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炎興》 三國末年歷史寓言小說 (初稿完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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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altz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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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九)

帖子 maltz » 2014-05-05, 09:42

(十九)

好一陣子沒來竹林,翠綠天地竟變了色。
竹枝上掛著一串串稻穗般的小花,將朝真觀外的山谷染成一片蒼莽秋黃。涼風吹來,竹葉沙沙作響,竹節嘎嘎有聲,落英飛舞,幽香撲面,神似一片浩渺天界仙境。

我在雲台山看過一次竹子開花,那也是父親他們最後一次聚會。
不久,紅岩下的整片竹林枯黃殆盡,世上也再無竹林七賢。

「縈!妳在這裡啊!」

青袍銀甲、一道熟悉的身影穿縮於群竹之間。小玉隨諸葛瞻他們進宮去,已經整整一個晝夜。

「一個人跑來深山裡彈琴?好有雅性!」笑容可掬的小玉攀著竹枝,嗅了嗅竹花,正想摘下,又收了手。

「好香、好漂亮!朝真觀的竹林從來沒有今天這麼美麗!真想在這裡睡一覺!」

說到做到,面有倦容的小玉躺在一地花草上,閉起雙眼,吐納著漫山竹林生命終點前的璀璨芬芳。

「原來竹子也會開花呀?」
「幾十年才一次。」
「真的?我們太幸運了!縈也來躺在地上試試,好舒服!」
「嗯。」

我不想用殘忍的事實損害小玉的興致。
有人認為死亡並不殘忍,與出生一樣,只是生命的天然周期而已。
但我還是忍不住為這一大片竹林的死去感傷。

「縈,我有好多好多的消息要告訴妳!哈哈哈!但我又好累……」 小玉打個大呵欠。
「可以回朝真觀去,睡我房裡。」
「謝謝!但竹林裡太漂亮,捨不得走!邊說邊睡吧。先說什麼呢?」
「我們能不能上前線?」
「能!哈哈哈!」
「太好了!」

如果是站著,我一定與小玉雀躍擁抱。但我們躺在地上,索性像小孩子一般,在半空裡手舞足蹈。

「我們歸誰指揮?姜大將軍嗎?」
「一言難盡,是,也不是,嘻嘻。」
「怎麼說?」
「從頭說吧。昨天,我舅舅帶著我們兩、三百個文臣武官浩浩蕩蕩地進宮,卻找不到天子。」
「出宮去了?」
「呵呵,縈不了解,我們天子幾十年不出宮一步的。原來他還在後宮休息,嬪妃怕聖上被吵醒怪罪,才說不知道天子的下落。我們還得等天子穿戴整齊……」
「……」

皇帝不急,急死百官。先下令發兵,再讓不管事的天子蓋個璽印不就好了?
但還是那一句,如果諸葛瞻真這樣,就不是諸葛瞻了……

「天子聽了軍情,眼神左右飄忽,拿不定主意。他問群臣魏軍會不會真打來,黃皓黨徒異口同聲,說不會打……」
「連天子都敢騙?」
「謊話說三次就有人信了,或許他們真這麼以為呢。第一個說法是,魏軍集結,只是防備姜維再次北伐。」
「前線漢軍有多少?」
「三、四萬吧。」
「屯個十幾萬大軍在關中,只為了防守三、四萬人攻過來,有這麼傻的嗎?」
「是啊!當時我們也這麼反駁。第二個說法是,鍾會不過是耍弄嘴皮子的文官,沒有軍事經驗,不必害怕。」
「天下大事都不知道?就五年前,司馬昭發兵二十六萬進攻壽春,靠鍾會的詭計打敗了諸葛誕和吳國援軍十七、八萬人呢!什麼叫沒有經驗?」
「啊呀,當時縈在就好了,我們對魏國的內情了解有限,只知鍾會是司馬昭的心腹,就像當年我丞相外祖父過於信任馬謖,眼高手低、言過其實那一類的。」
「……鍾會是言過其實,卻不是『攻心為上,以德服人』的那種言過其實,他是眼低手更低的小人,在戰場上不擇手段,陰謀害人。」
「還有這樣的人啊,不會失去軍心、民心嗎?」

本想接著說:「妳們成都人太單純了」,但開不了口。
中原是名利的天下,見到權貴,全體一跪,緊抱著大腿不放。鍾會可是大紅人,百官搶著巴結的對象。

「中原人太險惡了。不要學他們。」
「喔。對了,黃皓那幫人還有第三個說法:魏國即使打來,姜大將軍從沓中發兵,拒險防守,以一當十,不必擔心。什麼樣的情況能以一當十,這麼厲害?
「蜀道艱險,我是見識過的。許多狹窄處只能容一人行走。」
「嗯?所以黃皓他們是對的囉?」
「姜維要求成都派援軍去把守陰平橋頭、陽安關口,所以他已經自覺本身兵力不夠吧?」
「前線軍情我們不清楚。唉,可惜我舅舅按規定,不讓李主簿進宮。」
「李密是姜維的布署,大大小小的黃皓會以此攻擊他吧?」
「哎呀,同是漢人,為什麼不能相信彼此呢?」
「因為姜維要殺黃皓啊,他們已經勢不兩立了。」
「都當好朋友不行嗎?像我們這樣,嗯?」

小玉在地上伸了個懶腰,側過頭朝我微笑。
父親曾經告訴我,君子之交,還是清淡如水的好。
但我也渴望有小玉這樣的好朋友……這樣下去,我們會不會像黃皓那樣?

「就在這個節骨眼上,譙周分享了他夜觀星象的心得,再扯上玄之又玄的《易經》、《河圖》、《洛書》……」
「用算命的玩意兒證明魏軍不會打來?」
「不不不,譙老的結論是,魏軍可能打來,也可能不打來;打來之後可能退去,現在不打來,以後也可能打來。」
「狗屁廢話!」
「而且他說話好慢,浪費了我們好多時間。」

小玉嗤嗤笑了幾聲,靜靜看著天。
在竹林深處,穹蒼是由脆綠的竹竿、竹枝、竹葉與金黃的竹花組成的。

「結果怎麼樣?」
「群臣僵持不下,天子便要黃皓推薦一個號稱全成都最靈驗的巫師,深夜進宮,一共燒裂六三一十八個龜殼,連卜三卦,都說魏軍不會來!他又能通靈,關老爺、張老爺上身,也說不會來!」
「荒唐!還要問鬼巫的?」
「於是,不派廖化、張翼鎮守陰平橋頭、陽安關口兩個前線重地,就這麼定論了。」
「我操你……」
「呵呵。哈哈哈,哈哈哈!」

小玉笑得停不住,在草地上翻來滾去,銀鱗甲鏗鏘作響。
桓、靈之流的天子,配上非得請示天子的老實忠臣,每個魏國人都該狂笑,但小玉笑什麼?

「小玉是不是太累了……」
「不,不,我想到好開心的事,所以才一直笑。哈哈!」
「為什麼好開心?」
「先說,縈不要因為這樣影響我們的友誼,好嗎?」
「好。」
「嗯。我高升了!哈哈哈哈,哇哈哈哈……」

小玉就像小女孩得到一大串糖葫蘆,世間沒有更幸福的事了。

「恭喜高升!升了什麼官?」
「天子說我組織群眾愛國,忠義可嘉,而且他從小看我長大,很喜歡我,就封我『忠義校尉』,還送我一對寶劍、一匹西域戰馬。好開心!哈哈哈哈!」
「忠義校尉?司隸校尉那樣的校尉?」
「沒那麼大,雜號校尉而已。但還是發財了、變名人了,好緊張、好開心呦!哈哈哈!」

小玉笑得坐起來了。我也坐起來,送上一個慶賀禮貌的擁抱。
伍長、什長搖身一變,成為國家級的高級將官,能自行領兵作戰。
竹花的芬芳蓋過了小玉平日身上的香氣;但在諸葛校尉身邊,我依舊是片不起眼的綠葉。

「敢問校尉大人……」
「不不不,我們是好朋友,縈繼續叫我小玉吧。」
「嗯。小玉會帶兵參戰嗎?」
「的確有任務在身!其實升職也是為了這個,因為規定秩等千石以上才能帶兵,就封個千石的小校尉了。」

呵,一千石!諸葛茂上司的上司的上司秘書令郤正不過六百石……

「什麼任務?」
「帶兵上前線支援!好緊張呦!」
「剛剛不是說不讓去了嗎?」
「天子信鬼巫,百官不信的很多啊。一個姓黃的尚書郎氣得幾乎把那巫師親手掐死!」
「對,該殺!」

不對,殺算命的有什麼用?他再請一個不就好了。

「那時群情激憤,即使黃皓也幫我們說話。他說成都廣場上這麼多百姓自發要從軍報國,何不成全呢?還推薦讓我帶隊!這就是為什麼我高升了!呵呵。」
「啊,千萬不可被這奸詐小人腐蝕拉攏!昨日廣場上幾千人喊著『殺黃皓』,黃皓還敢留他們在成都嗎?提名妳是因為大家都喜歡妳,有道是『擒賊先擒王,……獻媚先獻玉』!」
「嗯,有道理!總之天子下詔募兵,在太學廣場,一連三日。無論募到多少,都交給我帶去沓中!所以我們可以上前線了!」
「太好了!」

我不禁擔心,募兵三日,能募到多少人?小玉光憑打死一個蔣鬍子的勇名,有號招力嗎?
昨日廣場上一共只來了兩千人左右,還算進北地王動員的家丁。他們也不必遠走前線,與親人生離死別。

「再說黃皓吧,有沒有找到罪證法辦他?」
「有!」
「太好了!」
「我舅舅手下辦案神速,半夜在北門逮補了那個姓馬的,抓他進宮對質!當著天子的面,他一口咬定黃皓是暴亂幕後主謀,所有煽動仇恨的口號都是黃皓教著喊的!黃公公其罪當誅!」
「太好了!殺了黃皓!」

等等,那天在茶館第一次揍他,馬胖子擺明了恨荊州人,而那時他還沒有去廣場當學生領袖。即使沒有黃皓指使,馬胖子也喊得出那些狗屁口號吧?
所以說,這馬胖子本色不改,為了活命,又把責任推得一乾二淨?
而這回他咬上了黃皓,立了大功!這還是我又饒了他一條狗命才促成的!天道昭彰! :on_laugh:

