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才性五等論》看儒家 (3):《中庸》中
(十一)子曰:「素(索)隱行怪,後世有述焉,吾弗為之矣。君子遵道而行,半途而廢,吾弗能已矣。君子依乎中庸,遁世不見知而不悔,唯聖者能之。」
《五等論》:孔子不願譁眾取寵。譁眾取寵可能是刻意的,比如失落造成「刷存在感」,自卑造成自大,或者是獲取名利的策略。這些是第一等人的追求。與此相對自然是不刻意的譁眾取寵,比如學識與邏輯、自我批判跟不上想像力的「思而不學則殆」(民科、精神病),迫不及待下終極結論。溫和地走在中庸之道上,即使沒人能理解自己,孤獨寂寞也不後悔,真是聖人啊。然而正常人都喜歡新鮮刺激,難道天道獎勵譁眾取寵?在《中庸》最後一章再討論。
中庸之道也不容易真的走上去。人的知識多少局限於其領域與時代,尤其隔了上千年回頭看,古代的大思想家都顯得偏激過時。道家低估了第一等人的殺傷力,法家把天下當成第一等人馴服,儒家常把老天的神聖光環戴在自己頭上。事實上天地經常不仁,君子被不明真相的群眾罵了臭頭還不能還口。《才性五等論》很可能免不了譁眾取寵--難道天下人的成長軌跡真的都一樣?是不是有人先精通批判思考,再學會理解正常社會,有的人順序倒過來,或者停留在前一步。幸好《五等論》躲在虛構故事裡面,故事針對特定的目標讀者(自然是先學會批判思考的),不會跳出故事害人中邪。
讀孔子生平,知道他曾經淪落到「遁世不見知」的地步。幸好,有一代代的後人懷抱類似的理想,傳承、發揚他的思想。如果說儒家有別於其他主要思想更偉大的地方,那就是它對人類建立大同理想社會的信念,比起道家理想中嬰兒般痴呆的社會更富強,法家意識中動物般殘忍的社會更幸福。當惡劣環境鼓勵第一等人時,儒家有時信心不免動搖,拿「天人感應」補充一下希望,不也是今日宗教的正面作用嗎?
(十二)君子之道費而隱。夫婦之愚,可以與知焉,及其至也,雖聖人亦有所不知焉。夫婦之不肖,可以能行焉,及其至也,雖聖人亦有所不能焉。……其上下察也。君子之道,造端乎夫婦,及其至也,察乎天地。
《五等論》:君子之道上天下地,既可以簡化溝通使正常人大多理解,進而影響他們;也可以讓非凡人望塵莫及。這說得有些神了!但隨聽眾調整頻率,的確是了解人類的第四等人的得意技能。第三等人藉著入山避世喘口氣,「往來無白丁」雖然愉快,但也減慢前進第四等的速度。
(十三)子曰:「道不遠人;人之為道而遠人,不可以為道。……故君子以人治人,改而止。忠恕違道不遠,施諸己而不願,亦勿施於人。」
《五等論》:忠是盡心誠意待人,恕是推己及人。忠恕違道不遠,本身並不是中庸,只是良好的行為方針,引向和諧健全的大同社會。儒家思想基於(眾)人,眾人有不同的需求,所以談中立與公正;眾人有機會建立共識,合作雙贏,於是靠良善溫和的態度發揮影響力,有別於第一等人與眾人爭奪資源,第二等人對眾人傳播偉大正確,第三等人逼眾人吞服真相--而這些都是「己所願,施於人」。「己所不欲,勿施於人」是保守且保險的,「己所欲,施於人」是進取與冒險的。中庸一下也許挺好。
(子曰:)「君子之道四,丘未能一焉:所求乎子以事父,未能也;所求乎臣以事君,未能也;所求乎弟以事兄,未能也;所求乎朋友先施之,未能也。庸德之行,庸言之謹;有所不足,不敢不勉;有餘不敢盡。言顧行,行顧言。」
