而後明。公私交顯,則行私者無所冀,而淑亮者無所負矣。行私者無所冀,則思改其非;立功者無所忌,則行之無疑,此大治之道也。

白話但是事物也有似非而是的,似是而非的,不可不明察。所以變通的關鍵,有的是從堅持轉變成讓步,貪汙變成廉潔,愚昧變成明智,殘忍的卻成就仁德。然後說,堅持狹窄的禮教的時候,不可以說他不廉潔;有殘忍的樣子,不能說不仁。這就是似非而是的情況。讒言說得可信,卻不可謂誠實;盜賊情緒的激動看似忠實,卻不可說他沒有私心。這又是似是而非的。所以要研究他們的用心,判斷他們的志趣,檢視他們言辭中的道理,觀察他們的性情與其變化,研究它的開始,明悉它的結果。這樣一來,循私之情就不能憑藉似是而非的表象來掩飾其過錯;善良誠實的心,又必因為似非而是的表象而背負污名。所以實際上是正確的,雖然暫時被誤解為錯誤的,最終真理又得到顯明而還他清白;實際上是錯誤的,雖然暫時被誤解為正確的,最終真理顯明又正確評價了。公和私都會顯露出來,那麼行私者沒有僥倖的希望,就會想著改過;善良誠信的人也不會被虧待。於是行善就沒有阻礙。這就是天下大治的辦法。

:on_vaderthink: 表面觀察到的是非善惡不一定可信,一定要努力發現其真相。發現真相就能知道當初的誠實虛偽,於是一開始就誠實是最好的。當然,發現真相往往非常困難,所以事實中的「私」有時也能以假代真。比如所謂的「正史」,古代沒有自由的媒體,只能依靠幾個吃公家飯的史官,上面有嚴格的政治正確審察,有幾分是真的呢?只能從常理判斷一個人的言行是否合理,找出有明顯的矛盾而已。

:point_blue: 故主妾覆醴,以罪受戮;王陵庭爭,而陳平順旨。於是觀之,非似非非者乎!明君子之篤行,顯公私之所在,闔堂盈階莫不寓目而曰:「善人也!」然背顏退議而含私者,不復同耳!抱隱而匿情不改者,誠神以喪於所惑,而體以溺於常名;心以制於所懾,而情有繫於所欲,咸自以為有是而莫賢乎己。未有攻肌之慘,駭心之禍,遂莫能收情以自反,棄名以任實。乃心有是焉,匿之以私;志有善焉,措之為惡。不措所措,而措所不措,不求所以不措之理,而求所以為措之道。故明時為措而暗於措,是以不措以致為拙,措為工。唯懼隱之不微,唯患匿之不密。故有矜忤之容,以觀常人;矯飾之言,以要俗譽。謂永年良規,莫盛於茲;終日馳思,莫窺其外。故能成其私之體,而喪其自然之質也。

白話:燕人的小妾不願見到主人被毒酒所害,倒翻了毒酒卻被主人鞭打。王陵不滿呂后專權,而陳平順從呂后,呂后死後再發動政變,消滅諸呂。這樣看起來,都是似非而是的呢。彰顯君子的敦厚品行,顯示誠實與虛偽的真相,滿堂滿階的人無不稱贊:「好人啊!」但一轉臉退下來含著私心評論的,說的話又不再是那樣了。心懷隱情而不改的人,精神喪失在迷惑他的事物中,身體沉溺在俗世的名聲裡,心靈被他所畏懼的事制伏,情感被他的欲望牽絆,還自以為自己是最賢能的。不受到身體的慘痛,內心的驚懼,就不能約束自己的情欲而回頭,捨棄表面的浮名而回歸實際。於是心懷情欲和浮名,有意隱藏它就成為私;有善良的志向,措置在名教的是非對錯裡就成為惡。不措置應當措置的(坦誠的公),而措置不該措置的(名教的善),把不執著於名教看成笨拙,把執著於名教叫作工巧。只害怕隱藏得不夠微小周到,所以用堅持違背人情的態度來看常人,用矯情修飾的言語來換得世俗的美譽。說什長壽良規,沒有比自己更擅長的,終日神馳自己的想像,看不見外面的世界。所以形成了充滿私心的肉體,而失去了自然的本質。

:on_vaderthink: 這一段批評表面上堅持禮教的人都是有私心的,把他們都歸到「不善」的一類去了。也許比起嵇康是不怎麼善。但也不是所以體制裡的人都這樣吧?至少嵇康也明白山濤不是。

:point_blue: 於是隱匿之情,必存乎心;偽怠之機,必形乎事。若是,則是非之議既明,賞罰之實又篤。不知冒陰之可以無景(影),而患景之不匿;不知無措之可以無患,而患措之不巧,豈不哀哉!是以申侯苟順,取棄楚恭;宰嚭耽私,卒享其禍。由是言之,未有抱隱顧私而身立清世,匿非藏情而信著明君者也。是以君子既有其質,又觀其鑒。貴夫亮達,希而存之;惡夫矜吝,棄而遠之。所措一非,而內愧乎神;賤隱一闕,而外慚其形。言無苟諱,而行無苟隱。不以愛之而苟善,不以惡之而苟非。心無所矜,而情無所系,體清神正,而是非允當。忠感明天子,而信篤乎萬民;寄胸懷於八荒,垂坦蕩以永日。斯非賢人君子高行之美異者乎!

白話:於是隱匿的私情必定存留於心,虛偽怠慢的徵兆展現在行事中。像這樣,是非的爭議已經很明白,賞罰的依據也已經實重。不知道在陰影中可以沒有影子,而擔心自己的影子沒有藏好;不知道不信奉禮教就可以沒有憂患,而恨信奉得不夠巧妙,這不悲哀嗎?因此申侯茍且順從楚王,卻被楚恭王流放;吳國太宰伯嚭接受越國的美女寶物,終於害得國家滅亡。從這些例子說來,沒有人能心懷隱暱之情,而立身於清平治世,受到英明之主的信賴。因此君子既有自然的美質,又看到申侯與伯嚭的下場,推崇誠信明達而希望保存它,厭惡堅持矯情而希望遠離它。信念一有不當,便羞愧於精神;輕賤隱匿一有缺失,便自慚形穢。言行都沒有茍且隱藏。不因為喜愛道德而勉強稱贊它,不因為厭惡不道德而茍且批評它。內心沒有矯情堅持,情感不被束縛,身體健康而神氣正直,是非對錯的判斷也恰當。忠誠感動天子,威信被萬民敬重,寄托胸懷於天地四方,一生心地坦蕩。這難道不是賢人君子優異的高尚德行嗎?

:on_vaderthink: 一般人實話實說也不見得「是非允當」,而是充滿著私欲、迷信、排他、犬儒,這正是施行禮教的原因。正常人達不到禮教的高標準,但不代表禮教本身沒有效果。任何人都有可能被誤解,多說多錯。嵇康也知道「公」需要治世與英明之主的賞識。大致來說,身處於叢林社會與混沌愚昧之間,禮教還是有用的。身處於仁者智者之間,坦白更好。當一個社會已經步入治世,一個人面前大多是包容開放的仁者智者,卻依舊抱持過去亂世隱藏保身、說場面話「私」的思想習慣,那就是根不上時代,放過進取發展的機會了。

:point_blue: 或問曰:「第五倫有私乎哉?曰:『昔吾兄子有疾,吾一夕十往省,而反寐自安;吾子有疾,終朝不往視,而通夜不得眠。』若是,可謂私乎非私也?」答曰:「是非也。非私也。夫私以不言為名,公以盡言為稱,善以無名為體,非以有措為負。今第五倫顯情,是無私也;矜往不眠,是有非也。無私而有非者,無措之志也。夫言無措者,不齊於必盡也;言多吝者,不具於不言而已。故多吝有非,無措有是。然無措之所以有是,以志無所尚,心無所欲,達乎大道之情,動以自然,則無道以至非也。抱一而無措,而無私無非,兼有二義,乃為絕美耳。若非而能言者,是賢於不言之私,非無情,以非之大者也。今第五倫有非而能顯,不可謂不公也;所顯是非,不可謂有措也;有非而謂私,不可謂不惑公私之理也。」

白話:有人問:「第五倫 (姓第五,名倫) 這個人有私嗎?他說:『以前我的姪子生病了,我一晚上看他十次,回來就安心睡了。我自己的兒子生病了,我整個白天不去看他,整晚都睡不著。』這樣說他是不是私呢?」我回答:「他有錯,但而沒有私。私是隱匿不說出來,公是有什麼都說出來,善的本質是沒有虛名,惡就是在乎禮教的虛名。現在第五倫把自己的想法公開,就是無私,堅持著去看探望自己的姪子而換取親愛家屬的名聲,就是做錯了。無私而做錯,是因為心裡沒有堅定的價值觀,只跟著世俗的禮教標準走。堅定的價值觀,並不是說要盡善盡美才符合標準;言語多保留的,隱藏的也不只是他不說的話而已。所以多隱藏的人有更多的過失,不跟著禮教走的人也可能是正確的,而無私無過兩者兼有,就是最美的。如果有過錯而能講出來,這比不肯說出來而隱匿要好得多。有過而不顯露實情,就是大錯了。第五倫犯了錯而說出來,不可說他不公,也不可以說他是虛偽地跟隨禮教了。光是有錯就說他是私,就不能說是明白了公私之分了。」

:on_vaderthink: 一般以為嵇康思想的核心在「越名教而任自然」,越名教是老莊的思想,嵇康同樣信仰它。他們專精批評普通人的偽善,依此得出禮教不善的結論。但至少在「越名教而任自然」的出處<釋私論>看來,嵇康的思想特性其實是「越名教而任真誠」。一般人說「私」就是有私心,但嵇康的「私」是把自己的想法隱藏著,不說出來,與一般的「私」定義不太一樣,所以要特別解釋。

求真當然好。但懂得欣賞真實,願意把它放在求生、求善前面的人、事與環境並不多。把自己真實的想法說出來而不隱瞞,自然容易讓意見不同者感到不快,心胸狹窄、思想封閉的人還會奮力反擊。高明的溝通者有技巧地展現誠意,不得罪人,又能表達自己,施展影響力。
注:
大概是自己程度太差,即使有了三民書局的《新譯嵇中散集》與許多網路資料,讀嵇康的論文還是非常累。嵇康寫論文的邏輯常有跳躍,同一個詞的概念還會演化,感覺自己智力不夠用了。但嵇康又喜歡把同一個概念正反重覆N次,每次翻譯已經出現的內容又嫌煩。而嵇康又像《老子》一樣特別喜歡玩文字遊戲,一字多義又密集使用,雙重否定,玄之又玄,讓一小部份人看得懂而自滿,而稱贊它巧妙,這樣也算是「有措」吧。
:on_vaderswea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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嵇康研究 (3) 越明教而任真誠 (b) 管蔡論

帖子 maltz » 2016-05-21, 20:20

嵇康研究 (3) 越明教而任真誠 (b) 管蔡論

嵇康在<與山巨源絕交書>當中說自己「每非湯武而薄周孔」,而他剛好有篇<管蔡論>,討論周公與兩個作亂的兄弟。

周代的開國者是周武王姬發,姬發的父親周文王姬昌,與四弟周公姬旦,這三人都是後世儒家推崇的古聖先賢。武王克商之後,興滅國,既絕世,讓紂王的兒子武庚繼續統治東方商代的遺民。但聖賢也不是「聖母」,周武王又分封了三個親弟弟:三弟管叔姬鮮,五弟蔡叔姬度,八弟霍叔姬處分割商代的舊地,就近監視,號為「三監」。 另一說只有管叔與蔡叔「兩監」,也是嵇康本文根據的版本。(周文王的長子已卒,周武王排行第二。)

武王克商後兩年就得病過世,由幼子周成王姬誦繼位。周公姬旦原本封在魯國,但沒有去封國,而是「攝行政當國」。周公旦攝政引起諸多猜疑,東方管叔、蔡叔傳出謠言,周公將不利孺子成王,取而代之。周公解釋無效,而管叔、蔡叔聯合附近的武庚叛亂,一說霍叔也加入叛亂,所以史稱「三監之亂」。周公旦東征平叛,殺武庚、管叔,流放蔡叔。後世便將管叔、蔡叔定性為凶惡反賊。

人的概念成長都會經過一段非黑即白式的思維,因為周公是聖賢,聖賢的對手就是魔頭反賊,也是很自然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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嵇康的<管蔡論>則要為管、蔡翻案。他認為管叔、蔡叔也是周文王的兒子,應該同是有一定品行的優秀人才,才被任命分封在外地。之所以懷疑手足周公旦,則是因為他們不能接受兄弟攝政的變通,管、蔡還是忠心於王室的。而周公旦也是不得已才起兵用刑。

<管蔡論>說周公與管蔡都不是惡人,繼承嵇康一貫的「真誠」思想,立意良善。但當時司馬昭專權,篡魏在即,這篇論文就出現了政治問題。周公旦是幼主成王的叔叔,不服的管叔、蔡叔也是成王的叔叔,唯一的外人是武庚,所以三監之亂大致是周王室之間的內亂,像西漢的七國之亂 (與接下來西晉的八王之亂)。但司馬昭(與先前的曹操)都自比為周公,而「司馬昭之心,路人皆知」,天下人都知道近代、當代的異姓「周公」的內心世界。司馬氏掌權之後,251、255、257 年先後在淮南起兵的王凌、毌丘儉、文欽、諸葛誕打著忠於魏室的旗號,平定後被定性為反賊。所以身為魏室女婿的嵇康寫出<管蔡論>為「反賊」翻案,就很容易引起聯想,引起司馬氏的緊張。之後鍾會對司馬昭說:「當初嵇康要幫助毌丘儉造反」,也是順著這個思路。

嵇康是否有替毌丘儉等人洗刷反賊污名的意圖,自然難以推知。但這篇文章有強烈的政治性,得到當時「反賊」 同情者的支持卻是可以理解的。但這麼一來,嵇康也就成為司馬集團的眼中釘了。

:point_blue: 或問曰:「案記:管、蔡流言,叛戾東都。周公征討,誅以凶逆。頑惡顯著,流名千載。且明父聖兄,曾不鑒凶愚於幼稚,覺無良之子弟;而乃使理亂殷之弊民,顯榮爵於藩國;使惡積罪成,終遇禍害。於理不通,心無所安。願聞其說。」

白話有人問我說:「從文獻看來,西周的管叔聯合蔡叔散布周公旦要篡位的流言,在東都一帶反叛作亂。周公征討,以凶逆的罪名誅殺了他們。管蔡的惡跡顯著,臭名流傳千年。可是管、蔡有周文王這樣英明的父親,有周武王、周公這樣聖賢的兄弟,竟不能在他們年幼的時候就發現兩人的凶惡愚頑性格,發覺不良的子弟 (或:使不良的子弟覺悟向善),而使他們管理前朝殷商的遺民,受封榮譽的周室藩國爵位,使得他們累積小惡而成大罪,終於遭到禍害。這不科學啊!我內心糾結,希望聽你說個道理。」