「縈妳先別笑,黃皓沒能殺成。」
「為什麼?」
「天子要對黃皓法外開恩,我舅舅率數百軍臣集體反對,一定要法辦黃皓!天子不從,掀桌大怒!」
「去他媽的!要我是你舅舅,當場刺死黃皓,廢天子,另立新君!」
「……縈沒見過我們的太子吧?」
「……連太子也廢了!五子北地王上!」
「呵呵,太亂來了!哈哈哈……嗯,敢頂撞諸葛校尉?推下去斬了!哇哈哈哈!」

小玉狂笑不止,又躺倒在地上。北地王君臨兩川,諸葛家族一手遮天,對他們來說是歡樂的結局。
我身上流著曹操的血液,總是出些奸雄的壞主意,可別把純潔的小玉帶壞了。

「縈,天子與黃皓是幾十年的老朋友了。在老友有難的時候不顧一切,挺身而出,這不是說明天子是個重感情的好人嗎?」
「不行!法律一定要優先於人情!這是妳舅舅苦苦堅持的。」
「但不講人情,人間不就很枯燥嗎?」
「總比腐敗好!」
「我們不也是好朋友嗎?如果縈有什麼事,儘管來找我!我現在說話更有份量了,一定能幫妳,好不好?」
「謝謝,但我寧可被判死刑也不會做這種事。」
「為什麼?那換過來,如果我來求妳,妳也不答應嗎?」

小玉露出失望的眼神。
不是每個人都當得起諸葛亮、諸葛瞻。小玉身上也沒有流著他們家的血液。

「只要不觸法,我一定幫妳。」
「太好了,謝謝!」

我當得起諸葛瞻嗎?不知道。
突然想起父親一句話:「律法,是還在地上爬的凡夫俗子的頸圈。」我還弄不明白。

「然後呢?黃皓謀反作亂,就這麼算了嗎?」
「沒有!黃皓這時反咬我們一口,說我們組織群眾攜帶武器上太學廣場,也是叛亂!」
「我們帶的只是青竹棒,而且是他們先動手的。」
「但黃皓他們引誘我舅舅承認,根據《蜀科》,只要打傷、打死了人,不管是赤手空拳還是銅刀鐵槍,都要經過審訊,決定是否有罪。這一下會牽連到好幾千人。」
「小人脫罪的一貫技倆,拖人下水!」
「嗯!就在這時候,我兄長出來打圓場了!」
「諸葛茂有這麼大面子?」
「哈哈!天子是我舅舅的老丈人,我們諸葛氏的聲音本來就比較大。」
「……」
「我兄長說,天子想赦免黃皓,百官又要堅守律法底線,事情鬧得太大,只有一個兩全其美的辦法。就是讓天子宣告改元、大赦天下!」
「改元?大赦?」
「是,改元的時候可以大赦。過去有罪的、可能有罪的,一刀勾銷,全都不追究。」
「你兄長竟然幫著黃皓說話?」
「天子已經打定了主意保住黃皓,也沒辦法。而且大赦也幫到很多我們的人,讓更多人有機會上前線。」
「也是。」
「黃皓一聽我兄長的鬼主意,樂的嘴都歪了,極力美言,改元大赦就這麼定了,而且越快越好!景耀六年廣場動亂這件事也就這麼算了!呵呵呵!哈哈哈!」

小玉又笑得控制不住了。
改元不是要等到新春一月嗎?越快越好?

「好吧,至少我辱罵朝廷命官也沒事了,晚上睡得香一點。」
「是!縈罵得真痛快!如果進宮去,說不定天子聽著痛快,封縈當個『唾罵大夫』。哈哈哈!」
「……怎能可能靠罵人封大夫呢?秩千石吧?」
「我兄長就被封了!
「他也被封了?」
「他出了這改元大赦的餿主意,黃皓當場提議,可封諸葛茂為『諫議大夫』,天子欣然採用!」
「這閹賊連你兄長也收買了?放個屁就封大夫啦?」
「放屁大夫,哈哈!好,我就這麼叫兄長吧!他在家動不動就很自豪的說:『小玉妳看我多有公德心,連放屁都刻意去後院放!』哈哈!」

小玉都笑得流眼淚了。
我父親被封「中散大夫」,世稱「嵇中散」,雖然父親推辭不掉,世人總覺得當大夫是件很光榮的事。想不到諸葛茂那傢伙一步登天……
簡直是胡鬧嘛! :on_furious:

「那你兄長有什麼職責?在天子面前耍嘴皮、放屁?」
「唉,說到這個我就有氣。」
「怎麼了?」
「黃皓和那群應聲蟲又在老調重彈,說起成都太學生的請願,姜維大將軍必須招回成都!前線諸軍改由防禦東吳的右大將軍閻宇指揮。我舅舅帶頭反對,天子不從。」
「還換將?魏軍都要打來了!」
「前面不是算命說,魏軍不會打來嗎?」
「唉……國家大事能這樣決定嗎?天子卜個卦,看要不要當司馬昭乾兒子算了。」
「呵呵。於是我兄長又放第二個屁!其實這也是為什麼他被封大夫啦。」
「什麼屁?」
「兄長說姜大將軍在沓中擁兵自重,一定不願意交出兵權。請把說服姜維的任務交給他。君臣一致同意,這才封的大夫。」
「……你兄長去解除姜維的兵權?這是什麼花招?」
「嘻嘻。縈這麼聰明,一定猜得到。」

和諸葛茂談過幾次,他是不主張招回姜維的吧?
如果讓諸葛茂主持這任務,只要他失敗了,姜維不就不會被招回來了嗎?

「連天子的命令都不辦?欺君之罪?」
「魏軍如果真打來了,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總之,這樣的結局對我們最好。」
「……妳兄長一連賣了黃皓兩個人情,又撈了個大官做,挺和諧的嘛。」
「呵呵呵。是啊,他的鬼主意很多!」

黃皓不愧是和稀泥的典範,諸葛茂也算半個吧。
天府之國的小朝廷任意兒戲,如何讓人不悲憤絕望呢?奇怪的是,這樣胡鬧的朝廷裡卻有一群正直不阿、有著遠大理想的仁人志士。
總之,我們這些自發愛國的百姓即將跟隨忠義校尉諸葛玉,上前線拒敵衛國,天府之國的種種也只能拋在身後。

「小玉,一天以來我一直在想個問題……」
「好啊,問吧。」
「昨天在廣場上,我差點打死一個很討厭的人,但是我心軟,放他走了,一直覺得自己是名符其實的婦人之仁,但現在也不後悔。小玉打死那個蔣鬍子的時候,心裡是怎麼想的?」
「嗯,縈?」

小玉突然收起笑容,四目相覷。為什麼她的眼睛這麼大、這麼漂亮……

「縈是我最知心的朋友,我告訴妳實話,妳千萬不能說出去,好嗎?」
「當然。」
「當時情況危急,蔣鬍子力氣大,還拿雙刀,我一個不注意就可能被他砍傷砍死。好不容易抓到個反撲的機會,我瞄準後頸,全力揮刀,就是想一刀把他的頭砍下來。」
「……但小玉的刀勢不是收住了嗎?」
「刀背砍不了頭。刀勢會自然收在那裡,也就順便做個樣子,看起來手下留情而已。」
「這樣啊……」

原來小玉不是天生純潔,只是選擇純潔……
即使如此,我尊重、也喜歡她的選擇。

「呼!說出來心情好多了!拜託,這是我最大的秘密,千萬不要說出去!」
「當然。哪天我有了最大的秘密,就來交換。」
「好啊!哈哈!」

我有什麼秘密?除了……

「小玉,你兄長他……和妳沒有血緣關係,對不對?」
「沒有。」
「但你們同居於一個屋簷下,沒人說什麼閒話嗎?」
「呵呵。多了!縈也聽見了謠言嗎?但真的沒什麼,為了省點錢而已。他很正派的!」

小玉笑了笑,卻不是她一貫那種純潔的笑,而是諸葛茂那種皮笑肉不笑的笑。
或許小玉還有一個秘密,還是別交換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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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

帖子 maltz » 2014-05-06, 08:03

(二十)

小玉在廂房睡了,剛走出院子,卻見到諸葛茂一身大紅行頭,手上提了個五彩繡花布袋,樂滋滋地走進朝真觀。
昨日他在廣場又救了我一次……難道他與小玉一樣,也是專程來看我的嗎?

「嵇姑娘!」
「諫議大夫諸葛大人!」
「啊,姑娘曉得啦?」

諸葛茂再三拱手,官場上的噁心把戲學得可真快。

「免禮。另一位新任諸葛大人告訴我了。」
「這麼快。其實諫議大夫沒權力的,叫著好聽而已。還怕被人瞧不起呢。」
「就是。上次聽一個秘書台的書佐小吏說,季漢朝廷在黃公公的運作下,千石大官隨意封,百石小吏滿街走。想不到眨個眼,雞犬升天,小吏飛上枝頭了?」
「姑娘就別取笑我了。」
「怎麼這樣胡來?勞苦功高、遵法守紀的志士仁人看到你們這些暴發戶,如何願意再為國家效力?」
「對對。慚愧慚愧。」

哼。果然學會了祖師黃皓的和稀泥絕招。

「嘴上道歉,心裡不知道在想什麼。」
「真的慚愧。不過姑娘不必老把人往壞的地方想嘛。隨俗些,多點成全信任,少些鄙視猜忌。」
「……好吧。大夫大人。」
「哈哈。跟著尚弟叫我茂子哥就可以了。」
「那多肉麻,叫你鄧茂吧!」
「姑娘不願意人家提起妳的過去,將心比心一下好不好?」

諸葛茂來成都之前,究竟發生了什麼事呢?

「怕我對你不利嗎?」
「也算吧。一直揭發我做什麼呢?讓我被當成魏國奸細抓起來?」
「呵呵,好啊。」
「……那我也舉報姑娘,陪著坐牢行不?」

陪他?諸葛茂言語輕佻,討厭。

「在牢房繼續揭發你?也可以啊?」
「呵呵。對姑娘說句心裡話,我們在兩個國家生活過,能用兩種視野看天下,真是有福氣。」
「怎麼說?」
「如果只站在一個國家的立場,忠君愛國、殺敵報國是天經地義。本國同胞都是英雄,敵國的軍民都是該死惡賊。但我們不同。我們能把同胞與敵人拆成很多種來看,判斷孰優孰劣,決定喜好憎惡。」
「這我同意。以前總喊你們蜀賊。現在蜀賊分成兩種,我很喜歡一些,卻非常討厭另一些。」
「呵呵,看得出來。」
「譬如討厭你這樣油嘴滑舌的!」

嵇縈,為什麼妳一張嘴就這麼賤呢,妳不是真那麼討厭他,卻一直在傷害他、把他推走……為什麼?

