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 594 年,楚國與宋國講和。同一個事件,分別記載於《公羊傳》與《左傳》。
《公羊傳》宋人及楚人平
魯宣公十五年 (前 594 年)
外平不書,此何以書?大其平乎己也。何大乎其平乎己?
莊王圍宋,軍有七日之糧爾;盡此不勝,將去而歸爾。於是使司馬子反乘堙而闚宋城,宋華元亦乘堙而出見之。子反曰︰「子之國如何?」華元曰︰「憊矣!」曰︰「何如?」曰︰「易子而食之,析骸而炊之。」司馬子反曰︰「嘻!甚矣憊!雖然,吾聞之也。圍者,拑馬而秣之,使肥者應客,是何子之情也?」華元曰:「吾聞之,
君子見之厄,則矜之;小人見人之厄,則幸之。吾見子之君子也,是以告情於子也。」司馬子反曰:「諾,勉之矣!吾軍亦有七日之糧爾,盡此不勝,將去而歸爾。」揖而去之,反于莊王。
莊王曰︰「何如?」司馬子反曰︰「憊矣!」曰︰「何如?」曰︰「日易子而食之,析骸而炊之。」莊王曰︰「嘻!甚矣憊!雖然,吾今取此,然後而歸爾。」司馬子反曰︰「不可。臣已告之矣。軍有七日之糧爾。」莊王怒曰:「吾使子往視之,子曷為告之!」司馬子反曰︰「以區區之宋,猶有不欺人之臣,可以楚而無乎?是以告之也。」莊王曰:「諾,舍而止。雖然,吾猶取此,然後歸爾。」司馬子反曰︰「然則,君請處于此,臣請歸爾。」莊王曰︰「子去我而歸,吾孰與處于此?吾亦從子而歸爾。」引師而去之。
故君子大其平乎己也。此皆大夫也。其稱人何?貶。曷為貶?平者在下也。
白話:
魯國之外其他的國家之間講和,《春秋》是不記載的,這次為什麽記載呢?是突出這次的講和是靠了宋國大夫華元、楚國大夫子反個人促成的原故。為什麽要突出華元與子反講和呢?
楚莊王圍困宋國都城,軍中只有七天的糧食了。這些糧食吃完了還不能取勝,就準備撤兵離開宋國了。楚莊王於是派遣司馬子反登上土山去窺探宋國都城,宋國華元也登上土山出城會見他。
子反說:「您的國家情況如何?」
華元說:「疲困了。」
子反說:「怎麽樣的疲困呢?」
華元說:「交換孩子來殺了吃,劈開死人的骨頭來燒火做飯。」
子反說:「唉呀!太疲困了!不過,我聽說過:被圍困的人,將木頭銜在馬嘴裏再餵它飼料,用肥壯的馬應付賓客。您卻透露了真情,這是為什麽?」
華元說:「我聽說過:君子看見人家的苦難就憐憫,小人看見人家的苦難就慶幸。我見您是位君子,所以向您報告實情。」
子反說:「好,努力做吧!我們的軍隊也只有七天的糧食了,這些糧食吃完了還不能取勝,就準備收兵回國了。」說完作了一揖,就離開了華元,回去報告莊王。
莊王說:「怎麽樣?」
子反說:「他們疲困了。」
莊王說:「怎樣的疲困呢?」
子反說:「交換孩子來殺了吃,劈開死人的骨頭來燒火做飯。」
莊王說:「唉呀!太疲困了!雖然他們這麼慘,我還要先拿下這座城邑,然後就回去。」
司馬子反說:「不可以。下臣已經告訴他,軍中只有七天的糧食了。」
莊王生氣說:「我派你前去觀察他們的情況,你怎麽告訴他這個!」
子反說:「小小的宋國,還有不欺騙人的臣子,楚國可以沒有嗎?所以告訴了他。」
莊王說:「好,那就算了吧。雖然你告訴了他,我還是要拿下這座城池,然後才回國。」
子反說:「那麽君王請住在這兒,請讓下臣回去吧。」
莊王說:「你離開我回國,我和誰留在這裏呢?我也跟著你回去好了。」就帶領軍隊離開了宋國。