:point_blue: 答曰:「善哉!子之問也。昔文武之用管、蔡以實,周公之誅管、蔡以權。權事顯,實理沈,故令時人全謂管、蔡為頑凶。方為吾子論之。夫管、蔡皆服教殉義,忠誠自然。是以文王列而顯之,發旦二聖,舉而任之,非以情親而相私也,乃所以崇德禮賢,濟殷弊民,綏輔武庚,以興頑俗,功業有績,故曠世不廢,名冠當時,列為藩臣。」

白話我回答:「你問得好啊!從前周文王、周武王是因為管叔、蔡叔的實際能力而任用他們的,而周公殺管、蔡是因為當時的敵對形勢,權衡了輕重。因時制宜的用刑世人都知道,但實際的道理就被埋沒了,所以今人都說管叔、蔡叔是頑劣凶人。現在我來替你說個道理出來。管叔、蔡叔都聽從教誨,願意以生命追求道義,天生忠誠。因此周文王賜與他們顯赫的名聲,而周武王、周公兩位聖賢舉用他們,並不是靠著親情而循私,而是要他們他們崇尚道德,禮遇賢者,造福殷商疲蔽之民,安撫協助商紂的兒子武庚,振興不良的風俗而有功績,歷時久遠而不荒廢,他們有優異的名聲,才被封為屏障周室的大臣。

:point_blue: 「逮至武卒,嗣誦幼沖,周公踐政,率朝諸侯,思光前載,以隆王業。而管、蔡服教,不達聖權;卒遇大變,不能自通。忠於乃心,思在王室。遂乃抗言率眾,欲除國患,翼存天子,甘心毀旦。斯乃愚誠憤發所以徼禍也。」

白話「等到武王去世,繼承王位的成王姬誦年幼,周公攝政,率領諸侯朝見,思想著發揚光大前人的功績,擴大周室的王業。但管叔、蔡叔服從父死子繼的禮教,不能明白聖人周公的權宜之計;忽然遭遇武王過世的巨大變故,不能自己想通。對正統周室的忠誠在心中,思慮又在王室,所以率領眾人抗議,要為國家除去禍患,左右擁護天子,毀滅周公旦才甘心。這就是愚昧的忠誠激發出憤怒,而招來災禍了。」

:on_vaderthink: 同一家兄弟,「忠於周王室而起兵」的理由似乎有點勉強,忠於禮法比較說得通。或者說是兄弟之間的不和也可以。管叔是老三,周公是老四,是不是讓管叔攝政比較合理呢?

:point_blue: 「成王大悟,周公顯復,一化齊俗,義以斷恩。雖內信恕,外體不立。稱兵叛亂,所惑者廣。是以隱忍授刑,流涕行誅。示以賞罰,不避親戚;榮爵所顯,必鍾盛德;戮撻所施,必加有罪,斯乃為教之正,體古今之明議也。管、蔡雖懷忠抱誠,要為罪誅。罪誅已顯,不得復理。內必幽伏,罪惡遂章。幽、章之路大殊,故令奕世未蒙發起耳。」

白話「起初成王也不理解周公旦,因此殺了周公的黨屬。後來周成王徹底醒悟周公的用心,因此使周公旦恢復了顯要的職位,統一教化風俗,堅持大義而斷絕私恩,討伐親兄弟管叔、蔡叔。周公雖然內心寬容,但不能影響到國家制度。擁兵叛亂,被迷惑的人很多。所以周公旦忍住私情而將兄弟判刑,流著淚將管叔殺死。這樣來顯示周室的賞罰不會被親情影響,顯耀的榮爵必定歸在盛大的德行,刑罰必定施於有罪的人身上,這就是實行教化的正當途徑,體察了古今明白事理的議論。管叔、蔡叔雖然懷抱著忠心與誠意,還是要因為自己犯的罪兒誅死,被殺的事實顯明於世,無法重心審理。管、蔡的善良內心而受壓抑而不被人所知,他們的罪惡就非常明白了。本心被隱藏,罪惡被顯明是這麼的不同,所以一代代的人都曉得叛亂發動的本質了。」

:point_blue: 「然論者承名信行,便以管、蔡為惡,不知管、蔡之惡,乃所以令三聖為不明也。若三聖未為不明,則聖不佑惡而任頑凶也。頑凶不容於明世,則管、蔡無取私於父兄,而見任必以忠良,則二叔故為淑善矣。今若本三聖之用明,思顯授之實理,推忠賢之闇權,論為國之大紀,則二叔之良乃顯,三聖之用也有以,流言之故有緣,周公之誅是矣。且周公居攝,邵奭不悅。推此言則管、蔡懷疑,未為不賢。而忠賢可不達權,三聖未為用惡,而周公不得不誅。若此,三聖所用信良,周公之誅得宜,管、蔡之心見理。爾乃大義得通,內外兼敘,無相伐負者,則時論亦得釋然而大解也。」

白話但是評論者只是從管、蔡流傳下來的惡名來推斷他們的行為,便說管、蔡是惡人。他們不知道,如果說管、蔡是惡人,文、武、周公三個聖人也就不能說是賢明了。如果三聖賢明,他們不會包蔽任用頑固的凶惡之人。頑凶之人不會見容於德治的當世,而管、蔡受封也不是因為父兄的親情私愛的原故,所以他們必定是因為自己的忠良而受任用,管、蔡實在是善良的人。現在如果依據聖人明白用人的道理,考慮授與爵位一定是根據實際的能力的道理,又推想忠賢之人可能想不通權夷之計,而論及治理國家的大法,那麼二叔的善良就很明顯了,三聖的任命也很合理,謠言的產生也是有原因的,而周公誅殺判亂者也是正確的。而且周公攝政,也曾經使得周代開國元老召公奭(shi4)不高興。從這裡推論,管叔、蔡叔懷疑周公旦,也不能否定他們的賢德。賢德的人可以想不通權變,三聖沒有任用惡人,周公不得不殺叛亂者。像這樣,三聖用的人是誠信善良的,周公殺是適合的,管、蔡的內心也能理解。這樣你便了解其中的大道理,主觀內心與客觀行為都描述了,沒有矛盾的地方,那麼你的問題應該也完全解決了。」

:on_vaderthink: 周文王有十八個兒子,武王以下皆被分封到各處,不是只封了管、蔡、霍三人,並沒有說誰不賢所以沒封,而其他分封的諸弟也沒有參與叛亂。所以站在周公的角度,說管、蔡 (和霍) 特別不賢或固執也是可能的。

<管蔡論>最有趣的地方,在嵇康緊抓不放文武周公的「聖賢光環」。嵇康假設聖人用人一定不會錯。反對名教、崇尚老莊的嵇康,應該會懷疑文武周公這些聖賢的完美吧?但如果承認了管、蔡的不良,就黯淡了文武周公的光環;名教既然把三人奉為聖賢 (因為生活在憂懼中的人民需要偶像與教主),就不能玷汙他們的形象,更何況司馬昭又是當代的周公呢。而嵇康突出周公與管、蔡同樣心向周室,對準備取代曹魏的司馬政權也非常諷刺。如果周公心向周室,那麼管蔡起兵就是一場誤會;但司馬氏是真正的逆臣,實在應該被當代的管叔、蔡叔推翻,淮南起兵之所以沒有成功,是因為這些嘴巴上叫著名教的權臣,都是見風轉舵的投機份子啊。<管蔡論>也許可以算嵇康「扛著名教反名教」,滿嘴稱贊周公的「高級黑」呢。
注:
周公與管、蔡同樣忠於周室的思路,也可以代入今天的時事。比如一些團體喜歡說自己熱愛中國,只是不愛中共,但因此被定性為邪惡反賊。是否哪一天他們會得到未來的嵇康著文平反呢?當然中共是正統的政權,只能比作魏帝,除了不久前有位散布正能量的網路作家說:「中國引領信息時代的決心,已經是司馬昭之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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嵇康研究 (3) 越明教而任真誠 (c) 太師箴

帖子 maltz » 2016-05-23, 03:02

嵇康研究 (3) 越明教而任真誠 (c) 太師箴

太師是西周的官職,周成王時輔政的周公旦就是太師,而召公則是太保。後世加上太傅,合稱三公,是專為德高望重者設置的榮譽職。「箴」是勸戒類的文章。<太師箴>是嵇康模仿國家太師的口吻,告誡帝王治國之術的韻文。

:point_blue: 浩浩太素,陽曜陰凝。二儀陶化,人倫肇興。
厥初冥昧,不慮不營。欲以物開,患以事成。
犯機觸害,智不救生。宗長歸仁,自然之情。
故君道自然,必托賢明。茫茫在昔,罔或不寧。

白話廣大的元始混沌,分化為陰陽兩儀,陶冶化育萬物,人類就此興起。
原始人類愚昧,不憂慮也不追求。欲望被外物啟發,禍患在行事中造成。
當他們觸犯了危機災害,智慮也不能挽救自己。而尊重長者心向仁義,是人類自然的感情。
所以為君之道在崇尚自然,托付給賢明的人。因此茫芒的上古,無人不安寧。


:on_vaderthink: 純樸上古時代是當時普遍的信仰,嵇康也不能倖免。但原始的人類生存在野蠻洪荒中,危機處處,資源爭奪激烈,各種本能引向衝突與仇怨,就像未開化的蠻族,哪來的「不憂慮、不追求」呢?嵇康可能也明白這一點,所以加上了「必托賢明」。只有冥眛的人民是不行的,必須由賢明的父母引導。

:point_blue: 華胥既往,紹以皇羲。默靜無文,大樸未虧。萬物熙熙,不夭不離。
爰及唐虞,猶篤其緒。體資易簡,應天順矩。絺褐其裳,土木其宇。
物或失性,懼若在予。疇咨熙載,終禪舜禹。

白話《莊子.馬蹄》說炎帝赫胥氏做氏族首領的上古時代,人民居家不知道做什麼好,走路不知道往哪裡去,嘴裡嚼著食物玩耍,拍打著肚子悠遊。那樣的時代已經過去了,繼續的是伏羲氏。他安靜而不做禮教修飾,保持著完美的樸質。那時萬物繁榮,不夭折離散。
到了唐堯虞舜的時代,還是繼承了上古的風格。他們體察平易簡約的道理,順應天道。用粗布做衣裳,用土木蓋房子。
如果事物有什麼災難,就驚懼是自己的原因。誰能推廣這樣的統治事業呢?最終他們禪讓給舜和禹。


:on_vaderthink: 粗布衣服,住土堆房子已經是上古的高科技。《莊子》把上古時代想得非常浪漫,人民不用吃飯,只知道閒逛遊玩。不久前讀到上古時代有兩成的人口死於他殺,又不太浪漫。如果真有純樸善良的昏愚,這樣的社會怎麼培養、激盪出賢明的領袖呢?而廣大的愚昧人民怎麼有生產力、競爭力,抵抗進步的鄰居、蠻族反手屠殺?

:point_blue: 夫統之者勞,仰之者逸。至人重身,棄而不恤。
故子州稱疚,石戶乘桴。許由鞠躬,辭長九州。
先王仁愛,愍世憂時。哀萬物之將頹,然後蒞之。

白話統率天下者勞苦,仰賴他的人安逸。完美的人珍惜自己的身心,放棄名利不顧。
所以堯舜要把天下讓給子州,子州說自己生病而推辭;要讓給石戶的農夫,他與妻兒乘著筏逃到大海上了;要讓给許由,許由鞠躬辭謝,說自己志在青雲,不想屈就九州之長。
堯舜先王仁愛為懷,悲憫眾生憂慮時代;哀痛萬物即將衰敗,所以才統治天下。


:on_vaderthink: 子州、石戶、許由都看不上大領導的職位,只想管好自己;而堯舜是因為悲憫眾生才勞心勞力。嵇康其實也承認古聖先賢的美德作用。他認為這個美德屬於自然,還沒有進入不自然的「名教時代」。這樣說是否恰當:有些人的美德是自然的,部份善人見賢思齊也是自然的,但是要求所有人做到那樣的標準,大多數人就覺得不自然了。

:point_blue: 下逮德哀,大道沈淪。智惠日用,漸私其親。
懼物乖離,攘臂立仁。利巧愈競,繁禮屢陳。刑教爭施,夭性喪真。
季世陵遲,繼體承資。憑尊恃勢,不友不師。宰割天下,以奉其私。
故君位益侈,臣路生心。竭智謀國,不吝灰沈。賞罰雖存,莫勸莫禁。
若乃驕盈肆志,阻兵擅權,矜威縱虐,禍蒙丘山。
刑本懲暴,今以脅賢。昔為天下,今為一身。
下疾其上,君猜其臣。喪亂弘多,國乃隕顛。

白話後世道德衰微,人們憑藉才智算計,給與他人好處而達到目的,偏袒自己的親人。
因為擔心社會分崩離兮,為政者捲起衣袖制定了仁義道德教條。但利益的競爭愈發激烈,繁瑣的禮節也就屢屢陳列。刑法與教育爭相施於人民,本性的真實就喪失了。
後世更是衰敗,君王只是繼承家業。憑借尊貴的權勢,不通朋友情誼也不向老師學習。主宰割據天下,只是為了私人。
所以君王日漸奓侈,臣子也不再忠誠,竭盡智力謀奪其國,不惜身死灰滅。雖然有法律的賞罰,卻不足以禁止。
為君者如果再驕橫任性,仗恃武力獨攬大權,堅持威儀而肆虐人民,禍害將累積為山丘。
刑罰本用來懲罰凶暴,現在卻用來脅迫賢人。過去的君王為了天下,現在的君王卻只為了自己。
臣下憎恨君上,君上猜忌臣下。所以禍亂大且多,國勢也就顛覆隕落。


:on_vaderthink: 「私其親」應是生物的本能,不必等到大道「沉淪」。名教的確取代了本性,但這個被取代的本性也已經是「智惠日用」,有心機的階段,懂得為自己的目標計畫。從社會看來,個人的謀畫能力是把雙面刃,可以用於損人,但也可以用於利人。才能、見識越高的人越接近聖賢的狀態,至少不害人,近一步隱惡揚善,成人之美。這樣說來,智惠日用的結果應該是文明良性的發展,為什麼說大道「沉淪」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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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邊使用類似《才性五等論》的框架解釋。處在愚昧的狀態的人類 (A),在沒有賢者的身教帶領,或者仁義道德灌輸之下,憑藉適應叢林世界的本能生活。如果受到現實主義、優勝劣敗、精緻利己主已的價值觀灌輸,就會繼續保持這個狀態。如果 (B) 受到賢明師長的身教影響,受到發展良好的道德價值的灌輸,即使愚昧,也善良純樸--至少對群體內部是這樣。

人的知識與才智成長,漸漸有自主的觀念,教化的功效逐漸消磨,逐漸向本能回歸。視教化本身理論的水平高低,到了某一個才智程度,人終於突破超越了昔日深信的價值灌輸。如果才智與見識高超 (C),那麼他自然會領悟出自己的一套道德體系--如「己所不欲,勿施於人」,「己欲立而立人」等等,取代原本的價值體系。每個人原創的道德體系雖然不見得像某些聖賢原創的道德觀那樣善良,隨著人的見識與智慧不斷累積,前景依然看好。在 (C) 的情況,「越名教而任自然」是更好的選擇。或許可以反駁:才智知識高的人不一定更善良啊?那麼回答就是不負責任的:不善良,因為才智與知識還不夠高。
:on_vadersweat:

