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炎興》 三國末年歷史寓言小說 (初稿完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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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

帖子 maltz » 2014-04-14, 22:24

(九)

「秘書台」是座小宮殿,成都人說這是前朝割據西蜀的公孫述所建,幸運地沒被戰火摧殘。小宮殿四個角落各有三根粗大的紅漆柱子,中間用差不多一個人高的木板與草蓆劃出縱橫交錯的方形區塊。整個秘書台就像一個大蜂窩。每個小吏諸葛茂就是蜂窩裡的一隻小肥蟲子,耐心的長大,等待有朝一日升官發財,長出翅膀飛上青天去,嘿。

酉時已過,天色漸暗,小肥蟲們全下班了。

「陳兄,大男人忍一下啊。」
搖曳的燭光前,我把蘸了白酒的細絹敷上陳壽前額的傷口,把他刺得「啊」、「嘶」地苦叫。這是竹林裡的「酒狂」阮伯伯教我的,可防止傷口潰爛。

「嵇姑娘原來是嵇中散的女兒?」
「難怪會彈《廣陵散》,彈得真好。」
「令尊是天下士人的典範,能結識姑娘真是榮幸。」

不行,我不要靠父親的名聲闖蕩,我是我自己。

「各位抱歉,要我彈《廣陵散》或其他的曲子都可以,但我不想再提我爹了。只當我是一個北方流浪來的孤兒吧。」
「好的。」
「是。不過如果姑娘如願到了沓中,姜大將軍或許向妳問些中原的消息。請姑娘不要見怪。」
「不會。不過李主簿,有些事我可能不想說,也請你們姜大將軍不要見怪。」
「哈。姑娘豪爽。姜大將軍也是性情中人,不會為難妳的。」

人人嘴裡都是姜維這姜維那,他到底是怎樣一號人物呢?
連站在學生那邊的陳壽都被打成這樣,去不去得成還不知道,別多想了。

「唉,都要怪我。慚愧。」 陳壽懊惱的頓腳。

「承祚兄已經盡力了。廣場的學生與群眾已經失去理智,我們很難扭轉他們的成見。」
「陳兄在台上那番話說得有理有據。要怪也只能怪那台上的益州馬胖子蠻橫不講理。」
「多謝諸葛公子與嵇姑娘的心意,但姑娘這麼一說,錯就更在我了。」
「哦?」
「大約半個月前,這個馬同學主動找上我,想參與組織學生抗爭,之前我並不認識他。他自稱是……嗯,江油守將馬邈馬都尉的兒子,手上還有中常侍黃公公的推薦條子。唉,我當時天真的以為人多好辦事,信口答應了。想不到弄巧成拙,引狼入室,把我們溫和、包容的太學生變得憤怒、仇外。唉,叫我『蜀奸』也是適得其所啊。」

可憐的笨陳壽。要我是他啊,想靠關係進來?一巴掌甩臉上!
早知道益州馬同學是這類貨色,那天在茶館裡還不多踹他幾腿、多揍他幾拳,讓他多噴幾道鼻血在我身上?

「陳兄不必自責。說來這我也有責任。」
「嵇姑娘這話怎麼說?」
「差不多一個月前,我痛打了這個可惡的馬胖子一頓;但不幸我一時心軟,手下留情,放過了他。如果當時下手再重點,把他打成重傷,躺在床上一兩個月,或者乾脆打死了,也不會有今日的麻煩事了。」

嗯?幾個大男人為什麼一致扭頭,默默的看著我?我受傷了嗎?
諸葛茂那噁心的招牌微笑又擺出來了……

「呃,嵇姑娘豪爽,是性情中人。但是呢……成都人比中原人要稍微溫柔一些,把人打成重傷或打死這種事還是相當罕見的。再說,或許正因為嵇姑娘那天打傷了馬同學,於是他懷恨在心,鋌而走險,報復社會,別有用心地加入學生抗爭,才釀成今日的悲劇。如果姑娘當時下手輕點,或發大慈悲不動手,馬同學今天或許還坐在茶館裡吹牛皮呢。」

「你胡說什麼呀諸葛茂,我這是在懺悔,你還落井下石?你說那胖子該不該殺?剛才為什麼攔著我?」
「給兩千人四面圍定,就算是關、張二位老爺附身也殺不出去啊!我們的目的是解散學生,不是被學生肢解……」
「你怕死,我可不怕。能殺幾個是幾個,為民除害!」
「為民除害?那兩千人就是人民啊﹏」
「那些人民不配做人民!」
「人民本來就是那樣的啊!」
「你該看看洛陽廣場上的三千太學生!」
「一千個人民才出一個太學生!」
「啊,二位,陳兄頭受傷了,需要安靜修養。」
「真對不起。」

可惡的諸葛茂,懂個屁啊。
成都的太學生盡是些跟風的傻子,外圍那些假太學生,都是狗男女、貪生怕死的、只知有自己不知有國家的。
成都人我真看走眼了!

「在下這點皮肉傷不礙事的。再次感謝,這條賤命是李師兄背回來的,陳壽終身不敢忘。」
「不必,當時換作任何人都會這麼做。但現下希望與師弟一起想個法子,讓學生冷靜,不要害了國家。」
「是。唉,但接下來我也不知道該怎麼辦好了……」
「嗯……」

「你們連狀況都沒摸清,垂頭喪氣又有什麼用呢?」

一陣高而尖的刺耳男聲傳來,是誰?什麼時候進屋來的?

「啊!」 諸葛茂突然站了起來。

「深入虎穴,還敢以卵擊石,你們能在這裡哀聲連連已經算幸運的了。呵呵。」

小宮殿角落,靠窗的草蓆隔間上探出個腦袋。遠遠的看,只見一對圓滾滾的眼睛。秘書台有人上夜班?
不好,剛剛有什麼機密被他聽去了?

「你是何人?躲在那裡偷聽,存什麼居心?」
「嘿,我從中午起就一直坐在這裡,你們幾個闖進來大吵大叫,害得我心神不寧下不了筆,我本來還懶得搭理你們呢。」

這人扶著牆走出來--尖嘴薄唇,滿腮的亂鬍子,再配上那對小圓眼,簡直是隻猴子。

「諸葛茂,這是你同事嗎?怎麼這麼沒教養。」
「諸葛茂,這是你女朋友嗎?怎麼這麼沒教養。」
「什麼跟什麼,你還敢學本姑娘說話?」
「呵,高明,這句沒得學了。」
「二位別動氣,有話好說。」
「呃,等等,這位不是在下的同事,是在下的上司的上司的上司,秘書令郤大人。全秘書台都歸他管……小的一時情急,帶了一些朋友進來,未能即時報告大人,請恕罪!」
「哈哈,你不必報告我也知道。河南偃師姓郤名正字令先,幸會啦。」

諸葛茂是秘書佐吏,上有秘書令史,再上是秘書郎,最高是秘書令。這長得像猴子的竟是秘書令,人不可貌相啊?

「郤大人。」
「李主簿不要客氣,姜大將軍手下有李密李主簿,季漢天子手下有郤正郤主簿,我們是同行!」
「郤大人是故益州刺史後人,久仰大名,不想在今日偶遇。」
「你是巴西陳令史對吧?我也久仰久仰。先祖那益州刺史是買來的,不值一提,當年他在益州橫徵暴斂,我都以他為恥,給劉焉殺了活該。」
「是……是。」
「嗯,這位姓嵇的姑娘我不認識。聽口音,和我老家偃師挺近的?」
「對。我在雲台山長大,離偃師不遠。」
「啊呦,當真是雲台山竹林七賢啊?諸葛茂你小子不錯啊,放著你義妹那萬人迷不理,高攀上了嵇中散的大小姐,有你一輩子罪受的!」
「不是!」
「我們沒有關係!」
「呵,現在還沒有。」
「……」

諸葛茂這個虛偽噁心的臭男人、隴西鄉下人,我怎麼可能看上他呢。要那樣爹還不含恨九泉……
哼,這猴子大老闆的一張尖嘴又快又賤……他老師當年沒有教訓他嗎?他老師會不會又是那個譙允南啊……這風格不太像。

「郤大人,請恕在下轉個話題,剛才……」
「對,廟堂之下說男女之事太煞風景。李主簿想問的是太學生的抗爭,為什麼我說你們『連狀況都沒摸清』,對不對?」
「正是。久聞郤大人博覽群書……」
「嘿,別客套了,我看的全是雜書,一肚子邪說歪道不敢說出口。我倒常拜讀陳令史的文章,你讀過的正經書絕對比我多。繼續努力不要放棄呀。」
「是,是。」
「諸葛茂,我等一下要口渴,你先去廚房沖些熱茶來。」
「好!馬上來。」

郤正也不等眾人相讓,拉來諸葛茂的坐墊一屁股坐上去了。我最討厭別人屁股的餘熱,他倒不在乎。
難道這就是放蕩不羈的名士風範?秘書令是天子的主簿,看來是有兩下子啊?

「該說你們什麼呢,『心有餘而力不足,智有餘而識不足』吧。你們不知道,卻又想知道學生的後台是誰。」
「郤大人既然知道就別賣關子了。國家有倒懸之急、疊卵之危,請救於萬民水火之中。」
「呵呵,言重了。救不救得了萬民不能預見,一不小心陷萬民於水火怎麼辦?但該做的事不做就對不住自己了。我既然從那角落走出來,就已經下決心要出手拉你們一把。但有個條件。」
「郤大人請說。」
「今晚你們沒碰見我,我一句話也沒說過。你們今後若還有問題可以白天來秘書台,一次一個人來,不要擠在一起來。千萬不要到我家去,我永遠不在家,我家謝絕一切訪客。你們今後萬一出了什麼事,我可能不認識你們。」
「當然,公事公辦。」
「很好。」

郤正為什麼這麼小心?
秘書令還會怕誰呢,學生的後台比他還厲害嗎?

笑咪咪的諸葛茂端著熱茶過來了。
圓月升上枝頭,照進小宮殿,熱茶的白煙在月光裡裊繞。
靠在草蓆編的牆上,喝上一口熱茶,緊繃的心情稍解,腿腳有些酸,但精神不睏。
小宮殿外的蟋蟀嘈雜喧鬧,掩護著我們的即將發現的秘密。
這將是漫長的一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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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

帖子 maltz » 2014-04-15, 09:59

(十)

「敢問郤大人,學生背後是誰指使撐腰?」
「立刻揭曉答案多沒意思,而且直接說了你們也不信。等一會兒,我想想怎麼解釋。」

我身後是片大牆,牆上一排排架子上擺著成堆的竹簡,竹簡上墨跡爛然,想必是全國各類公文。最高的架子上不放竹簡,放的是疊空白的「蔡侯紙」。紙張在洛陽十分普及,成都卻當成寶貝捨不得用。還是別告訴他們洛陽那群權貴的子弟用縑帛練字了……

「好,我準備好了。先問陳令史一個問題啊。希望你實話實說,不要隱瞞。」
「是,郤大人請。」
「你觀閣令史幹了這麼些年,早先在你下面、左右的人都一步步升上去了,你怎麼還沒升啊?」
「呃……是在下才能不足。」
「哎呀,你沒說實話,再答一次。」
「是,對不起。」

陳壽原先那張大白臉一下子脹得通紅。嗯,比原本好看些。

「在下不善言辭交際,只懂得閉門造車,自修研讀,因此不如交游廣闊、能言善道的同事、下屬們晉升得快。但在下並不在乎……」
「當然不能在乎,那些人最後的成就遠不及你。不過陳令史同意,交際應酬是當今官場的常態,不管是誰都得認命,是吧?」
「是的。感謝郤大人鼓勵,在下今後必定加倍努力。」
「哈哈,還挺會說話的嘛?非不能也乃不為也。」
「不敢當。」
「我也問李主簿一個問題。」
「大人請。」
「沒記錯的話,你以前做過尚書郎,對吧?」
「是。」
「那時還是大將軍費文偉、侍中董休昭主持尚書台,掌管全國內政,是不是?」
「沒趕上董侍中,但經歷了後幾年費大將軍主政,直到他不幸被魏奸所害,那是……延熙十六年的事。」

李密說到費禕「被魏奸所害」,我也記得。那時我大約五、六歲。
那個「魏奸」姓郭名脩,郭脩是傻孩子們的英雄偶像。他和諸葛茂一樣是涼州那一帶的人,是我們詐降的細作。想不到這個細作特別厲害,竟在蜀賊新年宴會上把大將軍費禕刺死了。他光榮犧牲之後,天子追封侯爵,食邑千戶,再上諡號,風光了好一陣子。
現在回想起來也真荒謬。你投降,人家可憐你不殺你,還信任你請你吃飯喝酒,你竟把人家殺了?

「延熙十六年,一晃十年啦。那時官場上交際的現象多不多?」
「不少。從前諸葛丞相時代法紀嚴明,官員不能私攀交情,送禮收禮有錢兩限制,若有利益往來,立即除官去職。但到我那一代,執法寬鬆,請宴送禮已是常態,開後門行方便的事時有耳聞。」
「哈。正好趕上了陳祗陳尚書。」
「是。陳尚書是費大將軍親自提拔的。延熙十四年呂尚書過世,陳祗入主尚書台。」
「李主簿說說,陳尚書是怎樣的人?」
「人已經不在了,不好多做評論。」
「哎呀,你們坦誠一些行不行,再來一次。陳尚書是怎樣的人?」

李密意味深長地嘆了口氣,長袖掩面,拿起滿滿一杯茶來一口喝盡。
諸葛茂正要加上新茶,李密卻搖手示意不必。哈,這個馬屁拍不響。

「相比不假辭色、穩重莊嚴的董侍中,陳祗長袖善舞、多才多藝、談笑風生,深受各級官吏的擁戴。但很不幸,朝廷的風氣也是從那時起迅速下坡。」
「嗯。陳祗這人呢,在亂世裡跟他打家劫社、佔山為王應該不賴,他有好處總會分給你。但讓他在治世當大官,他還把好處分給你,那就不妙了。」
「呃,大人這話怎麼說呢?有福同享,不是很好嗎?」
「諸葛茂你想想,那些好處是什麼?是公家的東西,是民脂民膏,理應與全國百姓同享,對吧?他今天把拿去治水的錢兩放自己口袋裡,再分一些給你,河水泛濫了是誰受罪?」
「是百姓。了解!」
「是。為官當以國家社稷為先,不可有私心。可惜啊,這年頭……」
「陳祗主政那幾年,新提拔上來的官吏盡是些不學無術之輩;舉孝廉呢,舉的盡是陳祗的姪甥親友,朝祖宗牌位拜幾拜就是孝了,官府沒偷盜紀錄就是廉了。這幫人實事不幹,日夜應酬,就曉得嘴上吹牛,做假政績,蒙混過關。俗話說:『一人得道,雞犬昇天』,就是這般景象。」
「唉。」
「呵呵。要不然你說,為什麼益州人痛恨我們這些荊州、中原來的外地人啊?李主簿、陳令史都是益州人;李主簿說說,益州人為什麼恨我們外來的?」
「起因是劉璋的益州舊臣不滿先帝入蜀。」
「哈,那都五十年前了,經過兩代,荊州人已融合入益州。這次舊恨給重新挑起,其實有別的原因。陳令史說說看?」
「嗯,其實打從先帝入蜀、諸葛丞相的時候起,益州人要出頭的確是難些。起初先帝帶來天下的英傑俊才入川,競爭激烈但還算公平。但演變到近年,已經在位的官吏又提拔上他們的親信。益州的飽學、有志之士如在下一般幸運的不多。當然,郤大人與李主簿這麼一說,出頭難的不只是益州人,一切沒有關係的人、不善建立關係的人出頭都難。」
「哈。剛才這話真該上廣場去對那些益州學生說,但他們聽不進去的。」
「唉,想當年很多內臣受不了這股歪風,自請外調,包括在下。」
「呵呵。士人是國家的脊樑,這麼沒骨氣?」
「……也是受到姜大將軍的人格感召。」

蜀漢小朝廷也不能避免沉淪腐敗,但好歹還有李密、陳壽這些一本正經的士人。
而今夜他們還能在國家廟堂裡批評朝政。比起中原,這難道不是福氣嘛?

「我可是忍辱負重留下來的。秘書處要是給那幫人管,哪天連聖旨也捏造出來。再說,每天有四個時辰屬於自己,埋頭讀書寫文章,這麼好的差事我可不放過。哈哈。」
「郤大人膽識過人。」
「見識還行,但膽小如鼠,請了張護身符。」
「是張天師護身符?從朝真觀請的嗎?」
「嘖嘖,臭小子諸葛茂,太瞧不起人了吧?這裡大人說話,你們小男女躲一邊談情說愛去。」
「……」

趕緊坐得離諸葛茂再遠一點。
從小在竹林裡習慣聽大人們說話,卻覺得年輕人言語空洞乏味。小玉說我比她成熟,這就是原因吧?

「天佑大漢,陳祗小命不長。景耀年以來,國事交給諸葛衛將軍、董輔國大將軍、樊侍中三人,陳祗的黨羽不敢那麼囂張了。」
「哈,李主簿這話就天真了。官場風氣不是一個人刻意決定的,是一大群人無意決定的。陳祗死了,他的親朋好友還在本能地、不遺餘力地提拔自己的親信呢。」
「也是。哎呀,說句不該說的話,諸葛將軍他們都是好人,但拿不出以前諸葛丞相那樣的魄力,大刀闊斧的鏟除這些尸位素餐的官僚。」
「那也要上面支持才行。十年前天子多喜歡陳祗啊?直到今日,天子身邊還有當年陳祗最親密的戰友呢,怎麼鏟除?」
「親密的戰友?是誰?」
「傻子諸葛茂,這還用問嗎?」
「黃皓?」
「對啦!我的護身符、好鄰居、中常侍、奉車都尉黃皓黃公公。」

什麼嘛,說了半天,也與他們腐朽到一堆去了。

「郤大人也好不到哪裡去嘛。還有什麼值得吹噓的?」
「姑娘好膽識,但別誤會!黃公公他們的錢我一分也沒拿,那些飯局打牌聯誼我也從不參加。只是黃公公他們家偷採我樹上的橙子,挖我的韭菜,放狗在我院子大小便,客人的車馬擋住我家門口,半夜發酒瘋唱歌跳舞,來路不明的美女俊男深夜出入……這些我全不知情。郤正整天泡在尚書台,只是無毒無害、自請減薪的的一個狂人,呵呵。比不上你們竹林七賢,但好歹堅守住朝廷的一片淨土。」

看來黃公公不是一個好鄰居……

「郤大人,黃皓不過是伺候天子起居、傳達旨意的宦官,有什麼可怕的呢?」
「哈哈,陳令史你還年輕,再活十年、二十年到我們這年紀試試。當年,大家也說陳祗不可怕,陳祗調和不同意見,大漢正需要他這樣的人才。結果呢?的確,黃皓這老頭子一點也不可怕,他慈眉善目,廣結善緣,八面玲瓏,滿朝文武都喜歡他。除了一個人不喜歡他,李主簿,你說這人是誰?」
「姜大將軍。姜大將軍對黃皓弄權恨之入骨。」
「對了。你的姜大將軍處心積慮要把黃皓除掉。這兩人一個善惡不分,一個嫉惡如仇,是天生的宿敵。呵呵。」
「很可惜姜大將軍得不到朝中足夠的支持。連天子都三番兩次為黃皓說話。」
「唉。十常侍的慘痛教訓歷歷在目,為什麼復蹈前轍?」

十常侍,小時候聽過他們的故事。這些宦官在後漢末年呼風喚雨,連皇帝都要叫他們爸爸媽媽。這樣的朝代再不滅亡就沒天理了。

「如果黃皓活在先帝草創基業、諸葛丞相治蜀的章武、建興年間,他隨便開個口,就犯了內臣干政的禁,該給逐出宮門,甚至死刑無赦。現在不同啦,天子與百官得黃皓如魚得水。十個常侍搞垮了前朝天下十三州,一個常侍……我什麼也沒說。」
「唉。」
「但郤大人,黃皓究竟哪裡可怕了?在下還是想不透。」
「陳令史都被山賊扒得只剩內衣褲了,還稱贊他笑容可掬呀?當今大漢官場上千百個庸人蠢才、貪官汙吏,他們佔據私吞了多少國家財富,結成一張錯綜龐大的人情關係網,中常侍黃皓就是這張巨網的樞紐人物,一手遮天,一手提拔親信不遺餘力,雨露均沾!陳令史的官秩升不上去,正要感謝黃公公啊。」
「啊!……慚愧。真是一語驚醒夢中人!」
「很好,大多數人還在睡覺,能做做發財升官夢就已經很高興了,直到最後房子垮下來他才醒,已經來不及逃命。」

看來蜀漢的黃皓差不多就是中原的司馬昭,只不過司馬昭更狠毒,連皇帝都敢殺。
黃皓的野心小些,與皇帝結成魚水之歡他就滿足了。
以前劉備得到軍師諸葛亮是如魚得水,後來劉備的兒子對諸葛亮言聽計從,怎麼他得到一個閹人黃皓又是如魚得水呢?這算什麼嘛……