「好好。但我卻佩服姑娘膽子大!黃皓是千萬貪官後台的後台,譙周又是季漢第一大儒與第一大糊塗;姑娘在皇宮前面,當著幾千人破口大罵這兩位,污言穢語卻又句句命中要害,真是大快人心!我有姑娘這樣的膽識與洞見就好了,或許能讓天子精明些。」
「你是諫議大夫,必須狠狠的罵他。」
「我膽子小,只敢拐著彎說。」
「不,你諸……諸葛茂也很勇敢啊,幾千人面前又救尚弟、又救我,謝謝你……」
「咦?這句話不像是嵇姑娘會說的呀?」

該死,我的臉好燙!

「那,你來……來朝真觀,就是要告訴我這、這件事?」
「什麼事?」
「你升官的事呀?」

「嗯?」諸葛茂歪著頭。

「啊哈哈,姑娘少往自己臉上貼金了!我是來向家母辭行的。」

可惡,為什麼這麼殘忍地打擊我……

「那不打擾你了……」
「姑娘見過家母嗎?」
「不知道。」
「是,她的身份在朝真觀是秘密。而且她常去青城山閉關。」
「成都西邊一百里、你舅舅廳堂裡掛著的青城山?」
「對!姑娘去過嗎?」
「沒。」
「好,下次我帶姑娘去,山路有些崎嶇難行,但那份幽深恬靜姑娘一定會喜歡。」

這是在約我出去踏青?該不該矜持一下?怎麼辦?哎呀……

「好啊。但趕得及在出兵之前去嗎?」
「呦,我全忘了!」
「那等我們安全回來再說吧。」
「嗯,嗯嗯。」
「說定?」
「嗯嗯嗯。」

諸葛茂搗藥似地點頭。這是在敷衍我嘛。

「姑娘要不要一起來,與家母見個面?妳知曉許多天下大事,又有許多獨到的想法,家母一定會喜歡妳的。」

見她母親?這又是在暗示我嗎?怎麼辦?

「這麼快呀?」

「嗯?」

「啊哈哈,哈哈。一日不見,姑娘嘴巴嘴功又見增進,佔了我便宜了!」
「……」
「人生萍水相逢嘛,同住一座道觀兩個月,也是緣份,呃,道教好像不講緣份……總之,沒介紹也說不過去。」

諸葛茂一熱一冷的,故意捉弄我嗎?
他有什麼想法,為什麼不說明白呢?我的心一直吊在那裡……

咦?諸葛茂去哪了?
啊,在供養箱那裡。

諸葛茂打開繡花袋子,掏出一串一串的五銖錢往箱裡放。出手很大方嘛。

「諸葛茂,你做什麼?
「做功德。嗯?我老是混淆佛道……就捐錢嘛。」
「喔,是令堂的生活費。」
「生病受傷的都到朝真觀來,藥從哪來呢?都是靠道民樂捐的。還供養了姑娘在朝真觀的吃住用呢,快感謝我吧?」
「呦,我欠你多少?全還給你!」
「呵呵,不欠。我一個小吏,哪供得起姑娘那間單人廂房?」

諸葛茂邊說邊掏錢,袋子裡還鼓鼓的。

「全捐啦?」
「是,所有的積蓄都在這袋子裡。一半給朝真觀,另一半用募兵買糧。」
「學習姜大將軍,隨手花盡朝廷俸祿?但你不是找他麻煩去的嗎?」
「呵呵。這事成功了,我大概被魏軍殺掉;失敗了,我被姜大將軍殺掉。總之是用不到錢了。」
「你不想讓姜大將軍被招回來,對不對?」
「喂喂,姑娘千萬不要聽信謠言!」 諸葛茂壓低了聲,「等出了城再談這個。」
「好好。」

諸葛茂真夠意思,為了幫姜維,不讓黃皓起疑,把自己的錢都捐了,展現「不成功,便成仁」的覺悟。

「唉,即使不被殺掉,也會被朝廷通緝吧。總之是回不來了,留著錢也沒用,只求不連累家人。如果先一步改回原姓氏,宣告斷絕關係,連坐法就管不著了吧?……」
「不會啦,你是為了國家好,不會判刑的。」
「回不了家也沒什麼,就流浪吧。中原真的這麼差嗎?洛陽好不好?」
「流浪去洛陽?很難吧,你錢都捐光了,當乞丐?」
「沒有什麼小道觀、寺院,讓旅人暫住的嗎?」
「有,收門票!」
「街頭寫春聯?」
「給管事的塞錢!」
「當個小文吏糊口?」
「走關係!別想了。你們成都人太笨……太善良,很容易相信陌生人,被騙、被整死了都不知道為什麼。黃皓廣結善緣,在天府之國是大魔頭,在中原他還會給欺負的。那裡同僚間勾心鬥角,嫉妒比自己好的,瞧不起比自己差的,高官內鬥失勢,隨便安個貪汙、不孝的罪名殺了。」
「嗯,看來中原是『生於憂患』,我們卻快『死於安樂』了。」
「呵呵。司馬昭、鍾會心狠手辣,換他們當衛將軍,還輪得到黃皓呼風喚雨嗎?天子敢造反?一槍刺在車下,輪子壓過去。」
「……那鄉下地方會不會好點?我老家隴西狄道,鄉親應該比較友善吧。」
「哈,你家鄉的人不是全被姜維抓回益州了嗎?」
「啊……對對對!」

諸葛茂難為情地搔頭。怎麼連這個都忘了?

「後來鄧艾引進胡人移民。你回狄道,連他們說的話都聽不懂了。」
「那就隨便流浪吧。姑娘有經驗,向妳請教去哪裡好了。」
「我們一起流浪吧,彼此有個照應。」
「……哈哈,姑娘又說笑了!」
「……你!你以為我想和你流浪啊,我只是可憐你!你就是跪下求我,我也不和你去!」

諸葛茂這混蛋!我不能忍受他一次次的傷害!我要弄明白!

「諸葛茂你說,你……和小玉有什麼瓜葛?」
「嗯?我那半房契已經歸她了,與我無關。」
「那,你們以前這樣住在一起,會不會有什麼……」
「有什麼?」
「小玉這麼迷人。」
「哦,這個啊。三姑六婆來說親,男人半夜鬼叫騷擾、爬上樹偷窺睡覺洗澡、情書塞進窗縫、給拒絕了鬧上吊,常有的事。習慣了。哈哈。」
「……切,成都人就這麼點出息。」
「呵呵,一旦愛上了就無法自拔了嘛。」
「你很有經驗啊?」
「這是個人隱私,不好談。」

諸葛尚不是說他沒交過女朋友嗎?難道真的和小玉……

「……你覺得小玉漂亮嗎?」
「何止漂亮,天仙下凡呢。女孩子該有的性格長處都在她身上,外加上男孩子的能打!每次有人說上蒼公平,我就忍住笑。」
「那你是不是很喜歡小玉?」
「當然。但很少兄長不喜歡妹妹吧。」
「不是那種喜歡。譬如說,你看見小玉,會不會一顆心上蹦下跳呀?」
「姑娘今天真風趣,小玉是我妹妹,我保護她、照顧她都來不及,怎麼敢想別的?」
「真沒想過別的?」
「呃……不!沒有!姑娘妳這是做什麼……引誘好人犯罪嗎?」
「只是問問你嘛。」
「我……啊呀,小玉那種女孩子我不喜歡的。呵呵。講這個多難為情。不說了好嗎?」
「小玉是哪種的女孩子?」
「就是妹妹嘛。再說下去就是詆毀小玉了,不是兄長該做的事。拜託妳別問了……」
「所以你不喜歡妹妹,喜歡姐姐?」
「或許吧。不不,什麼跟什麼了,姐姐不也是親人?」

原來諸葛茂喜歡姐姐?
我也有弟弟延祖,我從小打他罵他,原來諸葛茂喜歡給人打罵?現在試試看。

「諸葛茂?」
「啊呀好疼!為什麼掐我手?」
「你!你鼓動三寸不爛之舌,站到了黃皓黨徒那邊去,混了個大官做,穿成這副德性,春風得意嘛?」
「別挖苦我了,形勢所逼而已。後面肯定有很多人恨我的。」
「靠你的油腔滑調,放兩個屁就化解了。」
「姑娘妳……」

諸葛茂皺起眉,不再嘻皮笑臉,直盯著我看。
有效了嗎?他愛上我了嗎?真有人這麼欠揍?

「姑娘,看在妳是小玉的好朋友,我給妳一個良心的建議。膽子大很好,見義勇為、肯出頭我佩服,琴彈得好更是景仰。但許多事情都有隱情的,逞一時口舌之快,容易罵到不該罵的,傷到不該傷的。人的忍耐都有個限度。」
「哦。我傷到你的心啦?你忍不下去啦?」
「不是不是。我該罵,我活該,一切都是自找的。姑娘不要管我怎麼想了。朋友的善意提醒,聽不聽隨便啦。」
「朋友的提醒。」

「對。啊,沒了。」諸葛茂終於把袋子捐空,如釋重負地笑了。

他真奇怪,前一刻變臉,後一刻竟沒事一樣。究竟是變臉是裝的,還是後面那笑容是裝的?
他說把我當朋友,那不是非常明白了嗎?為什麼我還心存幻想呢?嵇縈妳是怎麼了?