但也可能一個人的才智還不足以培養出可觀的原創道德,但卻足以(部份)突破一套理論水平並不太高的名教 (D),比如司馬昭的手下殺死魏國皇帝,司馬昭之心路人皆知,那麼司馬昭提倡的名教就不太有說服力,更多人更早不信他。這個情況下,如果要「越名教而任自然」,就會變得比放棄名教之前還要奸惡,更別說愚昧的 (A)(B)

平均來說,才智高者有更高的生存與繁衍機會,那麼人類的平均天生才智應該逐漸提升。當社會的平均逐漸從愚昧的 (B) 過渡到高不成、低不就的 (D),就會出現「世道沉淪」的現象。如果人類才智未來能成長到 (C),遍地是原創思考出道德觀的「聖賢」 (到那時候只是普通人而已),那麼天下大治也會自然實現吧。

:point_blue: 故殷辛不道,首綴素旗。周朝敗度,彘人是謀。
楚靈極暴,乾溪潰叛。晉厲殘虐,欒書作難。
主父棄禮,鷇胎不宰。秦皇荼毒,禍流四海。
是以亡國繼踵,古今相承。丑彼摧滅,而襲其亡徵。
初安若山,後敗如崩。臨刃振鋒,悔何所增。

白話所以商紂失道,頭顱便繫在周武王的白旗上。周厲王敗壞法度而堵塞民口,國人攻打王宮,厲王逃到彘(zhi4)地而被當地人謀害。
楚靈王極度殘暴,於是領兵在乾溪的時候宮廷叛變,靈王自殺。晉厲公殘忍虐殺大夫,而重臣欒書發難,收補晉厲公。
趙武靈王拋棄了長幼之禮而發生爭位內亂,使得他被困宮中,生吃幼鳥最後餓死。秦始皇毒害人民,禍患漫延天下。
所以亡國之君一個接一個,古今繼承失道,每個都拿前人的滅亡作為醜事,卻學到了他們亡國的跡象。
起初安若泰山,之後土崩瓦解。死到臨頭才被刀鋒所震憾,悔恨的感受無可復加。


:on_vaderthink: 君子求諸己,小人求諸人。亡國君如果本身素質差,應該不怎麼悔恨自己,多是怪臣子不利,怪敵人奸惡,怪世道淪喪。

:point_blue: 故居帝王者,無曰我尊,慢爾德音。無曰我強,肆於驕淫。
棄彼佞幸,納比逆顏。諛言順耳,染德生患。
悠悠庶類,我控我告:唯賢是授,何必親戚?
順乃造好,民實肯效。治亂之原,豈無昌教?
穆穆天子,思問其愆。虛心導人,允求讜言。
師臣司訓,敢告在前。

白話所以身居帝王之位的,不要以為自己尊貴,這樣會使德譽受到輕侮,不要說自己強盛,在驕傲欲望中放縱心志。
遠離那些因奉承受寵親信,接納直言勸諫,與他們共事。諂媚的話聽起來順耳,但是污染德性,產生禍患。
對於悠悠萬民,我要訴說:權力應該只交給賢人,為什麼要任用親戚呢?
順應天道造化,人民真正願意效命。治理禍亂的源頭,難道沒有昌明教化?
端莊靜和的天子,應該想到自己的過失,虛心才能引導人民,誠懇地徵求正直的言論。
太師的責任就是訓導教誨,我冒昧地在君王面前建言。


:on_vaderthink: 這裡嵇康繼續超越傳統老莊的理論範圍,認為昌明教化依然是必要的。即使是愚昧的上古時代也需要賢明統治者的身教。上行而下效,這實際是傳統儒家的理論。可以說嵇康在<太師箴>融合了儒道。

孔子說「不在其位,不謀其政」,嵇康只是曹魏的中散大夫,卻以三公的口氣寫文章,在注重禮教名份的當時,可能不是那麼容易被思想保守者接受。<太師箴>最後點出勸諫的對象是天子,也許是在曹髦講學洛陽太學那陣子,受到學術風氣復興的鼓舞而寫,提供皇帝自己的治國建言的。當然嵇康除了傳說中的「潯陽長」並沒有任何的治國經驗,<太師箴>只是用作者的理論解釋了為什麼世道衰微。

:on_vaderthink: 世道究竟為什麼沉淪?

老子說「大道至簡」,孔子說「吾以一貫之」,這樣看來,事物的原理往往可以用比較簡單的原理概括。古人相信美好的三代之治,怨嘆世道沉淪,並且嘗試給出一個非常簡單的原因,只是各家說法不同。上面已經提出一個解釋:人類的才智逐漸提升,造成傳統價值觀體系的崩解,原創的道德觀尚未形成,陷入信仰真空,青黃不接。這裡給出一些其他的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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儒家認為:上行下效。在位者的賢與不肖影響到小人。世道沉淪的本質是聖賢好久沒有出現了。賢者主動承擔罪責,所以很有擔當的說,其實是自己的問題。

道家認為:繁瑣而不自然的名教壞處多多。外儒內法這樣的名教已經遠離了自然,人民在制度當中鑽漏洞,因此奸巧虛偽日漸盛行,而為了應付巧偽,又制定出更多的刑罰與禮教。

正常人素質論:正常人無法擺脫名利的吸引,因此他們趨向他們認為最能帶來名利的政治。正常人不容易看出誰是賢人,又因為生存的恐懼而積極擴充勢力,又迫於身邊其他正常人趨炎附勢的壓力,造成「一人得道,雞犬升天」。所以從政的正常人總是在數量上壓倒賢人。

極權制度論:雖然古代的君王隨時承受士人的批評指教,但古代的君權是不受監督的。正常人擁有不受監督的集權,就會放縱腐敗。腐敗就會遇見更多的阻力,臣民不聽使喚,於是腐敗者又追求更多的權力,於是又更腐敗。

生於憂患,死於安樂:開國的君臣都是經過艱苦鍛練的,但後世逐漸在安逸中忘了努力奮鬥的必要。

教育僵化論:像「獨尊儒術」這樣的主流價值建立之後,教育便流於一言堂,學生思考僵硬而缺乏創新,不能理解、分析、解決問題,只能注意無關緊要的小細節。變笨的學生又更傾向信仰權威。

隱者道德潔癖論:賢者的道德標準高,比較無法忍受道德標準較低的正常人,因此有更高的機率離開政壇 (與其他正常人熱衷追求的領域),像孔子這樣經常離開一個國家,最終放棄從政而才選擇教育。劣幣驅逐良幣,政壇的腐敗日益嚴重。

弱肉強食不公論:在缺乏干預的情況下,天道是弱肉強食,富者益富,貧者益貧。放任無法自制的不公自由發展,既得利益者贏在起跑點上,擁有更多的發展資源,就要產生更大的不公。東漢至魏晉的豪族發展就是這樣的趨勢。

如果能「以一貫之」以上,那大概是這樣:比起聖賢,正常人實在是很差勁的物種。但也許聖賢只是後世隱惡揚善樹立的典型。每個人每一刻都要面臨本能與理性的天人交戰,一步步走下去,猛然回頭,已經走了很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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嵇康研究 (4) 宣和情志的音樂 (a) 聲無哀樂論 (上)

帖子 maltz » 2016-05-25, 22:32

嵇康研究 (4) 宣和情志的音樂 (a) 聲無哀樂論 (上)

嵇康主張音樂的本質不包括喜怒哀樂的情緒。在《聲無哀樂(le4)論》中,嵇康分身為關中來的「秦客」、隱居在關東的「東野主人」兩人,往返辯論八次,六千餘字,可以自成一書了。秦客使用正統儒家的論點,而東野主人闡述嵇康自己的想法,大意是:聲音有自己的本質,而人有自己的情緒,人聽見聲音而表達自己的情感,但這並不代表聲音本身就自帶情感。一句話就能說完的東西,為什麼寫了六千字呢?應該有其他精彩的內容。現在來看看:

:point_blue: 【秦客一】有秦客問於東野主人曰:聞之前論曰:「治世之音安以樂,亡國之音哀以思。」夫治亂在政,而音聲應之,故哀思之情表於金石,安樂之象形於管弦也。又仲尼問韶,識虞舜之德;季札聽弦,知眾國之風;斯已然之事,先賢所不疑也。今子獨以為聲無哀樂,其理何居?若有嘉訓,請聞其說。

白話秦客問東野主人,說:我聽說前人的議論:「太平治世的音樂安詳而歡樂,國之將亡的音樂趨向哀傷憂思。」國家政治的得失造成治世或亂世,而音樂的情調又與它配合,所以哀愁表現在鐘磬,安樂的形象又體現在笙笛琴瑟。而且孔子曾經在齊國聽見韶樂,從中識別了虞舜的品德;吳公子季札出使魯國聽到各國的歌舞,知道各國的政治風氣。這些都是歷史上發生的事,先賢也不懷疑。今天您獨以為音聲不包含悲傷喜樂的情感,究竟是什麼道理呢?如果有高見,請說給我聽。

:point_blue: 【東野主人一】主人應之曰:斯義久滯,莫肯拯救,故令歷世濫於名實。今蒙啟導,將言其一隅焉。幅天地合德,萬物資生。寒暑代往,五行以成。章為五色,發為五音。音聲之作,其猶臭味在於天地之間,其善與不善,雖遭遇濁亂,其體自若而無變也,豈以愛憎易操,哀樂改度哉!及宮商集比,聲音克諧,此人心至願,情欲之所鍾。古人知情不可恣,欲不可極,故因其所用,每為之節,使哀不至傷,樂不至淫。

白話東野主人回應說:聲音傳達情感的說法風行很久了,沒有人肯糾正拯救,所以歷代以來常把音樂的「名」與「實」混為一談。現在承蒙您的引導,我就談談一部份的道理。總的來說,天地的德行合一,供養萬物。春夏秋冬四季替代,生成金木水火土五行,表現在赤黃青白黑五色,發出宮商角徵羽五音。音調發出來,就像氣味於天地之間,即使遭遇汙染攪亂,它的本體是不變的,怎會因為人的愛恨與彈奏方式而改變它的音律與節奏呢!至於宮、商五音匯集組合,聲調和諧,這其實是人心終極的願望,情感欲望的聚集。古人知道感情不可以放縱,欲望不可以窮盡,在感情與欲望的趨向上,常加以節制,使悲哀不至於傷身,歡樂不至於放蕩。

:point_blue: 因事與名,物有其號,哭謂之哀,歌謂之樂,斯其大較也。然樂云樂云,鍾鼓云乎哉?哀雲哀云,哭泣云乎哉?因茲言,玉帛非禮敬之實,歌舞非悲哀之主也。何以明之?夫殊方異俗,歌哭不同。使錯而用之,或聞哭而歡,或聽歌而戚。然其哀樂之懷均也。今用均同之情而發萬殊之聲,斯非音聲之無常哉!

白話根據不同的事物定立不同的名稱,事物各有稱號。把哭泣叫悲哀,把歌唱叫快樂。這是一般的情形。然而孔子也說:「音樂啊音樂,只是鐘鼓樂器而已嗎?」悲哀啊悲哀,只是哭泣而已嗎?有此說來,玉帛不是恭敬禮節的實質,而歌舞這些行為也不是悲哀的主體。怎麼說明呢?不同地域的風俗各異,歌唱與哭泣的含意也不同。如果交錯這些不同文化,也許聽見了哭泣而歡喜,聽見了歌唱而悲戚。然而不管什麼地區,人的悲傷與快樂是一樣的情緒。現在的人們把一樣的情緒用千變萬化的聲音表現出來,難道不是說聲音沒有恆常的情感嗎?

:point_blue:聲音和比,感人之最深者也。勞者歌其事,樂者舞其功。夫內有悲痛之心,則激哀切之言。言比成詩,聲比成音,雜而詠之,聚而聽之。心動於和聲,情感於苦言。嗟嘆未絕而泣涕流漣矣。夫哀心藏於內,遇和聲而後發,和聲無象而哀心有主。夫以有主之哀心,因乎無象之和聲而後發,其所覺悟,唯哀而已,豈複知吹萬不同而使自己哉?

白話但是五音和諧地並奏,又是最感動人心的。勞苦的人歌詠他們的事業,歡樂的人以舞蹈展現他們的功蹟。內懷悲痛之心,便激發出哀慟的言語。言詞排列成詩句,聲音組合為音樂,錯雜地反覆詠唱,聚在一起側耳傾聽,心靈被和諧的音樂激動,情緒被悲苦的情緒感染,嗟嘆之聲尚未停下,已經痛哭流涕了。這是因為心裡藏著哀痛,遇到和諧的樂聲而發作,和諧的音樂沒有固定的樣子,但悲哀的情緒是聽眾自己擁有的。以一顆悲哀的心,憑藉著沒有固定樣子的音樂和聲而發作,覺悟到的就是悲哀而已,哪裡能想到莊子說的天籟,是「自然的規律吹響萬物,使他們自己發出聲音」呢?