所以君子彰顯華元、子反促成和平。子反和華元都是大夫,為什麽以「宋人、楚人」來稱呼他們呢?是貶低的意思。為什麽貶低呢?是因為他們兩個都不是君王,卻促成和平的關係。
兩千多年後看來,楚國是否拿下一座宋國城池,似乎是無關緊要的。但華元與子反當時還是交戰中敵人,竟然能對彼此完全誠實,一個相信對方有憐憫之心,一個有感於對方的真誠,把兩國的機密交換了,這在今天還要因為洩露國家機密而蹲大半輩子監獄,在當時不知道是不是要依法殺頭呢?子反是楚莊王的弟弟,三年前與晉國大戰時擔任右帥,莊王大概不會殺他。而在推崇道德的周文化下,這個「通敵」反而是值得千古後人稱頌。國家的私利自然比不上全人類適用的誠信。
當然,我們也可以用接近現實主義的眼光質疑這件事。華元知道宋軍快守不下去了,見到子反故意把城中的悲慘說出來,解釋原因時還追加一句:「我聽說,君子見到別人的苦難就同情,小人見到別人的苦難就幸災樂禍」,賭子反是個有同情心的君子,還有一線希望。如果子反回去要楚莊王加緊攻城,那就當自己是小人了。而子反一時心軟「中計」,所以把自己軍糧只剩七天的機密說了,這樣一來宋國無論如何也要再撐七日,下面會提到宋軍當時以為晉國的援軍已經在路上,所以楚莊王也知道再耗七日也不見得能攻下,撤軍的話還能漲名聲。
《公羊傳》是站在道德的角度「發揚正能量」。同一段故事記載在《左傳》,卻有相當不同的面貌。
《左傳》宋及楚平
魯宣公十五年 (前 594 年)
(晉)使解揚如宋,使無降楚,曰:「晉師悉起,將至矣。」鄭人囚而獻諸楚。楚子厚賂之,使反其言。不許。三而許之。登諸樓車,使呼宋人而告之,遂致其君命。楚子將殺之,使與之言曰: 「爾既許不穀,而反之,何故?非我無信,女則棄之,速即爾刑!」
對曰:「臣聞之:君能制命為義,臣能承命為信,信載義而行之為利。謀不失利,以衛社稷,民之主也。義無二信,信無二命,君之賂臣,不知命也,受命以出,有死無霣,又可賂乎?臣之許君,以成命也,死而成命,臣之祿也,寡君有信臣,下臣獲考,死又何求?」楚子舍之以歸。
夏,五月,楚師將去宋,申犀稽首於王之馬前,曰:「毋畏知死,而不敢廢王命,王棄言焉!」王不能荅。申叔時僕,曰:「築室反耕者,宋必聽命。」從之,宋人懼,使華元夜入楚師,登子反之床,起之曰:「寡君使元以病告,曰:『敝邑易子而食,析骸以爨。雖然,城下之盟,有以國斃,不能從也。去我三十里,唯命是聽。』子反懼,與之盟,而告王,退三十里。宋及楚平,華元為質。盟曰:「我無爾詐,爾無我虞。」
白話:
(按:晉國已經決定不發兵救宋國。) 晉國派解揚到宋國去,叫宋國不要向楚國投降,還說:「晉國軍隊已全部出發,快要到宋國了。」解揚路過鄭國時,鄭國人扣住解揚,並把他獻給楚國。楚莊王用重禮收買解揚,讓他對宋國人說相反的話。解揚不答應。楚王再三勸誘,他才答應了。楚王讓解揚登上樓車,叫他對宋人喊話說,晉國不會來救宋國,解揚借機傳達了晉君要宋人堅守待援的命令。楚莊王要殺解揚,派人對他說:「你既然已經答應了我要告訴城中晉軍不會來,卻又違背諾言,是什麽原因?這不是我不講信用,而是你違背約定,快去接受你該受的刑罰吧!」