「隨便說說,別放在心上。怎麼,要不要一起去見家母?我向她提過妳,她很想認識妳。」

死諸葛茂,為什麼反覆玩弄我的感情?
我再也不理諸葛茂了!
我不去!
……

在朝真觀住了兩個月,還真沒見過諸葛丞相的女兒,諸葛果。
諸葛茂說她快五十了吧?真是風采不減,駐顏有術,倒像諸葛茂的大姐呢--青蓮般白裡透紅的臉,風韻優雅的眼神,從容自信的淺笑,白鶴氅、白羽扇,一舉一動吐露著端莊典雅……常年修道竟有這等奇效?為什麼我父親在竹林隱居了二十年,看上去卻只有滄桑與乾癟呢?早勸他不要多服五石散……

「娘,這位便是我上次提起的嵇姑娘。」
「諸葛……夫人。」
「呃,我娘十七歲修道至今,沒成過親。」
「對不起!那,那叫什麼好?姨?大姐?」
「呵呵。叫夫人沒關係的。」

諸葛果柔和的眼神端祥著我,絲毫不叫人難堪。

「姑娘遠自千里而來,希望妳喜歡成都。」
「是,我非常喜歡成都,這裡比中原好上千百倍,感謝諸葛丞相、衛將軍與一班仁人志士多年的努力經營。」
「客氣。」
「過幾天我就要和小玉上前線,為保衛天府之國打仗去了。」
「感謝。放棄自己的故鄉,真不容易。」
「夫……人什麼意思?」
「人總是心向祖國故土的,畢竟那裡有家人朋友,也有兒時的回憶。童年這一關這是最難克服的。」
「那諸……茂子以前不也是……」
「那時全狄道的人都給搬來了嘛。呵呵。」
「姑娘的過去,中原的種種,我聽說了。姑娘果敢堅強,了解自己真正想要什麼,走出特立獨行的人生,非常不容易。」
「夫人過獎了。我的童年就是和家父在雲台山。現在他被司馬昭害了,司馬昭在哪裡,我就不在哪裡。」
「原來如此。但有一天姑娘或許會明白,司馬昭、鍾會不只是兩個人而已,他們是人類,千秋萬代的人類。」
「什麼意思?對不起,我很笨。」
「姑娘一點也不笨。只是因為家裡的特殊情況,還沒往那上面想。很快妳就會想通的。」

諸葛丞相的女兒說話真是玄啊,好似雲遊高士洩露天機一般。其實父親說話也是藏頭不露尾的,但至少我還聽得懂。
父親隱居二十年,諸葛夫人修道三十年,多了十年功力、十年人生經驗,更加深不可測。
諸葛果是個道姑,如果喜愛道家的父親活著,一定很想與她切磋。或許讓我代替父親說幾句……

「娘,說正經的。現在季漢內部腐敗日深,百姓間不能團結,外又有強敵壓境,援軍還派不出手,真正到了『益州疲弊,危急存亡之秋』。娘不如毅然出山,力挽狂瀾,像外祖父當年出茅蘆那樣,繼續救萬民於水火,為萬世女傑之典範。怎麼樣?」
「呵呵。茂子這話我好像在哪聽過啊?」
「是。但忍不住再說一遍。」
「娘這次換個說法吧。茂子知道太虛嗎?」
「知道!太虛就是『道可道,非常道』的道,太虛就是一切!我們都是太虛的一部份。」
「嗯。太虛包括了我們的過去與未來,對不對?」
「是!」
「太虛也包括了我們一切的選擇,對不對?」
「是!」
「所以說,太虛包括了我們過去與將來的一切選擇,對不對?」
「嗯……是!」
「好。那今天娘面臨一個選擇,一個是繼續隱居,不聞不問,另一個是毅然出山,力挽狂瀾,是不是?」
「是。」
「那太虛已經包括了這兩個選擇造成的兩個不同將來,對不對?」
「呃,是的。」
「那麼太虛裡面的這一個娘隱居,另一個娘卻出山了。對不對?」
「呃,是吧?或者還有一個雲遊四方、一個功德圓滿、羽化飛昇什麼的。」
「嗯,茂子這就懂了。所以這一個娘選擇繼續隱居,就別勸我做另一個娘的事了。其他的娘你自行想像。你想得出來,就是太虛的一部份,這個娘就存在。」
「好吧……」

這……這沒道理啊!

「夫人等等!我有句話說。」
「請說。」
「想像出來就存在,這怎麼可能呢?不會因為一個人的想像力,而平白生出一個世界吧?」
「嗯,那是哪一步出錯了呢?」
「就說太虛沒那麼偉大神奇吧。」
「咦?令尊……對不起啊提一次,嵇中散不是喜歡老莊的嗎?」
「他喜歡,不代表我喜歡。有道理的才喜歡。」
「嗯。我就說姑娘很不容易。常人很難突破自己父母與導師的思想範圍。」
「謝謝……我只想說,如果我們只有一個天下,那麼夫人繼續隱居,也就是唯一的選擇了。」
「嗯,可以。」
「那麼夫人有才智力量,為什麼不用呢?」
「這個問題也可以問姑娘。令尊有才智力量,為什麼選擇隱居,而不與朝廷合作呢?」
「因為……因為家父不喜歡那個世道,用一生逃避它。再說就算出仕了,浩浩中原如此,一個人也改變不了什麼,只求不讓中原改變他。」

諸葛果淺笑不答。
父親如果出仕,他這麼聰明,或許能改變很多事情吧,只是他選擇逃避。
同理,茂子的娘應該也有這個能力。只是她也選擇逃避。

「娘,這就不對了。不喜歡這個世道,應該挺身而出去改變它。就像嵇姑娘路見不平,張嘴就罵。每一個人都能改變點什麼。加起來就能改變很多事情了。」
「茂子說得好。但隱居真的就不能改變什麼嗎?嵇大夫的思想我們不都知道了?再說,朝真觀給人療傷、治病、做法事,提供信徒肉體與心靈的寄托,不也作出貢獻?」
「不不,夫人,這種貢獻能做的人很多。夫人是家父那一類人,有能力改變很多事情。」
「姑娘第一次見我,就看出來這些?」
「至少點化一下衛將軍吧。他太理想化了。」
「呵呵。你們年輕人真聰明。但舍弟在乎的不是這一代人的事情。而且現在再說這些,一切都遲了。不是嗎?」
「不遲!眼看著要亡國了,難道無所謂?那可是令尊那一代人辛苦建立的基業呀!」
「基業,是興衰更替的朝代國家,也是文明世代間傳承不息、發揚蹈厲的思想。如果只能保護一個,保護後者是不是比較重要?」
「為什麼只能保護一個?」
「呃,就說昨日衛將軍率文武百官入宮吧。如果他發起狠來,斬黃皓,逼著天子發兵,反而毀了他堅持的法治信念。」
「但我不能眼看好人被壞人欺負!」
「壞人利己,好人利他,看來被壞人欺負這是好人的宿命,是不是?」
「不行!這世間還有沒有天理?」
「有,壞人逼著好人的後代當壞人,但好人也會把壞人的後代感化成好人。讓舍弟做他想做的事吧。如果他與後人做得好。幾千年後,天下就到處都是好人了。」

諸葛果真這麼厲害,能看透百代千年的演進規律?
會不會哪天,到處都是司馬昭和鍾會那樣的人呢?

「嵇姑娘,有些話對私下妳說,好嗎?」
「哦?好。」
「茂子,娘要回青城山住幾個月,妳幫娘打點一下。娘帶嵇姑娘出去聊聊,天黑前回來。」
「好的。」

諸葛果領我走出朝真觀,遠望一片繁花似錦的竹林,落日的餘暉灑在千萬竹枝的頂顛。

「常聽見竹林裡傳來琴聲,是姑娘嗎?」
「啊,不好意思,打攪了。」
「一個女人家琴劍飄零,又嫉惡如仇、聰穎靈慧。再說一次,真不容易啊。」
「是嗎?謝謝……」
「妳還年輕,很多事以後必定能想明白。例如,國家興亡究竟是什麼?」
「……什麼意思?」
「世人多關心利祿功名、軍國盛衰,而隱者往往能看透這些表象。」
「隱者在乎什麼?是不是……文明世代間傳發揚的思想?」
「嗯,姑娘悟性高,這是一個。」諸葛果搖了搖羽扇。「那麼我請託姑娘兩件事,可以嗎?」
「當然!」

隱居高人,諸葛丞相的女兒有求於我?真是榮幸……

「先說小玉。小玉以前沒有女性朋友,姑娘是她頭一個、也可能是最後一個閨中密友。姑娘可知道原因?」
「嗯,不想當綠葉陪襯吧。呵呵。」

就像一片青竹林,分不出紅綠美醜就好了。
諸葛果年輕的時候也是大美人吧。她沒有小玉那樣令人驚豔,卻更耐看,更有內涵。

「姑娘真坦率,這是一個。而且女孩像我們這樣,靠自己思想的很少,之中會武藝、能打敗男人的更少。」
「喔。」
「姑娘應該注意到了,小玉這孩子不想長大,只把妳當姐姐看。但上了戰場,近了權術,雙手要沾染無辜的鮮血,良心要承受罪惡的煎熬。請姑娘幫著開導她。」
「我沒有經驗,怎麼做呢?」
「做一個好姐姐囉。」

慘了,又不能打罵小玉……

「再說茂子。我們都是女人家,心裡很明白,就直說了啊。」
「好。」

難道是要作主婚事?好緊張,手心流汗了,怎麼辦?