:on_vaderthink: 以前聽過一個說法:形而上學經常掉入非黑及白,非 1 即 0 的認知陷阱,在黑與白之間鑽牛角尖無法自拔。許多事物只有部份成立,比如玉帛是禮儀的一部份。玉帛不代表全部的禮儀,但不是說玉帛就「完全」不能代表禮儀。白馬是「馬」這個概念的一部份,不能說白馬非馬。魏晉清談喜歡討論「有無」,便是在這個非黑即白的大坑旁邊玩耍,一失足就變成「非全有則無,非無則全有」。如果要說一個關鍵的盲點,就是一個詞語的概念可大可小,很小的概念可以做到非黑即白,但很大的概念通常因人因事因環境,包括了各種的灰色彩色。把很大的概念想得很小,是過度簡化了概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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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不同的文化中,一樣的音樂,可以激發出不同的情感。但可以確定的,只是一樣的音樂,「不一定」激發出「一樣」的情感。但不能說,一樣的音樂,「一定」激發出「不一樣」的情感。音樂沒有 100% 固定的樣子,不代表它 0% 有固定的樣子。事實是,一種音樂,有比較高的機率,傾向激發出某一種特定的情感。比如大調傾向快樂,小調傾向悲傷,高音量、密集的打擊樂傾向煩燥激動。大調和弦的組成音的頻率,比起小調或不和諧音,有較小的最小公倍數,所以共鳴比較和諧。例如【宮角徵】 (Do Mi So) 大調和弦。假定宮音的頻率是 X,那麼角音 Mi 的頻率接近 1.25X,徵音 So 的頻率接近 1.5X。所以這個和弦的最小公倍數是 15X。而小調,不和諧音的最小公倍數較高,可以到達數十 X 甚至上百 X。更多資料可以參考維基:Consonance and dissonance。和諧的和弦,自然有更大的機率引向和諧的情緒。不能說「聲音完全沒有哀樂」,只能說「聲音沒有固定的 (100%) 哀樂」,聲無「定」哀樂。

還有一個比較常見的認知陷阱,是把兩樣不相干的原因混為一談。比如努力練習數學 (A) 會造成數學考得好 (C),天生聰明 (B) 也會造成成數學考得好 (C)。那麼 A 成立,學生努力練習數學,是否代表 B 就不成立,學生一定不聰明呢?也可能 A 與 B 都成立,既努力又聰明。也可能 A 與 B 都不成立,還有其他的原因造成 C。人既有的情緒在聽見音樂的時候被激發出來,不代表某種音樂本身就一定沒有引發某種特定情緒的特質。

如果真要堅守「聲無哀樂」的底線,那就說情緒存在於中樞神經系統,聲音本身只是介質振動所傳達的波形能量。人聽見聲音,經由大腦判定解讀,這才產生情緒。古人相信天人合一,人與自然常混淆不清。今天我們唯物、科學地看,聲音當然是沒有情緒的。

:point_blue: 風俗之流,遂成其政。是故國史明政教之得失,審國風之盛衰,吟詠情性以諷其止,故曰「亡國之音哀以思」也。

白話由於世間的各異的習俗,造成各國特殊的政治走向。國史明辨政治與教育的得失,審視國家風俗的盛衰,以吟詠情感的方式,諷刺勸告施政者的缺失,因此造成「國之將亡的時候,音樂趨向哀傷憂思」。

:on_vaderthink: 「亡國之音哀以思」有很多可能的原因,嵇康因為不承認音樂本身有任何的情緒,只說史官借音樂歌詞諷諫時弊,這是官樂。在民歌的領域,可以說國勢已經衰微了,人們感到憂傷,因而他們聽什麼都聽見憂傷。但如果承認音樂本身可以激發某些特定的情緒,那也可以說人們憂傷世風日下,所以作曲多有哀傷的情感,但可能也有更多憤怒仇恨的情感,或者逃避現實的奇幻。如果把音樂的力量放大,也可以說自帶頹廢的音樂促成了聽眾失去鬥志 (如孔子三月不知肉味),玩物喪志降低生產力,因此接近亡國。

:point_blue: 夫喜怒哀樂,愛憎慚懼,凡此八者,生民所以接物傳情,區別有屬而不可溢者也。夫味以甘苦為稱。今以甲賢而心愛,以乙愚而情憎,則愛憎宜屬我而賢於宜屬彼也,可以我愛而謂之「愛人」,我憎則謂之「憎人」,所喜則謂之喜味,所怒則謂之怒味哉?

白話喜、怒、哀、樂、愛、恨、羞慚、恐懼,這八個是人民接觸外物,傳達感情,區別情緒的類屬,不可能溢出自身。而味道有甜與苦。現在因為甲的賢明而愛他,乙的愚昧而恨他,愛與恨的情感是屬於我的,而賢愚是屬於他的。難道可以因為我愛他,就叫他「愛的人」,因為我恨他,就叫他「恨的人」,我喜歡的味道就叫他「喜歡的味」,讓我生氣的味道就叫他「生氣的味」嗎?

:on_vaderthink: 其實可以的。比如嵇康情感真摯,是一個「可愛的」哲學家。因為我相信大多數人都愛真誠的人,所以他「可愛」。而嵇康也是一個「可恨的」作者,因為他老是長篇大論,一個概念反覆堆一大段,這一篇六千字要看到什麼時候呢?相信大多數人都受不了。再說,都已經不太喜歡他的結論……
:on_vadersweat:

:point_blue: 由此言之,則外內殊用,彼我異名。聲音自當以善惡為主,則無關於哀樂;哀樂自當以情感而後發,則無系於聲音。名實俱去,則盡然可見矣。且季子在魯,採詩觀禮以別風雅,豈徒任聲以決贓否哉!又仲尼聞韶,嘆其一致,是以咨嗟,何必因聲以知虞舜之德,然後嘆美耶?今粗明其一端,亦可思過半矣。

白話由此說來,外物的品性與內心的感受是不同的,別人和自己的名稱也不一樣。聲音的本質可以由「好、壞」來區分,而與情緒的哀樂無關。哀樂是聽者的情感,與外界的聲音無關。把名稱與本質說明,就可以看清了。季札在魯國聽見各國音樂,也是參考了樂曲的《詩經》歌詞、各國禮儀才決定風雅,哪裡是只憑聲音就可以判斷的呢?而孔子在齊國聽見韶樂,贊嘆它的一致,何必一定是因為聲音才知道了虞舜的德行,然後才贊嘆韶樂的美呢?(可能只是因為孔子喜歡舜,舜傳下來無論什麼都好聽。)現在粗略地說一遍,也就是可以理解『聲音沒有哀樂情感』的大半了。

:on_vaderthink: 季札與孔子的確很可能參考了歌詞與背景常識,不同文化的確把各種聲音牽扯上不同的概念與情感。但如果因此就說,音樂本身一定沒有引出某種特定情緒的傾向,那樣就像說,一個學生數學考了高分,因為他努力學習數學,代表這個學生一定不聰明,所以他英文考不好。

但是,修道的隱士或許有足夠的功夫努力淨化自己的內心,無論聽見什麼音樂也不能影響自己的情緒。理論上是可能的吧?也許嵇康已經做到了「聲無哀樂」的境界,於是他寫出這篇論文,希望提拔一些我們這些隨樂起舞的正常俗人。我們很容易被音樂影響心情。一方面是音樂本身就帶著一些引起情緒的屬性;一方面如嵇康所說,我們已經被各自所屬的文化影響,把某一些聲音與某一些情緒掛勾,就像聽見鈴聲就反射流口水的狗一樣。要擺脫聲音對人情緒的控制,似乎比擺脫一篇議論文章對人思想的控制要難很多。後者可以靠思辯指出其理論缺陷,以更合理、更符合現實的概念駁斥,但前者說不出道理來。可以把嵇康「聲無哀樂論」當作刻意的矯枉過正,他的目的只是要讀者不要迷信聲音自帶情緒,不要被聲音牽著思考走,更應該注意、控制自身的情感基於外界刺激的發洩,這樣就能培養強大的內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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嵇康研究 (4) 宣和情志的音樂 (a) 聲無哀樂論 (下)

帖子 maltz » 2016-05-27, 22:21

嵇康研究 (4) 宣和情志的音樂 (a) 聲無哀樂論 (下)

:on_vaderthink: 這一系列的研究主要目的,是作為小說內容參考的背景資料,把嵇縈的思想與故事主旨 (如《才性五等論》) 寫得更像嵇康本人的風格,模擬出「有無」、「名實」、「內外」、「虛實」的魏晉清談。古文裡面有很多今人不常見的典故,看不懂的文字與辭語用法,即使用在小說裡還要特別解釋,只是增加讀者閱讀的障礙,所以用處不大,但偏偏是翻譯查證這些東西最耗費精力。所以接下來參考三民書局《新譯嵇中散集》裡面《聲無哀樂論》的提要,只討論每一段秦客、東野主人的思想大意,盡量跳過深奧的典故與內容多重覆的排比修辭,只引用包含關鍵概念的原文,「大學而小遺」,略見其明也。

秦客二】秦客認為人既有哀樂之情,則發為哀樂之聲, 「心動於中,而聲出於心」,可以把情感放在聲音裡。秦客又認為「善聽察者,要自覺之」,舉出古書上記載孔子、季札、鍾子期、子產、顏淵等人善於聽察的記載。他認為今人沒有前賢敏銳的聽察力,感受不到聲音當中的情感,卻說聲音裡沒有情感

:on_vaderthink: 「不懂,是因為層次還沒到」,這種思維經常遇到。可能是小學生不懂微積分,也可能是小學生不懂陰陽五行,自認為「懂」的人也不見得掌握了真相。

東野主人二】東野主人否定古書記載的聽聲音的例子,說這些「皆是俗儒妄記,欲神其事」。東野主人又說「五色有好醜,五聲有善惡,此物之自然也」,大方承認了聲音有客觀的好壞標準,而不是傳統道家這樣虛無地否定一切的客觀判斷標準,類似上篇提到的,和諧和弦頻率值的最小公倍數相對低。人們對於和諧音或東野主人所謂「善」的音樂更容易產生喜愛,不和諧或「惡」的音樂更容易產生嫌棄,應該是自然的事。但東野主人把「喜愛、厭惡」的反應與「悲哀、快樂」的情感兩者區分開來。前者的反應是「無豫於內,待物而成耳」,人本來沒有的評價,聽見了聲音之後,評價好壞而產生。聲音是引發反應的外界刺激。後者的情感是「自以事會,先構於心,但因和聲,以自顯發」,人本來就有的,因為聽見音樂而發洩出來,在這裡聲音是促進情緒發洩的「觸媒酵素」。也就是說,音樂都必須經過人的意識才會引發出情緒,「和聲之感人心,亦猶醞酒之發人性」。

:on_vaderthink: 聽見聲音的反應與因聲音誘發出的情感不同,這是聲無哀樂論的主軸思想,後面還會再回來。傳統道家思考者一貫瞧不起「俗儒」。他們的確擁有更高強的理性思辨能力,但如果因此輕視「俗儒」信仰的名教,就是忽視了「俗儒」自然只能抓住名教的一個小角,忽視了才性金字塔頂端「大儒」的存在。也許可以這麼說:不懂大儒,因為層次還沒到,所以喜歡嘲笑小儒。今天批評「名教」的也常出現這個「專打小怪」的現象,如果有兩種名教,比如左右中西,就是雙方各自抓著對方陣營的「俗儒」批評。

秦客三】秦客引用當時無所不在的「氣」的概念:「觀氣採色,天下之通用也」,大家都知道看氣。人心情感反應於外在的「氣色」,而「夫聲音,氣之激者也」,既然情感與聲音都是「氣」,那麼聲音裡面當然也有情感。當然今天我們認為氣色與聲音這兩種氣是不一樣的,氣色是看面部表情與顏色而估計出的身心狀態,而聲音是空氣分子的振動,也可以經由空氣以外的介質傳播。秦客又重覆自己【二】的境界說法,人的天賦不一樣的,「明闇殊能」,聖賢聽得出來聲音的情感,東野主人水平差才聽不出。

東野主人三】東野主人舉了幾個古例說明人經常有複雜而激動的情感,如果像秦客所說,那麼這些人各自「發一詠之歌,起數彈之微」,只發出一點點聲音,程度高強的聖賢照樣聽得出來,能辨識聲音裡的情感,這實在是太神奇了。東野主人又舉淚水為例子。淚水可以被辣出來,被笑出來,被煙薰出來,但也即使是品嚐淚水的專家,也無法判定淚水背後的情感。聲音與淚水一樣是人體發出來的,為什麼聲音裡面就有情感呢?東野主人又反駁主流的「聲音象其體而傳其心」的聲心相通說法。理由是聖人不必親自演奏他創作的音樂,也能傳遞美妙的樂聲,所以說美好的音樂其實是依賴樂器,與人情無關。

:on_vaderthink: 聖賢需要比較少的聲音線索就能猜聲音裡的情感,但他們也是人,有自己的極限。但是在《聲無哀樂論》裡,每次提起聖賢,卻好像是神一般的存在。也許古代的「俗儒」真的是把聖賢當成神來崇拜的。淚水的類比不能說恰當,因為人可以發出更多變的聲音。近代研究發現受激烈的情緒激發的淚水,比起受煙薰、過敏等刺激出來的淚水當中有更多的蛋白質荷爾蒙,可能因此提供平撫情緒的生理功效。原來淚水也有情感。聖人即使不必親自演奏他創作的音樂,也必須找個實力比較好的演奏者吧。即使聖人親自的參與不是音樂感人的必要條件,也不能說創作的曲子裡面沒有比較能激發出一些特定感情的旋律,再經過演奏者個人的詮釋,又加入能令聽者想像出的感情。

秦客四】秦客四又舉了幾個三個古例,聽母牛叫就知道他的三頭小牛被犧牲了;晉國樂師吹的南風音微又多死聲,知道楚師必敗;祖母聽嬰兒的哭聲就知道家族未來要滅亡在他手上。如果又說這些古例又是俗儒妄記,「則前言往記,皆為棄物,無用之也」,前人所有的紀錄是不是都要拋棄了呢?

:on_vaderthink: 這是一個「非全有即無」的思維。

東野主人四】東野主人一一駁斥了上面三個古例。第一,如果聽牛叫就知道小牛被犧牲,是先學懂了牛的語言,並不是聽得出牛叫當中的感情,就像聽得懂胡語一樣。又說,即使懂得了語言,「心不係於所言,言或不足以證心」,語言與本意也不見得全等,所以即使是語言說出來了,都不見得知道對方真實的情感。第二,楚國的空氣怎麼能吹到北方來,讓樂師感覺到呢?應該是樂師心裡預期楚軍要敗,或者故意這麼說穩定軍心。第三,聽見嬰兒的哭聲就知道他未來要滅亡家族,東野主人說,這要不是祖母自己的主觀想像,要不就是她曾經聽過類似的哭聲,而那樣哭的人未來不祥,所以把那樣的經驗借過來。東野主人說,「心與聲,明為二物」,探測人心的人「不借聽於聲音」。

:on_vaderthink: 在第一個例子,嵇康把「語言」與「聲音」分開成兩個互斥的概念,如果因為聽得懂牛語、胡語,那自然曉得了他語言當中敘述的感情,不能說是因為聰明而從聲音本身聽出來的。但事實上這兩條溝通路線是可以並存的,既聽得懂語言又聽得懂聲音。接下來又把「語言」與「心意」拉開。第二個例子流於神秘主義,太不科學了。第三個例子,是「經驗」與「聲音」的二分並互斥,與第一個例子的思路類似。嵇康這一段極力區分「聲」 (包括外物如語言、經驗) 與「心」的區別,大致可以說是「外、內」之別。「分隔內外」是《聲無哀樂論》真正的中心思想,而嵇康希望由聲音的例子來證明內外「不同」。當然內外雖然不同,但也可能是緊密相關的,可以經由一個了解另一個。因為不同就說一定不相關。

秦客五】秦客舉出各種樂器與地域樂風帶給人不同的情感。聽到箏、笛、琵琶就「形躁而志越」,聽到琴瑟就「體靜而心閑」,聽見關中的秦聲則「歎羨而慷慨」,聽見齊、楚的音樂則「情一而思專」,聽小曲則「歡放而欲愜」。所以音樂的確有複雜的情感。