「好好,終於要公布答案了。諸葛茂你說,學生的大後台是誰?」
「……嗯?」
「哎呀,剛說到姜大將軍恨黃皓,只是苦無朝中支援。所以黃皓一定怕被姜大將軍除掉,對吧?」
「是的!」
「那不就明白了嗎?黃皓為了活下去,肯定想先下手為強,除掉大將軍姜維。黃皓的好朋友這麼多,不必他親自出手。」
「明白,學生的背後正是黃皓!」
「更正確的說,是黃皓與他滿朝的文武朋友們。」
「啊呀,在下資質魯鈍,不能明查,竟錄用了閹佞的找牙,被奸人利用,慚愧!」
「呵呵,我那老鄰居在宦海翻滾數十年,厲害得很。他知道你想聽什麼,就故意說給你聽,讓你心甘情願的當他的打手。讀書人身懷崇高理想是吧?黃皓是不是對你們的譙老師說,招回姜維可以拯救千萬百姓的性命?你們這麼天真簡單,一下就被他摸透了。」
「不好,我得向盡快向譙老師說這事。」
「師弟小心,他們現在把你當叛徒了。」
「唉。」

一個學生抗爭,背後竟牽扯出這麼大的洶湧暗潮。
除了益州本地人不滿官場腐敗、仕途阻塞,還有大將軍姜維與中常侍黃皓及其黨羽的對抗。
諷刺的是,學生們痛恨的龐大腐敗勢力正利用著他們打擊異己。這些眼光短淺的學生如果成功了,他們的未來將更加黯淡,甚至國破家亡。

「郤大人,小的記得去年諸葛衛將軍與董輔國大將軍聯名上表,要招回姜大將軍,是我記錯了嗎?難道他們也被黃皓利用了?」
「哈哈,諸葛茂,你去年親眼看過那奏章,竟然忘啦?」
「真有這事?」
「很難相信對不對?連諸葛亮的兒子也給黃皓勢力收編了。當心下一個就輪到你,呵呵。」
「這可不妙,連衛將軍諸葛瞻也要招回姜大將軍……」
「內部消息,要不是樊侍中力爭,已經下聖旨了。」
「啊,這麼大的危機,我們在沓中竟然不知道。」
「怎麼黃皓如此神通廣大?」
「諸葛瞻的罩門在另一套大理想,尊重不同的意見啦,法律不禁止的事人人可以做啦,這次學生自發的活動完全命中諸葛瞻的弱點。而董厥那老頭就專業官僚一個,從諸葛丞相的府吏一步步靠資歷爬上來,唯諸葛瞻諸葛是瞻。共管國事的三條棟樑裡,黃皓唯一動不了的是樊侍中。」
「樊侍中……」

想不到小玉的舅舅長得好看,智能卻如此不濟……
英雄獨當一面的時代過去了,蜀漢小朝廷現在歸三個正常人共管,但三個正常人人中間的兩個又被一個不正常人黃皓把弄在掌心……

「那不是絕望了嗎?」
「嵇姑娘指的是徹底鏟除黃皓與其黨徒?一下子搞掉一半的官吏,還不直接宣布內戰亡國呢!要知道腐敗是人性,沉淪是宿命,沒有諸葛丞相這種中流砥柱、開創潮流的人物,和身經大世面、明白大是非的君臣,任何一個國家都要逐漸被權貴壟斷,失去公平與活力,走向平庸與衰弱。妳祖上曹氏不也靠門閥貴族支持嗎?結果呢?中原的情況嵇姑娘比我清楚。」

中原比兩川糟得多。那裡的官員完全來自世家大族,九品中正制形同虛設,上品無寒門,下品無世族。百姓一心夢想著升官發財,求知求學反而被鄙視嘲笑為無用無能。
如果腐敗是人性,沉淪是宿命,那麼大魏國已經日薄西山,兩隻腳都踏進了棺材,司馬昭、鍾會這幫人也不過接手一個爛攤子罷了。

「說說而已,各位不要真的絕望啊。雖然長遠不看好,但救救急,撐過這一關還是有希望的。」
「還請郤大人指點一條明路,在下與姜大將軍銘感五內!」
「不要代表別人的想法,你代表你自己。姜維什麼人我當然清楚,才願意幫他。第一重要的,你們要掌握兵權。第二,你們不能硬來,要以其人之道還制其人之身。第三,你們要盡快聯合不滿黃皓的人,但千萬小心守住秘密,寧缺勿濫。運氣好,你們還有一線機會拔掉黃皓,中興季漢;運氣一般,至少讓漢室撐過魏軍這一波。」
「兵權?為什麼……」
「你們還不知道事情的嚴重性?你還以為你對抗的只是一群腦子發脹的傻學生?」

是的,學生只是表象。
操縱學生的是學生領袖,操縱學生領袖的是急於整垮姜維的黃皓,而黃皓身後是成千上萬的小黃皓--成千上萬的蜀漢官吏與他們到手的利益。為了自己,他們將與黃皓站在一起。

這個感覺真熟悉。
小時候,爹告訴我大魏內部分裂,官民腐敗,但還沒完全爛到根裡去,還有許多股清流在孕育著它。
現在,我從一個從枝葉腐敗到根裡的中原,逃到了十幾年前,還沒完全爛到根裡的中原。
成都的百姓大多還沒受到汙染。他們還沒有被利欲熏心,他們還有理想。

但蜀漢也正面臨一次足以亡國的分裂。那些已經腐爛的官吏以中常侍黃皓為首,在大敵當前的關鍵時刻竟要削弱國家防衛。
更讓我難過的是,如果蜀漢的腐敗持續下去,所有的現有清流終將被截斷、汙染;她不再分裂,卻成為下一個中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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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

帖子 maltz » 2014-04-18, 00:38

(十一)

聽成都人說,舉目不見日的午後是最熱的。
大街上的行人早躲回家了。天如蓋,地如鍋,我與小玉就像兩個蒸饅頭,汗流浹背。
早知道就不繞過來了,但實在忍不住心裡的好奇……

「縈,洛陽街到了!」 小玉指著路邊一塊小破木牌。

成都的街道多採用中原地名,時時刻刻提醒百姓光復漢室。
口號喊了四十年,只剩下街名。百姓各過各的幸福日子,光復漢室成為「無謂的犧牲」。

秘書令郤正的房子很好認。院子裡雜草過膝,野花繽紛,藤蔓給外牆套了件綠大衣,是洛陽街上的異類。
成都的富人似乎全住在這條街上。一座座深宅大院,各有各的高尚風格。郤正家左邊緊隔壁就是黃公公那巍然聳立於丈高石牆之上的三層巨宅--端正的格局完美地利用地皮,考究的建材充足地展現品味,挑高的樑柱間龍飛鳳舞,緊密的屋瓦上金光閃耀,黑漆厚門上打滿了拳頭大小的金色卯釘,兩側各雄據一隻比人還高的吐珠石獅。抬頭一看,懸樑大匾上是雄渾厚重、紅底金漆的四個大字。

「金玉滿堂。」小玉皺著眉。
「我舅舅的字寫得比這個好。」

洛陽街兩側各種了一長排雞舌香樹。盛夏是花季,令人窒息的濃郁香氣鋪天蓋地而來。

「庭中有奇樹,綠業發華滋;攀條折其榮,將以遺所思。馨香盈懷袖……」

小玉的歌聲有如黃鶯出谷,如果音能再抓準一點就好了。
只見她利落地從樹上跳下,手上是一把剛從樹頂採下的淡紫色雞舌香花。

「含在舌頭下面,口齒留香呦。朝廷大臣見天子都得這麼做。要不要試試看?」
「謝謝,不用了。」
小玉笑得燦爛,捏下幾朵紫花放在嘴裡,剩下的當作髮釵,別在頭上。

遠遠過來兩個男的,四隻眼睛沒離開過小玉,都走過去了還回頭繼續盯著看。
人漂亮,怎麼弄都美。我還是安份當綠葉陪襯吧……

「縈,我們再交換一個秘密好嗎?」
「好啊。妳先問吧。」
「好。我兄長告訴我說……等等,縈不要告訴他我這麼問妳呦……」
「他告訴妳,我是嵇康的女兒?」
「哇,縈妳好聰明!」

可惡的大嘴巴諸葛茂……

「是。但對不起,我實在不想多談我爹。」
「我明白,我明白。對不起,讓妳想起妳爹難過了,但我本來絕不是這個意思!我想問的是,縈以前一直住在中原?」
「是的。」
「我一輩子都沒離開過成都,無法想像中原到底是什麼樣子。羽林軍那幫人說中原民不聊生,萬民引頸盼望著我們大漢義師去拯救。但我的直覺是他們說大話……」
「呵呵。妳的直覺是對的。中原人就算民不聊生,也不會盼望漢軍來拯救他們。」
「對,我的直覺一向很準。哇哈哈哈……」

我的直覺準不準呢?不知道。
我對小玉的直覺是,這是一位落入凡塵的仙女。現在看來,這汙濁的俗世也不能腐蝕她的純真。
或許是成都水土好吧?

「縈說說,中原人和成都人有什麼不一樣,好嗎?」
「嗯,就說人際關係吧。成都人信任彼此,陌生人剛認識也不設心防。但中原人總覺得陌生人不安好心,深怕被騙,被陷害,被告密。」
「告密?」小玉歪著頭。
「譬如向官府打小報告,冤枉妳是敵人派來的奸細。」
「冤枉好人?這麼可惡?」
「也不是故意的,就是多疑,寧可我負天下人,不可天下人負我。呵呵呵……」
「那活著多痛苦……」
「能活著,總比被害死強些。」
「那,像成都人這麼安心的活著,不是更好嗎?」
「是啊。以前在中原,我晚上常從惡夢中驚醒,就怕有人殺到家裡,要害我們。現在不會了,夜夜一覺到天亮。」
「呵呵。我好懷念朝真觀,涼泉梳洗,清風入夢,好舒服啊……哪天晚上我來妳房裡,通宵聊天好嗎?」
「好啊。」

成都的生活更好,讓大漢義師拯救中原百姓於水火,也是一件美事吧。
但不幸的事實是,大漢百姓可能即將陷於水火之中,家裡「金玉滿堂」的或許能靠銀子免禍,沒有金玉滿堂的卻首當其衝。

「縈,我有個想法,妳比我聰明,幫我看看有沒有道理。」
「說來聽聽。」
「其實,小心一些也是好的啊。漢軍有細作在中原,那麼魏國也應該有不少細作混進成都了吧?如果抱著『寧可錯殺一萬,也不錯放一個』的謹慎心態,那麼中原人喜歡告密,也是莫可奈何的。」
「為了抓一個細作,一萬個無辜的人死了,難道他們就是活該倒楣嗎?」
「當然不是!我更喜歡『寧可錯放一萬,也不錯殺一個』!嗯,會不會奸細看我們成都太好了,心裡感動,回頭來幫我們呢?」
「不容易吧。十年前大將軍費禕不是被郭循,那個魏國的細作殺了嗎?」
「唉,可惡!我們對他這麼好,為什麼還欺負我們?」
「世上的好人永遠是被壞人佔便宜欺負的。」
「那可不行!」

小玉停下腳步,兩手插腰,挺起胸膛。

「好人必須要反擊!好人比壞人多,團結起來一定會贏!邪不勝正!老天有眼!」

在中原,對老天喊出這些話會讓人嘲笑無知幼稚的。

「靠小玉,靠我們了。」
「嗯!不能洩氣!一定要有信心。」小玉緊握著我的手。

在益州,漢是正,魏是邪;但不幸的,在中原這個說法要倒過來。
其實兩國之內也各有好人與壞人。憑什麼說一整個國家都是好人或壞人?
憑什麼細作殺了敵國的人就是英雄?

「好,換縈問我了。」
「嗯……小玉一定說實話,對嗎?」
「沒問題!」
「好。妳會不會怕,我其實是魏國派來成都的奸細?」
「哈哈,一點也不怕。我兄長以前也是魏國人啊。而且他告訴我說:『嵇姑娘恨死司馬昭了,千萬不要在她面前提……』啊呀,對不起,對不起……」
「沒關係。呵呵。」

頭一次,我聽見司馬昭的名字沒生氣。
諸葛茂這人也真囉唆。

「但我娘和我弟弟還在魏國啊,難保他們不是人質,逼著我當奸細。」
「縈不要嚇我啊!不會吧?那……縈和我去打仗,妳的親人會不會有危險?」
「所以請小玉務必幫我守密,不要讓任何人知道我的身份。」
「當然,當然。我現在對天發誓!」

小玉說到做到,閉起眼睛,口裡唸唸有辭。
我願意像成都人一樣憑直覺相信她的誠意。不必提心吊膽,怕一把刀插在背後,這個感覺真好。

「但是……縈,畢竟魏國才是妳的老家。和魏軍打仗,妳會不會心裡有顧忌呢?」
「我是這麼想的。我打仗不是幫著漢去打魏,是幫中原的百姓都能過上成都百姓的安心日子。」
「哦?所以說我們不是恨魏人,而是想幫魏人,對不對?嗯,這樣想真好!」

我真的想幫魏人嗎?
那些渴望著坐擁大房子大田產、出門乘三駕馬車、做官前呼後擁、妻妾左擁右抱的魏人,真的喜歡成都人平淡的生活?
不,他們會爭先恐後地搬到這條洛陽街上。

「縈,我相信魏國百姓都是好人。但羽林軍那幫人說魏軍很壞,攻陷城池就搶劫財物,屠殺滿城百姓,真的嗎?」
「聽過,但不會每次都這樣吧?但自己軍隊幹了什麼壞事,一般百姓是不會知道的。」
「軍隊也是百姓組成的,如果百姓都是善良的,怎麼可能軍隊都是狠毒的呢?對不對?」
「百姓裡有好的壞,軍隊裡也是這樣吧。見錢眼開,見色心迷的總是有的。」
「那以後我上戰場,萬一殺了個正經規矩的好魏國人,這怎麼辦呢?他不是好可憐嗎?」
「戰場上刀箭不長眼,妳不殺他,他就殺妳了。」
「為什麼好人要自相殘殺呢?好人不應該團結起來,對付壞人嗎?好可惜。唉。」

小玉走向路邊,坐在最後一棵雞舌香樹的樹蔭底下,抱著膝蓋不說話。
這些富有的屋主總是團結起來了,都住在同一條街上。

漢軍裡也有好壞之分吧?廣場上那些貪生怕死的,真上了戰場,還不拔腿就跑,陷友軍於絕地呢?這些人才真應該給推上前線去當箭靶子。
小玉說的羽林軍,是立誓以生命護衛皇宮的全國精銳之師吧,應該是漢軍裡最好的人了。
而他們拼死護衛的皇宮裡面,有家裡金玉滿堂的黃公公。

「小玉,妳舅舅這時候應該已經面見了天子吧?」
「嗯。希望天子相信前線軍報,相信姜大將軍,不要相信那個壞宦官,盡快解散廣場上鬧事的太學生,同時緊急下令發兵,各路兵馬馳援前線,據守戰略要地……」

小玉越說越小聲。

「小玉,這是妳的直覺?」

小玉低下頭來。
和小玉在一起久了,我竟也學會了一些溫柔。
我輕拍著她的背,看著她溼潤的雙眼。即使她不說,我也明白她的答案。

「縈,我小時候,每次過年皇宮裡都舉辦好開心的宴會,我都隨舅舅去參加。每年我都會見到天子。天子的笑容慈祥和藹。他看見我,會摸摸我的頭,說我長高了,更可愛了……」

「把希望寄託在今天晚上吧。」
「好。我對舅舅有信心!他很善良,只是一時被那個臭閹人蒙蔽了理智。我們一定能說服他!我的直覺一定沒錯!」
「我們早些去他家吧。」
「嗯!」

小玉精力十足地一躍而起,還伸手拉我一把。

李密的前線軍報六月初傳回成都,轉眼已是七月中。他推測魏軍不可能拖到冬天行動,十幾萬魏軍隨時可能自關中南下。
而如果郤正的預言可靠,我們還有一線機會,在敵人大舉進犯之前,即時阻止大將軍姜維被召回成都。

聯合反對黃皓的人,要仰仗李密與陳壽此刻的努力。
以其人之道還制其人之身,正交給北地王劉諶招集人手。

小玉說成都大半的兵權都在她舅舅--行都護衛將軍諸葛瞻手上。要掌握兵權必定要得到他的支持。
但郤正說諸葛瞻是站在中常侍黃皓那邊的……

我對諸葛瞻的直覺也是下凡的仙人啊,仙人怎麼會被宦官玩弄在掌心上呢?
不管如何,今晚我們必須一試。我們之外,沒有能打動諸葛瞻更好的人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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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

帖子 maltz » 2014-04-20, 11:02

(十二)

成都城西有許多織錦作坊,數十戶機杼相連,走在街上都聽得見此起彼落的「嘎嘎」聲。諸葛瞻家住西城郊,沒有富貴顯赫或不修邊幅的鄰居,只有一片濃密清幽的桑樹林作伴。小玉說,這片桑樹林是她外公諸葛丞相留給後人養蠶織錦、自給自足的遺產。建興年、四十年前栽種的樹苗,今日樹幹已有大腿這麼粗了。

「二位姐姐要留下來住一晚當然歡迎。但我爹和兄長還沒回來,請先進來坐坐。小玉姐姐還是喝龍泉山茶?」
「沒關係,京弟你讀書吧。這位嵇姐姐喜歡審美品物,我們參觀一下妳爹的大作,好嗎?」
「怎麼可以冷落了客人?我陪著妳們吧。」
「縈,如果任何有問題請不要客氣啊,京弟什麼都知道。」
「不敢當,我不明白的事太多了。」

接待我們的是諸葛瞻次子,「京弟」諸葛京。
京弟一身寬鬆的丈青書生圓領袍,細眼厚唇,但說起話來像大病初癒似的,沒有他兄長諸葛尚的英俊和自信。

諸葛瞻家的牆壁上掛著各式字畫,活像洛陽腰纏萬貫的大官人炫耀收藏品似的,但這些都是諸葛瞻自己的作品。總領國事的衛將軍諸葛瞻竟有如此雅性啊?我第一眼看他,也覺得他像藝術家。而這些字畫橫豎掛放也頗有章法,牆上的留白恰到好處,既沒有壓迫感也不做作。

「縈,看看我舅舅的字。是不是比那黃公公門口那『金玉滿堂』寫得好?」

我略通音律,卻對書法沒有研究。乍看之下,諸葛瞻的隸書結構莊重,卻超脫了古樸;字體渾圓,卻隱含著一股蒼勁,自成一家。
看他寫的內容吧。廳堂中間最醒目的兩副字是「非學無以廣才,非志無以成學」和「非淡泊無以明志,非寧靜無以致遠」。

「令尊的書法很特別,我喜歡這幾句的內涵。」
「謝謝嵇姐姐誇獎,這是先祖對我們後人的遺訓。」
「京弟,我很早以前心裡就有個問題,趁你爹不在正好。你爹字思遠,是不是受了這『非寧靜無以致遠』家訓的影響?」
「是的。家父八歲的時候先祖離世,因此十分珍惜先祖的遺訓。」

看來我要知足了,父親好歹活到我十五歲。
諸葛思遠因寧靜而致遠,將眼界放在千秋萬世的子子孫孫,是好事。
既然這樣,為什麼他還要和一個不能指望後代的宦官黃皓一鼻子出氣呢?真不明白。

「縈在想什麼呀?快來看這幅畫,我最喜歡的。」
「小玉姐姐就喜歡看工筆人物。」
「那是,你爹畫的人物最有神韻。但這幅特別,裡面有當年的我啊,就在這裡!這個剛學會走路的是尚弟,這個爬在地上的是京弟!」

帛畫裡一群孩子正圍著小池塘放風箏、撲蝴蝶,年紀更小的也湊著熱鬧。當年白白胖胖的小玉則頂著兩塊大饅頭似的髮髻。
看著有點羨慕,我的童年是和一群大人們過的。

嗯,旁邊這一幅山水不俗,疊嶂奇峰,深潭幽谷,大量的留白營造了繚繞雲霧,彷彿仙境。

「京弟,你爹這畫的是實景嗎?」
「是的,青城山。」
「青城山?」
「在成都西邊大約一百里。」
「縈,五斗米道張天師的本壇就設在青城山上呀,妳住的朝真觀是他們在成都的分壇。」
「是的。在先帝平定漢中之前,張天師張道陵的孫子張魯已經割據了漢中三十年。至今漢中仍有非常多人信奉五斗米道。」
「京弟知道的真多呢。」
「不敢……」

亂世裡人民苦難深重,紛紛尋找精神寄托。父親對我說過這個五斗米道。那創道的張天師以老子《道德經》喻民,而父親也喜歡老莊思想,師法自然。
於是喜愛自然的父親搬去了與這畫裡同樣雲深霧濃的雲台山,與一群志同道合的隱士結為知己,就是人稱的「竹林七賢」。
還記得竹林上面有片宏偉絕倫的紅岩峭壁。日落的霞光使它鮮豔如火,叫人熱血澎湃。

「唉!可恨!可恨!」

熱血澎湃的青年回來了,那沉重的腳步簡直要把牆上的字畫震得歪倒下來。諸葛京有些無奈的看著我們兩個。
唉,小玉的直覺應驗了吧。

「可恨!天子被那閹人的讒言蒙蔽了心智!」
「尚兒不可無禮!」
「姜大將軍屢次要除去這個奸詐小人,為什麼爹總是護著他?」
「你還年輕,天下事沒你想的這麼簡單……」
「簡樸清廉、大公無私的姜大將軍比起貪腐奢侈、拉幫結派的閹人黃皓,善惡立分,有什麼不簡單的?」
「唉……」

在雲台山,父親也這麼說我:「縈兒,妳個性剛烈,又天真的很……」
而有一次我生氣地頂回去:「那是爹太世故,想得太複雜!」 父親無言,只是呵呵苦笑。

一個月不見,又是夕陽西斜時分;諸葛瞻的清秀五官依然像朱玉雕出来的,但他眉心與眼角的皺紋在光影下特別明顯,又看出了幾分蒼老。
一見我,他收起臉上的失落。

「歡迎嵇姑娘光臨,上回在城牆上不知道姑娘是遠來客人,有失尊重。希望妳喜歡成都。」諸葛瞻溫和客氣。他只見過我短短一面,竟然還記得我。

「舅舅,天子究竟是怎麼說的?」
「爹連天子一面都沒見上!就那可恨的老閹人出來唐塞兩句,天子龍體欠安,前線軍情他會轉告!放屁!」
「嗯?連舅舅、天子的女婿都敢擋下來?」
「這閹人無法無天了!爹何不請來天子的尚方劍,把黃皓一刀斬成兩半,大快人心?」
「尚兒……」

諸葛瞻低下頭,額角出汗。他呼吸沉重,搖頭長嘆。
這裡不愧是成都。在中原,哪有人敢說要借皇帝尚方劍斬奸臣的?先祖曹孟德肯定把他滅門了……

「是啊舅舅,為什麼老幫著黃皓呢?連我們晚輩親戚都不能接受。」
「唉,小玉、尚兒,你們看世界還是黑白分明,很多事要你們再長大些才能了解,說了你們現在也不會懂。」
「我倒也有些疑惑,想請教爹。」
「諸葛大人不說,怎麼知道我們不懂?」
「舅舅,天都快黑了,可不能趕我們兩個女人家回去吧?既然我們整晚都在,何不試試我們懂不懂,一邊吃一邊說,大家說好不好?」
「好!」
「贊成。」

諸葛尚、諸葛京兄弟,加上小玉和我四面圍攻,諸葛瞻招架不住了吧?