《五等論》:君子之道有四,都是「恕」的回歸--推人及己,要求自己做到要求別人的標準。第二等人要求別人遵守嚴格的道德、宗教標準,第三等人要求別人擁有高超的見識,但也許他們自己也真有意志力辦到,於是也能符合上面的君子之道。而「待人寬,律己嚴」,已經比「恕」還更進一步了。當然人的意志力不見得這麼強,到頭來可能只是要求別人與自己都一樣寬鬆的「灑脫」而已--德行時有中斷,謹慎時有不保,做錯事、說錯話害人害己,但也要考慮不做、不說的機會成本呢。還是中庸最好吧。
(十四)君子素其位而行,不願乎其外。素富貴,行乎富貴;素貧賤,行乎貧賤:素夷狄,行乎夷狄;素患難,行乎患難。君子無入而不自得焉。……君子居易以俟命,小人行險以僥幸。
《五等論》:即使在逆境中,君子也平心靜氣。但是,不同的環境適合不同的能力、價值觀、性格。如果把人塞到很不適合他當下狀況的環境裡,要他怡然自得,就是強人所難了。現代社會職業自由度高,管理者不見得有義務或精力舉賢,「居易俟命」可能太消極。所以偶爾學習正常人「行險僥倖」,適度地冒險以求優化成效,創造機會,一面認識自己,一面朝適合自己的理想環境前進。
在上位不陵下;在下位不援上。正己而不求於人,則無怨。上不怨天,下不尤人。……子曰:「射有似乎君子,失諸正鵠,反求諸其身。」
《五等論》:第一等人需要自尊,在上位一不注意便以威勢凌下,在下位的時候又依附權貴以求自保,在憂慮中連結成廣大的利益網。第二等人還有許多親密同志,第三等人怎麼辦呢?如果經由不斷學習、超越自己培養出專業技能,不再需要這麼多人際關係也能存活,便能省下社交的精力,這樣也不容易被第一等人的存在感壓迫,被第一等人的利益陷害,因此「無怨」,不尤人。
知道生活中什麼屬於常態,就不再被時起時落的命運、正常人的行為影響心情。命運的起伏、其他人的言行都像浮雲一樣,不再勾起任何怨念。盡力做好自己便是快樂。出了問題,盡量檢驗自己、超越自己,接著大方原諒過去的自己。「從前種種,譬如昨日死;以後種種,譬如今日生」(明.袁了凡),自己、別人、命運三不怨,便「無入而不自得」了。
(十五)君子之道,辟如行遠必自邇,辟如登高必自卑。
《五等論》:聚沙成塔,滴水石穿,是任何人都可以利用的天道。《列子》在<愚公移山>寓言裡安排了天神下凡,立刻把兩座大山搬了家。這種天人感應的奇蹟是第二等人在絕望中的祈求。當然,世上總有「第一次買獎券就中特獎」這種不能控制的隨機事件。當不幸隨機發生,也許不能繼續行遠與登高了。所以不必過度期望最終的結果,只要求自己在能力所及的時候,一步步往前走,運氣好些,回首時已不見來處。
(十六)子曰:「鬼神之為德,其盛矣乎!視之而弗見,聽之而弗聞,體物而不可遺。使天下之人齊明盛服,以承祭祀,洋洋乎如在其上,如在其左右。《詩》曰:『神之格思,不可度思!矧可射思!』夫微之顯,誠之不可掩如此夫。」
《五等論》:虔誠的宗教信徒一看孔子推崇鬼神,可要拍手稱慶了。分明「子不語怪力亂神」,為什麼又宣揚鬼神之德?應是以神鬼比喻君子之道不留痕跡,融入生活而不可或缺。顏回說孔子「仰之彌高,鑽之彌堅;瞻之在前,忽焉在後。夫子循循然善誘人,博我以文,約我以禮。欲罷不能」。儒家思想教條化、神化,只是因為正常的師生組合不是孔子、顏回而已吧。其他各家思想教條化也是這個道理。
另外,這裡孔子的想法與老子的「不言之教,無為之益」有些類似,只要把《道德經》的「不言、無為」解釋為「不對其生硬說教,不強迫其行為」就可以了。在完全閉口不言與「假大空」之間,應也有溫和中庸的空間。