東野主人五】東野主人解釋樂器:琵琶、箏、笛的發音構造距離近,聲調高,變化多而節奏快,所以使人形體躁動勿安,意氣激昂。相對琴瑟發音部位距離遠,音調較低,變化少而聲音清和,必須虛心傾聽,才能感受到美妙,所以體態安靜而心情閑適。另外,鈴鐸的聲響震動耳朵,擊鍾擂鼓撼動人心,所以聽見鼓聲就會想到將帥軍旅。齊楚的曲調大多反覆重唱,所以思想集中;小曲聚集眾聲,內涵豐富,所以容易影響人的性情。東野主人認為聲音的本體是單調 vs. 複雜,調高 vs. 調低,好聽 vs. 不好聽,而人情的反應則是躁動、寧靜、專心、分心,但這些算不上哀、樂這樣的情感。「躁靜者,聲之功也;哀樂者,情之主也」,不可以因為聲音造成躁靜的反應,就說哀樂情感都是從聲音來的。就像就美味中的甘甜,與快樂是不一樣的。如果一個人心情平和,沒有喜怒哀樂的感情,聽見聲音,也只剩下躁動、平靜這樣的反應。「聲之與心,殊塗異軌,不相經緯」,這裡又提到「聲心分開」的主旨。

:on_vaderthink: 《世說新語》記載王戎說:「與嵇康居二十年,未嘗見其喜慍之色。」嵇康追求內在平靜而不受外界干擾,應該是很明白的。嵇康把人的情緒分成兩種,一種是初級的生理反應,一種是高級複雜的情感,承認前一種反應是聲音造成的,但力主後一種反應與聲音無關,比如說酒宴上奏琴,有人「欣然而歡」,有人「慘爾而泣」。因此「聲音以平和為體,而感物無常;心志以所俟為主,應感而發」。今天我們知道吃到甜東西,腦中自動分泌多巴胺而產生快感,所以甘甜與快樂緊密相關的因果關係。而躁動平靜、喜愛和諧音,厭惡不和諧音,與接下來的情緒反應也是緊密相關的反應。酒宴上聽同一支琴曲,每個人反應不同,那是個人的性格與經驗不同,但不能說,就不被聲音緊密影響。如果以意志力、習慣疏導化解外界刺激造成的反應與情緒,就是修心養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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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客六】秦客看出來東野主人經常使用一種「因為 A -> C 成立,所以 B -> C 不成立」的非 A 即 B 邏輯。在剛才酒宴的例子中,不同客人聽見同一支琴曲,有人笑有人哭,固然代表人自身有感情,配合音樂發洩出來,但這樣也不能說音樂本身就一定沒有感情,只是「聲化遲緩,不可倉卒,不能對易」,一時之間不能讓本來就悲傷的人快樂起來。

東野主人六】東野主人反駁,如果一種聲音包含快樂,那麼原本悲傷的人聽見應該比較不悲傷,怎麼反而大哭呢?所以極度和諧的聲音只是「發滯導情,故令外物所感,得自盡耳」,促成聲音之外的聽者發洩他們的情感,本身是沒有情感的。「和之所感,莫不自發」,情感只是聽眾自己的發出來的。

:on_vaderthink: 嵇康的思路本質上還是「非 A 即 B」。 (A) 悲傷的人聽見快樂的聲音反而大哭,這不合理啊,所以 (B) 才是對的:和諧的聲音讓人發洩出悲傷而大哭,是聽眾自己的情感。,如上圖,因人、因樂曲不同,也可能是 A、B 同時作用,或者 A、B 都不對。如果 A、B 同時作用,那就是既快樂又和諧的聲音的效用還比不上累積壓抑已久的悲傷。如果 A、B 都不對,可能聽眾根本沒音樂,只是喝醉了發洩生活壓力。

秦客七】人悲傷到極點就哭泣,非常高興就大笑。只看過聽見齊、楚樂曲的人哭泣,沒看過他們大笑。這不是說齊、楚音樂以悲哀為主,所以人被音樂感染嗎?不只是單靠重覆與變化少就讓人精神貫注、思想專一了。

東野主人七】悲哀與快樂有程度的區別,輕度悲哀神色沮喪,重度悲哀傷心哭泣。東野主人舉例:一個人的親人健康安好,他就自然得意。如果親人處於危急狀態,好不容易才渡過難關,這個人就拍手稱慶。這樣看來,拍手稱慶、甚至手舞足蹈也比不上自然得意。所以,與悲傷哭泣對立的行為不應該是大笑,而是怡然自得。「樂之應聲,以自得為主;哀之應感,以垂涕為故」,前面【秦客七】的例子裡,齊楚音樂並不是本身悲傷,而是聽了齊楚音樂的人怡然自得被忽略了,又批評秦客「知哀而不識樂」。

:on_vaderthink: 嵇康把「怡然自得」當成快樂的最高境界,貶低追求大笑與手舞足蹈的「俗人」。或許說,大笑與拍手跳舞體現短期、大幅的快樂情緒,可能是從緊張焦慮中解放出來,或別的比較中性的原因,比如聽見笑話,看見人出醜等。但怡然自得是長期、持續的快樂。兩樣都有不也挺好嗎?

秦客八】壓軸結辯,秦客祭出儒家祖師孔子的名言:「移風易俗,莫善於樂」。如果音樂與人心完全不同,究竟音樂是怎麼移風易俗呢?孔子又說「放鄭聲,遠佞人」,謹慎對待情感豐富、節奏明快的鄭衛靡靡之音,不要沉醉在音樂裡玩物喪志,寧可聽敲鐘磬的大雅音樂。這又怎麼解釋呢?

東野主人八】東野主人也祭出道家祖師老莊的主張,「崇簡易之教,御無為之治,君靜於上,臣順於下」。所以移風易俗,事實上是以「平和」為本質的音樂淨化人心,遠離複雜而多刺激的生活。手段是音樂,其實目標是人心,「樂之為體,以心為主」,音樂只是表面,德政才是根本,「無聲之樂,民之父母」。人喜歡和諧的聲音,把這個叫「音樂」,但實際上移風易俗的根本是寬和寧靜的無聲之樂

東野主人也大方承認了聲音與情感的緊密連繫。「音聲和比,人情所不能已者也」。所以講究修身的古人「知情不可拔,故抑其所遁,知欲不可絕,故自以為致」,抑制情感不使氾濫,疏導欲望需求。教化「度賢愚之中,為之檢則」,就是針對資質正常的人設計的,讓人民在接觸音樂的時候同時被配套的詩歌、舞蹈、禮節穩定了情緒,疏導了欲望。

最後東野主人解釋鄭樂。他也承認,鄭樂「是音聲之至妙」,但美妙的聲音「猶美色惑志」,沉溺於酒色遊樂,就要荒廢了事業。當「上失其道,國失其紀,男女奔隨,淫荒無度」的時候,正常的群眾自然沉溺於美妙的聲音當中。「自非至人,孰能御之?只有內心極為強大的人才能把聲與心完全分開,抵擋外界的刺激。教化的本質是讓內心還不甚強大的普通人,放棄「窈窕之聲,使樂而不淫」。

總結:

以前認為嵇康其實是很鄙視名教的,但從《聲無哀樂論》最後一段看來,嵇康其實非常明白名教的作用,就是幫忙不能自持的正常人遠離各種有害的誘惑,讓他們心情平靜,專心在正事上面。這與今日新聞聯播、電視劇、社交媒體都要傳遞正能量的原理是一樣的。這樣一來,至少在寫《聲無哀樂論》的時候,嵇康本質上並不反對名教。個人認為這應該是嵇康比較晚期、智慧更成熟的作品。只是有些晚了,名教已經反對他。

《聲無哀樂論》主張嚴格區分「聲音」與「人心」,倡導「不受外界聲音干擾內心情緒」的至人境界。如果一切的外界刺激都不能影響自身的情感,就是「怡然自得」最高境界的快樂。今人常用一句話形容心機重、城府深的人「喜怒不形於色」。「怡然自得」也有這樣的表現,在喜怒剛剛生成的時候,就能查覺它與外界的連繫並切斷它,成習慣之後,再碰見一樣的刺激,也就不再產生哀樂。據說下個世紀心理學將大量研究、改善人類的自制力。十七個世紀前的嵇康,幾十個世紀前的賢者其實也都有這樣的想法了。

《聲無哀樂論》的缺點是使用了不少「非全有即無」、「非 A 即 B」的邏輯。胡適批評中國人大多是「差不多先生」,而古代思想有很多「天人感應」、「天人合一」,這樣看來,中華傳統思想的缺陷 (也可能是人類共同的缺陷) 大概是把所有的概念混淆不清,一切都差不多嘛。如果腦筋相對清楚的思想家想要反抗、鄙視這個概念混淆不清的俗流,使用大量「非有即無」思維,矯枉過正一下也是可以接受的吧。

智慧殊途同歸,儒家與道家對於聖賢的概念是類似的,他們內心平靜,不受外物影響。但這樣追求平靜自得的主觀傳統思維與今日追求客觀富強的主流價值不太相容。(事實上這也是古代的主流吧?) 當然,內心平靜並不必影響客觀富強的追求,甚至可以幫助自己保持冷靜與愉快,增加追求富強的效率。只要原則不自相矛盾,不一邊講仁愛,一邊製造軍火、輸出威脅論,一邊講怡然自得,一邊沉溺在遊戲娛樂帶來的短暫快樂中。不可否認地,內心受外物影響是自然人性,正常人隨樂起舞,難得達到「聲無哀樂」這個境界。於是利用正常人受外在擺布的特點而訂作的制度,比如秦代的榮譽戰功,近代的資本主義,各種名利的獎賞反而更能激發出正常人類的生產力。但也因此,正常人更容易沉溺在「鄭聲」的感官刺激當中,持續承受外界需求不滿足所帶來的憂愁與苦惱。也許這些還是可以接受的副作用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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嵇康研究 (4) 宣和情志的音樂 (b) 琴賦

帖子 maltz » 2016-05-29, 19:39

嵇康研究 (4) 宣和情志的音樂 (b) 琴賦

漢賦排比工整,文辭華麗,當作藝術品欣賞,十分有美感 (如果看得懂)。嵇康諸多著作當中只有一篇賦--《琴賦》,介紹琴的材料、製作、曲名、演奏場景等,借文賦闡述自己的音樂美學理論:(1) 琴聲激發出聽者自身的感情特質,與《聲無哀樂論》的道理相同;(2) 琴德在於「中和」。這裡討論《琴賦》大致的思想,摘出有代表性的原文。

:point_blue:嵇康自序】我從小喜歡音樂,長大後不斷練習欣賞,從未膩煩。音樂最適合「導養神氣,宣和情志」,在孤獨窮困當中而不苦悶,配著音樂吟詩詠歌還不滿足,所以再作賦一篇,發揚我的想法。古代給樂器作賦的人很多,他們稱贊樂器的材料,總是推崇以生長在「危苦」的環境;描繪樂器的聲音,以悲哀為根本;讚美樂器的感化,又以讓人哭泣流涕為可貴。這些文賦雖然華麗,似乎「不解音聲」,「未達禮樂之情」。眾多樂器當中,琴的德性最優越,所以作了《琴賦》。

:on_vaderthink: 為什麼嵇康發現文人大多描寫樂器的傷感呢?藝術似乎真有「報憂不報喜」的傾向。比如「滄海桑田」的本意是變化,變化有好有壞,但文學中「滄桑」都用來表現昨是今非的哀愁嘆息。以下是幾個可能的原因:

(1) 人有注意負面信息的本能,所以不只是藝術,任何人都有「報憂不報喜」的傾向。以絲竹為主的古代樂器比較容易表現幽怨,比較難表現出恐懼、憤怒、厭惡、仇恨。
(2) <毛詩序>:「治世之音安以樂,其政和;亂世之音怨以怒,其政乖;亡國之音哀以思,其民困」。嵇康參考的例子多來自「亂世」、「亡國」的時代 (亂世怨音也算傷感)。
(3) 就像情緒激動的淚水裡面有荷爾蒙,可能有助於平撫情緒,藝術本身具有一種「療傷」的本質,在創作當中紓發。快樂的時候更傾向在社交網路上曬景點美食。
(4) 藝術工作者一般比較真誠與抽象,擁有儒家高遠的理想,追求獨立人格,不喜歡建立利益關係,追求物質的「膚淺」,鄙視奸偽等等,所以在現實社會上累積失望與幽怨。

:point_blue:材料】琴面的材料是梧桐木製成。首段稱贊梧桐樹聳立在「盤紆隱深」的「峻嶺崇崗」,雲霧繚繞,溪流揚濤,寶石美玉,春蘭沙棠這樣的神麗環境。梧桐樹「含天地之醇和」,「吸日月之休光」,「鬱紛紜以獨茂」,枝葉幽密,靜謐清閑,「經千載以待價,寂神峙而永康」。這也是嵇康崇尚的生活與人格。

:on_vaderthink: 嵇康不把梧桐木的生長地寫得危險艱苦,反而像仙境一般。一般人在生活中常碰見風浪,並且以克服困難,奮鬥成功自豪,所以把這樣的想法投射到樂器的材料上面去。嵇康受到老莊影響,把清心寡欲放在最高境界,隱居打鐵也沒有太多風浪要克服。

:point_blue:製作】隱居的高士看中了木材,一群至人開始分工合作:打墨線,揮斧頭,提供設計樣式,琴體共鳴箱上下對接,施以彩繪、玉雕,加上纏琴弦的琴軫、雁足,裝蠶絲琴弦,鑲上標記按指處的琴徽,終於「有龍鳳之象,古人之形,伯牙揮手,鍾期聽聲」。

:point_blue:琴音與琴曲】嵇康將彈琴的場合分成幾個不同的情境,並且搭配適合的琴曲。

(1) 高雅類。<白雪>、<清角>:琴聲琳琅悠揚,繁富厚實,如流星閃光,連綿高山,流動波浪,寬博巍峨。有時蘊積不散,曲折多繁,激越奔放,如水流傾洩、繁花盛開。於是端正容止,收起繁亂,節拍變化有度,樂聲循規蹈矩,洋洋灑灑,琴聲遠播裊繞。

(2) 即興類。<淥水>、<清徵>、<唐堯>、<微子>:在軒敞的長廊,寬廣的房間裡,冬夜肅穆冷清,朗月垂光,這時手指敏捷,自如隨心。起初琴聲寬厚明朗,宏大圓潤,悠閒從容,自彈自唱,要與列子一起乘風遊覽神州天宮,與莊子齊同萬物,超然自得。忽然改弦易調,手指飛動疾速彈播,風雲翻捲,清晰流暢,委婉但不屈,剛直而不驕,雅俗雜錯而不亂,高下相間而不斷,瑰豔奇偉,不能辨識。

(3) 閑雅類。清和流暢,溫柔諧和,像離群的鴻雁飛翔。有時運用順手抹、反手批、擽擊、捋拔的指法,發出各種琴聲,節奏迅疾而不緊迫,弦緩而不滯重,連綿飄向遠方而消逝,遠聽如和鳴鳳凰戲於雲中,近聽如盛開百花迎向春風,變化無窮。

(4) 熱鬧類。陽春三月,呼喚朋友到山林中欣賞美景,品佳肴,飲美酒,彈起<西秦>、<陵陽>、<巴人>,俗雅交響齊鳴,朋友伸長耳朵,心神搖蕩。

(5) 其他。<廣陵止息>、<東武>、<太山>、<飛龍>、<鹿鳴>、<鵾雞>、<遊弦>,聲如自然之音,流利清晰,窈窕美好,足以掃清煩躁。<蔡氏五弄>有民謠風格。<王昭>、<楚妃>、<千里>、<別鶴>,偶爾中間穿插一曲,也有可觀之處。