「妳們想聽,我就從頭說起吧。希望你們冷靜的聽,仔細的思考,不要妄加判斷。」

諸葛京端來四碟自家田產小菜,就是我們五人的晚飯了。
若論及護衛蜀漢京城、總領國事的諸葛瞻的身份,這飯菜絕對談不上別緻,但吃上去倒也新鮮可口。我也十分習慣、喜歡這樣自給自足的生活。

「你們應該都知道,先父諸葛丞相治蜀,依靠的是嚴刑重法。許多儒生甚至認為先父是法家的代表人物。這是為什麼?誰說說看?」

諸葛瞻拋出問題,四個晚輩分别做出思考的樣子:小玉眨眼睛,諸葛尚左手拖腮,諸葛京低頭看飯碗,嵇縈聞風不動,腦中一片空白。

「當時天下紛亂,汙吏貪贓,橫徵暴斂,土豪枉法,恃強凌弱,先前的益州牧劉璋執法鬆馳,不能厄制歪風,因此先祖反其道行之。」
「京兒說的不錯。但你們再想深入一點,為什麼峻法嚴刑能夠整治貪官土豪?法家是怎麼看人性的?可以從這裡出發。」
「法家認為人性自私為己,必須用重法壓制人性之惡,安定社稷。」
「嗯。京兒說的很好,你瘦,多吃幾口飯。我再問其他人一個問題。」

諸葛京年紀雖小,卻非常有見識,表面謙和,深藏不露啊。

「法家說人性本惡。你們同意嗎?小玉說呢?」
「不同意。我覺得人性是好的。天下善人多,惡人少。還是我太天真了……」
「小玉姐姐說得很對!現今天下士人以儒學為主流,儒學大宗孟子也支持人性本善,人皆有惻隱、羞惡、恭敬、是非之心。如果天下惡人多,儒家怎麼還能是主流呢?」
「兄長,這並不能說明人性本善,只能說明在大多數人的人性裡面,善的部份比惡的多。」
「嵇姑娘,人性本惡,妳認為對不對呢?」

人性是善還是惡?我問過父親。
父親說,人性既有精誠相愛,也有勾心鬥角。他還說……

「人性有善也有惡。事實上,所有人都希望自由自在的生活,就像蟲魚鳥獸,一物剋一物,本性其實無所謂善惡。儒家壓抑人性之惡,法家忽視人性之善,都稱不上全面的觀點。」
「呵呵,嵇姑娘得到親嵇中散的真傳了。對不起,我先前看扁了妳們。」
「縈真厲害呀!京弟,你總在道理上欺負我和你兄長,把我們唬得一愣一愣的。你在嵇姐姐面前不敢了吧?」
「當然,當然。」
「呵呵。其實,我常覺得嵇姑娘的父親是對的,人性本沒有善惡可言。」

諸葛瞻給了我一個慈父般的微笑。父親的「邪說」遠征蜀漢,真讓我受寵若驚啊。
當年父親總說老莊的境界遠高於其餘諸子百家,現在諸葛亮的女兒也選擇在道觀修行。難道諸葛亮的下一代已經棄孔韓而從老莊,改學道家了嗎?

「讓我們假定人性兼有善與惡,善多或惡多則因人而異。而且俗語說:『江山易改,秉性難移』,因此一個人的善惡本性變動不大。這樣說各位同不同意?」
「嗯。」
「同意。」
「好。我們看看今日中原的司馬氏,他們正大力推崇儒學孝道。效果如何呢?嵇姑娘親眼所見,可以談談嗎?」
「呵,表裡不一,嘴巴上說說而已。朝中依舊是奸黨橫行,百姓心裡也多向著功利。」
「縈,中原真這麼差啊?我還以為這又是羽林軍那幫人騙我……」
「嗯,這麼說吧。中原大多數人是這樣,但仍有少部份清流掙扎著生活。」
「謝謝。所以說現今司馬氏在中原推廣儒道,尤其是孝道,寄望能教喻人心從善,扭轉歪風,是不是?」
「……嗯。」

諸葛瞻是站在為政者的角度說話。但老實說,我根本不屑猜司馬昭心裡怎麼想。

「我們剛剛同意了人性裡兼有善惡。現在中原以性善的儒道為先,設定了一個很高的孝行標準,動輒冠上人『不孝』的罪名。但這已經偏離了人性兼有善惡的本質。人性當然有孝,但沒有那麼孝。於是,人們只好在人前裝出仁義道德裡的至孝樣子,但大多數人一回到人後,就原形畢露了。你們想想看是不是。」
「爹,孩兒不明白。推廣禮教道德是好事啊,怎麼會失敗?這是司馬昭上樑不正吧。」
「尚兒說的也是其中原因之一,但我們現在不管執政者個人的品行,只關心他政策的得失。如嵇姑娘所言,中原推廣道德的政策阻止不了不道德的漫延擴張,朝廷裡暗結朋黨,橫行謀私。即使是百姓,表面上可以裝出那樣高尚道德,但本質也都是偽善。」

當然偽善,偽善得令人作嘔。

「但其實我們也不能全怪司馬昭。對不起,嵇姑娘,下面這話在妳面前說是很無禮的,妳可以迴避……」
「沒關係,禮教算什麼?諸葛大人儘管說。」
「姑娘有令尊之風,好的。其實中原的偽善問題也不能全怪司馬氏。但在說那件事之前,你們先想想,我們稱作善的事情,是不是常與增進其他人的利益有關?我們稱作惡的事情,是不是常與增進一己的利益有關?」
「是的。善可說是仁愛,推己及人,愛人如己,都是關乎他人。而惡是自私為己,傷害他人。」
「謝謝京兒補充。那麼當年丞相曹操大力推行『唯才是舉』,只要有能力就可以做官,不必管他的德性,即使是傳統上說的『惡人』也要提拔。結果呢,後來許多魏家士人看見司馬家得勢,毫不考慮的擇木而棲。中原官場已被用人唯才的政策從制度根本上丟失了道德,這一群有才無德的官吏自然拉幫結派,營私為己,造成魏室的迅速衰弱。」

諸葛瞻的這些話,比起他家的飯菜要難吞進肚子一些。
小玉在几案下碰了碰我的手,對我微笑。放心,我才不會像諸葛尚那樣,動不動氣得聲音發抖呢。

唉,「用人唯才」好比是一帖猛藥,短期內的確能得到許多人才,確立魏國在天下三分之中的霸主地位。
而這些無德的人才也迅速腐化,就像黃皓的黨羽一樣,侵蝕國本,可以說是猛藥的副作用。曹家贏了一時,卻輸了長遠。
這樣看來,諸葛丞相當年用人不唯才,還要觀其廉信,正是寧靜以致遠的長期戰略啊。
可惜英雄的時代過去了。如郤正所說,當今蜀漢小朝廷裡有一半是陳祗與黃皓的黨羽,距離司馬氏權傾天下或許只是時間上的問題了--
如果他們還有那個時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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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三)

帖子 maltz » 2014-04-21, 03:29

(十三)

晚霞替天邊的浮雲鑲上一條金邊,桑樹林上倦鳥歸巢,吱喳不休。

「小玉姐姐再來一碗嗎?」
「好,舅舅家的菜真好吃!」

小玉的飯量這麼大,身材怎麼還保持得這麼好呢?是勤練體能的關係嗎?
愛讀書的京弟沒怎麼動筷子,一邊回答他爹的問題,還勤快的為我們添茶。

京弟總是板著一張嚴肅的臉,沒有諸葛茂給長官們添茶時,那皮笑肉不笑拍馬屁的噁心樣子。
這個時候,諸葛茂大概和李密、陳壽拍上了侍中樊建的馬屁吧?
我們今晚的任務也必須達成。且先聽聽諸葛瞻解釋,他為什麼要幫著黃皓……

「好的,剛才討論了許多人性。我們再退一步想。貪腐是怎麼來的呢?」
「因享樂的引誘而墮落!」
「兄長,這還是儒家人性本善的觀點。但我們前面已經說過,人性是兼有善惡的。貪愛享受應也是本性之一。」
「對。人生來就關心自己的感受。不能再說這是墮落,只是從教化回歸本性而已。」
「難道貪腐也是人性?怎麼可能呢?譬如說小玉姐姐這麼善良,怎麼會貪汙?」
「我們討論的是天下人性,個體本性的善與惡是因人而異的。」

「啊呀!」小玉突然大叫一聲,諸葛京反應最大,幾乎從蓆上跳起來。

「我犯罪了!」
「怎麼說?」
「今早我爬上別人的樹頂,摘下一串紫花當作髮飾。那時也沒想太多,只覺得他們有錢人也不會在乎這幾朵花。現在真後悔……怎麼辦?」
「什麼,小玉姐姐也偷東西?」

就這點小事,真想跟著諸葛瞻叫一句「尚弟,不得無禮!」

「真對不起……」
「小玉別難過,人性本來就有自私的一面,只是程度多少不同。妳這個情節輕微,不算什麼。妳在部隊裡或許看不到貪腐;但是在官場上,人情、禮品會自己找上門來,如果官吏不能嚴加拒絕,便自然滑向貪腐,越陷越深。為官者需要嚴格的自律,以姜大將軍的清廉為模範。但天下做得到姜大將軍這樣,衣服飲食皆按配給,隨手用盡的人非常少。他是一個極端,好的極端。」
「爹,我們家也不貪啊!比爹官低十等的佐史、小尉都住得比我們家好!」
「尚弟這是在影射我們兄妹嗎?」
「不不不……」

「尚兒,我們家不收非份之財,朝廷賜封之物外一切自己自足,這是我們的矜持。但前提是我們必須正視、提防與輸導本性裡的私心,才能克服外界的誘惑。但我們無法要求四萬國家官吏都像我們家這樣。絕大多數的他們沒有爹這個等級的秩等俸祿,沒有諸葛家的名聲維持呵護。尤其在朝不保夕的亂世裡,人總想抓住點什麼,圖個安穩。《詩經》上說:『迨天之未陰雨,徹彼桑土,綢繆牖戶。』累積錢財,為艱難的日子準備,也是自保的本性吧。絕大多數的人隨波逐流,鑽小漏洞、貪小便宜,他們能夠容忍、加入、甚至帶頭腐敗。他們或許已經認識到人性的自私,卻放棄克制;但更可能的是他們根本沒有自身道德的追求,也沒有興趣談論本性。」

「爹太善良了,還幫著惡人著想……」
「爹違反了本性對不對?但這是爹的選擇。要求別人作用不大,但要求自己還是有效的。」

記得郤正說,若沒有諸葛亮這類的英雄人物創造潮流,任何國家都免不了被逐漸擴張壯大的貪腐集團吞噬。
當年諸葛亮事必躬親,鞠躬盡瘁,支撐著官場風氣不墜。而近年來姜維頻頻出兵,國事基本不管;而管國事的諸葛瞻又留在家裡寫字作畫,只滿足於要求自己……

「說來慚愧,我的才智遠不及先父,配不上兩川百姓的厚愛與期望。當季漢的官吏開始內結為朋黨,我未能即時發現並阻止。當姜大將軍對陳祗與黃皓發出第一聲警呼,我仍未能醒悟,還鄉愿地以為八面玲瓏的尚書陳祗才是真正的有德之人,輔國良材;反而是姜大將軍反應過度,心胸狹窄,得罪太多人。現在太遲了。黃皓與陳祗留下的朋黨已經枝附葉連,漫布朝廷,不與他們往來的反而是少數。而天子對他們非常信任……」

「可恨,為什麼天子不看明白些呢?」
「我自己尚且被一時蒙蔽,以什麼要求天子?」
「但舅舅現在清醒了,應該直言進諫呀!」
「你們以為我沒說過嗎?有些事,人臣能做的就這麼多了。剩下的是天命。」

諸葛瞻咬著嘴唇,有些話不是人臣該說的。

當初誰勸得動寵信十常侍的桓、靈二帝呢?
父親也說過,天子這東西本來就是很荒謬的。都是凡人,誰能代表老天?

是啊,都是凡人。英雄也不過是極端的凡人,幾十年,甚至幾百年才出現一個。而平凡、貪腐的君臣與老百姓卻是亙古常新。
諸葛瞻、姜維堅守自持,也無力阻止英雄的時代消逝,回歸平凡。

「爹,黃皓的勢力與日俱增,何不與盡早與他們拼得玉石俱焚,魚死網破?」
「已經太遲了。現在與黃皓對抗,必定攪壞朝政,國家不戰而亂,重蹈後漢末年生靈塗炭的慘劇,這絕對是最壞的情況。我將無顏面對你祖父,無顏面對為季漢犧牲奉獻的千萬忠魂英靈。」
「所以爹寧可與黃皓這幫孫子同流合污?助紂為虐,爹不就是他們的幫凶?無所作為是恥辱!」

本以為諸葛瞻會左手「砰」怒拍桌子,右手「啪」搧他兒子一個響亮的耳光。
但他沒有。諸葛瞻竟然點頭了。

「尚兒,你很有正義感。我們可以追求自己本性以外的正義,我們可以呼籲,但卻很難強迫別人也這麼做。我也不喜歡黃皓和他的黨羽,但我心裡並不恨他們。他們頂多是非不分,但也能處理一些公務,也會替國家著想……」
「爹,拉黨結派,已經是誤國重罪!」
「交朋友也是本性。官場上大家都是朋友,就是壞人嗎?」
「全都是壞人,是非不分,都該抓起來治罪!」

諸葛尚咬牙切齒,噴出幾顆碎飯。
如果標準定得這麼高,官場上真不許交朋友,能做到的人應該很少。

「尚弟,你爹的意思是,拉黨結派的是正常人,我們不能要求太多。人性善惡兼有,不能說做不到那樣高的標準就是壞人,否則就像中原濫用『不孝』的罪名了。」
「尚弟要聽嵇姑娘的話呦。」
「兄長,蟲魚鳥獸也是憑著本性而活,螻蟻築巢群居,小魚結隊棲息,他們也是非不分,該恨他們嗎?」
「人與動物不一樣!爹,這群人的自私本性正令國家走向衰亡,難道就這麼放過他們嗎?這樣不也無顏面對為國家奉獻犧牲的千萬人?我們站在正義的一方,必須世世代代與對奸邪小人、是非不分的人抗爭到底!」
「尚兒,你可知道,自陳祗掌權至今景耀六年,十年之間,我朝的官吏數目已經從兩萬餘上升到四萬?多出來的一萬多官吏是怎麽進來的?」
「可恨!當然都是靠關係進來的!」
「不都是,但加上原本帶進他們的親朋好友,好歹也有一兩萬個。尚兒怎麼對一兩萬人抗爭到底?嫉惡如仇的少數或許能一時管束是非不分的多數,但這也是違反人的本性的事,是註定要勢微失敗的。」
「不能因為管不住就完全不管了!打不贏就不打嗎?先祖不是『知其不可為而為之』嗎?正因為如此,他才堪稱為英雄!」
「知其不可為而為之,結果呢?你看看姜大將軍繼承先祖遺志,連年北伐,兩國加起來總共白死了多少人?」
「人生都是要死的,寧可死得其所!」
「尚兒這樣說我很安慰,但絕大多數的人不是這麼想的。他們性命第一,再來想多賺點錢,多經營些田產。這就是世道。你還年輕,長大了你就會明白。」

諸葛瞻站了起來,走近小木窗。
天色已暗,昏沉的地平線上懸著幾顆孤獨的亮星。

果然,去年諸葛瞻上表招姜維回來。
郤正說這是因為諸葛瞻受黃皓蒙蔽利用,但現在看來,這其實是諸葛瞻的本意。他把一般百姓最關注的性命放在國家大義之前。

「天下興衰的命運傳承到我們這一代手上。我們自認不是英雄,卻也不能撒手放棄。幾年來我反覆苦思,要怎麼超越眼前的頹廢,甚至造福十代、百代後的子孫。哪怕只是做個開端,跨出艱難的第一步都行。妳們有什麼想法?歡迎提出來。」

諸葛瞻已經跨出了艱難的第一步,他不怨恨一個八面玲瓏的老宦官與其黨羽把持國政,只當他們是有些私心的正常人,了解而體諒他們。
而我不可能把司馬昭與鍾會當成正常人。他們比正常人壞太多了。

「爹,我有個想法。」
「說吧。」
「孟子說:『入則無法家拂士,出則無敵國外患者,國恒亡。』即使是主張性善的孟子,也認為法家拂士是必要的。律法絕不能弛廢,倒不是非得祭出重典酷刑,而是無論如何也不能讓營私的自然本性凌駕於律法之上。這就也是先祖所說的『盡忠益時雖仇必賞,犯法怠慢者雖親必罰。』」
「京兒說得很好。我們努力維持著先人立下的典範。四十年來,不敢說兩川人民盡皆奉公守法,但至少依靠人情而蔑視法律的只是少數。」
「但爹,這些少數人往往能飛黃騰達!」
「兄長此言不假,在利益的誘惑下,人性往往會戰勝後天的教化。」
「不必管這些。站在統治者的立場,我們要求公平,讓所有百姓有均等出仕的機會。這就是為什麼我們不像魏、吳兩國與世族土豪妥協。」

不能否認,蜀漢的法治教化頗有成效,成都人常把「不要以身試法」放在嘴邊。
而在中原,規矩就是讓人打破的,法律是強者約束弱者的工具。弱者無權無勢,命如草芥。
或許還有希望。那些洛陽太學生幫助弱者,替已經打入大牢的父親自發請願,請求天子讓父親到太學執教。
在現實的殘酷與誘惑之下,三千人之中究竟有多少能堅持下去?