(十七)子曰:「舜其大孝也與!德為聖人,尊為天子,富有四海之內,宗廟饗之,子孫保之。故大德,必得其位,必得其祿,必得其名,必得其壽。故天之生物,必因其材而篤焉,故栽者培之,傾者覆之。詩曰:『嘉樂君子,憲憲令德。宜民宜人,受祿於天。保佑命之,自天申之。』故大德者必受命。」
《五等論》:網路上有種說法,中國人得意的時候信儒家,失意的時候信道家。「大德者必受命」聽來是得意者的自我肯定,也可能是失意者的意淫願望。
孔子以大孝的舜為例,宣稱有德者必然受到上天的栽培與重用。上天是怎麼栽培有德者的呢?也許是孟子的:「夫天將降大任於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勞其筋骨,餓其體膚,空乏其身行,行拂亂其所爲,所以動心忍性,增益其所不能。」有德者反而要受到比常人更多的苦難!但若被苦難折磨到死,「大德者必受命」也就不準了。這個因果關係倒過來應該更合理:先經歷苦難,才培養出意志與對弱者的同情,於是更容易受到推舉而受(人之)命。
(二十)哀公問政。子曰:「……仁者,人也,親親為大;義者,宜也,尊賢為大。親親之殺(差),尊賢之等,禮所生也。」
《五等論》:周遊列國歸來,孔子年近七十。魯哀公問政於孔子,因此有了這一篇記載。孔子暢導的仁義有高低輕重之分,不是第二等概念那種正邪分明,不是真理就是邪說。第二等人容易強迫別人做出《二十四孝》裡面那樣偉大的孝親犧牲,但也許他們真做得到。
「親親為大」把孝抬到至高,僅管是糟糕的父母也必須默默承受,今日已經不適用。今日的主流價值把「自愛」排在「親親」前面,必先自愛,才能愛親人與其他人,修身之後才能齊家,儒家也是該同意的。
「尊賢為大」比較模糊,因為「賢」不像「親」一樣有明確的定義。青少年崇拜的偶像,在成年人眼中可能還嫌幼稚偏激。第一等人崇拜資源收集的贏家,認為第二等人太傻。第二等人崇拜教主,卻認為第三等人墮落。第三等人欣賞犀利的批評,卻把第四等人的包容當作第二等權威、政治正確的幫凶。第四等人欣賞和諧,卻不理解第五等人在破壞之後建設的長遠幸福與富強。關卡太多,正常人一生走不完這四次蛻變。
(子曰:)「知、仁、勇三者,天下之達德也。所以行之者,一也。或生而知之,或學而知之,或困而知之,及其知之,一也;或安而行之,或利而行之,或勉強而行之,及其成功,一也。」
子曰:「好學近乎知,力行近乎仁,知恥近乎勇。」
《五等論》:孔子認為知、行都是殊途同歸。對於知識與智慧,可以自行領悟,可以主動靠教育、向師友學習,可以被動從考驗自己的新環境中學習。其中生而知之、困而知之都是運氣,第二種學而知之卻可以主動養成習慣,時刻以意志力主導行為,所以說好學近乎知。而對於實踐知識與智慧,可以是為了生計所需的利益,可以是行有餘力的興趣,甚至是時局的逼迫,只要力行有成,都是一樣的,也對促進大同社會有利,所以力行近乎仁。
正常勇者不必挑戰「知其不可為而為之」,那是留給不正常人的。正常人只要像子路一樣「聞過則喜」,不斷改善自己就很勇敢了。所以知恥近乎勇。孔子對「知、仁、勇」的認識十分務實客觀,不像第二等人有時過度追求「純淨的動機」,反而造成更多苦難。孔子以上的道理也適合第一等人。不過,正常人受到天份與環境的諸多限制,生來領悟科妄,學到邪門歪道,困在泥淖中裡缺少改過的助力,只剩下懲凶鬥狠的勇了。
(子曰:)「凡為天下國家有九經,曰:(這邊重組原文的順序,便於閱讀。)
一.修身也,修身則道立。齊明盛服,非禮不動,所以修身也。
二.尊賢也,尊賢則不惑。去讒遠色,賤貨而貴德,所以勸賢也。