:on_vaderthink: 嵇康把<廣陵散>放在最後雜項之首,簡單幾句帶過,推見這可能並不是他最喜歡的琴曲。但為什麼臨刑前彈它呢?也許是它「懲煩雪躁」,有助安撫自己對生命結束的恐懼與冤死的不平。一般認為<廣陵散>說的是刺客暗殺政要的故事,嵇康選這支曲子彈,殺氣翻騰,反應出他冤死的怨念,這雖是人之常情,但控訴仇恨就不能安撫情緒。從嵇康追求的清遠人格看來,嵇康的<廣陵散>比較更接近怡然自得。

:point_blue:樂理】嵇康認為欣賞琴樂需要「曠遠」、「淵靜」、「放達」。琴樂「性潔靜以端理,含至德之和平」,所以心懷憂懼的人聽琴,「愀愴傷心,含哀懊咿」,內心康樂的人聽琴,喜形於色,手舞足蹈;心氣平和的人聽琴,「怡養悅愉,恬虛樂古」。琴聲使伯夷高風亮節,顏回仁愛,比干忠貞,尾生守信,惠施辯才無礙,萬石君木訥謹慎。琴聲不變的作用是「觸類而長」,只是在每個人身上的表現不同,「同歸殊途,或文或質」。因為琴聲「中和」,不會使人逐漸在感官刺激當中麻木。所以琴是偉大的樂器,一生彈奏而不知滿足。

:point_blue:亂(結語)】琴德平和恬靜,體清心遠。今世有彈琴的高手,只是鮮有人珍惜。只有「至人」才能盡知雅琴的美善。

:on_vaderthink: 嵇康認琴德高尚,因為它感盪心志,發洩幽情,放大聽者自身的情感與優良品質,類似儒家思想中君子「成人之美」的的風範。琴樂本身並沒有哀樂,這與《聲無哀樂論》的主旨一致。當然事實上,樂聲可以傾向快樂或憂傷;但琴聲的特質是「中和」。《禮記.中庸》說的喜怒哀樂未發的「中」,發而中節的「和」,所以琴樂的情感是比較節制的,不特定指向一種感受,只是借助意境的烘托,塑造出聽者自由想像的空間。嵇康鼓吹「聲無哀樂」,喜愛「無為而無不為」的琴樂,也是很合理的。

如果把「中和」的琴德比喻成無形的教化,那麼琴聲可讓不同的聽眾在放大、發洩自身情感的同時,感化人心,使人曠遠淵靜,怡然自得。也許優良的小說文學也是如此,讓讀者從故事中發洩自己的感受,體會自己的領悟,同時潛移默化讀者,步向安樂的精神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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嵇康研究 (5) 清虛靜泰的修身 (a) 養生論

帖子 maltz » 2016-05-31, 09:44

嵇康研究 (5) 清虛靜泰的修身 (a) 養生論

人都願意身心健康,長命百歲。今日網路上常見科學、偽科學、傳統醫藥的養生良方;而一千七百多年前的嵇康也分享了自己融合老莊與神仙思想的養生雞湯--《養生論》,號稱可能活到數百上千歲。當然,嵇康被害時只有四十歲,他的養生理論可能有些不周全,甚至有毒。但雞湯有毒也不見得就沒有營養。現在來看看嵇康的《養生論》是否給今日養生的我們一些正面負面的啟示。以下與前面一樣摘出部份原文,著重介紹思考。

《養生論》嵇康

:point_blue: 世上有人認為,人可能修煉成不死的神仙;也有人認為,人最多活一百二十歲,活得更久都是妖妄的傳說。這兩種說法都太極端了。承受天地自然靈氣的神仙雖然沒見過,但也是書籍史料上記述的,估計是真正存在過。如果調養得法,活個幾百上千歲也是可能的,只是世人不明白養生之道。

:on_vaderthink: 在《聲無哀樂論》中,嵇康把聽出各種弦外之音的奇事稱為「俗儒妄記,欲神其事而追為」,那麼神仙傳說何嘗就不是「俗道妄記」呢?下面反駁的向秀比較有禮貌,只說成百上千歲是「景(影)響之論,可言而不可得」,就是影子聲響這樣的補風捉影,誇張的宣傳。但向秀這種精妙的修辭反而少了嵇康憤世蔑俗的強打度,殺人一千自損八百,總計一千八百個贊。

:point_blue: 人服藥卻不發汗,卻在羞愧時大汗淋漓。一個早上沒吃飯就會餓,但曾參悲傷,七天不吃飯也不餓。半夜裡坐著就想睡覺,若心裡憂慮,到天亮也睡不著。平時必須用很硬的刷子梳頭,喝醇酒才會臉紅;但壯士發怒就面紅耳赤,連冠帽都頂了起來。這些都說明人的精神影響到形體。君子知道「形恃神以立,神須形以存」。不善於養生,「神躁於中,形喪於外」,就像國君昏庸,百姓混亂一樣。

:on_vaderthink: 「形恃神以立,神須形以存」,這樣看來嵇康否定神仙方術獨立於形體之外的「魂魄」,當形體毀滅,精神也不復存在。這邊說的「服藥求汗」可能不是生病吃藥想退燒出汗,而是服食的養生藥物促成發汗。

:point_blue: 世人常說「一怒不足以侵性,一哀不足以傷身」,這是不對的,一次過失也能傷害一點生命。所以要養生者要維持「淡泊無感」,「體氣和平」,「修性以保神,安心以全身」,「愛憎不悽於情,憂喜不留於意」,還可以借助「呼吸吐納,服食養生」。

:on_vaderthink: 雖然養生的關鍵在淡泊和平,但受到先秦以來神仙方術的影響,古人喜歡靠服食輔助養生,嵇康也不例外。《世說新語》記載何晏(-249 年)說:「服五石散,非唯治病,亦覺神明開朗。」

「五石散」也叫「寒食散」。東漢名醫張仲景在《金匱要略方論》解釋它是石鐘乳、紫石英、白石英、石硫磺、赤石脂五味石藥混煉而成。服用後,燥火生於無名之竅,渾體如焚,面紅耳赤,需要散步小跑幫助發汗,散去體內寒氣。而且皮膚燥紅疼痛,極為敏感,無法穿糙硬的新衣。

看過一個有趣的說法,把魏晉名士與美國上世紀中的 Hippies 相比 (下個系列簡單比較),因此把魏晉名士「服藥」比作今人「嗑藥」逃避現實。逃避「世俗」是真,但從何晏追求「治病」、「神明開朗」,嵇康提倡「服食養生」,追求體氣和平看來,古人服食與今人使用迷幻藥有極大的區別,但終日醉酒應是差不多的目的了。還有一種吃五石散壯陽的說法,也與嵇康倡導的「少私寡欲」矛盾。

古人的「服食」應該更接近今人「吃補品強身健體」,「自然的、有機的才健康」的概念。當時服食養生的參考資料來自東漢時期出現的《神農本草經》。它列出 365 種補品食材,分類為玉石、草、木、蟲獸、果菜、米穀,每一類又分成上、中、下三品。「上品無毒,養命應天,多服久服不傷人」;「中品有毒無毒,養性應人,斟酌其宜」;「下品多毒,治病應地,不可久服」。《神農本草經》玉石類的上品前三種分別是:

- 玉泉 (口中的唾液):味甘平。主治五臟百病。柔筋強骨、安魂魄、長肌肉、益氣,久服耐寒暑,不饑渴,不老神仙。人臨死服五斤,死三年色不變。
- 丹沙 (硃砂,硫化汞,可導致汞中毒,而天然雜質砷、鉛、銻都對人體有害):味甘微寒。治身體五臟百病。養精神、安魂魄、益氣、明目,殺精魅邪惡鬼。久服通神明不老。能化為汞。生山谷。
- 水銀 (汞,在爐中加熱硃砂取得,劇毒):味辛寒。主治疥瘙痂瘍百禿,殺皮膚中蟲虱,墮胎,除熱。殺金銀銅錫毒,熔化還復為丹。久服神仙不死。生平土。

人臨死吞五斤口水 (漢一斤 250g),三年色不變,不禁讓人懷疑,僵屍木乃伊怎能用口水製成呢?很可能是依賴生前服用的丹沙、水銀,劇毒的汞殺死了細菌,無法分解屍體。馬王堆西漢墓的女屍兩千年不腐,正是泡在水銀、硃沙的藥水裡。魏晉名士也許要說:五石散裡不含汞,沒這麼可怕啦。假使五石散就是石鐘乳、紫石英、白石英、石流黃、赤石脂,那麼石鐘乳是碳酸鈣,可造成高血鈣、鹼中毒、腎功能破壞,是《神農本草經》的中品玉石;紫石英的主成份是氟化鈣,礦物中含原素狀態的氟,有劇毒,是《神農本草經》的上品玉石。所以五石散也不能算安全的補品,不過只吃琉璜與白石英 (二氧化矽/硅) 似乎無害。

西晉兼名醫皇甫謐 (215-282 年) 親身試驗「寒食散」並報告成果:「又服寒食藥,違錯節度,辛苦荼毒,於今七年。隆冬裸袒食冰,當暑煩悶」,天寒地凍還要裸體吃冰。皇甫謐還記錄時人的中毒症狀:「或暴發不常,夭害年命,是以族弟長互,舌縮入喉;東海王良夫,癰瘡陷背;隴西辛長緒,脊肉潰爛;蜀郡趙公烈,中表六喪(本家、表親死了六個),悉寒石散之所為也。」

史料上沒有記載嵇康本人愛服的藥散。從他自稱「多蝨」看來,至少沒服用大量「殺皮膚中蟲虱」的水銀吧。

:point_blue: 種田一畝能收成十斛糧食,世人就說是良田,卻不知道使用「區種」的辦法蓄水施肥,一畝能產出百斛。(意思是,只要使用優秀的養生方法,會大有成效。) 正常人都知道吃大豆會增重,吃榆莢使人貪睡,吃合歡使人免除忿怒,吃萱草使人忘記憂愁,蔥蒜吃多了損害眼睛,河豚有毒,蝨子長在頭髮裡會變黑,麝吃柏葉生出香氣,久處險阻的人脖頸長瘤,久居晉地的人牙齒變黃。由此可推知,「凡所食之氣,蒸性染身,莫不相應」。所以《神農本草》才說:「上藥養命,中藥養性」,真是明白了性與命的關係。

:on_vaderthink: 吃某些東西身體有反應,營養被吸收,毒性造成傷病,但也不代表吃什麼都有用,都能達到食用者預期的效果。但也許「安慰劑效應」也足夠讓人神明開朗了。比如出汗、腹洩雖說是毒性發作的症狀,古人可能還把它當作「排毒」。

:point_blue: 為什麼世人不善養生呢?首先世人不察真相,只看見五穀美味,聲光美色,被感官刺激蒙蔽形體,被憂慮和情感銷毀精神。中智以下的人累積微小的失調而衰老,卻以為這是自然的現象。稍微有覺悟的,也是病痛開始了才感嘆悔恨,不知道謹慎預防。多數人見到左右的人都這樣老死,便以為數十年的壽命是天理,否定養生的功效。即使養生,服藥半年或一年,沒什麼成果就厭煩放棄了。或者一面小小地養生,一面大大地害生。或者耳目之前都是外物嗜好的誘惑,「心戰於內,物誘於外」,終於失敗。還有追求方術的人也經常沉溺在自己的小道中。於是養生者「萬無一能成」。

:on_vaderthink: 神仙方術之說把五穀美味與聲色刺激編在一類,對養生有害,修煉者必須吃「天然」的食材,便把許多天然的毒物都吞下肚去了。當然這不是說天然的東西一定有毒,也不是說人工的東西一定更無毒。最好把「天然」、「人工」兩個大標籤撕下,把一件件食材分開檢驗毒性才安全。今天我們知道營養失衡、肥胖會導致疾病,放縱性欲導致疲勞,焦慮與壓力提高癌症風險,所以嵇康提倡的養生的確包含了一部份的「真理」 (其實也只是今日的常識,一千七百年後也許又被推翻不少)。但細胞一次次分裂使染色體變短,所以生物自然衰老,即使完美地像神仙一樣生活,也是會衰老死亡。這就是嵇康沒有看見的「真理」。

:point_blue: 善於養生的人就不一樣。他們「清虛靜態,少私寡欲」。他們知道名聲與官位損傷德行,所以忽視不追求,不是心裡想要而強行禁止的。他們識得山珍海味傷害性情,所以棄而不顧,不是本性貪吃而強行抑制的。外物的誘惑不再存在,純粹潔白的精神便顯明出來了,「曠然無憂患,寂然無思慮」,再用靈芝、甘泉來滋養,用晨光、音樂來安撫。忘了(外物的)歡樂之後,體會到(內在)足夠的喜樂;遺忘了(世俗的)生活之後,長久保存了身體。這樣下去,就可以與仙人一樣長壽了。誰說不可能的呢?

:on_vaderthink: 《養生論》可以運用到「自制」上。嵇康認為,表面上禁止但心裡面想著,外物時刻在眼前誘惑,都是是要失敗的。所以成功的自制,是 (1) 從價值觀上鄙視自己想要戒除的,還要 (2) 遠離誘惑,最終養成不碰的習慣, (3) 習慣成自然,不假思索地實行,可以覆蓋人性欲望的自然 (這是自己加的)。

如果說養生的終極目的就是長命千歲,在偏向社會的儒家思想看來,這種自私的個人追求比起汲汲於富貴也高尚不到哪裡去,同樣是「其器小哉」、「其志小哉」。而且嵇康養到四十歲就仆在了神仙人生的起點,形體與精神再怎麼養得好也是白忙了呢,當然呂巽、鍾會、司馬昭都是嵇康不能控制的外物。說嵇康自己作死的,也未免太膽小怕事了。

但嵇康真的是一心追求長命千歲的「無為」之人嗎?如果真要「無為」,他何必寫這麼多議論文章,明辨公私真偽,堅持內心不必受聲音外物影響,甚至疑似替反抗司馬政權者翻案的《管蔡論》,指教皇帝如何治國的《太師箴》呢?如果嵇康只是追求長命,何必冒險影響世道?是不是也有這樣的可能:嵇康先不屑俗世在先,而當時的俗世至少嘴上都講名教,當嵇康把名教制度 (而不是人的素質) 當成了靶心,槓上了名教,與同樣反對名教的老莊思想走得非常近。但實際上嵇康的行為並不太符合老莊的主張,可能形成嵇康內在的矛盾焦慮,養生的罩門呢。另外,嵇康《聲無哀樂論》、《養生論》、《釋私論》一系列論文的主旨正是針對人心,排除外界欲望的影響,崇尚真誠。也可以說嵇康也在老莊之外創造出屬於自己的特色思想了。
:on_vaderlov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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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清虛靜泰的修身 (b) 向秀難養生論

帖子 maltz » 2016-05-31, 23:04

嵇康研究 (5) 清虛靜泰的修身 (b) 向秀難養生論

前面介紹的《聲無哀樂論》中,嵇康一人分飾兩人往來辯難,東野主人是主角,秦客是襯托的放水配角,逐一帶起事先套好招的論點,讓主角逐一反駁。配角還沒開口就預知筆戰勝負,總是不太過癮。好在,《嵇康集》還收錄了另外三篇嵇康與真人的辯難,《養生論》後面是《黃門郎向子期難養生論》,是向秀 (227-272,字子期,竹林七賢之一) 的反駁與嵇康的回應,而《張叔遼自然好學論》、《阮德如宅無吉凶攝生論》則是張邈(字叔遼,遼東太守),阮侃(字德如,河內太守)被嵇康質疑。向秀、張邈、阮侃都是嵇康的朋友,他們的筆戰沒有今日常見的勁爆人身攻擊。

向秀反駁《養生論》,中心思想是人性本就喜歡感官刺激,只能以禮節制,不能依養生的辦法阻絕,而且那樣「少私寡欲」地生活沒意思。從主旨與標題中的「黃門郎」看來,向秀應是傾向入世的,但是《晉書.向秀傳》記載向秀「雅好老莊之學」,幫助嵇康鍛鐵「相對欣然,傍若無人」,嵇康死後,「為散騎侍郎,轉黃門侍郎、散騎常侍,在朝不任職,容跡而已」,所以「黃門郎」應是後世給《難養生論》加上去的標題。對於向秀作《難養生論》的動機,《晉書》本傳直接指出他「辭難往復,蓋欲發康高致也」,竹林好基友向秀的《難養生論》只是「做球」給嵇康回帖,再發高論,好像君子成人之美一樣。向秀有沒有故意放水呢?還是希望嵇康「遇強則強」,在與高手對戰中迸發出智識的火花呢?現在來看看:

《難養生論》向秀

:point_blue: 「節哀樂,和喜怒,適飲食,調寒暑」,這些也是古人的修身方法。至於要「絕五穀,去滋味,窒情欲,抑富貴」,就不敢茍同了。為什麼呢?