「姑娘發現了嗎?茂子有些往事,他很努力地埋藏。」
「夫人知道是什麼嗎?」
「沒問過,但猜得出一二。姑娘和他背景相似,有許多共同話題,或許他以後會告訴妳。」
「好……我問問他,告訴夫人。」
「不是這個意思,了解他的過去,不如明白他的將來。」
「嗯?夫人指的是……」
「就說兩國之間的事吧。茂子有沒有向妳問起魏國?」
「……有。」
「姑娘想不想回魏國?」
「一點也不想。」
「妳一定要明白地讓他知道。」
「啊?」
「多說了不好,剩下的姑娘自行體會吧。只要記得,凡事善解,凡事包容。看出人的過錯很容易,原諒才是成長的開始。」

諸葛果說話好深奧。是我思想太簡單了……

「再說男女的事吧。茂子極力避免談感情,是不是?」
「沒錯。」
「雖然身為母親,我還是要勸姑娘……」

要採取主動?不行啊,我的個性不是那樣……

「我們家茂子不是值得姑娘託付的人。」
「啊?夫人怎麼……我們之間沒有……」
「呵呵,姨是過來人,從姑娘的眼神動作都看得出來。」
「為什麼不值得……」
「母親的直覺。茂子是個有原則的人,不比我那老實的弟弟差勁,只是出身不同、方法各異。而且我看他應該已經有心上人了,才一直避談感情,也是怕傷害到女方。」

原來是這樣……
難怪諸葛茂一直裝傻,原來他真的對我沒感覺。為什麼還一直玩弄我?為什麼要抱我,為什麼要救我,好過份、好可惡……

「嗚……」

我抱著諸葛果哭了,白鶴氅上散發著催淚的幽雅薰香。

「姑娘很聰明,這件事一定會過去的。放茂子追求他的幸福吧,妳追求妳的。」

諸葛茂有他的幸福……

「哇哇哇……」 :on_cry:

「姑娘真是性情中人。嗯,姨現在明白,當年先父看見天水姜伯約是什麼感覺了。這樣吧,等戰事結束,姑娘就隨姨在青城山、朝真觀修道,姨把平生所學都傳授給妳,好不好?」
「終身不嫁嗎?」
「對。」

「哇哇哇哇哇……」 :on_beg:

「當年姨也是妳這個年紀入觀。這裡思想開放自由,隨妳大罵老莊、痛斥儒法,平日裡往來的盡是仙風道骨的高人異士,像妳父親那樣的人。來,這裡有個錦囊,等會兒回去姨寫幾個字,給妳帶在身上。如果對人生絕望了,走不下去了,讓這個錦囊提醒妳,還有姨這一路走。嗯?」

羽扇輕輕拍在背上,她好慈祥、心裡好舒坦。
從雲台山到青城山,難道我天生是竹林裡隱居修道的命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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帖子 maltz » 2014-05-08, 08:5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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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門樓吊上了春節的紅燈籠,迎風搖晃;皇宮外牆懸著絲帶彩球,炫目鋪張。宮門兩邊是字比人大的慶語,右邊是「炎漢千秋」,左邊是「興騰萬載」。官府的鑄幣匠們日夜不休,熔舊鑄新,熔的都是一文小錢,新造的卻是值五百的大錢。在成都兩個月,什麼都貴了。

牢獄外頭聚集著即將被釋放的囚犯家人,他們大聲感謝葛侯,卻不知那不是諸葛瞻的主意。一般成都人臉上並沒有洋溢著歡樂。廣場動亂造成數百人死傷,市街上看得見出殯的隊伍,聽得見家屬的號泣。

小玉本以為募兵三日太短,但到了第三日午後,已幾乎沒有新人報到。我們號稱三千精兵,實際兩千八百,其中有作戰經驗、經過軍事訓練的只佔一半。比照姜維在前線的的三、四萬兵力,對抗魏軍集結在長安的十幾萬大軍,這點援軍似乎是杯水輿薪。

好歹這兩千八百人都是視死如歸、戰意高昂的壯士。李密說,這時候成都竟然還有這麼多人自告奮勇,已經非常令人滿意了。而更令我們感動的,是一百多個年輕太學生也響應了募兵。他們有些自幼學習兵法,是國家未來的大將棟樑──如果他們能活著回來。

那麼留在成都的,多數是愛命多於愛國的吧。他們愛護自己的性命,我們卻要賣命保護他們,保護黃公公廣結善緣,保護季漢天子相信譙周與鬼巫。

景耀六年七月二十清曉,木牛馱糧餉,流馬載兵器,以大將軍主簿李密為嚮導,三千軍士家屬的歡送中踏上征途。

巴蜀道路不似中原四通八達,從蜀郡成都到陰平沓中只有一條主官道。

首先,我們順龍泉山北上,夜宿廣漢雒城。從城牆的規模看,這裡曾經是個繁榮的大城。小玉說,五十年前季漢昭烈帝劉備進攻益州牧劉璋,劉璋兒子死守雒城,雙方都賠上了許多精兵強將。靖侯「鳳雛」龐統就是在攻城時頭中流箭而死。一年後城破,餓殍枕藉,十室五空,此後雒城再也沒有恢復往日的昌盛。

李密卻有不同的解釋。他說劉璋本與土豪富戶共治巴蜀,而季漢四相與士人共治,土豪分散各地,士人集中國都,成都一城獨秀,外地城鄉自然沒落。

龍泉山呈南北走向,過了雒城,山勢轉向西北,漸趨緩和。官道翻山而過,山口上設有一座綿竹關,也是天府之國千里沃野的門戶。其實這裡算不上天險。即使不走官道,穿林爬山,也只須一個時辰就翻過山去了。

過了綿竹關沒看到樹林,眼前卻是廣大遼闊的芒草坡,許多不知名的小黑鳥棲息在芒草尖上。劉備攻劉璋的時候,數萬大軍就屯駐於此,把樹都砍光了。根據北伐漢軍習俗,我們參拜了當年戰死的將士墳塚、包括龐統軍師的墓。諸葛茂說龐統的兒子和我一樣,非常鄙視黃皓、陳祗這幫人,因此受到排擠,外調去涪陵做太守,去年過世。

出了綿竹,下一個落腳處是涪城,也是我們最後的補給機會。二十年前,恭侯大司馬蔣琬以涪城為益州的軍事基地,計畫以水路北伐魏國,但遭到群臣反對,至死也未能實現,後來蔣琬就葬在涪城西山上。時至今日,涪城依然是巴蜀的軍事重鎮,聚集了兵器工匠,我們添購了百來枝鐵鉞戟、銅鐔鐵鎩,都是百鍊鋼好貨。

我嫌連弩裝填起來太囉嗦,便用剩下的積蓄買了十二口「祝融飛刀」。鐵匠說當年南蠻土豪孟獲娶了個蠻族女子,名喚「祝融夫人」;她就善使這樣的飛刀。飛刀不靠筋力而憑技巧,百步外一刀便可封人咽喉,平日只須藏在袖裡,沒事就拿大樹練刀。如果早有這玩意兒,不就能在廣場上取了閹賊的小命?可惜!

諸葛茂聽了,竟還廢話什麼「宦官也是正當職業」,討人厭……

小玉沒為自己購置兵器,她有天子御賜的雙股鴛鴦劍,鴛劍比鴦劍長幾寸,均是彎而不折、吹髮即斷的上品,不愧是巴蜀名匠蒲元進獻的名器。小玉讓我試試,比環首鐵刀還沉,她揮舞起來卻是輕鬆自如,虎虎生風。小玉還帶上了蔣鬍子霸氣的丈八槊矛。她說想找個機會,把這兵器還給蔣鬍子的父親、武興督蔣舒,冰釋嫌隙誤會。既然知道小玉的秘密,我也支持她這樣做。至少能讓她少些罪惡感吧。

涪城之後官道漸窄,人煙稀少,沒有城裡的館舍下榻,夜裡就紮營野外睡帳篷。我嫌熱、嫌軍士齁聲吵,常睡在外面,仰望星月天河,聽蟲鳴入眠。諸葛茂有時也睡不著,一個坐在營邊發呆。管他在想什麼女孩子呢,哼。後來山路走得累了,吃完粥飯倒頭就睡,再睜開眼已是天明。

涪城原本下一站是梓潼,但旅人說那一帶連日大雨,泥石鬆動,怕出意外,臨時改走小路左儋道,經過江油。江油城守將就是益州馬胖子的父親都尉馬邈。馬胖子本應因煽動群眾暴亂問罪,卻因為改元大赦而不被追究。我怕他因為兒子被打了而懷恨在心,私下坑害我們,拉著小玉整晚不睡,好在一夜無事。馬邈接待我們三千人唯唯諾諾,絲毫沒有「外來人滾回去」的狂妄囂張。

李密說,如果真不放心,換下馬邈最好的辦法是讓諸葛瞻上表,廢除江油城的守備。這小城的作用反正不大,只是扼守一條據說能通往沓中的陰平小道。這小道是後漢為了防範西邊羌人修建的備道。但季漢與羌人融洽和睦,陰平小道失修荒廢了數十年,多處橋樑崩陷,早已不能通行。

從江油城再往東北,山路漸多,愈行愈高。又走了兩日,左邊群山間突出一座聳峙雲端的高峰,山勢陡峭,懸崖圍繞。小玉說這是摩天嶺,終年雲霧繚繞。成都的孩子們都相信摩天嶺上住著仙人,還說青城山一些老道士都選在摩天嶺羽化飛昇。

從摩天嶺再向東北,又接回主官道金牛道,通往巴蜀到漢中的第一要衝劍閣。這是一段連綿三十里的山道,突兀崢嶸的直立山壁有數十丈高,缺少落腳之處,只有簡陋的懸空棧道。季漢在峭壁最窄的地方砌石為牆,建立了一座關城,就是劍門關。

三千人馬走上棧道,木板吱吱作響,似乎隨時要整段崩垮,將人車就拋下林木茂密的深谷。為了安全,我們還要加大軍士之間的距離。我們全軍只有十幾匹戰馬,包括小玉受天子賞賜、赤毛黑鬃的西域寶馬,都得用黑布蒙眼才願意走上棧道。

在劍門關的那一夜正好是八月初一改元。軍士們一大清早砍了些竹子,放在碳火上烤,竹節爆裂了砰砰作響,幾個太學生發表炎漢復興的願望,就當是慶祝了。

過了劍閣棧道,是蜿蜒百里的寬闊河谷,分布著雜草叢生的荒田,還有座廢棄不用的關城。李密說這塊地方叫漢壽,關城叫葭萌關。十幾年前曾是敬侯大將軍費禕屯駐全軍的基地;後來費大將軍被魏國降將郭循刺殺,一度荒廢。五年前,大將軍姜維又命將軍胡濟屯兵漢壽,但去年姜大將軍遠去沓中屯田,胡濟這一支軍隊也被衛將軍諸葛瞻等上表,調回南方屯田了。

從漢壽溯西漢水北上,經過陽安關口,便可前往漢中。但我們不去漢中,而是轉向西行,溯白水而上,過陰平橋。這幾日暴雨不斷,山路泥濘,還有幾處土石坍方。老經驗的軍士們早準備了鐵鏟,身強體壯的與小玉在前面開道,我們這些沒體力的,就躲在岩盤穩固的密林裡搭帳設營,保護乾柴,升火造飯。李密送我一大張蠟紙,保護父親的瑤琴不被浸溼。我也把諸葛果巴掌大小的羅綺香囊包在裡面。原來小玉與諸葛茂也各得了一個錦囊,都是慈母的心意吧?裡面不知是否也有字條。

連日陰雨,過陰平橋的那日,橋下的白水濁浪滔天,洶湧的江水在狹窄的山谷間激蕩迴旋,震耳欲聾。幾個小兵推著木牛追著玩,竟推了下山谷去,多少人的糧食瞬間淹沒在萬頃波濤中。李密堅持依軍法重罰樹威信,但小玉不忍心。諸葛茂出面說,反正前幾日才改元,就當是記不清楚日子,記帳在改元那天上赦免好了。幾個大男人跪著哭啊,幾乎要抱上小玉的腿了,一個個誓言死戰報恩。我當時只想,如果是諸葛丞相會怎麼做?