解揚回答說:「臣下聽說過,國君能制定正確的命令就叫義,巨子能奉行國君命令就叫信,信承載著義推行,便實現利益。謀略不失去信義促成的利益,以此捍衛國家,這才是百姓的主人。合乎道義不能有兩種誠信,講求誠信不能接受兩種命令。君王收買臣下,就是不明白我的命令。我接受晉君之命出使,寧可去死也不能背棄使命,難道可以用財物收買嗎?我之所以答應君王,是為了完成我先前的使命。我死了而能完成使命,這是我的福分。我們國君有誠信的臣下,臣下又能完成使命而死,還有什麽可求的呢?」楚莊王放了解揚,讓他回國。
夏天五月,楚國軍隊要撤離宋國,申犀在楚莊王的馬前叩頭:「我毋畏明知會死,但不敢背棄君王的命令,現在君王您背棄了誓言。」 (按:前一年,楚莊王派申犀的父親申舟出使宋國,承諾申舟,如果他被宋國殺了,楚莊王就攻打宋國。宋大夫華元力主殺了申舟,於是楚莊王發兵圍宋。) 楚王無法回答。楚臣申叔當時正為楚王駕車,他說:「讓軍士開始修建房屋,返回田事,宋國知道楚國打算持久圍城,就一定會聽從君王的命令。」楚王他的話去做了,宋人害怕起來,派華元在夜裏潛入楚營,把子反從床上叫起來說:「我們國君派我來把宋國的困難告訴你,說:『敝國人已經在交換孩子殺了吃,劈開屍骨燒火做飯。如果兵臨城下被逼簽訂的盟約,就算讓國家滅亡,也不能答應。如果撤離三十里,宋國就一切聽命。』子反懼怕,就與華元定了盟誓,並報告了楚莊王。楚軍退兵三十里,宋國與楚國講和。華元當了人質。盟誓上說:「我不欺你,你不騙我。」
同樣一段故事,《公羊傳》突出了君子道德教材,用字斟酌;《左傳》敘事就比較完整,但最後也提到了兩國的誠信。
解揚與楚莊王這一段故事並不是歷史上的偶然,大概攻城軍讓城外的守軍勸降是很常見的事,比如諸葛亮北伐攻打陳倉城,就讓守將郝昭的同鄉勸降,但沒有成功。在日本的戰國時代,1575 年德川 (的家臣奧平) 軍的五百守軍被武田軍一萬五千圍在長篠城,守軍中的「鳥居強右衛門」冒險出城求救,發現織田信長的援軍,回城報信時被武田軍抓住,被要求對城內喊話勸降。鳥居對城內大喊:「不出兩、三日,織田.德川援軍就會來到,再忍耐多一會兒啊!」守軍士氣大振,而鳥居也被武田勝籟殺死。但鳥居的精神卻感動了敵我雙方,鳥居強右衛門的忠義一直到二次世界大戰還是日軍的愛國教材。
解揚很可能知道晉國援軍要來只是謊言,但還是堅持完成君命。而楚莊王大可以殺了解揚,但聽他說得有理,就放他走。這似乎也是一對難見的忠義與寬仁組合。楚莊王是一鳴驚人的春秋霸主,當然有深沉的考量。解揚的情報已經說了,即使殺了他也對攻城影響不大,殺他只是發洩憤怒。身為一國之君愛敬忠義之士,就能鼓動國內更多的忠義之士,放走一個,可以得到更多的人才。也可能是楚莊王「英雄惜英雄」,打從心裡喜歡這個人的行為。圍宋的時候已經是楚莊王在位晚期,三年前邲之战大敗晉國,楚莊王不追擊敗軍,能名列五霸之一,心胸的確偉大。
《左傳》沒寫楚軍只剩七日軍糧,而華元並不是登上土山,而是直接潛入楚營,跑到子反的床上,子反就害怕了。比較起《公羊傳》,《左傳》裡的子反比較窩囊,但楚莊王因為子反與華元私定的盟約撤兵,也特別難得。也許真的軍糧不繼?楚莊王死後,華元促成了春秋時代當時最強大的晉、楚兩國簽定和平盟約。依此看來,華生出入自如於圍城,取得兩大超級強國信任,是個不簡單的人物,那麼先前刻意透露宋軍的疲困而換取楚王兄弟的信任與同情,也是很有可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