:point_blue: 人的形體受天地造化,是一切生命中最有靈性的,草木不避風雨刀斧,鳥獸不躲網羅寒暑,但人以行動應付萬物,以聰明才智幫助自己。這是心靈的益處,智慧的功效。如果關閉心智,對一切默然不動,就與沒有心智一樣。有生命就有情欲,稱心如意就欣然自得,如果斷絕情欲,就與沒有生命一樣了。

:point_blue: 人的天性是「好榮惡辱,好逸惡勞」;天性是自然賦與的。《易經》上說:「聖人之大寶曰位」,「崇高莫大乎富貴」,所以富貴名位也是天地自然之情。地位崇高,人們就順從行義;財產富裕,就能以財物團結人群。這些都是先王重視的自然之道,不可以排斥它。孔子說:「富與貴,是人之所欲也」,只是必須求之以道義。上位者不驕傲,因此沒有禍患;富貴者減少聚斂而不溢出,這樣的名位就不「傷德」了。有人目睹富貴者的罪過與苦處,懼怕而拋棄它,就是因噎廢食了。

:on_vaderthink: 「聖人之大寶曰位」,「崇高莫大乎富貴」這一句語出《繫辭傳》第十一章,不是《易經》本文。全句是:「天地之大德曰生,聖人之大寶曰位,何以守位曰人,何以聚人曰財,理財正辭,禁民為非曰義。」「法象莫大乎天地,變通莫大乎四時,縣象著明莫大乎日月,崇高莫大乎富貴。備物致用,立象成器,以為天下利,莫大乎聖人。」意思是,聖王效法日月,居九五富貴崇高之位,指揮天下,道濟萬物,富貴者身負統率、教化責任。向秀這樣說,是把「崇高」從聖王轉接到富貴上面,是斷句取義。但「有可能做到名位不傷德」還是有道理的。

因為人類是自然的一部份,「自然」與「人為」的分界就相當模糊。追求名利富貴,在向秀看來是自然,在嵇康看來是不自然。嵇康「自然」的定義比較狹窄。兩人還是有共識--他們都認同道家的「道法自然」,「自然」是必須師法的。但如果假設正常人順從情欲「自然」活不久,那麼養生要違反這個早死的自然,當然就不能用「順應(情欲)自然」的辦法來養生了。

:point_blue: 從前神農倡導米食,后稷繼續播植五穀,以農業確保生存,才有後來的周公與孔子窮盡精神,顏回與冉耕樹立德行。聖賢都非常珍視農業,現在說五穀佳肴、美酒不適合養生,那麼《詩經》上描寫的飲宴都是空泛之言了。連神明都看重豐盛的祭祀,下凡享用,何況是人呢?糧食進入人的身體,十天就會體力充沛。很明顯糧食有利於生命。

:on_vaderthink: 向秀真的相信神明下凡吃祭品嗎?他假設嵇康主張「廢棄五穀」,所以力陳農業對文明的重要性,吃飯提供精力。雖然說得很有道理,但嵇康也沒叫人靠不吃飯養生,只是「少私寡欲」,少注重口腹之欲。

:point_blue: 人體內包含「五行」而生,「口思五味,目思五色」,所以心動產生情欲,饑餓而想到食物,是自然規律,只須以禮節制。五顏六色出現在面前卻不敢看,美味擺好卻不敢嘗,把香草當成苦菜水草,把西施當成醜女,心裡欲求,卻不能隨其所欲,情志糾結不通暢,還怎麼和平養生呢?

:on_vaderthink: 前面嵇康說養生失敗的其中一個原因,就是外界的刺激擺在眼前,內心糾結而失守。所以和平養生就是盡量減少接觸這些引誘,避開豪華自助餐,成人小電影,打折大商場,要有柳下惠的本事才可以接觸之後再禁欲。

:point_blue: 《養生論》說只要「導養」得法,就能活幾百甚至上千歲。但這樣高壽的人從來沒見過,只怕是補風捉影。如果偶爾有長壽的老人,就是他們「特受一氣」,就像樹當中有長青的松柏,先天就長壽,不是導養的原因。如果因為人的巧拙影響性命,那麼「窮理盡性」的聖人應該要活幾百歲了;事實上堯舜禹湯、文武周孔也只活了七十到一百歲,難道是他們疏於「導養」嗎?可見天生壽命就是這樣有限,不能改變。

:on_vaderthink: 崇拜一個人,總容易走上神化的路子。古人傾向把古聖先賢當成「窮理盡性」無所不能的神人。嵇康、向秀雖然反名教,卻不否認名教推崇的聖賢神奇,這比較接近儒家而遠離傳統道家,也許是儒家數百年教化的功效吧。

:point_blue: 況且生命的樂趣與恩愛連接,天理人倫,夫婦之愛使內心愉快,榮華富貴激勵志向。「服饗滋味,以宣五情;納御聲色,以達性氣」,就是天理自然,上古以來就是這樣。如果「離親棄歡,約己苦心」,要累積灰塵、露水成為高山大海,應該是做不到的。看著影子枯坐,與樹木石頭為伴,沒生病卻自己針灸,沒有憂傷卻沉默,沒有喪事卻吃素,沒有罪過卻把自己關起來,追求虛無的目標而沒有功效,沒聽說過這樣養生的。所以司馬相如說:「必若長生而不死,雖濟萬世猶不足以喜。」長生尚且不值得,何必以注定的短短生命苦守養生之道呢?

:on_vaderthink: 如果欲望就像滔滔的黃河水,那麼鯀用防堵而失敗,禹用疏導而成功,向秀「疏導」論應該是比較可行的。但這也不是說嵇康「清虛靜泰,少私寡欲」的方向錯了,只是不必做得這麼極端。身心健康、長壽最佳的平衡當然在「無私無欲」與「循私縱欲」當中的某處,只是因人事環境而異。如果把「清虛靜泰,少私寡欲」的目標轉移到長壽之外,比如嵇康這種「影響世道」的思想家事業,那麼排除外界的喧擾,早上睡到自然醒,接下來一天就做自己感興趣的事,專心致力。這樣也能解釋嵇康是個多產的作者,影響力遍及魏晉與後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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嵇康研究 (5) 清虛靜泰的修身 (c) 答難養生論

帖子 maltz » 2016-06-02, 22:54

嵇康研究 (5) 清虛靜泰的修身 (c) 答難養生論

嵇康被向秀這一「難」,辯興大發,又是數千字的雄文問世了。研續前面的討論辦法,取每一段思想的大意,意思重覆就不贅述了。

:point_blue: 【答難一:外物有害養生】人們之所以看重智能與行動,是因為它們「益生而厚身」,對自己的生命、生活有好處。有了智慧就能預見結果,能預見結果就心胸舒暢,事物順利。相對地,欲望造成過失,過失累積就危及生命。才智與欲望與外物接觸,只會帶來災禍而不能養生。嗜好欲望雖然是自然本性,卻「非道德之正」,就像樹木有蛀蟲,蛀蟲越多樹就腐朽,欲望勝出,身體就枯竭。所以「欲與生不並久,名與身不俱存」。世人以「順欲為得生」,只有古代賢人不讓自己被外物影響,「知酒色為甘鴆,棄之如遺;識名位如香餌,逝而不顧」。所以智慧美好,美在善於養生而不羨慕華麗的外物;生命可貴,貴在與萬物協和但不茍同。怎能作賤生命,放縱欲望呢?

:on_vaderthink: 把欲望比作蛀蟲,那麼即使只有一隻蛀蟲都是壞事情。但吃飯、繁殖這些欲望還是人類社會維持運作的必須,自尊自信還是行動的助力。過多地滿足這些欲望,邊際效應遞減還有不良副作用--肥胖、精神不繼、沮喪消沉。所以「順欲得生」過度就是「順欲害生」。那麼在無欲與縱欲中間,必然存在一個效果最佳的平衡。

:point_blue: 【答難二:至人杜絕外物】《易經繫辭傳》上的「聖人之大寶曰位」,「崇高末大於富貴」的意思是,人君的富貴是為了方便統率天下,卻不是為了自己。《論語》說:「富和貴是人的欲望」,因為春秋亂世中人們厭惡貧賤而愛好富貴,便從富貴這條路上引導人們遵循道義。因為中庸之道不可得,所以聖賢允許狂者在善道上進取而不知退讓,允許狷者守節無為而不進取。這些都是聖賢對俗人寬容的標準,卻不是說完美的「至人」必須貪求富貴。至人不得已而統率天下,心懷萬物百姓,「與天下同於自得,穆然以無事為業,坦爾以天下為公」,穿帝王禮服就像穿布衣,君臣都忘了自己的身份地位,怎麼會鼓動百姓尊敬自己,為一己之私宰割天下,心裡總想著富貴呢?楚國的子文三次做令尹宰相而不喜悅,魯國的柳下惠三次被霸免獄官而不悲戚,因為「令尹之尊,不如德義之質;三黜之賤,不傷沖粹(淡泊純粹)之美」。

:on_vaderthink: 嵇康這邊說的君子,不只內心堅強,還得有些才能。他們一動腦就能運籌決勝,還拒絕不義之財;一開口就是知識智慧,還擔心揭人謬論適得其反。他們有比追求富貴更重要的「天命」。但至人不是正常人。

「富」是相對於他人的物質生活優裕,「貴」是他人的崇拜尊敬,嵇康提倡內心不受外物干擾,所以無視富貴貧賤。如果把「不受外界干擾的堅強內心」當作評價賢與不肖的標準,至人是賢的極端,禽獸是不肖的極端,普通人位於兩個極端之間,有時無視外界,有時倍受干擾。其實「外物干擾」也不見得都是壞的方面,也包括良性社會道德、風俗的制約。如果在培養出獨立道德觀之前放棄了外物干擾,反而容易誤入歧途,不僅無法自拔,也很難被外力挽救。

隨著文明發展,社會平均朝向內心強大的方向前進。歐美文明重視個人,比重視群體的東方文明更生產令尹子文、柳下惠這樣特立獨行的人格,但也更容易生產暴力罪犯。比如美國的蓄意殺人事件是中國的近五倍。(每年每十萬人 3.8 vs. 0.8。)

:point_blue: 有句俗話說:「錦繡衣裳,不存放在黑屋裡。」 (按:漢初的流行話是:富貴不回到故鄉,就像半夜穿著錦衣散步。) 為什麼一定要眷念其他人,以他們的毀譽作為自己的歡快或憂戚呢?孔子說的鄙夫患得患失,什麼都做得出來。這麼看重外物,上位者怎麼能不驕傲,富有者怎能不持續聚斂,求取富貴者怎麼不患得患失,得到了又怎麼不失去呢?

:on_vaderthink: 前面說至人君子有其他的志業,可以選擇不富貴。現在假設不同的事業可以用「是否能自己能控制其結果」來衡量。重視內在的事業自己大多能控制,只要努力做就有成果,即使偶爾受挫也沒什麼實質的損失--除非是失憶或大腦受傷,但發生這個的機率很低。反之,重視外物的事業就受到很多不可控制的因素影響,所以容易患得患失,無所不用其極。

:point_blue: 《易經繫辭傳》還記載孔子說:「君子居其室,出其言善,則千里之外應之,況其邇者乎?居其室,出其言不善,則千里之外違之,況其邇者乎?」君子怎麼會多欲而計較得失呢?君子「奉法循理,不掛世網,以無罪自尊,以不仕為逸,遊心乎道義,偃息乎卑室,恬愉無遇,而神氣條達」,怎麼需要榮華才能達到尊貴呢?耕田為食,養蠶作衣,衣食足夠,天下之財就是多餘的。這就像口渴的人飲河裡的水,痛快喝足,就不再羨慕洪流。怎麼能等到積斂了才能稱為富裕呢?君子把名位當成贅瘤,把資財當作塵垢,哪裡用得著富貴呢?