過了陰平橋,直行向西是陰平,右轉向北是沓中。沓中是岷山、迭山之間數百里的深谷,清涼舒爽,群山高處已經沾染了一塊塊早秋的鮮黃。這幾日豔陽高照,白水映著青天,清純潔淨;徐風吹動微波細浪,飄向水邊繽紛的野花;幾尾野雀站上古樹梢,清脆細語。遠遠望見數萬漢軍屯田的成果──山坡上金黃的麥浪波波相連,一年的耕耘終將收穫。

李密說明天就能見到姜維。一千里路,走了快一個月。

漢景耀六年,炎興元年,我成為一個漢人,走向戰場,對抗祖國,挑戰本性,賭上生命,為了延續美好的人間,也為了自在地過上自己想要的生活。我活出了父親的的夢想,他在天之靈一定會高興的吧。

《炎興》第一部.天府之國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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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炎興》第二部 詭道之作 -- 序

帖子 maltz » 2014-05-11, 09: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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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炎興》第二部 詭道之作



看見父親的最後一眼,在九年前的深秋,正元二年,我十五歲。天明時,密雲遮住了烏鼠山顛,後院那棵與我一樣高的樹上,還剩最後三片紅葉,葉子摸上去是溼的。

父親全身披著土色的厚重鎧甲,一開門,屋外的寒風颳進來,兩張習字的草紙給捲得亂飛。

我說:「打仗讓別人去,爹陪我讀書行嗎?」
父親搖搖頭說:「如果爹不能回來,茂子,你要記得爹一句話。」

「不要被人牽著走,要有自己的想法,做自己認為是對的事,就像爹今日這樣。」說完,他躍馬揚鞭,留下一地沙塵亂舞。

父親再也沒回來。

那一年,蜀賊姜維再次來犯,數萬大魏將士在戰場上犧牲,襄武城半夜都是婦孺的哭聲。但我沒哭,只想著父親的遺言。有自己的想法,做自己認為是對的事,就是殺了這個姜維,替父親報仇,不再讓千萬個孩子失去父親。父親常夢想天下統一,三國歸一,也就不會有這麼多悲劇了吧。

一個月後,母親被官府安排改嫁,對象是洛陽的一個遠親,那人不久前喪了元配。我藉口服喪沒跟去,承諾每月寫信問安,誰知從此就斷了音訊。

同一時候,隴西來了一個安西將軍鄧艾,據說他打敗過姜維。我披麻戴孝求見,說要為天下統一奉獻一生,竟然准了。一進兵營主帳,我見到一位英武雄偉的武將,便大聲喊他鄧將軍,想不到那只是他兒子。現在想起來還覺得丟臉……

鄧艾是一個乾瘦短小的老頭,有撮黑白夾雜的小鬍子,坐在角落的陰影裡。那天他穿了一件黃袍,上面繡著許多小戰馬的圖案。鄧艾說話很慢,聲音很低,但一字一句都說在刀口上。後來聽人說他有口吃的毛病,常給人笑。我一想有理,只要想清楚了再說,就不會緊張結巴了。

鄧艾問我家世,又問我成親了沒。我說從小在洛陽有個很談得來的紅粉知己,彼此承諾了要定親。鄧艾慈祥地笑了。他說我們同姓,而他也在這個年紀喪父,家裡窮,只能幫人放牛。鄧艾鼓勵我說,要把輕視與譏笑化作上進的動力,好學不懈。我心裡奇怪,我從沒給人輕視譏笑呀?後來才明白那是他自己的過去。當時我說,只要是我認為對的事,做起來就絕不怕笑罵。

鄧艾聽了點頭叫好,立刻派了工作給我。他說能勝任這事的很少,但他看得出我是塊料子。事成之後不僅大有賞賜,他還要身代父職,替我下聘禮娶親。我很興奮,滿口答應。

鄧艾說,去年蜀賊姜維擄走涼州三縣百姓回賊窩益州。他要我說話不要帶洛陽音,假稱是隴西狄道人,去益州找尋雙親,卻留在成都,打聽蜀賊的各種情報。他會定期派人與我接觸,付我工資。除此以外,我就過著正常成都人的生活,不要叫人起疑。若他哪天調往他處,就接我回北方,替我作媒。

魏蜀兩國雖然交戰,民間卻仍有商隊經常往來。有些商隊其實是「自己人」,我就隨這些自己人到了成都。

去哪裡收集情報呢?自然是第一手的資料--打入蜀賊小朝廷最好。本想試試權力最大、機要最多的尚書台,但那時的尚書令是陳祗,很講人情的。一般人光憑考試成績、沒關係還是進不去。我一來沒親沒故,二來也不喜歡這樣的事。於是我應徵秘書台,尋得一份斗食書佐工作。

秘書台雖然經手眾多公文,絕大多數是非常無聊的,如中央官員去地方巡察先打招呼,地方要求中央撥款建設,尚書台回函說准了,還沒見過不准的。還有許多武官任滿調動,文官資歷夠了升遷……最刺激的,不過是老官員發篇牢騷,世風日下什麼的,提前退休。

秘書台每季編一份「魏國時事」、「吳國時事」,發送給中央與各郡縣官吏閱讀。我幫著編,總覺得他們只看見皮毛,把魏國寫得牛鬼蛇神,遍地荊棘,亡漢賊心不滅。有次我忍不住,說魏國人沒那麼壞,同僚便譏笑我太天真。我一想也對,我這不是來偷你們情報的嗎?呵呵。

要看見更刺激的機密,必須升官。但我不爭氣,老怕樹大招風。上司與同事晚上聚會應酬,我都推掉;同僚把握機會奉承上級,我裝笑代替。在蜀賊小朝廷升遷算什麼呢?過眼浮雲而已。其實我本來也不喜歡這些。

為了怕被人懷疑,頭幾年我住在成都西郊竹林邊的道觀裡。這座道觀叫「朝真觀」,不屬於官府,也不收寄宿費,可說對我有恩。因此我按月捐獻房錢給他們,心裡踏實。我常在道觀裡給父親燒香,許願他在天之靈保佑我打倒姜維,保佑母親生活幸福。現在回想來這真讓父親難堪……哪天我死了,還要妻子去跟別的男人幸福嗎?至於保不保佑就看父親的了。

道觀裡我認識了一個姿容絕麗、仙女下凡似的小姑娘,頭上頂著兩個大髮髻,名叫小玉。平時有很多男孩子來看她、偷看她。小玉喜歡聽我說些歷史與當代故事。但她記性不太好,有的故事道理我明記得講過,她卻毫無印象。但她實在太可愛,也不好責備。

我一直以為自己定力夠,不是那些像蒼蠅一般,成天圍著美女轉的男孩,但我還是常忍不住多看小玉幾眼。我當然不能辜負婚約對象,雖然現在回想起來,那只是小孩子鬧著玩的海誓山盟……但人家萬一是當真的怎麼辦呢?再說小玉是純潔無知的少女,那種暴發大戶幹的喪盡天良的事我不能做。於是我想到一個折衷的辦法,就是認小玉做乾妹妹。後來我知道很多男的正面碰了釘子,迂迴前進,都要認小玉做乾妹妹,甚至還有想認乾女兒的……

小玉竟然答應了我,就認我一個兄長。她又介紹我認識她的母親,其實是義母。她是朝真觀裡的道姑。我在成都是「父母雙亡」的,便認了她做養母。養母年輕的時候也應該是大美人吧,但不是小玉那樣的驚豔四方、男人一見就盯上不放的絕代風華,而是深藏不露、暗吐芬芳的氣質美才女。

拜過義母,我才知道她竟是蜀相諸葛亮的親生女兒,叫諸葛果,我也改姓諸葛了。父親很尊敬諸葛孔明,從小對我說他的故事。我卻不喜歡他為虎作倀,不自量力、屢次入寇,與姜維是一樣的路數。我認賊作母,本有些反悔,但想到她已經隱居二十年,與蜀賊朝廷沒什麼瓜葛往來;而且父親生前很討厭「夷三族」這個極刑,認為父罪不應波及子女親族,反之亦然,所以我也坦然釋懷。就像佛家說的,相聚就是緣份吧。

我與養母諸葛果極少談國事,卻常說諸子百家思想。她雖是道姑,卻一點不像道觀裡的其他人那樣……那樣無知迷信。這樣說好像不太厚道……如果能選擇,誰願意笨吶?養母聰明絕頂,我差得遠了,每次同她說話都有收獲。有這樣的母親是幸運的。

小玉雖然是女人家,卻一心要上戰場「殺魏賊」報國,從小勤練武藝,非常厲害。結拜完的那晚,她與我比武鬧著玩,一掃帚將我打趴在地,幸好沒人瞧見。但小玉很信任我,我偶爾隨口瞎掰,她都當成真理。有這樣乖巧的妹妹真好。

我深怕哪天養母與小玉發現我的身份,會傷心欲絕。我想到一個辦法,就是哪天我要回北方了,就上前線去「殺魏賊」而失蹤。當然這樣她們也會傷心,但不是發現被信任的親人背叛的絕望心碎。等天下統一了再與她們相聚,如果有機會的話。

就這樣,我搖身一變,成為諸葛亮的假外孫,深入虎穴,做著自己認為是對的事--打倒蜀賊,促成三分歸一,一做就是九年。我每天都期待回去,但鄧將軍一直沒有調往他處。他與姜維是一對天生的宿敵冤家,棋逢對手千局少,因彼此而存在發光,呵呵。我只希望自己的情報讓姜維多打幾次敗仗。但我很懷疑,知道哪個小縣開墾多少畝田,對鄧艾究竟有什麼用……