「諸葛大人,我也有個想法。」
「嵇姑娘請說。」
「與其期待英雄,不如培養英雄。諸葛丞相不是說過:『集眾思,廣忠益』嗎?英雄不必是一個人,也可以是很多人才智的集合,代代傳承。太學生讀的書多,是下一代的中堅力量。他們更有理想抱負,更能克制本性,是一時之選的俊才。國家興辦更多太學,未來便能取代這些是非不分、順著本性腐敗的貪官汙吏。」
「嵇姑娘說得很好。」

諸葛京起身,在牆角點上幾根紅蠟燭。
成都近郊的千里沃野已經進入夢鄉,桑林邊上的這間農莊還守著些許燈火。

「在思想的碰撞下,真理愈辯愈明。為什麼我不阻止廣場上太學生的自發請願?綜合方才嵇姑娘與京兒的意見,其實妳們已經明白了。我希望太學生培養出主見,思考出志向,給他們機會為理想奮鬥,並親眼看到他們的付出開花結果。有朝一日,他們將成為國家新的中流柢柱。我絕不能以暫時的穩定,換取國家的下一代的集體消沉。妳們同意嗎?」

「諸葛大人的理想是好的,只怕學生們不能理解。」
「爹被可惡的小人利用,正中黃皓下懷了!」
「尚兒,爹雖然不太聰明,但至少看得出來黃皓想討好我,要利用我、拉攏我除掉姜大將軍。但想遠一些,培養未來大量的人才,才能從根本上制衡黃皓他們。」
「諸葛大人,理論上太學生要比普通人更能明辨是非,但事實上,太學生也能被煽動得暴怒,失去理智。」
「年輕人容易情緒激動是正常的,但了解並控制自己的情緒也是成長必須學習的功課。我相信這些亂象只是暫時的。給學生們一些時間,他們終將明白。」
「大人的道理我明白,但前幾天,我與小玉的哥哥就坐在廣場中心。學生領袖根本是黃皓安插進來的。太學生被利用了,是非不分,陷入瘋狂。他們已經把對連年戰爭的厭惡轉化為益州人對外地人的極度不信任,撕裂了兩川融和五十年的族群。再說現在魏軍即將來犯,還要招回姜大將軍,國家危在旦夕,還談什麼百代千代呢?這有意義嗎?」
「縈說得太對了。舅舅再不下令驅散學生,成都的軍士都要譁變了!」

看來小玉還不放棄她的直覺。
沒用的,諸葛瞻的心意堅定。他只是在解釋自己的理想給我們晚輩聽,希望說服我們,卻不是請我們去說服他。

「嵇姑娘批評的是。我是很理想化,常常忽略了現實。我承認這一直是我的弱點,在這裡我遠不及先父。但請你們原諒我堅守的原則底線,只要太學生們不觸法,成都的五千駐軍就不會對付他們。小玉,請你轉達我的想法,讓將士們忍一忍。」
「舅舅講的深奧大道理,我都聽得頭昏了,哪記得這麼多呢。部隊裡那些大男人也不見得比我高明到哪去。」
「那就盡人事,聽天命吧。」
「爹也知道魏軍就要打過來了,這時候還要換下姜大將軍嗎?」
「如果這是人民的意願,他們必須承受他們意願的結果。」
「不行,爹身肩國事重任,不保護國家就是失職!」
「如果天子不知情,那麼舅舅和董大將軍、樊侍中三個人也能作主,下令派援軍到前線吧?好歹盡快派重兵駐守陽安關口和陰平橋頭。」
「重大調兵需要經過天子,這是另一個原則問題。如果我擅作主張,與司馬昭又有什麼不同?」
「情急之下為了國家啊!」
「原則也是可以變通的!」

諸葛瞻沒再回話,只是站在窗口,靜觀繁星點點。
信道的有個說法:每個偉人都是一個星君下凡,最後為世人殉道,完成了使命,就回歸天庭。

在諸葛瞻自己看來,他堅持著理想與原則,他這盤棋下的是千秋萬代。
但在我們看來,他已經接近道家的清靜無為,非「寧靜」無以致遠。

蜀漢小朝廷堅持不唯才是舉,不給世家豪族更多的仕官機會,都是眼光長遠之計。
但也因為如此,他們面臨著短期內更多現實的困境。他們錯了嗎?

其實,諸葛瞻的回答大多在前晚郤正的預料之中。但我覺得他沒有郤正說的那樣不堪。
的確,他遠遠不及衝破亂世、力挽狂瀾的奸雄與英雄,但他應該是一個治世的能臣,不僅以身作則,也規畫著千秋萬世的基業。
很不幸,他活在天下分裂的亂世之中,外有強敵壓境,內有庸臣枉法。諸葛瞻勉強的守成先人傳下的法度,但不能阻止自私的人性逐漸吞噬掉自己的國家,他的溫和與固執使他淪落到被一個老宦官利用來打擊政敵。

蜀漢小朝廷如果撐不過這一場戰爭,諸葛瞻再長遠的計畫也是泡影。但我知道,他不會向現實妥協。

是時候做我們該做的事了。
我對小玉眨眨眼,她會意微笑。

「舅舅,所以說,只要學生們不觸犯國法,舅舅就不會動用成都的武備,是嗎?」
「是。請小玉諒解。」
「那如果發生了暴力事件,軍隊就一定會行動了,是這樣的嗎?」
「當然。軍隊的任務是保護人民的安全,自然要即時控制住局面。」
「好的。我們理解諸葛大人的原則與理想。也希望大人能遵守以上諾言。」
「謝謝。當然。」

有了諸葛瞻的信任與承諾,我們需要的兵權已經到手了一半。盡人事,聽天命吧。

腐敗的極致是怎麼樣的呢?桓、靈之世宦官釀禍,接下來又有黃巾作亂,董卓、李傕、郭汜接踵而起。據說那時廟堂上朽木為官,禽獸食祿,當朝的是狼心狗行之輩,秉政的是奴顏婢膝之徒。今日的中原又快淪落到這般田地了;蜀漢還有好一段距離,但內憂外患已令他們搖搖欲墜……

我倒希望諸葛瞻的理想成真。希望有一天,人人能正視本性而克制之,以法治取代人情,有原則理想者紛紛投身國政。
「聖人不死,大盜不止。」哪一天再也沒有嫉惡如仇的英雄負隅頑抗天下自私為己的人性,善與惡的戰爭才不會以悲劇收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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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册COLON 2013-01-30, 10:42

(十四)

帖子 maltz » 2014-04-24, 04:11

(十四)

青天上幾塊浮雲遮日,鬧街兩邊店家吆喝叫賣。假日的城南市集總是特別熱鬧,今天早上更是堵得前胸貼後背,別人溼黏的臭汗沾在手臂上,濃烈的蒜味鼻息噴在臉上,躲不掉,無奈。

鬧市中心搭了座簡單的小講台,遠遠就聽見講台上下鼓噪呼應,連成一片。
隨著緩緩移動的人群一步步擠過去,一個大嗓門的大哥正好在我耳邊吼口號:「除貪官,抓汙吏!」震得我耳膜發麻。

這裡,代號是「第二廣場」。

「要廉潔,要公平!」
「要廉潔,要公平!」

「明善惡,辨忠奸!」
「明善惡,辨忠奸!」

講台旁有一左一右兩個高架子,架上各掛一副紅布底、大粗黑字的對聯。右邊上聯是:「前線急報魏賊引兵二十萬」;左邊下聯是:「後方無能貪官擁田千百頃」。

呵,成都鄉下人吶。擁田千百頃,在中原只是小縣官的水準而已。見識過一天吃飯花費一萬錢的中央大員沒有?

「上前線,拒魏賊!」
「上前線,拒魏賊!」

「齊心力,赴國難!」
「齊心力,赴國難!」

台上領頭喊口號的是個女將。深水色的百鍊鋼鎧與青天相接,皎白的披肩與齊胸秀髮在薰風裡飄揚。即使扯開嗓子吶喊,她的聲音仍如出谷新鶯般清脆;即使高高在上,她靈秀的容貌仍令台下的男女趨之若鶩,如醉如痴。

我無法想像自己能像小玉這樣,站在面對台下成千的群眾。

「各位,我們請諸葛丞相的長孫,諸葛尚為各位說幾句話!」


在群眾一片叫好聲中,小玉一把將尚弟拉上講台。

「各位。首先讓我們感謝身在各處前線奮不顧身、保家衛國的將士!」
「好啊!」
「因為他們的盡忠與奮勇,我們掌握了重要的魏賊情報!魏賊司馬昭今夏拜鍾會為鎮西將軍,正在長安集結近二十萬大軍與大量的兵器糧草!各位,景耀六年是大漢的危急存亡之秋!血性的青年們,請隨我勇敢的站出來!」
「好啊!」

配合台上的口沫橫飛的諸葛尚,台下的支持叫好聲非常宏亮整齊,叫人精神振奮。

「但可恨朝中的貪官汙吏,只顧著斂聚錢財,拉拔親友,結黨營私,毫不顧國家與百姓的安危。各位,他們竟然不理會如此重要的軍報!幾乎兩個月了,仍然毫無作為!」
「可恨吶!」
「把貪官全抓起來!」
「被魏賊收買的小人!」
「各位!太學廣場上的那些人貪生怕死,不敢上戰場,不敢保衛自己的親人!他們自私自利,逃避一生,最終也難逃一死!我們不怕死!我們要死得其所!」
「對!」
「請各位鄉親父老盡快轉告親友!明朝破曉時分,所有心懷家國,願意挺身而出的壯士義士,我們在這裡集合用早飯,然後前往皇宮前面,向天子發聲請願,迅速發兵,支援前線!」
「好哇!」

諸葛尚平常說話就是臉紅脖子粗的,現在上了講台毫不膽怯做作,激憤的群眾正是他的知音人。

「縈!妳來啦!」
「啊,小玉。」

在群眾的注目下,小玉一把拉起我的手,往講台後面走。
講台後面有個小棚子,裡面站著十來個人。

「縈聽了剛才這些口號,覺得怎麼樣?比起那些太學生的臭屁連篇更好記、更響亮、更正中要害,是不是?」
「呵呵。三個字是比較響亮。」
「哈哈!好幾句是我想出來的!」

小玉插著腰仰天大笑。
今天她臉上的白粉抹得特別厚,粗眼線,濃腮紅,混身還散發出一股濃郁的花香。
遠看她美如天仙,面對面看卻連真人都不太像了。

「誰幫妳上的妝啊?」
「誰會呢,自己畫!縈可別笑我醜啊,上台要讓多點人看見,才畫得像妖怪一樣。」
「不醜不醜,很好看。才一天,妳們就吸引到這麼多人了?」
「呵呵。噓……」

小玉眨了眨眼,嘴巴湊到我耳邊。

「很多是自己人,五王爺朋友的家丁,還有軍隊裡的戰友。為了不叫人起疑,我們化整為零,來來去去,先撐起個場面,又不叫讓敵人有警覺心,明早全員集合,飽餐一頓,攻向第一廣場,殺他個措手不及!哦呵呵呵……」 :on_laugh:

配上這濃妝,小玉的笑容像朵盛開的粉色牡丹。
但願她只是比喻,皇宮前面血流成河……

「成都的駐軍也來?妳舅舅批准嗎?」
「那些臭太學生不須批准,我們軍人放假、請假來有何不可?將士被這群臭學生氣得憋不住,都要鬧兵變了!昨天在部隊裡一宣布,消息就傳開了,整伍整什的響應呢。」
「《蜀科》裡沒規定軍人不能干政嗎?」
「不知道……但我們不是干政,是百姓關心家國安危的自發請命!我們不會衝進皇宮,強迫天子下令。唉,真能這樣也就好了。」

軍隊殺進皇宮?我想到三年前司馬昭手下一槍刺死了皇帝曹髦。
諸葛瞻他們家走的不是權臣的路子,無法不擇手段。他們這條路比較好……

「太學那裡聚集的人一天比一天多。我們這裡估計有多少人?」
「少說兩、三千吧?」
「他們夜夜守在廣場,我們的人卻不一定一大早爬得起得來吧。」
「管早飯呦!而且縈可別小看了訓練有素的軍人,說天亮的時候集合,沒一個日出之後才到!那些文弱書生、逃兵降兵的破料子怎麼可能是職業軍人的對手?以一敵三沒問題!」

小玉握緊拳頭,指關節竟發出「喀喀」的響聲。
幾千個職業軍人拿著五王爺家裡的刀槍劍戟,惡虎撲羊群,鐵錘打鵝蛋……去年洛陽鎮壓三千太學生的事不就會重演?

「不會打死人吧?」
「不會!軍民一家,只是輕輕教訓一下最可惡的那幾個。我們絕不用傷人的兵器,但也不會赤手空拳讓人欺負。」
「控制得住場面嗎?」
「軍紀如山,可不是烏合之眾。我們打不還手,罵必還口,等他們先動手!嘿嘿。」
「萬一他們先下重手,為了自保不也……」
「縈別擔心這個,我舅舅會帶兵即時出現!我們計畫縝密,準備周全,還有這麼多人幫忙,一定會成功的。縈,對不起,我負責招呼新來的人,不能走開太久。妳先和他們聊聊。」

即使談的是成千上萬人打群架,小玉還是一如往常的純真無邪。
拳腳棍棒無情,性命攸關的時候,又有誰願意下手輕點?是不是太樂觀了……

「哈哈!嵇姑娘!」
「啊……五王爺。」
「呦,上次在寒舍不知道妳的身份,有幸聽到令尊嵇中散的《廣陵散》,實在是三生有幸!」

北地王劉諶那外凸的雙眼比上次看更加明亮,或許是他家裡太暗。
他看來比上次更削瘦了。或許是計畫「謀反」太緊張,晚上睡不著覺。

「王爺客氣了。等這次忙完了,我再上貴府去彈兩曲。」
「嘿。這次忙完了,那還有的忙呢!把黃皓後面那一大幫狗賊一個個拉出來!」
「王爺這麼恨那宦官吶?」
「嵇姑娘不知道那老閹賊的可惡啊?」
「王爺說來聽聽。」
「好!就先說我們自己家裡的事!老賊膽大通天,離間天子兄弟,我親叔叔給趕出成都,已經十年沒見過天子一面!現在就連我進宮面聖,他都敢擋下來!格老子的恨不得親手劈了他!」

剛才小玉握拳,喀喀作響,現在王爺揮掌,虎虎生風。
連天子的親兄弟、親兒子都離間,這老宦官黃皓還真不是什麼好人。

「再說民間的事!老賊與許多益州大戶土豪私下往來,收了他們的好處,給他們的子弟安排官做,搞得這十年來,益州平白多出一萬多個好吃懶做、不學無術的富家子弟官吏!這混帳東西是各種惡勢力後台的後台!他竟還敢汙染乾淨的太學,叫人忍無可忍!」

但正如郤正與諸葛瞻所說,一個老黃皓身後還有成千上萬個小黃皓。對付一萬多個黃皓,我們只有一線希望……

「反對貪官汙吏是好,但受影響的官吏太多,阻力很大。如果只把目標只放在黃皓一個人的惡行身上,而先不說要查辦所有的貪官汙吏,或許比較容易成功吧?」
「是沒錯。但嵇姑娘有所不知!」
「怎麼?」

劉諶開口,先「呸」了一口痰在地上。王爺要注意一下形象啊……

「這閹賊善於經營形象!逢年過節的時候,大小官吏都有好處打點,而且益州的大戶都為他撐腰。你看連衛將軍都站在他那一邊,更别說天子了!而且一般百姓並不認識這個老閹人,即使認識他,也只以為他只是一個老好人,對百姓多費口舌也不見得奏效。我們這招在武學裡面叫『借力』,借民間普遍厭惡貪官的力量,取得集會請願的正當性,撲滅小人黃皓的氣燄!」

「原來如此。」

我打架從不知道「借力」。對手一拳打過來,看準了他起勢,提早躲開就是了。

第一廣場上的太學生受到黃公公暗自控制,「借力」人民對姜維連年爭戰的厭倦,用來打垮姜維所屬的外來勢力,既是自保,也能讓被外來勢力一視同仁,但私下支持自己的益州土豪進一步得勢。

那麼第二廣場上的家丁與軍士受高人背後指點,「借力」人民對貪官汙吏的憎恨,取得人民請願的正當性,促成朝廷不招回大將軍姜維,發兵支援前線。

原來這就是郤正當晚說的 「以其人之道還制其人之身」 !高明,高明。

「現在我們有榮幸請到五王爺,為我們說幾句鼓勵的話!」
「好啊!」
「啊呦,換我上台了!再聊再聊!」
「好好。王爺請。」

北地王在群眾的歡呼擁戴中上台。

「各位!我即使是王爺,也與百姓站在一起,有福同享,有難同當!」
「好啊!」
「大漢屬於所有人,不只是權貴!不只是土豪!」
「說得好!」
「對!」

中原的王爺如果這麼招搖,讓太子的臉往哪擺呢?先密告他聚眾謀反,然後下獄上刑,屈打成招,最後弄成畏罪自殺。
天真的成都人啊……

「啊,李主簿也在。等著上台嗎?」
「嵇姑娘說笑了。我這不體面的長像,比起英明神武的武侯孫子、孫女差得太遠了。」
「呵呵……不會。李主簿一看就知道是說實話的人。」

其實李密比我還瘦小,站在小玉和諸葛尚旁邊,大概只到他們的肩頭。
糟糕的是他說話起話來很斯文、很冷靜,最好安排在晚上散會前最後一位上台,直接催人入夢。

「謝謝誇獎。那我就說一句實話吧。我這個身份太敏感。不能上台去。」
「為什麼?」
「姑娘妳想,第一廣場上的那幫人已經把姜大將軍全身徹底抹了汙泥,再把益州人全部牽扯進來為他們撐腰。這幾天我觀察成都民心,是非不分,被牽著鼻子走的本地人很多。姜大將軍的主簿自然是極不受歡迎的。」
「但李主簿不正是益州人嗎?表達另一種益州人的想法,不是更好?」
「理論上是這樣的。但姑娘也見識到了,廣場上群眾會說我是吃裡扒外的益州人,下場就像陳令史當天被砸那樣。」
「……但明早在一號廣場,兩邊遲早是要為姜大將軍的事攤牌的吧?」
「我們的訴求是正視魏軍威脅,盡快派援兵北上。這樣一來也不可能招回姜大將軍了吧?」
「嗯……但萬一群眾還說魏軍威脅是謠言呢?」
「就用我們職業軍人雄壯的聲音壓過他們吧。」
「他們很多人的,光比聲音或許不行……」

突然,李密瞪大眼睛,嘴角露出詭異的欣喜。

「看來嵇姑娘喜歡戰略呀?」
「啊?別開玩笑了,我什麼都不懂。」
「聽妳說話,活像軍中的參謀一樣。很少人是這麼說話的。」
「真的?」
「既然姑娘有興趣,我就透露一些吧。我們這次的行動是完全軍事化的,一旦出手,必定能迅速壓制學生。不必擔心。」
「但會不會造成學生的重大傷亡?這可不好。」
「不會。衝突升級的時候,我們的人會即時向衛將軍報信,促成成都駐軍即時到達,控制住局面。」

聽來不錯。但黃皓如果真是那樣厲害的人,會坐視他親手培植的幾千個學生被驅散嗎?就怕節外生枝……

「但第二廣場明著擺出來了,黃皓也會知道吧?他會不會有什麼動作呢?」
「呵呵。就說嵇姑娘有戰略眼光。姜大將軍前線需要姑娘這樣的人。」
「怎麼可能?」
「將相本無種,很多人才都是無心挖掘出來的。姑娘的先祖不是曹丞相?有種的啊!」
「別……別說了。我不行的。這些不都是秘書令郤大人的主意嗎?何不讓他去當參謀。」
「郤大人如果生在先帝的時代,就是龐士元、法孝直這樣傑出的軍師吧?現在這世道,他寧可隱居在秘書台裡面,也能發揮些作用。姑娘,我們不是不認識郤大人嗎?」
「嗯?郤什麼?」
「呵呵。剛剛姑娘怕黃皓有什麼反應,這我們也考慮到了。還有最後一招,但不到緊要關頭不會用出來。內容是最機密的事,請姑娘諒解。」

「李主簿!」 小玉遠遠的大喊。「請過來一下,這邊有前線的老朋友想見你!」
「對不起失陪了。」
「沒關係。」

最後一招?前天李密、陳壽與諸葛茂不是去找那個不與黃皓往來的侍中樊建?或許與他有關。
但侍中只不過是站在皇帝提建議的,手上沒兵啊?

「啊…… 嵇姑娘!」
「陳令史。」
「感謝姑娘的調養,在下的傷口已經不礙事了。」
「不客氣。陳令史棄暗投明了?」
「呵呵。姑娘這是在挖苦在下。我心裡支持學生,但已經被誤會,上了黑名單,沒法再去廣場。就來這裡吧。」

可憐的陳壽,大白臉上面一道暗紅色的痂。
而今天他的嗓音像一把粗砂子混碎石頭,是不是受了風寒?

「唉。老實說,在下有點擔心。」
「擔心黃皓嗎?」
「嗯?在下擔心的是,以激憤的群眾對抗同樣激憤的群眾,真的達得到目的嗎?」
「看目的是什麼吧。」
「是的。讓朝廷發兵前線,這目的或許能夠達成。但給予太學生與百姓自由表達意見的機會,目的是讓他們能夠和平思考出未來。但兩派群眾激烈對立,最後以暴力收場,卻斷送了和平,新生了內部仇恨與對立。即使贏了一時,也是輸了長遠。」
「嗯……現在情況這麼危險,如果不贏一時,長遠也別指望了。」
「姑娘這話真有先祖之風啊!」
「誰?」
「曹丞相『用人唯才』,不就是贏在一時的策略嗎?請恕在下說句極不禮貌的話,現在中原還屬於曹氏嗎?」

為什麼老挖人祖宗出來說話呢?好煩啊!就說我自己行不行?