三.親親也,親親則諸父昆弟不怨。尊其位,重其祿,同其好惡,所以勸親親也。
四.敬大臣也,敬大臣則不眩。官盛任使,所以勸大臣也。
五.體群臣也,體群臣則士之報禮重。忠信重祿,所以勸士也。
六.子庶民也,子庶民則百姓勸。時使薄斂,所以勸百姓也。
七.來百工也,來百工則財用足。日省月試,既禀稱事,所以勸百工。
八.柔遠人也,柔遠人則四方歸之。送往迎來,嘉善而矜不能,所以柔遠人也。
九.懷諸侯也。懷諸侯則天下畏之。繼絕世,舉廢國,治亂持危,朝聘以時,厚往而薄來,所以懷諸侯也。」
《五等論》:
一.修身,服飾整齊大氣,依禮而行。國君統率的子民絕大多數沒受教育,所以以禮儀約束,潛移默化,也能避免對國君的猜忌誤會。第三等人故意不修邊幅,雖然自絕於群眾,但也可能被同道中人看出來對流俗的不屑,像「東床快婿」王羲之在一群光鮮公子當中露出肚子吃東西,反而被選上做女婿。但或許是王羲之本就名氣在外,才有底氣那樣做。
二.尊賢,消極方面是不信讒言,不沉迷於性欲與物欲。性欲、物欲是第一等本能的追求。聽信讒言反應出多疑、缺乏安全感。有強大的內心與堅定的目標,便不會這麼在乎他人的種種。積極的尊賢自然是尋找、追隨有德的人,便不會疑惑。
三.親親,尊敬他們的輩份,加重他們的供養,迎合他們的喜好。現代人若能這樣對待親人也是很夠意思的,但可能大多數的喜好距離自己太遙遠,迎合不了。
四.敬大臣,官位封得高,任憑他施展抱負,有能者就不會懷疑自己不受重用。在今天,對特別有能力的人才,也是這樣的情況。
五.體群臣,有別於上一項的大臣,正常的群臣不需要廣大的發揮空間。任用第一等人,使用明確的規則(信)與厚重的薪酬;任用第二等人,使用高尚的道德。
六.子庶民,百姓只要少收點稅,不服額外的工役就很高興了。
七.來百工,時常地考核成績,做得好的就賞賜,於是技術人員也願意盡心貢獻技術。
八.柔遠人,歪果仁來訪,稱贊優點,憐惜缺點。這與前面舜為人「隱惡揚善」一樣。
九.懷諸侯,濟弱扶傾,雪中送炭,付出不求回報。但單從利益輸出高於輸入看來,王道簡直注定要沒落,君子交朋友注定虧本。或許盡量與自己相似的人交往,彼此幫助。被霸道圍困的王道,雖然前途黯淡,但也許還能發揮一些影響力。
(子曰:)「誠者,天之道也,誠之者,人之道也。誠者,不勉而中,不思而得,從容中道,聖人也;誠之者,擇善而固執之者也。」
《五等論》:第三等人突破了禮教限制,追求真誠。這裡說真誠分先天、後天。先天真誠的是聖人,不必勉強就能做到中道,可能天生情緒起伏小,欲望少,又能代入他人的處境,推測其想法。後天的誠可由「擇善固執」做到,堅持變成先天真誠的那樣。
(子曰:)「博學之,審問之,慎思之,明辨之,篤行之。有弗學,學之弗能弗措也;有弗問,問之弗知弗措也;有弗思,思之弗得弗措也;有弗辨,辨之弗明弗措也;有弗行,行之弗篤弗措也。人一能之,己百之。人十能之,己千之。果能此道矣,雖愚必明,雖柔必強。」
《五等論》:這裡孔子舉出一系列注重成效的學習方針。學習的目標是能力,發問的目標是知曉,思考的目標是心得,明辨的目標是理解,行動的目標是成就。學海無涯,唯勤是岸。博學身為第一步,是擴展自己的視野,增加輸入的範圍,不止是獲得了與大眾溝通、協作的能力,更是為之後提煉智慧、應用知識、與眾人合力實踐成就所及的高度打下基礎。聽過一種說法,現代人學習的模式是「倒T形」,以博學為基礎,以精深為專業,就是這個意思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