:on_vaderthink: 這一段的君子比較容易做到,心態換一下,別人怎麼看自己沒多大差別;自食其力就不求於人,亂世荒年除外,維持生計應該不難。但是魏晉之交社會的不平等已經很嚴重了,如果普通人的田地和桑樹都押給本地土豪,還欠債賣身賣兒女做奴婢,可能還要嫌嵇康在唱高調。

常見的傳統說法是過度追求外物,就失去了內在,但現代文明的主流思維又不同。現代人認為精神文明需要物質文明支持,而物質文明的推手,正是(大多數)人類對富貴外物的追求。所以越多人瘋狂地追求富貴,精神文明反而越發達。這放在古人思維當中不是挺矛盾嗎?大概瘋狂追求富貴的、精神發達的是兩群不同的人,是前人講現實,後人談理想。

在法家成為共識之前,帶有儒家、道家色彩的古代賢者堅持道德教化,對人性抱有很高的期待。如果把賢人想得愚笨一些,可以說這種近似盲目的樂觀來自他們的自我心理投射,他們自己可以做到,就以為其他人也能做到。這就像老師一直在講台上說教:這麼簡單為什麼不會呀!上個世紀共產主義的失敗,就是對當時的人類高估了吧,以為可以不追求欲望感官刺激,可以免除好逸惡勞,以為可以不濫用權力利己,理解並包容不同的意見。有句話說:「二十歲以前不信共產主義,太壞了。二十歲以後還信,太笨了。」

但這些賢者也可能是大智若愚,承先啟後地鼓吹這些高標準的價值觀,一代代傳承著「道統」,推進華夏文明。被別人的生物本能打倒而茍且的,總得笑他們天真幼稚;已經放棄自己志願而詛咒的,總得罵他們痴心妄想,但他們並不放棄對人類的希望,一個靈魂感動另一個靈魂,社會道德的標準也就真的提高了,文明也就真的進步了。

這樣看來,互聯網上常見的「聖母情結」,以高道德標準「要求別人」,並且依此人身攻擊,也是中華高度文明的思考習慣依然存在的證明。當然嚴以待人是修身的失敗,坐而言不如起而行。但站在社會的角度,嚴師出高徒,以高標準對待彼此是社會的福音,何必反感高標準呢?只有笨學生恨老師說題目簡單,成績差的學生說讀書沒用,只是達不到道德標準而心虛而已。搬出叢林法則、現實主義、犬儒思維,寬以待己,壓抑著羞慚與悔恨,從道德低地奮起反擊,也是維持自尊的本性。

:point_blue: 所以世上難得的,不是財富,不是榮華,而是擔心欲望不能滿足。知足的人即使耕田,批著麻衣,吃豆類雜糧,沒有不自得其樂的。不知足的人即使用天下奉養他,把萬物託付給他,還是擺出不滿足的樣子。知足的人不依靠身外之物,不知足的人沒有外物不依賴,所以到哪裡都是困乏的樣子。「不以榮華肆志,不以隱約趨俗」,與萬物同行,不在乎寵辱,才是真的富貴。遺忘了已有的尊貴而追求更尊貴,卑賤就降臨了;忘記已有的富裕而追求更富裕,貧窮就降臨了,他們終身愁苦。所以老子說「樂莫大於無憂,富莫大於知足」。

:on_vaderthink: 嵇康這裡的「知足」、「不知足」單指對外物。如果是對內在的知識智慧「知足」,人就不好學了,我傻瓜我高興,我野蠻我光榮,自我放逐,自得其樂。這種知足似乎不太好啊。

從管仲的「倉廩實而知禮義,衣食足而知榮辱」看來,理論上人越富,對富的額外需求應該越少;那麼已經擁有一定地位,到達社會平均上下,也不用再追求太多地位了。這樣一來,適度的富貴其實是好事。

如果要反對管仲的說法,可以用孔子說的「不患寡而患不均」。人的本能就是內心脆弱而役於外物。如果進入一個名利競爭激烈的圈子,比如經常看見別人曬富貴,因為已經容易被外界影響,在這樣的環境裡,心理壓力就特別沉重。。群體中的地位是零和遊戲,總有人排在後面,所以總有人不滿意。越被壓抑就越要反彈出一口氣,更用力曬富貴,更造成其他人的壓力,如此惡性循環下去,在追求外物的道路上看得更窄,陷得更深,患得患失而更加無所不用其極。嵇康大概要說那樣的朋友圈簡直是奪命毒藥呀。

所以發展定力的初期,必須選擇好圈子,人人平等,不曬也不問,誰賺多少,住哪,做什麼工作都不知道,「就有道而正焉」。

:point_blue: 【答難三:半瓶水知覺的危險】「心動產生情欲,饑餓而想吃東西,這是自然的道理」,是的。但現在並非要人不要妻室,不吃東西,只是讓這些合乎養生之理。本性的衝動,不經思慮就產生欲念,智力的運用,則是以知覺認識之後產生欲念。這些知覺認識不是客觀的恆常。比如盲人遇見西施或醜婦,都是一樣的;饑餓的人只要有東西吃而不管味道。君子不被賢愚美醜激發出愛憎之情,迷亂心志而失去對真理的掌握。君子明白智力的判斷無常而有害養生,欲望因為追逐外物而有害性情,所以靠恬靜節制智慧的運用,用和平來糾正欲望的衝動,「使智止於恬,性足於和」,這就是老子說的「不見可欲,使心不亂」。如果已經被滋味染了口,聲色開了心的,還要「以至理譴之,多算勝之」。

:on_vaderthink: 「不見可欲」有兩層意思,一個是真的沒見到,"out of sight, out of mind";一個是見到了,但是用意志扭轉成沒見到。後者的內心當然更強大。

:point_blue: 做官的人不謀求君位,想娶妻的人不打親戚的主意,因為「知其所不得」,知道不可以就不會產生心思了。因為知道不可以,所以嗜酒者能控制自己不喝毒酒,貪吃的人能控制自己不吃腐敗的臘肉。莊子的故事裡旅館主人有兩個妾,美的那個因為自以為美而不討主人喜歡,醜的那個自以為醜而不討主人厭惡。這是因為旅館主人已經有了是非判斷的標準,不喜歡驕傲而喜歡謙卑,所以美醜也不能改變他的判斷。因此內心已經明白道理,就可以駕馭外物。世人有這麼多的負擔累贅,是因為見識不明。常人的目光短淺,「遠,雖大莫不忽之;近,雖小莫不存之」。此外,人的價值觀也可能有背情實。比如禮教規定父母亡故內三年不能有性行為,沒人違犯,但酒色有害身體,沒有人拋棄它。即使很愚蠢的人也不會左手拿著天下版圖而右手自殘,因為他們知道生命比天下重要,卻不知道酒色的自殘。聰明人「審輕重然後動,量得失以居身」。

:on_vaderthink: 做官的當然可以謀求君位,魏晉起家都是靠這個。其實為了名利而自殘,放手一拼殺頭生義也是存在的,美國校園槍擊,多是為了讓人敬畏而大開殺戒。

道家說的「棄智」容易聯想到一神論宗教裡原教旨主義的「反智」情結--神是絕對的權威,不喜歡獨立思考的聰明人質疑祂,神喜歡服從聽話的溫順子民。其實道家的「反智」比較接近放棄一切智識判斷的虛無--賢愚美醜、善惡神魔都一樣--這大概可以說是道家的原教旨主義。在我們「世俗」的眼光下當然顯得太極端了。這種虛無的基礎是「非全有即無」的思想,因為賢愚、美醜、善惡的標準可能改變,所以乾脆都不要這些了,好像被狗舔過一角的餅乾就要整塊扔掉。上面向秀總結得好:「因噎廢食」。但是矯枉必須過正,提醒人不要太武斷極端也是好事。

同時受到道家、儒家思想影響的嵇康不反對思考,也不反對擁有是非善惡的價值觀,只是反對「表面的知覺、扭曲的價值觀誤判真相」。他相信智者至人可以擺脫這些扭曲與束縛,接近道德。

:point_blue: 【答難四:聖人已經導養】前面向秀問難說:「窮理盡性」的聖人絕對懂得導養,怎麼也只活七十到一百歲呢?可見導養沒什麼效果。其實導養的確是替這些聖人延長了壽命,否則他們的壽命還更短。有的聖人為了世人而損害自己,勤勞經營四方,形體困乏,走路的節奏都不穩。有的聖人苦思謀略,發動戰爭殺伐。有的聖人談吐議論口乾舌燥,終日作揖到身子疲勞彎曲。這些種類的聖人,比起「無執無為,遺世坐忘」的聖人,自然是壽命比較短的。也有普通農夫活到一百二十歲的,如果讓他懂導養,又有高山上的松柏這樣適合養生的環境,活到一千歲有什麼奇怪呢?盲樂師竇公活到一百八十歲,也沒有特別導養,是受到琴聲調和性情。蠶的生長期要三十多天,如果給蠶室加溫,十八日蠶就成熟了;平常不駕車的馬能活到六十多歲,疲勞的馬卻死得快。所以溫肥與勞苦都加速成長與死亡。追求富貴者被各種事物傷害,反而是悠閒的野人更長壽。

:on_vaderthink: 向秀說聖人導養了也沒多活很久,嵇康說聖人導養了已經多活了,但兩個人都沒給出一個實際的估計。即使因為導養能多活幾十年,對向秀來說,還是沒有嵇康號稱的幾百年、千年那麼神奇。嵇康主張真誠,既然他這樣寫,應該他真是信的吧。

:point_blue: 【答難五:上藥優於飯菜】前面向秀問難說:神農倡導五穀,為什麼說五穀有害呢?但其實《神農本草》裡面也倡導「上藥」。賢明的人認識上藥,普通人只認識五穀,對不熟悉的東西反覺得奇怪。事實上能吃的東西非常多。普通糧食的養生效果不比上藥,就像大家都知道粗糧中小麥比豆子好,細糧中稻米比小米好。如果一個地方不出產細糧稻米與小米,那裡的人就以為小麥豆子是珍貴的食材了。同理,普通人不知道上藥,才以為五穀飯菜已經夠好了。其實它們消蝕筋骨血液,進入身體就腐爛發臭,就成為百病附著的所在。而流動的泉水甘美,瓊樹的花蕊玉苗潔靜,「金丹石菌,紫芝黃精」,稀世少有,生長神奇,平和之氣充盈,使腸胃疏朗透徹,「滌垢澤穢,志凌青雲」。如果都吃這些上藥,哪還還需要五穀呢?古代仙人煉丹而毛髮變紅,吃松果而眼睛變成方形,服食水晶而能乘煙,服食蒲韮耳朵變長,服食雲母變化形體,這些都是上藥的作用。另外神明不需要饗用豐盛的祭祀,而是人間的德信誠心。

:on_vaderthink: 頭髮變紅,眼睛變方,傳說的仙人看來出現了中毒症狀。倡導五穀、倡導服食的神農氏活在傳說中,《神農本草》既然在東漢才出現,可能是後人整理前人的想法經驗,託言神農,正如戰國至西漢成書的《黃帝內經》託言黃帝。

嵇康已經假設這些野生上藥因為生長環境靈秀,就一定是好東西,其實以今天的知識看來,石頭結晶這一類的上藥不僅沒有營養價值,生吃還可能吞下許多有害的細菌,甚至中毒。普通人對不熟悉的東西感到奇怪,就不容易誤食中毒啦 XD 自以認為賢明的實在要當心了,不能把一切與世俗不一樣的都當成好事。也許那是自己的憑空想像,像「服食上藥」誤入歧途,一面沾沾自喜,一面更加憤世疾俗。

:point_blue: 【答難六:常人無法理解】前面向秀問難說:從來沒有親眼見過千歲的人,就認為沒有。那麼即使看見了他們,有什麼辦法識別他們呢?善於養生的他們,外貌可能與常人類似。常人短命,無法想像長命,就說彭祖七百歲,安期千歲是書籍妄記。能長久睡覺不吃飯的,就說他是偶然能忍受饑餓。能冬天不穿衣服卻身體溫暖,夏天穿皮衣卻身體涼爽,就說他是偶然能夠忍耐寒暑。能辨認古董就說他是占卜得知的 (按:這是以更毒攻毒 XD)。堯要把天下讓給許由,揚雄就說這是誇大編造。這些人「上以周、孔為關鍵,畢志一誠;下以嗜欲為鞭策,欲罷不能」,競相馳逐於禮教之內,爭奪取巧於榮辱之間,迎合多數人而減弱自己的主張,思慮不超過自己的工作崗位,沒什麼理論與見識,還把長生當成無聊。把車馬相接,隨從眾多,食物豐盛當成天理自然,都是靠外物役使自己的身軀,在欲望中喪失了心智,就像乾渴的人只能看見水,酗酒的人只尋求酒,這是病態而不是自然了。

:on_vaderthink: 這一段看出嵇康「越名教」的思想其實更接近「越名教外物」。他舉出俗人兩個主要特性:一個是奉行名教的狹礙,一個是對激烈外物的膚淺。每個時代、國家都有自己特色的名教,名教本質也是勸人為善,培養人的性格與智慧,不能否定它的價值,只是標準高有人達不到而已。

普通人固然注定無法理解深奧精妙的道理,但這些所謂的「深奧精妙」當中又有多少比例是真的呢?神的奧妙人不能理解,這樣就能證明有神了嗎?嵇康解釋「長壽者凡人看不出來」,這相當勉強。即使表面看不出來他幾歲,問一下不就好了?善養生者應該坦蕩蕩,不喜歡說謊吧。

:point_blue: 【答難七:外物嗜好無常】深奧的道理微妙,容易湮沒於世。人從小到大,好憎愛惡的事物不斷改變。餓的人吃飽之後,對食物的喜悅就消失了,甚至轉為厭惡。所以榮華富貴,酒食聲色都可能疏遠。百越人把蟒蛇當作珍貴的食品,中原人厭惡牠。彩衣在華夏很貴重,裸國人扔了它。所以外物無用之時,就像中原的蟒蛇,裸國的彩衣一樣被丟棄了。如果以與自然萬物的和諧為最大的歡樂,那麼榮華就不值一顧;以恬淡為最美的滋味,酒色就不值得羨慕;修身者心中自有主見天地,內心和諧而歡樂在外,那麼世俗外物的歡樂就是糞土。所以古人說榮華富貴不是得志,得意忘形不是至樂,外物的得失不可能牽累他,所以「順天和以自然,以道德為師友,玩陰陽之變化,得長生之永久,任自然以托身,並天地而不朽。」

:on_vaderthink: 如果假設外物的資源可以完美交換貿易,那麼中原人不喜歡蟒蛇,還可以與百越人交換衣物或其他自己喜歡的東西,或者送人不求回報,換來內心的快樂。這樣看來外物也是挺美好的了。如果要說「無常」,那麼外物無常,內心是否也可能無常呢?會不會有一天忽然厭煩了健康快樂地活著?忽然放棄了深奧而面向世俗呢?價值觀不斷進化,這也是有可能的。

:point_blue: 【答難八:總結】世人常聽積善守信,讀書人知道謹慎言語,節制飲食,有人品行高潔,心服仁義,有人圓滑處世,不遇災禍,但這樣只像鄉里的年長老人,都不足以養生。養生有五個困難:名利不滅,喜怒不除,聲色不去,滋味不絕,神慮消散。五個要素就像車子的必須零件,一個也不可少。否則再怎麼吃靈丹,呼吸陽氣,操守也要扭曲,壽命也要夭折。五個要素合用,深厚品德日漸完善,不求喜事自然有福,不求長生自然延年益壽。我先發現這個道裡,在這裡告訴將來覺悟的人。

:on_vaderthink: 淡化感官情欲的刺激,平撫激昂的情緒,淡化外界的影響,集中注意力,能否活一百歲不知道,但能做自己想做的事卻是肯定的,實現恆常的快樂。

鍾會走到面前,嵇康完全忽視他,他真的在意自己活幾百一千歲嗎?還是借《養生論》誘使貪生怕死,一心追求「最高境界」的世人注重內在,不受外物干擾呢?嵇康以「聲音沒有哀樂」說明內外有別,正常人也許聽不懂;當他說內外有別就可以長命百歲,世人都聽懂了。今日養生文化依然昌盛,與嵇康的理論也多有吻合,是不是受到嵇康的影響呢?那就恭喜他,終於調對了廣播發射頻率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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