「但至少沒有被『用人唯德』的季漢北伐成功,對不對?」
「唉,姑娘,天下事不能只看幾十年內的變化。我們在乎的是千百年的演進。做人要有理想。沒有理想,活著也是行屍走肉。在下言語衝撞,多有得罪。」
「……沒關係。」

陳壽是一個標準的談理想的讀書人,就像諸葛瞻那樣的。
於是他們先是被黃皓利用打擊姜維,現在又被我們利用去反擊黃皓。

唉,諸葛思遠若是我祖上曹孟德那樣的狠角色,今天就不必那麼麻煩了。
帶甲將士殺進皇宮,把姓黃的宦官拖出來斬了,夷三族,滿堂金玉充公!就是天子也不敢吭一聲,嘿。

「要實現理想必須靠手段吧,沒有手段也不行。」
「姑娘說手段,這太毒辣了,不如說妥協。」
「妥協?」
「實現理想必須適當的妥協。」
「要嘛堅持理想,要嘛不能堅持理想,有什麼妥協的呢?」
「呵呵。兩個極端中間可大著呢。如果能扭轉一些局勢,在下願意當那個妥協的人,背負點罵名也不算什麼。今天陳壽這書呆子不是自願當『益奸』來替諸位站台了嗎?但願在下能發出一些和平的聲音,緩和一下群眾的情緒。讓事情不在暴力下收場。那是最壞的結局。哦,對不起,換在下上台了。再聊。」

陳壽撩起袖子,有些吃力的爬上講台。

「各位鄉親,在下巴西陳壽!也是益州人!我支持你們!」
「好啊!」
「益州人與荊州人不必區分彼此!」
「對!」

原來陳壽的嗓音是給自己喊破了。
先前,他為了理想,去廣場支持太學生;現在他又為了理想而妥協,來這裡反對那些太學生。
在外人看來,陳壽就是一個意志不堅定的人吧。但他還是有自己的理想。
陳壽告訴我,堅持理想與不堅持理想是兩個極端,中間還有很多空間。這倒是個新鮮說法,回頭再想想……

「嵇姑娘!妳也來啦!來來,天熱,喝杯涼茶!」
「謝謝。」

諸葛尚滿臉通紅,不知道是被太陽曬的,還是站在台上太興奮。

「尚弟,你很適合站在台上,能帶動氣氛。」
「謝謝!但我爹老要我們做人低調!我說我們只是像太學生一樣的請願,他才讓我來。」
「你弟弟沒來?」
「哈。他曬半個時辰太陽就暈倒了!他是個好讀書人,將來出息一定比我大。我只想上戰場殺魏賊,光復漢室!」
「……」
「對不起,我忘了嵇姑娘是魏國人。但妳現在與我們有共同的敵人,對不對?小玉姐姐信任妳!我也信任妳!」
「……謝謝。軍人的出息也很大吧?像姜大將軍那樣的。」
「嘿,我有自知之明。我只甘心做個小校偏將,與一群交心的戰友并肩作戰,鏟奸除惡,保家衛國,就是平生最快樂的事了!哪天戰死沙場也無所謂,我們諸葛家還有我弟弟繼承香火!」

諸葛尚說得起勁,他的眼角竟有些溼潤。
其實一開始我並不喜歡這個尚弟,嫌他粗魯莽撞。那天在北地王家他還差點砍我一刀,回家忍心剪去另一邊的頭髮才對稱!
但現在我信任他又多過其他人。天下多一些這樣熱情、無私、傻頭傻腦的青年也不錯。

「請問有什麼忙我可以幫的?」
「謝謝嵇姑娘,妳可以去敵人那邊幫我們刺探一下軍情!據說他們人又更多了,今晚有大會,有重要人物到場!有狀況可以即刻回報!」
「我去?」
「李主簿與陳令史很容易被認出來,而小玉姐姐與我又是第二廣場的中堅骨幹,也不好去。嵇姑娘想幫忙的話去那裡最好,畢竟已經有經驗了。另外一個有經驗的茂子哥已經先去了。」
「怎麼又是跟他啊?他一個人不夠嗎?」
「一個回報,一個繼續刺探,合作無間!對了,妳們可以假裝是一對情人,如果有人起疑,假裝親密一下就可以混過去了!麻煩妳就為民族大義犧牲!」
「……」
「茂子哥還沒有成親!印象中他始終沒交過女朋友,是個純情男子。哈哈!」

這還是人說的話嗎?我怎麼可能喜歡諸葛茂?
真要找對象也要像諸葛瞻這樣的,瀟灑英俊,挺拔雄偉,懂藝術,有涵養,堅持理想……稍微婦人之仁了點。
他怎麼有諸葛尚這樣的兒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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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五)

帖子 maltz » 2014-04-25, 20:45

(十五)

七月上旬到中旬,太學廣場群眾的聲勢迅速壯大。白幟黑旗、長短布條在和風中招展,由太學正門一直延伸到皇宮前的二丈白玉蟠龍柱。新人扶老攜幼地抵達,捲著草蓆、包著乾糧、提著茶壺,整家的出動。小玉「第二廣場」真的應付得了這麼多人嗎?

曬紅了臉的諸葛茂站起來朝我招手,一臉沒睡飽的樣子。

「小心,地上很燙。」他把墊子讓給我坐。我搖搖頭。

啊呀呀呀!石板燙得像紅熱鐵砧!坐定!坐定!
可惡的諸葛茂似乎看出我神色有異,又要把墊子讓給我。「不用。」正色拒絕。

「諸葛茂,怎麼來這麼多人?」
「晚些光祿大夫、太學博士譙周、譙允南老先生要親臨現場,給學生們支持打氣。」
「譙周?他面子比你舅舅還大?」
「呵呵,姑娘不知道。譙老在成都太學就像……令尊在洛陽太學這樣的受人敬重。呃,這樣類比不好。就說譙老很受『一些人』歡迎吧。」
「什麼意思?」
「就是不受全部人歡迎的意思。不能和令尊相比。」
「不是說不再提我父親了嗎?還有你這人說話為什麼不直接點?」
「不能武斷地批評人啊!」
「……」

耍嘴皮子的無賴,活該只是小文吏一個。

「為什麼另一些人不喜歡譙周?」
「嗯……我想想怎麼說比較直接。」
「快,簡單的說。」
「但直接下結論不太能讓人信服。」
「我就愛聽結論!」
「好吧。先說了,這不代表我個人的意見。我只是陳述一些人的看法。」
「煩吶,快說!」
「好!」諸葛茂壓低了聲音。「譙周其實是個迷信糊塗、迂腐淺陋、誤人子弟的太學博士。」
「啊?為什麼?」
「什麼,姑娘再說一遍?」
「為什麼譙周是迷信糊塗、迂腐淺陋、誤人子……」

諸葛茂眉開眼笑,咧嘴不動,擺出一副噁心的勝利者姿態。
竟被這無賴言語調戲了,可惡,可惡……

「但個人認為譙老是個努力治學的史學者,不辜負太學博士的名號,只是他對不懂的事說太多……」
「算了,我不想知道。」

可惡。
譙周誤人子弟?他是陳壽、李密的老師。這兩個都是溫文儒雅的讀書人,一個上了前線戰場,談實際;一個留在後方管圖書,講理想。

「來啦!」 廣場中心一陣騷動。人群像池塘邊伸長了脖子的鵝,注視著群眾簇擁著一幫人上台。

「廢除北伐,審判姜維!」
「廢除北伐,審判姜維!」

上次台子周圍坐的都是青皂色衣服的太學生,但今日都是些穿得光鮮亮麗的。太學生反給擠到外面去了。

「巴蜀自決,兩川抬頭!」
「巴蜀自決,兩川抬頭!」

和上次一樣,有十來個領袖站在台上呼口號。益州馬胖子很好認,就站在離我們最近的邊上。但今天不是他領頭喊口號,他只是幾百幾千隻舉向蒼天的拳頭中的一個。領頭的是中間一個鬍鬚大漢,怒眉圓眼,身形壯碩,有點像中原傳說的蜀漢車騎將軍張飛的形象。說他是太學生沒人信吧?

「各位益州的父老鄉親!你們可知道,魏國的『九品中正制』評價出身與家世,支持魏國的世族前途因此有公平的保證!而我們兩川子弟為了荊州來的官人們出生入死,我們的保障又在哪裡?」
「沒有!」
「可恨啊!」

大漢的聲音非常宏亮,一個人抵一百人。選他呼口號是對的。

「諸葛茂,這帶頭喊的是誰?」
「漢中大戶蔣公子,名叫……忘了。他爹好像叫蔣舒吧,姜大將軍的部將。」
「那他不是和自己過不去嗎?」
「或許這樣一來有空缺,他爹就可以升官了?」
「……」

這應該讓李密知道,讓姜維把他爹以擾亂軍心罪收押。

「各位益州的父老鄉親!」大鬍子又喊了。
「你們可知道,吳國朝廷大員盡皆是江南士族!我們兩川人為這個外來的朝廷賣命五十年,我們得到了什麼?沒有!朝廷所有的重要官職都被外地人把持了!」
「不公平!」
「混蛋!」

零星的群眾激憤地站起來,但左右看看沒人跟進,又坐了下去。

「重要官職都是外地人,這是真的嗎,諸葛茂?」
「巧合吧。嗯,其實也不是……」
「你舅舅是徐州瑯琊人我知道。他不是和另外兩人共掌國政嗎?」
「輔國大將軍董厥、侍中守尚書令樊建都是荊州義陽人。」
「軍事方面呢?」
「姜大將軍是涼州天水人,右大將軍閻宇是荊州南郡人。還有就是上面的輔國大將軍董厥。哦,還有征西大將軍宗預,荊州南陽人。都不是益州人。」
「益州人裡面官最高的是誰?」
「武官最高是左車騎將軍張翼,犍為人。文官最高就是光祿大夫譙老了,巴西人。這只是諮詢國事的名譽職。」
「封爵的呢?」
「嗯,現在還活躍著的益州人,似乎只有左車騎將軍張翼,都亭侯。」
「上諡號的呢?像你外祖父諡『忠武侯』這樣的。」
「呃,前候十幾位,好像都不是益州人。」
「搞什麼嘛?文武官最高的、封爵上諡的幾乎沒一個益州人,虧你們還只有益州一州。你舅舅怎麼沒想到平衡一下呢?」
「用人不論出身,這是規矩。誰行誰上,誰立功誰封爵嘛。嗯,其實機會也不完全均等……」
「也要考慮一下益州人的感覺啊!」
「公平最重要,其他次之。實際做起來也要看人……沒有完美的。」
「不重用益州人,益州百姓當然覺得不公平。」
「律法之前人人平等,出身家世忽略不計。而且公平這東西,對一般百姓來說,寧可我欠天下人,不可天下人欠我。呵呵。」
「……」
「呵呵。其實前一個掌政的董侍中就是益州人,不過那已經是十幾年前的事了。百姓早忘了。」

小朝廷怎麼……不妥協呢?
唉。就是諸葛丞相遺訓,計畫長遠的未來吧。這樣的人委曲在蜀漢小朝廷真是可惜了……

「熱愛益州的鄉親啊!」蔣大鬍子又喊了。

「姜維北伐幾次?你們都記不清楚!你們為誰辛苦,為誰忙?姜維斷送了多少益州子弟的寶貴的性命?讓多少白髮人送黑髮人?姜維聽不聽得見,我們益州父母的血淚控訴?聽不聽得見,我們益州人愛好和平的願望?」

「愛益州!」
「愛益州!」

「益州人幫益州人!」
「益州人幫益州人!」

又是一幫激動群眾站了起來搖旗子,對天揮拳。

「外來人口,不愛益州!」
「外來人口,不愛益州!」

「不愛益州,滾出益州!」
「不愛益州,滾出益州!」

才幾天,怎麼越喊越偏激,變成外地人滾出益州了?
豫州人嵇縈滾出益州,徐州人諸葛瞻滾出益州,幽州人劉禪滾出益州?這成嗎?

「諸葛茂,在皇宮前面喊這個,不怕殺頭嗎?」
「哈哈,不會的。歡迎來到成都。」
「沒人管嗎?」
「現行的《蜀科》說只要不動手,不咒人慘死,不罵人祖宗,嘴上叫叫都隨他便。再說這是漢中豪族蔣公子,有許多人在後面挺著他。」
「成都人就這麼包容?」
「姑娘此時此地說成都人包容,太包容啦!說衛將軍堅持原則好些。嵇姑娘不是與舍妹找過衛將軍了嗎?想必領教過了。」
「你舅舅這麼有理想、有操守,這麼好的一個人,竟被這幫小人如此利用欺負,太可惡了!」
「呃,換個角度說,我舅舅能體諒他們的心情,不計較。希望他們發洩發洩就過去了。」
「那廣場上的荊州、涼州學生為什麼不反對?講公平窮人受惠,窮人為什麼不站出來?」
「可能怕丟人、怕被排擠?也可能真心覺得益州人需要出頭機會。也可能他們已經黯然離去,加入舍妹那裡。或者心灰意冷、事不關己,沒太學去就閒在家裡……」
「皇宮近在咫尺,天子聽不見嗎?有人要他滾出益州,他做何感想?」
「問得好,我剛剛也在想這個問題。這說來話長……」
「直接說結論。」
「不在乎為什麼?」
「快說!」
「好。天子完全不在乎。」
「不在乎?」
「我們天子自從登基以來沒管過事的,據說比較關心嬪妃的數量。呵呵。」

諸葛茂眼珠子朝上滾了滾,無奈地微笑。

「你們季漢就一個益州,益州人都不效忠天子了,魏國大軍打過來,益州人還不直接投降?」
「就讓外來將士負責扛著吧。」
「荒謬!你們蜀漢朝廷是怎麼搞的,這麼失民心?你諸葛丞相不是弄得挺好嗎?」
「種什麼因,收什麼果吧。」
「什麼意思?」
「如果我們不一貫堅持公平,而是學習魏、吳兩國,使勁拉攏當地大戶土豪,今天成都也許會像洛陽那樣,出來個本地益州權臣,把外地帶來的舊臣一個個除掉,急了把天子一槍刺在馬下了也不一定。對不起,無意冒犯。我也生在魏國。」
「……益州人難道沒有一點起碼的是非觀?他們難道不知道蜀漢比中原和平穩定?不知道這裡是天府之國?」
「呵呵。姑娘,平均一千戶裡面才一個太學生,妳我都是好幾千人裡面的一兩個幸運兒,有機會讀書,知曉一些天下局勢,還在兩個仇敵國家親自生活過。一般百姓才不管這些,誰承諾好處就去哪裡。」
「那為什麼不讓不懂天下的百姓,聽我們懂天下的?」
「這問題如果問我舅舅,他大概會說:『懂天下的人永遠那麼少,永遠敵不過不懂的,那麼天下的悲劇就會一遍遍重演。我們要找出治本的辦法。』他是不是這麼說的?」
「理想是好,但魏軍就要打過來了!國家分裂了、亡國了不又是一場悲劇嗎?」
「嘿嘿,姑娘才來成都兩個月,就這麼幫我們季漢說話啊?」
「比魏國好得多!魏國上下全都是奸臣小人!」
「沒那麼壞吧?季漢裡也有千萬個收錢送錢的黃公公,千萬個熱愛益州的益州人,也有陳祗當年提拔的荊州人親信呀。呵呵。或許還是比魏國的現況好些。」
「天壤之別!你現在回祖國去看看!」

旁邊的群眾好奇的看過來,似乎警覺到我們是魏國人。諸葛茂的臉色就像癟掉的臭瓜一樣難看。
不好,身份洩露,壞了小玉大事怎麼辦?要冷靜,要冷靜……
諸葛尚不是說,我們可以裝情侶?

「限你三日,和那個狐狸精徹底了斷!否則老娘剁了你子孫根!」
「嗯?」

周圍的群眾爆出哈哈一陣笑。
可惡,自己貼上去被佔便宜了。忍辱負重……

「各位!各位愛益州的鄉親父老,請安靜!」

蔣大鬍子又在台上吼了。我越來越恨「愛益州」這三個字。

「久等了!光祿大夫、太學博士譙允南譙老已經到了!」
「好啊!」

前面群眾激動得站起來歡迎譙周,廣場中間的群眾視線被擋著,跟著站了,後面的也站了……
中原沒聽過這號人物,究竟是怎樣的當代大儒,竟有如此風華排場?

遠遠看去,譙周長得十分高大,大方臉,五官細小,一搓花白的鬍子。一左一右兩個太學生攙扶,緩步上了講台。

譙周開口了。群眾剎時安靜下來。
聲音好小,只見他嘴巴動……
姓蔣的站出來了。對,讓他重覆一遍比較好。

「周不贊成北伐!」
「智者不因一時小利隨意出兵,而是等待最佳時機,全力出擊!因此商湯、周武雖然統領小國,也能成功。」
「如果一味窮兵黷武,虛耗國力,只會招來國家的滅亡!」
「姜維連年北伐,使百姓極度厭惡戰爭,終於不顧國家安危,這是士大夫的共識!」

「對!把姜維抓回來!」
「姜維是益州的罪人!」

不愛外來朝廷反而是姜維的錯?這譙周憑代表什麼士大夫的共識?

「周頗曉天文。近幾年夜觀天象,西南客星明亮,主星昏暗!姜大將軍屢次北伐,無功而返,天意難違!」
「去年景耀五年,宮中大樹無故折斷,周題字於樹幹,深深擔憂!」

「姜維不識天時!」
「天意啊!」

天象關北伐什麼事?一棵樹倒了關國家什麼事?這是一國大儒該說的話嗎?
怎麼不說客星亮、主星暗,蜀漢小朝廷都是外來人當朝廷大員,這才是天意呢?
怎麼不說大樹倒了是黃皓帶進來的蛀蟲太多的關係呢?

「再看先帝和當今天子的名諱。先帝諱『備』,備是準備足够的意思。天子諱『禪』。『禪』是古代帝王讓位的意思。」
「連起來,就準備足够了再讓出去。這是什麼意思呢?就就是說我們季漢的基業,在這一代就要被讓出去了!」

「天意難違!」
「外來朝廷,氣數已盡!」

在皇宮前面拿皇帝父子的名字開玩笑?還預言自己國家要滅亡了?我在做夢嗎?這搞什麼啊?還有做人的底線嗎?

「他在放什麼狗屁?」
「噓噓……」

「這樣妖言惑眾也叫大儒啊?你們蜀中無人了嗎?」
「噓噓噓……」諸葛茂緊張得快跪下來求我了。

「我偏要扯開嗓門大喊!譙周腐儒!誤人子弟!」
「別說了,別說了……」
「老不死的!有種去洛陽罵司馬昭!」
「拜托,求求妳……」
「你們這些不知好歹的王八蛋!你們不配作成都人!你們不配諸葛瞻!你們配豬!你們給豬操屄!」 :on_furious:

廣場上的群眾轉頭看過來,議論紛紛,諸葛茂一把抱起我就走!

「放我下來!」
「對不起啊,我娘子精神不正常了!請讓一讓,請讓一讓!」

「死諸葛茂,放我下來!我罵死這群豬!」
「別聽她的!聽譙老的!」

群眾同情的眼光投在諸葛茂身上,憤恨的眼光投在嵇縈身上。

諸葛茂跑得氣喘噓噓,越過大街,穿過小巷,竟一路跑進了茶館,我第一次遇見他的地方。
茶館此刻空蕩蕩的,只有兩三桌客人,看到我給諸葛茂抱進來不免側目,丟死人了。
諸葛茂把我抱進了一個白格子紙窗小包間,把木滑門「嘩」隨後拉上。

「唉呦,嵇姑娘,妳先在裡面冷靜一下,等我去掌櫃那裡買壺茶來。有話好說,千萬不要動武傷人,壞了大事。」

諸葛茂出去了,留我一個人坐在草蓆上喘氣。
慘了,剛才聽到我開罵的少說幾百人。怎麼向小玉和諸葛尚交待呢?
但那譙周實在可惡,恨不得衝上去抽他兩嘴巴子!一想到就來氣!
可惡的無知百姓,怎麼相信這樣的狗屁?這些刁民,都該去魏國,讓司馬昭、鍾會治治他們!