九年來,見識多了,自己的心態轉變頗大。其實守忠信、講道德的「好蜀賊」挺多,很大一批在官場堅持著。成都百姓非常守法,不像在洛陽人情超過律法,被忽視的律法輕重影響到欠下人情的多寡。正因為如此,成都人活得坦蕩舒服,單純互信,頗有點「死於安樂」的樣子,從沒人懷疑我是奸細。哪天三國統一於大魏,我希望這些好人都能活下來,繼續為天下效力。但他們大多忠於他們自稱的季漢,或許寧可殉國而死吧。我常想,如果有辦法讓天下統一,他們又不會死,那就好了。

另一方面,損人利己、是非不分的「壞蜀賊」也不少,近年越來越多。在我進去之後,秘書台來了十幾個新人,上班就是泡茶聊天,關心房子、女人,說些很露骨但不好笑的笑話。在公務上,這幫人的書法簡直是孩子的手筆,正經事一問三不知,還怪我太認真。有時真希望他們被魏軍在戰場上……淘汰掉。但後來我明白這些人都是靠行賄、耍小花招進來的,不必上戰場,也不會殉國,隨時準備逃跑投降吧。他們也是人家的父親,我有什麼權力詛咒他們呢?只能希望他們慢慢變好。

成都百姓也有討厭的一面。他們時常無理取鬧,一點點不滿意就辱罵官府。中原的官府可以繞過律法,任意逮人打人,但這裡不行。這些刁民是身在福中不知福,只知道騎在我們頭上拉……真該送他們去中原,吃吃大人的板子。

姜維在成都是個很受爭議的人物。有趣的是,喜歡姜維的多半是「好蜀賊」,而討厭姜維的常是「壞蜀賊」。毫無爭議,姜維是個奉公無私、磊落光明的人;如果當年他不降於諸葛亮,在魏國也應是前程似錦的吧。有陣子我同情他,怎麼為這樣一個沒前途的小朝廷效命;但現在,或許是耳濡目染了「好蜀賊」的思想宣傳,我反而更佩服他,因為他有勇氣,做其他人不敢做的事,也有自己的想法,做他自認是對的事。

再怎麼同情、佩服姜維都沒用。我的任務就是打倒姜維……除非我叛變。但我怎麼可能幫殺父仇人呢?那簡直比不孝還更不孝,三頭六臂都不夠砍了。再說,只要打倒姜維,鄧艾就會被調走,我就能回洛陽成親、找親娘。九年來我一直不敢寫信給她……

世事難料,就在這個月,竟出現了「打倒可恨的姜維」與「不打倒可敬的姜維」之外的第三種可能。機會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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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帖子 maltz » 2014-05-12, 11:34

(一)

「田叔!」 才剛走回茶館坐定,要見的人就進來了。
「誒!」

來者是個中年男人,肚凸面圓,膚色偏黑,兩道向上挑的細眼,頭上一頂倒扣大碗似的黑皮帽,蘆木染的土色圓領錦袍是低調的奢靡,二寸牛皮腰帶是外洩的豪邁。他身後另有兩名粗壯的帶刀男子,合力扛著一口雕花樟木大箱。往來長安與成都的蜀錦商人,每跑一趟的交易總在千貫以上。

「來,田叔這邊請。」
「好勒。你們兩個留在這裡。」

田叔一個人隨我走進茶館最裡頭的包廂。朝陽與蟬鳴從小窗上的柵欄斜透進來,田叔挑了個最陰涼僻靜的角落坐定,我隨後拉上木門。門上這一格格的白紙,真的能隔開聲音嗎?我突然懷疑。

「田叔氣血紅潤,發福啦?」
「哦?呵呵。」田叔揉了揉肚腩,四下張望。
「茂子,怎麼茶館地上牆上有血點子啊?發生了嘛慘案?」
「是啊,有人受傷了。剛才門口擠得很,田叔若早到些,可能給擋在外面了。」
「驚動了官府嗎?」

田叔壓低了聲音。「如果不安全,咱最好還是換個地方……」

田叔操著一口幽州口音,與益州話相去甚遠。他本名田續,是當年助曹操征三郡烏丸的田疇的親族後人。田疇無嗣,朝廷便讓他承襲了關內侯的爵位。一般人封侯了,總想待在家裡吃香喝辣、結交顯貴;但田叔說自己是個閒不住的人,偏好這「蜀錦買賣」的事業。

「田叔放心吧,我已經花錢消災,私下和解了。其實也是應該的。呵呵。」
「呦,機靈。怎麼說是應該的?」
「剛才一位姑娘被成都鄉親們群起圍攻,叫人看不下去了。」
「這姑娘被打得受傷流血?」
「不不,是她打人。被打的那個男的常在茶館裡大呼小叫,我也覺得她打得好,呵呵。」

「驃悍!為民除害,哈哈!」田續豎起大姆指。

成都也許會說:「無論如何,打人都是錯」。
現在回想,那姑娘也是下手過重了。為什麼我當時想幫她呢?「群眾不能移也」,我似乎特別不喜歡跟著群眾走。
雖說有人就是這麼欠揍,但我們是否有執法者的見識與權力呢?嗯……

「茂子,那姑娘心裡肯定感謝你吧?你這年紀,也該找個本地閨女成親了。」
「田叔說笑了。那姑娘操的是洛陽口音,上個月才來茶館彈琴賣藝,是位雲遊的琴師吧。」
「喔?會彈琴,洛陽口音?」

田續皺起兩道粗黑大眉,左思右想。

「是不是瘦瘦高高的,長臉蛋兒、尖鼻子、目露凶光,腰上還插了把匕首?」
「咦?田叔怎麼知道?」
「哈哈!巧了!」田續撫掌大笑。「這次我來成都,就是帶這個姑娘來的。」
「哦?和田叔一道來,是老頭子派來代替我的嗎?」
「哈哈!茂子你混得這麼好,哪能輕易讓你回去?」
「……嗯,呵呵。」

成都很多人知道鄧艾大名,所以只叫他「老頭子」。

「再說司馬晉公消滅了諸葛誕餘黨,下個目標自然是揮軍平蜀,正是需要你出力的時候呢。」
「是。老頭子等了這麼些年,上面終於給他機會,轉守為攻啦?」
「呵呵,不是給老頭子機會。」
「嗯?」
「呃,這個你不必知道,當田叔沒說啊。」
「那……那位彈琴的姑娘是不是田叔帶來的自己人?」
「不是自己人,散關故道上萍水相遇而已。」

做我們這一行,機密不叫機密,叫 「你不必知道」。知道的越多越危險,再問下去也是枉然。
其實有「自己人」在身邊也不見得是好事。萬一她不小心被抓,把我供出來怎麼辦呢?
比起長遠的恐懼,偶爾的孤獨還容易忍受些。

「好了,說正經事兒吧。」
「嗯,有件新鮮事。就四、五天前,幾十個人靜坐在太學廣場上,面對著皇宮請命。人數迅速增加,今日差不多有一千人了吧。」
「我也看見了。不就是房子被拆、田產被奪,申冤無門的農民嘛?我們那兒天天有,不新鮮。」
「不是農民,是太學生。」
「太學生請命?就去年洛陽三千太學生上書,要留下嵇康一命那樣的請命?」
「是。但成都人不會替官府判死刑的說情吧?他們想招大將軍姜維從沓中回來。」
「真的?」

田續雙眼一亮。認識他七年了,沒見過他眼睛睜這麼大!

「這可有意思了!茂子你估算這事兒後勢發展如何?請命的會不會給官府壓制下去?」
「官府,指的是衛將軍諸葛瞻的成都駐軍吧?嗯,他對言論批評一向寬容。只要群眾不動手,應該沒事的吧。」
「呵呵,諸葛瞻你比誰都清楚,信你的。」
「謝謝。學生鬧一陣子就會退去吧,學業前程要緊。將在外,軍命有所不受,姜維賴在沓中不回來,成都也沒辦法。」
「為什麼不派人去拿姜維回來?」
「諸葛瞻一心維護律法。姜維只要沒犯法,就不能抓他。」
「自綁手腳,這小朝廷鬧笑話了,哈哈。」

小房間裡有些悶熱,田續從懷中掏出一把白鶴羽扇,邊搧風邊沉思。
傳言諸葛丞相最愛用這樣的羽扇。這東西在當今成都幾乎是人手一把,可憐了白鶴。

「茂子,你確認一下。成都廣場上只有學生?」
「田叔這是什麼意思?」
「你以前對我說過,很多成都人不喜歡姜維。這些人會不會上廣場,幫太學生一把?」
「嗯,很有可能。」

很多人不喜歡姜維,因為他連年動兵,白白犧牲士卒,虛耗國力。
的確,蜀軍在姜維手上是折損了不少,但就我在秘書台看見的公文統計,卻是魏軍死傷更多,而姜維常搶奪魏國的物資與百姓,也不耗損過多國力。也許姜維刻意誇大戰果吧?如果在魏國看公文,戰局就倒過來了。

「茂子,你上次又說,成都喜歡姜維的人也不少。是不是?」
「是的。他們一心光復漢室,而且敬仰姜維的人格。」
「這兩派人,就你看,會不會在廣場上起衝突?」
「咦?什麼意思?」
「茂子你想啊,當年在咱中原,你那時還小,或許不清楚,也是分兩派:一派曹爽,一派司馬太傅、當今晉公的父親。起初兩派人不和,只是嘴上說說,後來越鬧越大。茂子知道高平陵那檔子事兒嗎?你那時大概……十歲。」
「知道。曹爽那幫人全完蛋了。還有個夏侯霸投敵來蜀國。」
「沒錯。高平陵事變之前呢,兩派人馬實力差不多。但之後就是司馬一派獨大。接下來甘露之變,連天子都被……你懂啊。這都是遲早的事。」
「我明白了,田叔認為,支持與反對姜維這兩派會越鬧越凶,然後出現一個勝利者。」
「就是。反對姜維的人在皇宮前面賴著不走,不是刺激著支持姜維的人站出來對抗嗎?如果不即時平息,任憑衝突擴大,蜀國內亂是肯定的事--就中原的經驗來看。」
「衝突不也有可能越來越小嗎?」
「哈,茂子你喜歡當和事佬,田叔也是這樣的個性。但大多數人愛把小歧見擴大成不共戴天之仇。你看,你對姜維沒有咬牙切齒不是?」
「嗯。各為其主嘛。」
「對。總之蜀國大內鬥,對咱可是大好的機會!你緊盯著這事兒啊。」
「是。」

田續這笑容,就像生意人靈光一閃,悟出萬貫商機,剛才睜得奇大的眼睛又瞇回兩道斜縫了。
當初魏國內部分裂,蜀軍還是費禕掌政,沒有大動作;如果今天蜀國亂,鄧艾、司馬晉公應該能把握機會吧?天下統一也不再是夢想了……
這樣來看,是不是該主動安插自己人去太學廣場,鬧得越大越好?