諸葛茂又回來了,一手拎茶壺,一手抓兩個茶碗。

「唉。得罪了。大局為重,但還是很對不起。」
「……不會。是我衝動了。」

諸葛茂挺吃驚的抬頭看我。大概是沒料到我會道歉。

「但腐如說的還是人話嗎?」
「很多人相信,怎麼不是人話呢?」
「公開散布亡國言論,還胡亂解釋皇上父子的名字?無國無君,這不是畜生嗎?」
「呃,他料子不多,這幾句來回說過很多遍了,早聽習慣啦。如果問我舅舅,他會說,我們要有接受批評的度量。無則嘉勉,有則改之。」
「度量?我恨不得一刀刺死這妖人!」
「姑娘真是性情中人。老實說,我也挺想餵他吃幾口大糞的。哈哈哈哈。」
「……呵呵,呵呵。」

我竟然可恥的笑了。國家這樣下去要滅亡了,不好笑,不好笑……

「嵇姑娘,靜下心想,譙周也是益州人。用我舅舅的話說,人性都是為了自己嘛。妳想,魏國不管是曹氏還是司馬氏,都是努力拉攏當地世族大戶的。那麼季漢有天滅亡了,他們投降了,少掉許多佔位在益州土豪上面的外地大員,他們可能還要升官。當然,譙周的為人不見得是這樣,但無意間偏袒益州,也是可以理解的。荊州人不也拉幫結派嘛。妳看,我們兩個魏國人也自然走在一起。」
「唉。但百姓也太是非不分了。他們不配活在成都,不配你舅舅,身在福中不知福。」
「呵呵。換個想法,我舅舅走在前面,走得太快,百姓跟不上。或者說我舅舅的路不是一般人走得了的。」
「跟不上、走不了,用棍棒治治!我們明早先痛打一頓這幫不知好歹、不知天高地厚的刁民!」

諸葛茂失去了臉上表情,沒有接話,只給我斟了杯新茶。

斜陽被包間的小窗欄杆切成許多長條,整齊的排在牆角。這一天又快過去了。
茶館裡是這麼的平靜,而明早就是決定千萬人命運的時刻。

「世上還是有很多美好的事吧。」
「例如?」
「例如姑娘彈琴很好聽。來一曲吧?」
「沒那個心情。」
「姑娘此刻殺氣重,可以彈《廣陵散》。」
「呵,壓箱底的曲子,彈給那群豬聽?」
「哈哈……那彈個《霸王卸甲》吧?體現廣場的情勢。咒他們明天完蛋。如何?」
「哈,傻子,《霸王卸甲》是琵琶曲。再說萬一有人聽得懂,走漏風聲怎麼辦?」
「琵琶有瑤琴彈不出的音嗎?」
「不懂別亂說,都能彈。琵琶快,造氣勢;瑤琴慢,凝神韻,注重淡遠清微。兩種樂器精神、彈法不同。送你一個秘書台小吏回魏國當細作,行嗎?」

諸葛茂頓了頓,似乎在認真的思考。

「……不試試怎麼知道不行呢?不都是人做的事嗎?」
「沒人這麼彈過!」
「呃,我們現在做的是前無古人的事,總要有人起個頭吧。」

諸葛茂比我想像中的勇敢嘛。
也是。同一首歌,誰說只能用一種樂器彈呢?自小在竹林裡聽阮咸大哥彈《霸王卸甲》,音律還是記得的。

「來吧。洩露了天機你負責啊。」
「我想他們聽不懂的。」
「呵……第一次彈,彈得再慢一些,減少出錯,可以嗎?」
「請放心。曲有誤,周郎顧,幾百年才出一個周瑜。只要姑娘彈錯了面不改色,沒人知道的。至少我不知道。」
「……好吧。」

滑琴出套,斜陽下揚起一小搓塵埃。
輕撥一絃,琴音繞樑,心情也平靜下來。
爹叫我「縈」,就是希望我藉琴聲克制剛烈的個性吧。

悲劇英雄的故事人人喜歡。

力拔山兮氣蓋世的項羽,在烏江邊看見了故將呂馬童。
曾經出生入死的戰友,竟然已是敵軍的人。
我現在不也做了呂馬童嗎?一個魏國人,竟跑來蜀賊的大本營,幫著抵抗自己人。

豪情狂霸的項羽,打不過機變無賴的劉邦,詭計百出的陳平,寧受胯下之辱的韓信,也是註定的吧。
當今中原已經出不了西楚霸王了。這樣單純的英雄,還沒出山就被同門暗算了。
但我仍然佩服單純的英雄。

諸葛瞻祖孫三代堅持理想原則。這樣的人,往往有個鞠躬盡粹的結局,留給向命運妥協、茍活下來、沒沒無聞的凡人追思。
爹沒有向命運妥協,我也還沒有。

項羽努力殺出重圍,十指在七絃上運轉如飛。

「呵呵呵。」諸葛茂又笑了。
「笑什麼?」

「對不起。姑娘說瑤琴重神韻,這樣「噌噌噌噌」的確沒什麼淡遠的境界,反讓人心亂。」
「對吧?我就說不成的,不彈了。」

看樣子隴西鄉下人諸葛茂也懂些琴。

「你學過琴嗎?」
「小時後學過幾年。」
「真的?來,露兩手。」
「我這凡夫俗子的手,怎麼敢摸上姑娘的祖傳名琴呢。」
「什麼名琴?你彈吧,沒關係。」
「好。」

諸葛茂擺起撫琴架勢,還真像學過的樣子。
他撥絃的手勢略顯生硬,指位點不到琴徽,還要很認真的看一看才下指。而且他沒有泛音和按音,全是散音。小孩子的水準。
他彈的曲子倒從來沒聽過,很單純、很快樂的調子。

「這是什麼曲子?」
「我娘給我唱的兒歌。」
「民謠啊,不錯。你母親教的?諸葛丞相的女兒?」
「不是,親娘。隴西狄道。」
「她還在?」
「不在了。」
「哦,對不起。」
「沒關係。」

諸葛茂邊彈著兒歌邊微笑,真誠的微笑。他有個快樂的童年吧。
同樣從魏國流浪到這裡。他想家嗎?

「等等,剛剛那個下羽音不好,太悲傷了。」
「嗯?」
「換宫音。」
「宮音是哪一個?」
「你沒學過?」
「忘了。」

「唉。」我抓起諸葛茂的手彈上宮音,嗯,這聽起來就對了嘛。

啊呀,我怎麼主動摸男人的手……
諸葛茂很難為情地看著我,四目交接,怎麼辦?

「呃,嗯,嵇姑娘,廣場局勢要人看著,我回去繼續刺探。姑娘可以在包間裡再休息一陣子,我剛付了一個時辰的茶錢。麻煩通知舍妹,就說那個漢中蔣舒的公子和譙老上台,李主簿會明白。」
「好,好,嗯。我一會兒就去。」

諸葛茂慌張的拉開門,「砰砰砰」急著走了。

我不是很討厭諸葛茂嗎?為什麼一顆心噗通噗通的跳呢?這感覺我知道的……
不行,我怎麼能看上粗鄙的鄉下人、沒名沒家底、沒前途的文官小吏呢?不是丟了爹的臉。
爹不會在乎這個,我知道。
但諸葛茂懂的事挺多,思想挺成熟,脾氣不錯,也聽得懂琴,算得上是諸葛亮的後人,長相也還算正派。應該很多女的喜歡他?

諸葛尚說他沒交過女朋友,是純情的人。真的嗎?
但他剛才那樣急急忙忙的走,就是刻意與我保持距離。他對我沒感覺,很明顯的。
我一直冷淡地對他,他對我有感覺才有鬼呢。他一定很討厭我,以為我主動示好,立刻嚇得躲遠遠的。
唉,為什麼我不能學小玉一樣,多點女人味,讓男人像蒼蠅叮花蜜一樣黏著呢?
但我真不喜歡那樣……我是一片孤獨的綠葉,邊緣有尖刺,一拔,手上拉出兩條血痕的綠葉。

會不會他喜歡小玉,礙於義兄妹份上又不能說啊?
他們不是住在一起嗎?而且小玉看他的那種崇拜眼神,難道……
對呀,小玉那麼單純,很容易迷上有點思想、會吹牛皮的男人吧。他們挺配的。

啊,別亂想了。算了。讓他們去吧。真有怎麼樣也祝福小玉。
即使一個人流浪天涯,我也過得挺好。

我慢慢收起爹的琴,裝回布套。
看著空蕩蕩的包間。

然後……
我抱著包間裡的坐墊,一個時辰,靜靜地流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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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六)

帖子 maltz » 2014-04-28, 11:20

(十六)

一夜陰風捲走燥熱,留下不見輪廓的灰沉密雲。天明前下起的斜雨浸溼了人們的布衣,卻溼不透布衣下的筒袖鎧。
我敬佩這些自告奮勇的壯士。並不是我怕走在第一線,只是嫌魚鱗甲太笨重。
今天,是我第一次把父親的瑤琴留在家裡。

隊伍兩側各有一壯漢,雙手撐起的旌旗正是「前線急報魏賊引兵二十萬」、「後方無能貪官擁田千百頃」。人群中還有幾塊大書「忠節」、「公義」的木牌。

我們這一路有不少女眷,她們多半有上前線運糧的經歷。老兵的臉上布滿了歲月風雨的痕跡,不少人在戰場丟失了腿或胳膊。

鼓聲悶倦而孤單,我們聽得見彼此的呼吸。沉重而緊湊的腳步踩過一個個微陷的泥窪,終於踏上石板地。

景耀六年七月十四,我們決定天府之國的命運。

鼓聲暫歇。
太學廣場上數千人或坐或臥,已不見昨日的激情狂熱。
邊上的群眾好奇地打量著我們。一千戶才出一個太學生,認得「忠節」與「公義」這四字的有多少?

陳壽轉身,堅定刻在他蒼白的臉上。他自請擔任這一路的總指揮。

「要廉潔,要公平!」陳壽振臂高呼,破損的嗓音盡力遮掩著疲憊。
「要廉潔,要公平!」

一陣怪風把雨滴打進了眼;短暫的黑暗裡,「風蕭蕭兮易水寒」的悲壯湧上心頭。

父親的魚腸劍我還帶著,但我們不是行刺的荊軻。
我們是被一份辛苦堅持的理想所催生出的百姓。這群百姓挺身而出,為了保家衛國、為了心中的公道與理想而戰。

「明善惡,辨忠奸!」
「明善惡,辨忠奸!」

幾千隻好奇的眼睛看過來。廣場中心的群眾領袖已經聚作一堆。

「上前線,拒魏賊!」
「上前線,拒魏賊!」

「齊心力,赴國難!」
「齊心力,赴國難!」是的,我抬起胸膛,願做一個季漢人。

廣場上議論騷動,他們明白來者不善。

身後戰鼓再起。我們以口號壯膽,一步步邁向廣場中心。
幾個好奇的孩子被父母抱開。快回家吧,今天的太學廣場不是你們的地方。

「廢除北伐,審判姜維!」廣場上的領袖們回應了。
「廢除北伐,審判姜維!」

「外來人口,滾出益州!」
「外來人口,滾出益州!」久經練習,廣場群眾的附和迅速壯大。一個激動的青年上前,衝著我的左耳狂吼,吐沫噴在臉頰上。

我不敢側頭看他。你不歡迎我,我沒辦法。但我身邊很多人不是外來人。他們正勇敢地、理直氣壯地吼回去。
對立的口號在溼涼的空中交鋒,張大的嘴巴,赤紅的耳垂,揮向陰霾的拳頭,卻聽不清對方在叫什麼。

廣場上的阻力越來越大。終於,我們的進路被封。信念的劍,立場的弩,劍拔弩張,一觸即發。

廣場中間的領袖已經組織了好些人,怒氣衝衝地大跨步走來。

我認出了益州馬胖子,左手緊握著袖中那枝兩尺長的青竹棒。

「陳令史?」馬胖子指著陳壽的鼻子,「帶你的人回市場去!」

「我等百姓要上皇宮請願,請天子下詔,即刻發兵,支援前線!請你們讓一讓,雙方不要起衝突!」

廣場領袖們你看我,我看你。
突然他們笑了。發狂地笑,輕蔑、嘲弄地笑。我想用竹棒,把他們的牙齒一顆顆敲下來。

「謠言你們也當真?」
「絕對不是謠言!衛將軍已經秉告天子!」
「傻瓜,你們都被姜維利用了!」
「衛將軍也聽信謠言?哈!我高估他了!」
「諸葛瞻本來就名過其實、祿過其功!」

不,諸葛瞻不是這樣的人,是你們不了解他!
「你他媽才被黃皓利用了!」我努力吼出這一句。廣場迎來片刻的寧靜。

我又衝動了。但我沒後悔!

「做什麼白日夢!快回去!」
「憑什麼太學廣場只能是你們的?」
「我們先來的,當然是我們的。」
「對!就像益州是我們先來的,是我們的!你們外來人口滾出去!」
「放屁!益州是大漢的!你們都是漢人!」
「你才放屁!」

兩派人馬吵開了鍋。辱罵是箭,憤怒是弦,箭在弦上,不得不發。

在激烈的爭吵中,學生領袖後面來了一大幫人。為首一名高壯大漢,正是昨日帶頭呼口號、替譙周發聲的的蔣大鬍子。遠看不覺得,走近了才知道,他比我們高不只一個頭。

「就憑你們這些老弱婦孺,殘兵敗將?」

蔣鬍子全身鱗甲披掛,頭頂一個生鐵片縫綴的伏缽盔,聲若宏鐘,霸氣獨斷。他身後有一百來人,各自穿戴甲冑,腰繫四尺環首鐵刀。

「你們想見天子?我們在廣場上兩個月了都沒見到!憑什麼讓你們見?先過我這一關!」

蔣鬍子邁出一大步,站在兩隊人正中間,雄偉懾人。

「年輕人有擔當,好。」我右邊一個瘦小的老兵開口了。他沒有左臂。

「上過戰場、為國家出過力嗎?說說看?」

「有眼無珠!我爹是前線大員,武興督蔣舒!」
「蔣舒?俺在漢中二十年,沒聽過這號人物,俺只聽說定軍山下的蔣家為富不仁。這幾年靠送錢,走後門上去的吧?」
「你他媽再說一遍?我爹武藝精純,有萬夫不當之勇!臭小老頭!不必我爹出手,我一掌劈死你!」
「土豪子弟,不學無術,作威作福!」
「找打?」蔣鬍子大步上前,雙手一推,老兵跌坐在地!

「喂,怎麼動手呢?」
「他污辱我!」
「他說的是事實!」
「誰敢說我揍誰!」
「有種上戰場去啊!」
「荊州人上戰場送死!」
「益州人孬種!」
「滾出廣場!」
「滾出大漢!」
「滾出益州!」

兩派人馬你推我擠。太學廣場的群眾紛紛加入敵對的一方,聲勢迅速壯大,逼得我們一步步後退。

「益州鄉親,這些外來賤種,霸佔了我們成都的市場!」
「把他們趕出市場!」
「趕出成都!」
「趕出益州!」

千手所指,百口難分,我們退到了廣場邊。
只聽得近處突然鼓噪吶喊,一隊人自小巷轉出,舉著與我們同樣的旌旗,手上提著齊眉竹棒和木盾。

「上前線,拒魏賊!」
「齊心力,赴國難!」

這隊人年輕力壯,喊得中氣飽滿,信心十足。帶頭小將身穿白漆鱗甲,臉上抹了南夷黑油,卻遮不住旺盛的英氣。
是諸葛尚不想被認出來,但不請他帶頭又可惜了。

「貪生怕死的逆賊鼠輩!」諸葛尚指著蔣鬍子的肚子。「前線將士為了你們獻出生命,你們忘恩負義,狼心狗肺!」

諸葛尚開口,讓我們士氣一振!

「土豪父母沒教養,沒教你做人的道理,我們來教你!」
「送了閹賊多少錢,你的尊嚴人格就值多少錢!」
「是非不分,腦子一團漿糊!」
「人家是身殘心不殘,你們是心殘腦更殘!」
「愛益州,愛到吃益州人的屎都說香!」

年輕人在氣勢上佔了上風,既動嘴又出手,一陣擠推,不少人跌在地上,我們又佔回了廣場一角。

「臭小子,都活得不耐煩了?」
「外來人吃益州人的屎!」
「益州人!教訓他們!」
「益州人快來幫益州人!」
「能拿的東西都拿上!」

響應領袖的鼓舞叫唆,廣場上的群眾紛紛加入對罵互推的陣容。有的拖來一旁民家的曬衣竿、有的抱著書箱子、有的提著茶壺,甚至有舉著茶几的。

我深吸一口氣,緩緩從袖裡抽出青竹棒,在對面的人群裡搜索一張最可惡、最欠揍的臉。益州馬胖子一臉橫肉亂顫,好不招搖。

「姜維的走狗!」
「外來賤畜!滾回去!」
「吃屎吧!」
「心殘腦殘益州人!」

「啊呀!」陳壽也被推倒在地上。

天空中突然出現一道黑影,一塊殘磚凌空飛來,我本能地閃躲!

「啊呀!」身旁缺腿的老兵不幸被砸中胸口,登時倒地不起!

「上呀!」諸葛尚大吼一聲,舉起青竹棒,奔向蔣鬍子!

「殺!」兩路人馬齊亮兵器,向前衝!竹棒、刀牌對上環首刀、曬衣竿、書箱、茶壺、茶几、磚頭!
肉身是理想的籌碼,創傷是救國的代價!一道道熱血騰空而起,一個個軀殼撲地而倒!懦夫的葬曲是地喊天嚎,勇者的輓歌是鬼哭神號!成都人打成都人,益州人戰益州人,碎裂的頭!折斷的手!腦漿的紅!斷骨的白!淒雨!厲風!刁民!暴徒!往死裡打!

「這婆娘是益奸!不要對她仁慈!」益州馬胖子認出了我,我還正愁找不到這小人!

「快!快來宰了這婆娘!」馬胖子舉起鐵刀指揮,兩邊四個凶神惡煞衝了上來!好!

「哇呀!」一棒劈狗頭,眼冒金星!

「啊啊啊啊!」竹棒插眼!掙扎吧!

右方刀光!閃!

對!借力!

「啊呀﹏」飛腿跟上,一頭撞穿牆!碎磚灑了一地!

前方鐵刀掃到!低頭!一棒頂狗肚!

「哦嗚!」踹翻在地!凌空腳跟狠踩!

「嘔呃--」呻吟喊娘吧!

板磚來!躲!一棒插咽喉!

「咳﹏」踢下體!

「哇啊啊……」

搞定!馬胖子何在?看見了!正往人群裡跑!你祖宗從小在竹林裡飛奔,沒撞過一根竹子,沒踩壞一隻竹筍!

哈!他跑得比我走的還慢!十步!五步!一步!

他太胖,必須用上全身的重量!

我兩腿奮力一蹬,雙手握緊竹棒,瞄準他後心!我刺!

「噗!」正中頸後!馬胖子摔個狗吃屎,趴在地上一個「大」字,鐵刀飛滾在一邊!

「哇呀!」

正好騎著揍!我打死你愛益州!我打死你外地人滾出去!我打死你上次手下留情!我打!打!打!打!

「啊!哇!嗚!啊呦!」竹棒如雨點密集地落在馬胖子頭上,血水飛濺!打小人!打奸人!打!打!打!打!

「嘔嗚!呃!哎呀!饒命……」青竹皮上黏著頭髮與紅色的頭皮!

手酸了!站起來踹!我踹!我踹!我踹!

「饒命啊!嗚……」一生沒殺過人,這劍也沒開過殺戒!魚腸劍用這廝的髒血來祭,便宜了他!但他罪有應得!

「唰!」索命的刀尖抵著馬胖子後腦勺,入肉三分!只要再狠心一推!

「哇哇哇哇!」馬胖子的手腳瘋狂的揮動,就岸上一隻垂死的青蛙!

不能!不行!這樣會壞了大事……

究竟是情感還是理智,正告訴我這人不能留活口?難道我只想為惻隱之心找到一個藉口?

我站起身,一腳踩歪那張賊臉!

「啊呀!」

「說實話,你祖宗便考慮饒你一條狗命!說!你是不是收了黃皓的錢?」

「當今朝廷,誰不買黃公公的帳吶?」

錯!錯!錯!我踹!踹!踹!踹!踹!

「啊呀!嗚!喔!噗……」馬胖子吐出一口接一口的鮮血,血污中有斷裂的牙齒。

「你錯了!很多人不貪!」
「你們外地人本就有錢有權,當然不必!我們益州人只能靠自己!」
「朝廷就是被你們這幫混蛋污染了!」
「天下烏鴉一般黑!」
「病入膏肓,真以為全天下都像你一般墮落?你配不上烏鴉!你配豬!」

我踩!踩!踩!

「饒命啊…………啊!」

但就在這下一腳上,我心虛了。
我的腳,是踩在一個已經躺在地上,已經自甘墮落的行屍走肉身上。
我本已在他上面,無論再怎麼打、怎麼踩,也只能把他往下打、往下踹。
只要他還活著,依然墮落……

如果活命與飛黃騰達當真是普通人的全部,我為什麼奪走他們的一切?

我沒有動力再踩下一腳。

「滾吧!」
「多謝饒命!多謝!多謝!」

馬胖子手腳並用的在打濕的石板上划著、留下一灘血污與斷齒。豆大的雨點濺起一圈圈暗紅的漣漪。

「砍人啦!」
「出人命啦!」群眾散播著恐慌,向四面八方狂奔。

突然,我懷疑起這一切。
我究竟為何而戰?為了不被普通人害死?為了把普通人踩在腳下?

廣場大亂,戰鼓如悶雷大作。再有兩隊人馬,一樣的旌旗,不同的口號。他們重覆著「吼吼吼吼」的低沉戰吼,每步一呼。擺在隊伍之前的,是一道接地黑漆木盾排成的盾牆,盾牆上凸出的是成百上千的棍棒。零星的挑戰者被棍棒戳倒,拖入牆後,不知所終。

「吼吼吼吼……」兩道盾牆踏著死亡的腳步推進,吞噬著一切反抗的生命。

數千群眾成驚弓之鳥,方寸迷亂。一個走失了孩子被踢倒,趴在地上無助地哭叫爹娘。罷課中的成都太學,正有幾十人試著翻越外牆,好幾個縮牆邊,抱著扭傷的腳。群眾終於擠垮深鎖的大門,挾著啼哭的孩子,背著驚恐的老人,像黃河潰堤一般湧入避難。大路不通,更多人擠向廣場邊上的一條條窄巷。不幸跌倒在地的,被後來跟上的幾百條腿踩著,為即將逝去的性命吼哭嚎叫。

「不要慌!」
「穩住!守住廣場!」
「和他們拼了!」

眼看廣場不保,蔣大鬍子的一百來人從廣場的另一頭飛奔回來,企圖挽回頹勢。
他們身上已經沾染了壯士的鮮血。

我們成功拖住了廣場群眾的主力,但付出了多少死傷為代價?難道那兩隊已經全軍覆沒?

我看向來處,心中忍不住一陣慶幸。身披鐵甲的壯士們英勇地守住了防線,正一路挺進,三面合圍。
而他們身後卻有上百名死傷者,橫七豎八的倒坐在地上。

我看見了白甲黑臉的諸葛尚。

尚弟歪斜的倒在土牆邊,牆上滿是血痕、血手印。

諸葛茂在他身邊。
我遲疑了半刻,是不是該走近。不,比起諸葛尚的性命,這事一點也不重要。

諸葛尚的臉頰腫脹得幾乎無法辨認。

「尚弟!」我跪在他身邊,忍不住哭了。這個卑賤的戰場,配不上諸葛丞相的長孫!

「撐住!撐住!你不能倒在這裡!」

「嵇姑娘,為國捐軀,忠節不屈,是人生在世無上的光榮!」諸葛尚上揚的嘴角沾上了帶血水的沙泥。

「尚弟!」

「姑娘,別擔心!」突然,一隻手拍上我的肩。諸葛尚身旁坐著另一個傷患,就是先前站我旁邊的那位獨臂老兵。那是他的右手。

「俺斷了一條手臂,也挺了過來!」

「嵇姑娘,尚弟的命很硬,這點小傷不會死的。呵呵呵。」
諸葛茂竟然笑了,就是那種皮笑肉不笑的假笑。昨天我們之間的事就像不曾發生過……

「茂子哥,你快去幫別人治療!我沒傷到性命!」
「呵呵,沒傷到性命,卻傷了自尊……」
「唉!哈哈!哈哈!」

諸葛尚的臉有些變形,實在看不出來他真的在笑……

「尚弟看來傷得不輕……」
「嵇姑娘這麼擔心尚弟,我這就背尚弟去朝真觀治療!」
「呵呵呵。」旁邊的老兵也笑了。

諸葛茂這話是故意說給我聽的,對吧?我不是呆子。我懂。

「茂子哥等等,我要親眼看到勝利!看這群逆賊在正義之師面前顫抖!」
「尚弟,傷口要盡快處理才行。留得青山在,不怕沒好戲看!」
「唉!可惜我空有快刀,卻不能出鞘!便宜了這廝!剛才分明已經打落了他的破鐵刀!」
「這個俺可以作證!只是那個大鬍子力氣大、拳頭硬,諸葛公子挨了十幾拳才倒下,後來五、六個人圍他一個都傷不了。」
「嵇姑娘,請提醒小玉姐姐,要她小心這個蔣鬍子!」
「對,嵇姑娘去幫忙舍妹吧。」

夠了,我明白。
但是,我不確定自己想不想看見逆賊在正義之師面前顫抖崩解。任何一個魏國人,只看得見季漢人不戰而亂,自相殘殺。

諸葛瞻的軍隊在哪裡?快來結束這瘋狂的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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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altz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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帖子COLON 3451
注册COLON 2013-01-30, 10:42

(十七)

帖子 maltz » 2014-05-01, 09:51

(十七)

陰雨稍停,密鼓頻催,成都廣場已經慘過去年的洛陽城牆--啃到一半的生果、落單的鞋履、翻折的紙傘、支離破損的書簡、折斷的竹棒、血點子、斷指、屍首……陰風颳來一陣血腥,叫人毛骨悚慄。

齊胸的黑色盾牆上挺著一排青竹棒,三路吼聲一齊向廣場中心推進。嬌小的李密居於陣後,往來奔波指揮,將破綻一一堵上。他說,漢軍與魏軍作戰人數常佔下風,因此擅用兵器陣形、計策謀略。圍師必闕,三面盾陣的殺氣迅速壓垮了百姓的鬥志。

「死守廣場,等援軍到!」 在蔣鬍子那雷鳴般的斥喝下,一大群武裝打手盤據著廣場中心的木台。
「援軍到時,每人加五百錢!敢逃的先吃我一槍!」

原來這些人是蔣鬍子重賞之下的勇夫。

蔣鬍子手中的兵器已經不是方才的四尺環首鐵刀,而是一挺粗大的丈八槊矛,紅穗槍纓隨風飄揚。這是平原上騎馬隊衝陣的兵器,光是鐵槍尖就有半個人身高,槍尖接著等長的鐵槍柄,後面還有一丈的木製槍身,厚重雄偉,令人望之生畏。

「小玉!不能拖到他的援軍來!」
「嗯。在那之前要打倒……差不多一百人!」

小玉皺了皺眉頭。身為盾陣的一員,她手持齊眉青竹棒,站在第二線,來一個對手放倒一個。

「縈,他們都有鐵刀,不好打……」
「這些打手收了蔣大鬍子的錢,只要結果了鬍子,他們沒了賞金,還賣什麼命?」

「嵇姑娘說得沒錯。」尋聲往身後一看,原來是手握白鶴羽軍扇的總指揮李密。

「他們的後台是黃皓,援軍陣容必定非同小可。若軍士們配有連弩,萬箭齊發便能取了主將的性命。但是……」

「不行不行!」小玉回頭抗議。

「李主簿,說好了不用殺人的兵器!」
「是。但他們有鐵刀。」
「我們自詡是正義之師,絕不能殺害自己的同胞!」
「不必殺,打趴下了就好。嗯……」

李密用羽扇敲了敲腦袋。

「沒時間想了!我去打敗這大鬍子!李主簿,怎麼樣?」
「單挑決鬥?」
「對!」
「他看來很厲害。小玉有把握嗎?」
「……不怕他!」
「似乎也沒有更好的辦法……」
「小玉小心,這鬍子蠻力很大!」
「嗯!交給我吧!」

即使是迎向生死未卜的決鬥,小玉的笑容一如往常的純真開朗。

小玉提起齊眉青竹棒,撥開盾牌,昂首闊步邁向敵陣。
東升的旭日從遠方的雲縫裡探出一角,小玉青袍下的銀甲閃耀,與石板上的積水映射出點點金光。

「大鬍子好武藝!」小玉竹棒平指。「比個高下,如何?」

「女的?哈!和女人鬥,勝之不武!」
「大男人,連女的也怕?讓你的手下看笑話?」
「哼!想死?打死了妳,可是妳自找的!」
「呵。我倒不想打死你,打趴下倒是一定的!」

「妳上來!上來!」蔣鬍子怒目圓睜。「其他人下去!下去!」

打手們下台,紛紛站到三面盾陣的出口。小玉則一個飛步上了木台。

「死之前報上名來!」
「就快趴下了,還管人的名字?」
「啊--」 蔣鬍子一跺腳,挺起丈八長矛,大步震得木台砰砰作響,如騎兵衝鋒一般,直直朝小玉刺來,光是凸出在身前的槍身就有一人多長!若真被他刺到,還不被前後貫穿了?就算只被撞到,也得飛上空中!

一般人早嚇得躲開,但小玉雙手豎握竹棒,屹立不動!眼看著槍尖將到,突然向右一個側身,竹棒向左使勁推出!
只聽得清脆的「咚」一聲,竹棒側擊槍柄,蔣鬍子人還沒到,槍勢已被打偏!
蔣鬍子從小玉身邊衝了過去,沒撞到!
「啊!」小玉狠狠一腳隨後踹上,正中蔣鬍子屁股!蔣鬍子受這重重一踢,加上天雨木滑,止不住雙腿的衝勢,竟摔下了台子!
「砰!」蔣鬍子趴倒在台下的石板地上!

「好哇!」一招就打趴了,千餘盾陣軍士以棒擊盾,齊聲鼓噪!

狼狽的蔣鬍子撐地起身,提起長矛,再跨上台!「啊--」他大吼一聲運氣,雙手送出長矛,卻是對準了小玉的頭刺來!
小玉急急蹲下,紅槍纓拂過銀盔!好險!

蔣鬍子收了槍勢,又是同一套路攻來!「啊--」

小玉有了準備,蹲得更快,不同的是她早已橫握竹棒,待得槍尖過盔,便以雙腿之力奮力往上一架,這一槍刺上了天!

蔣鬍子中門大開!

竹棒運轉如飛,「咚」一棒先敲在蔣鬍子左臉,再轉「咚」一棒又敲在右臉!
「啊!啊!」蔣鬍子正痛苦地閉眼張嘴慘叫,小玉祭出一記破山重腿,正中胸口,自己卻受反力,倒退兩步!
而蔣鬍子往後重重坐倒,「啪」一聲竟把木台坐裂,屁股陷在台下!

「哈哈哈哈!」軍士們彼此擊掌稱慶,樂得手舞足蹈!

蔣鬍子好不容易掙扎著站起來,大吼數聲,惱羞成怒!他大跨步衝上來,使上全身吃奶氣力,乾坤一擲!快躲!

「颼--」

小玉正視槍勢,竟不閃躲,只是棄了青竹棒,往下蹲好弓步,圍觀的軍士一陣驚呼!

槍尖與小玉擦肩而過!小玉輕舒猿臂,伸手一抓,下盤退後兩步,丈八槊矛已經牢牢握在手上!該說是蔣鬍子槍術太差,還是小玉看得太準、膽子太大?

「好!好!」小玉不用空手抓來的上好兵器刺蔣鬍子,卻把它平拋給邊上圍觀的軍士。一千多人興奮得上蹦下跳,叫好不迭!

「大鬍子你輸了。撤走你的人吧。」
「哼!」

蔣鬍子不服氣,有從台下打手那討了兵器,一手一把環首鐵刀!

「啊--」雷鳴怒吼下,亂舞刀鋒朝小玉襲來!小玉拾起青竹棒應對!蔣鬍子人高手長,使起四尺鐵刀有如常人使短劍一般輕鬆,小玉若閃躲不及,便拿青竹棒格擋!

「砰!砰!砰!」轉眼間十數回合,青竹棒上已被砍出一道道缺口!

「啊--」蔣鬍子奮力一擊,「嘩」一聲竟削斷了小玉的竹棒,刀尖只在眼前數寸處掠過!好險!
眼看對手兵器見拙,蔣鬍子抓準了機會窮追猛砍,左一刀、右一刀,小玉苦苦閃躲!不妙!我們沒有真正的兵器!

是了,不遠處便是先前馬胖子掉在地上的鐵刀!
還在那裡!
跑過去撿起一看,百鍊鋼,紋路不連貫,鐵匠技術一般般,但總是能用!

「小玉用刀!」我把馬胖子的鐵刀拋在台邊,小玉會意,閃躲間一個翻滾,順手抄起鐵刀,雙手反握,用刀背應敵!

蔣鬍子輪起雙刀一路追砍,小玉揮刀來迎!三刀交鋒,火星四射!

「噹!噹!噹!噹!噹!」蔣鬍子畢竟個頭大、力氣大,五回合的拼搏,每一次小玉都被震得後退好幾步!而且蔣鬍子用雙刀,左右連擊快,小玉雙手握刀,出刀慢但力道較大,卻又不能與蔣鬍子比蠻力……只能抓住他出刀後短暫的破綻反攻!

「打他側面!」李密大喊。對!就是這樣!

小玉似乎聽見了,不再正面硬扛,而是注重側面閃躲。蔣鬍子的進攻接連落空,氣惱之下用力更猛,攻擊之間的空隙更長!小玉的機會來了!

「啊--」蔣鬍子雙刀齊出,砍不到小玉的腿,竟砍破了腳下的木板,露出側面一個大破綻!小玉刀背一沉,猛力砸上他膝陽關穴,中!

「啊呀!」蔣鬍子吃痛,單腳跪在台上!趁現在!

小玉舉刀過右肩,有如揮斧頭砍大樹,轉身扭腰,大喝一聲,奮力一擊,蔣鬍子慌忙左手舉刀擋禦,他力氣再大,一手的腕力如何擋得住雙臂與全身腰力的爆發?

「砰!」一聲巨響!圍觀的軍士先是叫好,卻突然只剩倒抽的涼氣。

蔣鬍子仍跪在台上,頭顱還繫著伏缽盔,卻他的頭卻不在脖子上--像一枝成熟的稻穀、一盞搖曳的元宵燈籠、一段被吹折的樹幹、一座擺盪的銅鐘,孤零零的晃在身體的一側。

蔣鬍子的頭只靠一層脖子皮,連在身體上。

「噹!」蔣鬍子左手的鐵刀落在十幾丈遠的台下。

小玉楞在原地喘著大氣。她的雙手仍然反握兵器,刀勢收在蔣鬍子原本後頸所在的地方。

蔣的打手你看我,我看你,發聲喊,提著刀全跑了。

廣場上很安靜,只聽見那些逃跑者的腳步聲。
另一方遠處傳來「砰砰砰砰」的重甲碰撞聲。

「廣場上的群眾,立刻停止武鬥!」
重甲披掛的成都護衛軍終於到了,軍士大盾護體,遮得連臉都看不見。

「立刻放下武器投降!再持有兵器的以叛亂國家罪名逮捕!再傷人者立斬!」
守城軍士自大街小巷湧現,轉眼就把整個廣場包圍了。

我們的人很聽話,紛紛放下武器。
不久,包圍的護衛軍當中出現一個缺口,缺口中全身赤甲的主帥一個人跌跌撞撞地跑出來。

「為什麼?為什麼鑄成大錯?」

諸葛瞻掛著兩行眼淚,跑過廣場上的零亂與暴戾,荒謬與心碎。
「為什麼?」他對天哭喊了幾聲,便頹然跪倒。場上場邊的軍士見狀,全圍了上來攙扶主帥。

「爹到的正是時候!」
「尚兒?你也在裡面?」諸葛瞻用發抖的手,指向面目腫脹,但精力不減的諸葛尚。

「爹,我們的行動很成功,不用傷人的兵器,以最小的傷亡,將廣場上被奸人利用的幾千個傻學生傻百姓全趕跑了!」
「你糊塗!糊塗!我教子無方!我無能保衛成都!死罪!死罪!」
「將軍!」
「諸葛大人!」

諸葛瞻抽出佩劍,本以為他要刺諸葛尚,想不到竟把劍架在自己的脖子上!幸好被周圍的軍士奪了下來。

「怎麼向這麼多死難的國人交待?啊……」諸葛瞻跪在地上大哭。

以前以為作勢自刎不過是奸雄收買人心的把戲……但我相信諸葛瞻不是這樣的人。
那是他的真情流露。廣場上死傷近百,雖是群眾自發的群毆械鬥,也能算是行都護衛將軍縱容事態擴大的失職。

「那個……那個……」諸葛瞻指著跪在台上的蔣鬍子。一顆頭很不自然地掛脖子一邊,看上去十分不舒服。

「是誰打死的?」

真怕諸葛瞻下一句話是「殺人償命」。

「是我!」小玉大步站出來。「願聽從將軍發落!」

「小玉?妳?」都是自己家人,諸葛瞻緊咬著牙關,說不出話來。

「爹,小玉姐姐是公平決鬥,在場的一千多人有目共睹!」
「沒錯!」
「諸葛姑娘已經手下留情,要他知難而退;是這姓蔣的糾纏不清,自尋死路!」
「這大鬍子用真刀砍女孩子的竹棒,不是男子漢!死有餘辜!」
「對!」

「糊塗!你們糊塗!你們不知道自己做了什麼!」諸葛瞻站起身,奮力地斥責一個個為小玉辯解的證人。

「這是把朝廷命官的後代打死了!必有後患!」

「爹,公平決鬥,打死了怨誰?換我們給打死,也只有認了。」
「你太傻啦!」諸葛瞻重重地跺腳。

「你們這些證人,都是站在哪一邊的人?說的話能信嗎?誰家死了兒子還能冷靜?你把人性想得太簡單!天下幾乎沒有人出了這麼大事,還會認為是自己的錯!你長大了就會知道!」

「長大了就知道,爹怎麼又是這一句啊?今天我們豁出性命救國,阻止姜大將軍被招回來。要不是我們,魏國二十萬大軍就直接開到棉竹關了!」
「逆子!住嘴!你已經闖了大禍!今日所有參加的軍中人都要依法罪!殺人、傷人的全抓起來!」

「啥?」
「亡國言論無罪,愛國義舉治罪?什麼玩意兒?」
「沒天理!」
「將軍為什麼對敵人這麼好,對自己人這麼差?」
「縱容這幫人抗議,就不允許我們請願?」
「執法不公,怎麼服眾?」
「我們手上是青竹棒,用真刀真槍的是他們!」
「我們死傷了好些人!這群孬種還先溜了!要治罪先治他們!」
「對!」
「我們不情願給將軍賣命!」
「將軍要處罰諸葛公子,先處罰我!」
「先罰我!」

一千多人的不滿情緒爆發,一個個對著諸葛瞻指手劃腳。
可憐的主帥沒有反駁,只是站在原處,緊握雙拳,閉目流淚。哭什麼呢?要嘛把我們抓起來,要嘛放了。

如果今天是司馬昭、鍾會站在洛陽,面對群情激奮的將士,會有什麼反應?
還不發表一篇激情澎湃的演說,領頭喊口號,率眾殺進皇宮去,把政敵揪出來就地斬首,以平民憤?

呵呵。這英雄遠去的世道,只有血腥殘忍的小人才配得勝利。儘管他們很快會被另一個血腥殘忍的小人取代……

「諸葛大人!我不是漢人,旁觀者清。能說句話嗎?」
諸葛瞻睜開眼睛,發現是我站在他面前。似乎自覺失態,正色點頭。

「大人追求自己的理想,很好。為什麼一意孤行,不允許別人追求他們的理想?這不公平吧?」
「你們年紀太小,很多事看得不夠遠……」
「不是我們太小,是諸葛大人自以為太成熟!想得這麼遠,有什麼用?這世道已經不允許人想得這麼遠!天下事不是想得遠就能成功那麼簡單!」

是的,諸葛瞻的堅持理想造成他縱容民間的衝突日漸擴大,逐漸演變為蜀漢內部的嚴重分裂。
當然,嚴格說這不盡是他的錯,甚至完全不是他的錯。只是他既不能又不為、無力也無心阻止悲劇發生。

如果諸葛瞻活在他父親諸葛丞相的時代,或許是他一個知心得力的助手。
如果諸葛瞻活在傳說中人人知禮尚義的夏、商、周三代,或許還是一個流芳千古的明君。

但他活在一個英雄消逝,小人遍布的亂世。
他的寬容壯大了他的敵人,他的堅持卻只能約束他的朋友與子孫。

諸葛瞻又閉上眼,靜靜的流淚。我看見他的嘴唇微微抖動。或許說的是:「孩兒教子無方,治國無方,對不起先父,對不起大漢百姓。」

我輕嘆了口氣。

「中常侍、奉車都尉駕到!」 廣場邊傳出一聲么喝。

黃皓來了!

傾刻間,五顏六色的車蓋、彩旗從小巷中轉出。抬轎、掌旗的小廝僕役多如螻蟻,湧入廣場,方才腥風血雨的戰場,竟然像孟春開滿了鮮豔野花的山腰!
我好像回到了洛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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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altz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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帖子COLON 3451
注册COLON 2013-01-30, 10:42

(十八)

帖子 maltz » 2014-05-03, 02:39

(十八)

不!我抬舉他們了。這些牛車蓋、儀仗傘全加起來,才是一個洛陽大官人的排場。養不起馬的縣官才坐牛車;牛車屎多、走得慢還常拉偏。

季漢繼承火德,尚赤。牛車上、轎上的達官貴人們盡是紅色朝服。昨日在廣場上大放厥詞、欺國辱君的老頭譙周也來了,一個大塊頭,坐著四人抬的小木轎,這「光祿大夫」未免晦暗寒磣了些。

抬在大隊官人最前面的是一座三十二人大轎,虎皮胡床上坐著一個小個子,身披金繡白袍、頭戴青玉烏帽。兩個穿戴華麗的官人先一步下了車,攙扶這個小個頭下轎。

「哎呦,看在老夫的薄面上,快別打了。以和為貴呀。快把傷者送去醫治,都是大漢的善良百姓!」
「還呆在這裡做什麼?沒聽到黃大人的話嗎?快去照顧傷者!地上打掃乾淨!」

一聲斥喝,上百僕役自車駕後湧現,奔向廣場各處收拾善後去了。同時,譙周在內的幾十個官人紛紛在黃皓身後聚集站好,眾星拱月。

黃皓有張氣血紅潤的圓臉,一片飽滿的天庭泛著油光,兩道灰白長眉呈「八」字下垂,眼睛、鼻頭都圓,小嘴短下巴,當然沒有鬚鬍。說話和善溫柔,像個鄰舍寬厚的長者。

「唉,老夫一聽廣場上出事兒,沒吃早飯就從家裡趕來了,卻還是遲了一步。幸好衛將軍率成都守軍即時安撫群眾,否則後果不堪想!」
「已經盡快,還是不及衛將軍。」
「黃大人一心為國啊。」
「感謝衛將軍。」

他們還得請人趕牛抬轎,當然慢了。

「各位同僚。」諸葛瞻對眾官拱手作揖。「說來慚愧。身為成都保衛者,卻無法避免如此慘重的傷亡!」
「哎呀,群眾鬥毆隨時爆發,也不是衛將軍能預先阻止的。」
「不!許多成都的軍士參加了武鬥,這是號令不嚴!還有家教不嚴,聚眾生事的正是小犬!」

這父親怎麼當的,竟然把責任推給兒子?不是親痛仇快嗎?

「爹,機會難得,快斬了禍國殃民的奸人!」
「逆子!還在蠱惑人心?來人!把現行犯帶下去,聽候審訊,依法嚴懲!」

「快來人!來人!」
任憑諸葛瞻呼喊,卻沒有一兵一卒出來逮捕諸葛尚。

黃皓的黨羽全在這裡,諸葛瞻手上幾千個兵,三個逮一個,連家丁奴僕都抓回去都夠,何不當回季漢的曹操、司馬昭,大快人心呢?
唉,那樣他就不是諸葛瞻了……

「啊?這就是諸葛公子呀?傷得很重啊……」

雖然被諸葛尚說成「禍國殃民的奸人」,黃皓的眼神裡卻是慈愛憐惜。

「衛將軍息怒。年輕人血性方剛,最易動怒,打個架、受點傷,小事一件,就原諒他吧。小時候學到了教訓,長大了才不會胡來,是不是?不如請諸葛公子與廣場上的太學生領袖握手言和,嗯?」
「如此最好。」
「黃大人寬宏大量,處處為人著想。」
「對,握個手就沒事了。」

黃皓這話邊說,眼神邊掃上廣場,他要失望了。馬胖子這些煽情呼喊的「太學生領袖」早不知逃去了哪裡;沒逃的也許已經躺在死傷者之間。最醒目的,就算台上跪著的蔣鬍子。

黃皓果然看向台上,眼神多留了半刻。他沒有吃驚或懼怕的表情,只是微微點頭。

「不好啊,許多太學生給打死了……國家不幸,得花多少撫恤銀子呢?啊,台上那位可不是漢中的蔣公子,怎麼向蔣督交待呦?」
「他不是太學生!他們是有幕後主使的職業打手,拿鐵刀的!我們只用竹棒!」
「住嘴!這裡沒有你說話的份!」
「讓孩兒把公道話說完!台上那蔣鬍子與小玉姐姐是公平決鬥,兩千多雙眼睛都看見的!況且他用的都是殺人兵器!」
「下去!再說立斬!」

諸葛瞻盛怒之下,幾乎拔劍出鞘!先前毫不猶豫拔劍自刎,現在對兒子好歹克制了些……

「不要一錯再錯!快帶下去!來人!」

諸葛瞻再三催促,終於有一個人站了出來:諸葛茂。
他在尚弟耳邊說了幾句話,尚弟點頭,給他扶著走了。

「唉。年輕人就喜歡決鬥。贏了得意幾天;輸了非死即傷,怎麼這麼糊塗呢?如果蔣督不信這是公平決鬥,不就結仇了?一旦結仇了,多少美言、飯局、禮物、人情都化解不了啊……」
「嘖,這下麻煩了。」
「蔣公子武藝精純,怎麼可能這麼輕易被打死了?」
「未來的大將之才,國家痛失一臂呀!」

黃皓那兩道八字長眉一皺,尾端上揚,再有身後幾十個幫腔的配合,倒有三分威嚴。他們前面的諸葛瞻卻只是孤零零一個人。
「得道者多助,失道者寡助」。廣場上官民好幾千人,為什麼不站出來,一起對付這些狗官?

「唉,學生領袖都不在了。連今日究竟是怎麼一回事都不明白。在場的,誰能給老夫與諸位大人們說說?」

「在下能。」群眾中站出一個大白臉。

「這位是巴西安漢人,姓陳,對不對?」
「是。名壽,字承祚。」
「就是嘛,老夫記性一向很好。呵呵。現居何官職?」
「觀閣令史。在下自學生請願的第一日就在廣場上,知曉一切前因後果,來龍去脈。」
「很好。就請陳令史替我們說說。」

陳壽不僅小細節都記得,分析全局也有理有據,令人信服。
陳壽說,衝突的主要責任,要歸在廣場上的武裝打手。
黃皓面不改色地聽完陳壽的故事。

「好,老夫曉得了。」
「原來是這樣。」
「事出必有因。」
「河冰結合,非一日之寒,積土成山,非斯須之作。唉……」

「陳令史說得很好。觀閣令史秩一百石,太不相稱了,過陣子來找老夫,看看朝廷裡有沒有合適的空缺,好不好?」
「大人,觀閣令史有幸縱覽全國典籍,是在下夢昧以求的職位,今生別無所求。」
「很好。很好。」

黃皓滿臉堆笑,點頭贊許。

「啊呀,原來群眾衝突的主因是一些益州人不喜歡外來人呀。說起益州人的仇外情緒,老夫感觸很深。外地人也要為益州人想一想嘛,五十年前先帝入川,帶來大量外籍官吏,益州人的仕途受到擠壓,現在還給他們一些機會,不也算公平嗎?朝廷必須要照顧到所有人的利益,耐心協商出令各方都滿意的結局。是不是?」
「沒錯。」
「還是黃大人有大局觀吶。」
「益州人佔了大多數,必須有相稱的官吏數量。」

「嗯,譙大人是不是有話要說?」
「是的。」

又是這個腐儒,還有什麼高論?

「自諸葛丞相以來,蔣大司馬、費大將軍、董侍中,一直到衛將軍,都犯了同一個毛病,就是用人的圈子太窄。世上人這麼多種,諸位卻只喜歡用與自己聲氣相通的人。兩川人才極多,但依丞相到衛將軍的用人偏好,十人裡面還用不到一人。時至今日,人才供應青黃不接,而衛將軍聽不見不同的聲音,中央的政令甚至得不到地方與百姓的理解與支持。倘若廣開仕途,將更能與百姓站在一起。請衛將軍明鑑。」
「完全同意。」
「譙大人當世碩儒,樸實敦厚,真正了解百姓。」

「還有,衛將軍與姜大將軍的品格繼承了諸葛丞相,雖然值得敬佩,卻也都犯了同一個毛病,那就是『水至清則無魚,官至廉則無群』。衛將軍為了個人的後世評價,葬送了整個朝廷的處裡政事的效能,因小失大,可說是自私了。而絕大多數的官吏無法做到衛將軍、姜大將軍這樣清廉自持,隨手用盡朝廷的俸祿,自然不會與衛將軍、姜大將軍站在同一邊。官場上不是有句說:『滴酒不沾,諸事難辦;片禮不收,有求必拖』嗎?衛將軍可以帶個頭,允許適度的人情交際與利益往來。」
「說得太好了。」
「衛將軍,請多聽聽譙老先生的話。」

「在下虛心領受譙大人的建議。」

心殘腦更殘!還有公開鼓勵適度腐敗的嗎?諸葛瞻你明明不同意,還虛心領受個頭啊!
讓所有人都滿意?最滿意的就是這些只會應聲放屁的蠹蟲!廣開仕途,大小蠹蟲越生越多,耐心協商、公平分配蠹蟲的利益!

「多謝譙老。老夫又想到,前線打仗耗用這麼多錢糧,如果不是益州大戶慷慨捐獻,軍費從哪裡來呢?『飲水要思源,做人要知恩』,是不是?對了,廣場上的學生不是要招回姜大將軍嗎?姜大將軍連年爭戰,耗損了許多國庫民力,要他停幾年不打,也是人民普遍的希望嘛。衛將軍不也是這麼想的嗎?」

「是。」

口蜜腹劍的奸人!不要被他牽著鼻子走!

「許多百姓自願上前線保衛國家,也是好事啊。人民的意願都是要聽的,不必論斷對錯是非。同是季漢人,大可以坐下來談,何必動手呢?有什麼要求,都可以找老夫想辦法嘛。這樣吧,這件事交給老夫處理,一定為所有請願的百姓找到一個滿意的結果。衛將軍說好不好?嗯?」

眼看閹賊的陰謀就要得逞!所有人的犧牲都白費了嗎?

「廣場上的事就請衛將軍從輕發落,給年輕人一個改過自新的機會。今日之事就這樣了。百姓快回家去吧,安居樂業!」

幾千人竟沒有一個反對黃皓?都被他的花言巧語騙了!不行!

「無恥閹賊!誤國奸臣!休想一手遮天!」

官人、軍士、僕役都了看過來。
黃皓還是滿臉笑容,但那笑容已經僵硬!看你祖宗戳破奸賊的面具!

「我們手上握有證據,黃皓就是煽動廣場學生的幕後主使!衛將軍快斬了奸人黃皓!」

黃皓的一對圓眼瞪得賊大!

「和稀泥的閹賊!你說所有人的話都能聽?放屁!小人的話能聽嗎?正因為你是小人,才覺得小人的話也該聽!你說所有人的願望都應該實現?放屁!貪官的願望能實現嗎?正因為你是貪官,才想實現所有貪官的願望!你一手收錢,一手塞錢,天下誰人不曉,誰人不知?你拉黨結派,雞犬升天,把朝廷攪得污煙瘴氣,國家害得墮落沉淪!你將會被載入史冊,受千秋萬世唾罵!」

黃皓的嘴角不自主地抽動,呼吸沉重!

「鼠目寸光的奸賊!你以為金錢與人情可以打點一切?作夢!你以為金錢能打點司馬昭,與你妥協?以為司馬昭會放任你們這些小丑玩弄權術?作夢!我告訴你這閹賊,司馬昭如果打過來,你就死定了!你身後這些狐群狗黨、豬朋狗友眨個眼的工夫就拋棄你,搶著當司馬昭的走狗,但司馬昭還嫌你們土包子鄉下人,看不上眼!」

「……這潑婦是誰?」黃公公滿臉通紅,伸出一隻顫抖的手指著我。
「廟堂之上不可撒野!來人吶!」
「在!」
「立即斬首!」
「我死也要罵!你這混蛋,只能欺負諸葛瞻這樣的大好人!你是寄生在他身上的害蟲!天府之國是一群堅持原則的人建立的,是一群有能力克制自己自私本性的人打造的!你們這些害蟲、應聲蟲不配享有!坐牛車、坐轎子,真以為你是什麼大人物?你什麼屁理想都沒有!自以為金玉滿堂,實則敗絮滿堂的人渣混蛋!」

「快!快割了潑婦舌頭!」

黃皓的人馬已經包圍上來,正要架起我,突然諸葛茂擋在我與黃皓之間。似曾相識的感覺……

「黃大人,千萬不能鑄下大錯!天下的潑婦都可以殺,但這個潑婦千萬不能殺!」

「為什麼?」
「她是天下名士,魏國嵇中散嵇康的女兒,去年嵇康被司馬昭、鍾會害死,尚有三千洛陽太學生自發為他請願!司馬昭完全不像黃大人,這樣願意聆聽百姓的心聲,因此失去天下民心!這嵇姑娘因為父親慘死,避難蜀中,精神狀態極不穩定,瘋言瘋語,衛將軍因為她是名士遺孤,一路苦苦容忍。黃大人若一時動怒殺了她,愛賢敬士、寬宏大量的一世英名便毀於一旦!但若能赦免這姑娘,不計較她不著邊際的抹黑漫罵,便顯出黃大人不凡的器量。殺或不殺,黃大人意下如何?」

黃皓聽完諸葛茂這段屁話,脹紅的臉色迅速消退,兩道長眉塌回原形,又是一個慈祥的長者。

「……原來是這樣啊!唉,可憐可憐。快下去!快下去!今天就到此為止了,一切交給老夫處理啊。」

不!不能被他得逞!

「你們這些巴蜀蠢蛋還不醒醒,不能就這麼被小人和稀泥騙過了!你們有幾千人,快聯合起來幫衛將軍對付他!快!」
「快帶下去,快帶下去!」
「黃大人,我來!」諸葛茂又要抱起我跑!怎麼都是這個結局?不行!
「快放下我!你也上了閹賊的當!」

「哺嗚--」「哺嗚--」

震耳欲聾的鼓角大作,遮蓋了廣場上一切的爭執。

皇宮門大開,漫天塵沙中,兩川稀有的騎兵數以百計,蜂擁而至,豪華的鼓吹樂隊,蔽日的龍紋旌旗,這是天子的儀仗!羽林軍!
廣場上幾千人只顧著看熱鬧,我卻看見黃皓面露得意之色。

「諸葛茂,天子一向是保黃皓的,是嗎?」
「一起長大變老,幾十年的老相好了。但天子的劍不是黃皓的朋友……」
「什麼意思?」
「就是我不必再抱走姑娘一次的意思。」
「到這關頭還說廢話?」

真想揍諸葛茂一拳!
也想輕一點捶在他背上……嵇縈妳這沒用的賤東西!

率領羽林軍的是一個中年武將,銀盔銀甲,紅纓銀槍丈八點鋼矛在手,背上寶劍七彩閃耀,坐騎是一匹高大的西域汗血戰馬。他濃眉方臉,作金剛怒目,他雄偉挺拔,如天王真身,仙氣凜冽,威風叱吒!這比起諸葛瞻更像天將下凡!諸葛瞻只是天界寫字作畫的文官……

蜀漢天子差不多五十多歲,應該就是他了吧?

「你們天子長得如此體面,應該天天出來巡視,收攬人心,絕不會有腐儒譙周散布亡國謠言!」
「噗--」

諸葛茂你笑什麼?指著什麼東西?

天將身後是一面旌旗,上面寫著「漢順平侯 虎賁中郎將 趙統」。哎,不是天子。
趙天將策馬上前,喝定儀仗騎隊,飛身下馬,見到諸葛瞻與黃皓也不作揖,抬頭挺胸,聲若雷霆,大聲宣讀:

「眾官聽令,虎賁中郎將趙統,奉天子命,率虎賁軍、羽林軍平亂!」

諸官眾軍一聽這話,就像五石散吃多了身子癱軟,盡皆拜伏於地,三呼萬歲。
全太學廣場就剩趙統、我、和拉車的幾十頭牛還站著。

諸葛茂在扯我衣服。

「你放手呀!」

趙天將看了我一眼。

「……起身!」

幾千人同時抖動衣袖,廣場上一陣劈哩啪啦。

「唉呀,驚動了天子,死罪,死罪!」黃皓拍了拍心口。
「動亂已經平息了?」
「正是。多虧了衛將軍即時趕到。敢問天子有沒有請趙中郎帶來口喻,要平息群眾,聆聽人民的聲音?交給老夫與百官協商吧,一定讓兩川軍民滿意。」
「沒有這口喻。」

黃皓「哦」一聲,依然保持微笑。

「但本將帶來天子尚方劍,立斬動亂主使,先斬後奏!主使是誰?」

光這一句,就把黃皓嚇得面如土色!

「主……主使是,是……在台上跪著呢,已經伏法!」

天賜的好機會!

「不!這閹賊在騙你!這蔣鬍子只是小角色,幕後的主使就是閹賊黃皓!趙天將快斬了他!」

「對!快殺了黃皓!」軍中有人附和!

「殺黃皓!」
「殺黃皓!」

附和的人越來越多,廣場上兩千多人整齊吶喊,聲勢震天動地!

「殺黃皓!」
「殺黃皓!」

黃皓雙腿顫抖,倒退兩步,後面那群應聲蟲勉強扶著!

「這……這姑娘血口噴人,有沒有證據啊?」
「有!陳令史知道的!」

眾人看向陳壽。只見他大步上前,除了臉色天生難看,卻毫無懼怕的神情。

「陳令史?你要想清楚啊,不能像這潑婦一樣,冤枉好人!老夫剛剛一片愛賢好心……」
「是。學生領袖裡面有個江油守將、都尉馬邈之子,正是黃大人安插進來,煽動群眾的。」
「冤枉啊!老夫只是做個人情,嘴長在他臉上,他要說什麼,老夫怎麼能控制?」
「不知道他要說什麼,怎麼幫著推薦?黃大人的推薦條子就在太學裡。可作為證據。」
「不,不!不能聽陳令史的片面之辭!要找這個姓馬的來對質!老夫絕沒有強迫他說什麼!衛將軍執法公正,替老夫主持公道啊!」

黃皓這一急,兩行眼淚流了下來。

「不!」趙統寶劍出鞘!
百鍊鋼的劍身,寬闊的雙刃,一道道淬火紋如流水行雲,好東西!

「尚方劍奉旨劈奸斬邪,不必經過律法!揪出叛亂黨徒,一併斬了!」

尚方劍殺氣騰騰,扶著黃皓的幾隻手一軟,竟把老宦官摔在地上。黃皓「哎呦」一聲慘叫!

「我是清白的!」
「不是我!」
「我只是剛好站在這裡!」

應聲蟲們亂了陣腳,邊上已經有幾個轉身開溜,還有不少人踏著小碎步,偷偷站到諸葛瞻這一邊……
而石板地上的黃皓手腳並用,爬向諸葛瞻,一把抱上他左腿!

「衛將軍救老奴!救老奴!」

「諸葛大人!不可以輕信謠言!」

這話竟從造謠第一能手譙周的嘴裡吐出來?正好斬了他!

「趙天將!這個譙周捏造各種亡國謠言!先殺黃皓!再殺譙周!」
「小潑婦安得無禮?」
「你取笑天子父子的名字,還好意思講禮?不等尚方劍,我就替蜀漢百姓殺了你!」
「姑娘冷靜!不能傷人!」
「諸葛茂不要拉著我!你漢人不敢殺他,我魏人刺客隨便殺!一劍先結果了這妖言惑眾的腐儒!」

「嵇姑娘請冷靜,聽我說。」連諸葛瞻也拉著我?

「方才嵇姑娘說,我允許自己追求理想,卻不允許別人追求他們的理想。我一直在想這句話。而剛才譙大人也責備我,自私地追求個人品格上的後世定位。我現在一起回答。對於二位的指控,我無法接受。」
「……」

我與腐儒說出一樣的話?

「一個人在不同的位置上,有不同的責任。身為國家的策畫者,必須以自己的理想刻畫出國家遙遠的未來。回顧歷史,秦廢封建而行郡縣,前漢與宰相、外戚共治;後漢與宦官、名士共治;都是吸收了前人的教訓,總結出新的治國方法。這些改變剛開始受到的阻力都很大,但當政者也不為所動,堅持己見,十年百年後,改革已然成形,便不再有阻力,等待後世再頂著新的阻力,進行下一輪改革。後漢的阻力我們都看得見,譙大人與嵇姑娘都指出來了,一是士大夫中清廉自持的只佔少數,起不了大影響;二是人民的自覺不夠,不懂得請願發聲,不關心國家是非大事。那麼我很明白的說,季漢需要的改革就是徹底的法治,普及的民智教育,與百姓的覺醒、參政。這不是一條容易走的路,但我必須堅持下去!」

「衛將軍說得對,請救救老奴!」

諸葛瞻說完,伸手拉起還抱著他左腿的黃皓。黃皓個頭小,才拉起來,又一把抱住諸葛瞻的肚子,就像還沒斷奶的小熊抱著母熊。

「衛將軍替老奴主持律法,主持公道,不能未審先判!要講證據!」

這時候,李密走到諸葛瞻跟前。

「衛將軍,請聽在下一言。」
「請說。」
「黃皓的性命全憑將軍一念之間。在下知道,衛將軍不希望將個人意志凌駕於律法之上。但請衛將軍想到後果。黃皓在朝中宮中勢力極大,必然聯合眾官群吏報復,一時之間,少數高風亮節之士必然如姜大將軍一般遭到猜忌與迫害。全面黨爭必將造成舉國動亂,有違將軍初衷。當今只須將黃皓殺雞儆猴,其黨人必然不敢造次,以對法治最微小的危害,換來國家的穩定與進步,今日的廣場上死難者的鮮血也沒有白流。這是最好的結局,請將軍三思。」

不愧是李主簿。諸葛瞻就妥協一次吧?

「不不不,老奴必不負衛將軍的一片善心!僅管開條件,什麼都好說,絕對不追究!衛將軍知道老奴最講信用!」
「黃大人講信用,這是大家都知道的。」

諸葛瞻再扶起抱著他肚子的黃皓。

「第一個條件,百官立刻進宮,將前線軍情面秉天子;招集成都武官,商議出兵,如何?」
「當然!當然!老奴對天地發誓,親口向天子報告!」
「第二個條件,接受羈押審訊,若罪證確鑿,的確是動亂的主謀,便依法受制裁,行不行?」
「羈押?關在牢裡嗎?老奴還未定罪呀!」
「不必關在牢裡,只是不能與外界連繫。」
「好說!好說!相信衛將軍司法公正,一定還老奴清白!」

諸葛瞻深吸一口氣,與黃皓四目交接。
諸葛瞻不恨黃皓,我知道。但黃皓恨不恨諸葛瞻?
如果黃皓眼裡真的只有朋友,沒有敵人……
嫉惡如仇與是非不分的人是死敵,那麼寬宏包容與是非不分的人是不是朋友?

「縱虎歸山呀……」

望著諸葛瞻與百官、羽林軍入宮遠去的背影,李密不禁搖頭。
大將軍主簿不算朝廷命官,不能進宮。

「黃皓在宮裡呼風喚雨,要有最壞的打算。唉。」

攪盡了多少腦汁,犧牲了多少生命,郤正所說的「扳倒黃皓的一線希望」就在掌中溜走了。

「我們進去了文吏武尉幾百人,聲音也不小。」
「得看天子最聽誰的了。嵇姑娘說呢?」
「……幾十年的老相好?」
「呵呵。姑娘是女中豪傑,膽氣過人,佩服。往好處想,廣場上衝突的主謀不也是我們嗎?真和解了,我們也睡得安穩。出征路上再談吧。」
「路上?」
「嗯。」

李密搖著白鶴羽扇,轉身走了。

「諸葛思遠呀,想得太遠了,天子不懂,黃公公與他的朋友不懂,天下人更不懂,哈。」李密喃喃自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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