「田叔,太學廣場裡面有……自己人嗎?」
「呵呵,你腦筋轉得快,有前途。但這一塊兒不是我負責,當真不知道。但成都數十萬人口,總有幾千幾百個願意拿錢說話辦事的吧?就看找不找得上他們了。」
「喔……」

從促進天下統一,結束一切戰事的最終目標看來,我應該盡力促成蜀國內亂,但內亂一定會白死很多人。把好好的人害死,不是我應該做的事吧?
能不能讓蜀國不亂,還能統一天下呢?

「呵呵,茂子這次的消息特別重要……」

田續從懷中取出一個木盒,打開木盒,裡面是塊刺繡青錦。

「怎麼樣,漂亮吧?」

這塊錦布少說值個三貫五貫,賣掉捐給朝真觀好了。
嗯,剛剛鬧事打人的姑娘是魏人,用大魏的銀子打點擺平,十分妥當,呵呵。
但總不能就這麼收了吧?先推辭一下。

「漂亮!田叔,我只是書佐小吏,這太貴重了。而且我只是做我該做的,留給老頭子賞別人吧。」
「我知道你個性不張揚。但茂子你想啊,你的同僚們出生入死,勞苦功高,就你一個不拿薪水,顯得他們好像很貪心似的。」

原來我真有同行!我知道自己不必知道的事了! :on_ohhehe:
田叔似乎也知道自己失言,表情有些僵硬。呵呵。

「哦……那就感謝田叔了。」
「不必,我也是做我該做的。哈哈。」
「田叔,即使蜀國不內亂,單是招回了姜維,兩國不再起戰事,我是不是也能回去呢?」
「你真要回去,也不能逼你留下來吧?只是你回去得小心……」
「小心什麼?」

田續欲言又止。
我在蜀國住了九年,有一官半職,還自稱諸葛丞相後人呢。也許國內不信任我,怕我是奸細?

「老頭子會替我主持公道吧?」
「問題是老頭子保不保得了你?憑他那個性……田叔說句心裡話啊,你留在成都比較好。」
「哦……」
「茂子,田叔看的人多了,你想回去,心虛了,怕事跡敗洩,杯弓蛇影,疑神疑鬼,這很正常。你卻不必怕。你本性低調隨和,沒人想對付你;就算對付你,你也能化解掉。」
「謝謝。但我主要不是心虛……」
「嗯,我看你也不像,你是憑理想來做的,不是看在錢的份上。那田叔知道了,你是良心過意不去。這也很常見。」
「喔。」
「呵呵。就當是騙傻子嘛。成都人天真,沒有警覺心,給騙了也是他們咎由自取。」

不能這麼說吧?騙人的還怪人笨,給他騙?官府不抓騙子,反把被騙的人抓起來關嗎?
但田叔不是漢人,他不能體會成都人的想法……

「田叔,我覺得自己辜負了成都人的信任。」
「這倒是,你是諸葛亮的外孫,人家特別相信你。但別這麼想。這種事兒蜀國也正對我們做。你以為姜維沒人潛伏在魏國?多了。」
「不能因為人家偷東西,自己也偷東西吧。再說魏國三分天下有其二,真要派人,也是我們派得比較多嘛。」
「咳,兵不厭詐!你知道宋……春秋時宋那啥……」
「宋襄公?」
「對啦。兩國交戰,別充君子,正大光明,就太傻了。再說打聽情報不算什麼。又不是要你當刺客……」
「對了田叔,我一直想問一個問題--刺死費禕的郭循真是我們的人?」
「當然,呵呵。但後來內部檢討,那次行動是弊大於利,費禕死了,換個主戰的姜維管事,更麻煩!哎呀,剛剛的話你裝作沒聽見啊。你這小子笑嘻嘻的,老害我亂說話。」
「嗯嗯。我們現在還派刺客嗎?」
「這還用說嗎?殺一個是一個。」
「蜀漢一兩百萬人口,殺一個再上來一個,難道一個個都要殺光?」
「沒那麼可怕啦。啊呀,田叔年輕的時候跟你一樣,左右為難。但天下事兒就是這麼殘酷,你再大些就明白。我們就是幹這一行的,要認命。俗話說:行行出孝廉,對不對?」
「專職的叛徒也能出孝廉嗎?」
「唉……再過幾年你就懂了。」

田續越說語氣越急促,眼眶竟有些溼了。

「那……田叔,等到天下統一,我們就不必幹這一行了?」
「當然囉……但匈奴鮮卑也是要打的。你不會剛好懂胡語吧?」
「一點也不會。」
「那就沒你的事了,哈哈。」
「什麼時候天下才不打來殺去呢?」
「你和胡人還講道理啊?他們整村整村的燒掉、抓孩子吃掉呢。看看眼前吧,我們幫大魏統一天下,長痛不如短痛,為祖國立大功啊。」
「嗯。」

說實話,立功不過是影響別人怎麼看我。但這不重要,我只在乎我怎麼看自己。
再說下去也沒有結果,我只有點點頭。

如果蜀國真的內亂,魏軍應該會攻進來,我也快能回去了。
我該怎麼回報母親與小玉呢?怎麼回報幾年來認識的這麼多「好蜀賊」呢?要趕快想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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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帖子 maltz » 2014-05-15, 08:16

(二)

「宫音是哪一個?」
「你没學過?」
「忘了。」
「唉。」

視線交接,肌膚碰觸,面紅耳赤心亂跳,啊啊啊啊…… :on_blush:

「呃,嗯,嵇姑娘,廣場局勢要人看著,我回去繼續刺探。姑娘可以在包間裡再休息一陣子,我剛付了一個時辰的茶錢。麻煩通知舍妹,就說那個漢中蔣舒的公子和譙老上台,李主簿會明白。」
「好,好,嗯。我一會兒就去。」

頭也沒抬,我就這麼軟弱地逃跑了;更怯懦的是我沒跑遠,還站在茶館門口,心裡七上八下。
現在回去也來得及。但我該說什麼呢?

「嵇姑娘,我倆同為異鄉浪子,又都喪了父親,彼此感覺特別親切。我把妳當『自己人』,嗯嗯。」
不行不行,這樣誤會更深。而且她不像成都人單純,老是懷疑我,光那眼神就能穿透我了。這「自己人」經不起她解釋推敲。若把秘密讓她知道了,她因殺父之仇這麼恨魏國,還不宰了我?

「妳真是個善良的人,我們今後做好朋友行不行?」
嗯,小玉拒絕男孩子都是這一句。不,鬼才相信今後能做好朋友呢。再說嵇縈老愛破口大罵,說她善良,反要被誤會是在諷刺她。

「我們私奔吧!」 捧著她的臉越靠越近,然後……嗯……喔…… :on_ohhehe:
呃……太不實際了。人家是天下名士的千金,我這無名小卒高攀不上。再說她經常刻薄地批評我,長久也忍受不了哇。不過以前聽說有一種纏綿糾結的小姑娘脾氣,心裡越喜歡,越是踢打咒罵……

「誒,茂子!」
「啊啊,田叔!」
「怎麼在門口等?外頭風大,會著涼。快進去,進去吧。」
「啊啊啊……」

這麼快就來了?不能讓田叔進那包廂!

「田叔!今夜廣場上群眾大會,百聞不如一見,聽我說破嘴也不如實地觀察,我們這就去瞧瞧,如何?」
「耶?咱是陌生面孔,會不會被懷疑啊?」
「不會。很多人今夜才到,各式各樣的人都有。」
「也行。」

正要給田續往大街上帶路,他卻支開保鑣,走到我身邊,親暱地揉揉我的肩頭。

「茂子,上次你提交的東西啊,上面評價非常好,起了非常大的作用!田叔要特別獎勵你。」
「這是應該的,不不不,不是說獎勵是應該的,這是我該做的。嗯,起了什麼大作用啊?」
「對不起,這你……」
「不必知道。」
「嘿嘿嘿,對。」

田續看著地上乾笑。
我上次的東西是什麼?喔,是說成都太學生請命,要招大將軍姜維回來。鄧艾知道了這個有什麼用呢?
難道姜維被招回,鄧艾就揮軍要攻過來了?

「田叔,莫非老頭子決定動兵了?」
「嗯?茂子很會猜嘛。」
「真要打啦?」
「不能說啊。唉,但看在你功勞最大的份兒上,不說打不打,單純回答你的問題一次,錯啦,老頭子反對動兵。」
「嗯?成都盛傳魏國屯兵十幾二十萬在關中,不是嗎?」
「耶?你們這裡怎麼知道?我就說姜維也派了人潛伏在魏國嘛。既然知道要打,你們還要招姜維回來呀?」
「廣場上那些人說魏國關中屯兵是謠言。」

「哼哼。自作孽,不可活。」田續搖搖頭。

所以關中大軍備戰是千真萬確的了。但為什麼鄧艾還反對出兵呢?也許是料想姜維不會被招回來吧。

我領著田續來到太學廣場。從皇宮方向吹來陣陣陰風,似乎快下雨了。太學博士譙周的演說已經結束,群眾的口號卻如大江上的波浪,此起彼落;千百個拳頭巴掌好似浪花,一陣陣拋向無星的夜空,再落下。

「益州人講誠信,守本份,是最高貴的民族!」
「益州話鏗鏘有力,是最美麗的語言!」

小玉看他們是敵人,但我知道他們是稻農、苦力、傭僕、鐵匠、裁縫、鞋販,甚至秘書台的文吏。他們活在我的身邊,每日與我談天說笑。只是在今晚,他們因為相似的信念而聚集。當我一個人在廣場上,我閉上眼,悄悄分享著他們的自豪與激昂,禁不住心跳加速,呼吸急促,偶爾陪他們喊幾句好聽的口號,美妙地融合在他們之間。

就像我這九年來做的事情。

「外來人口,不如牲口!」
「外來政權,滾回中原!」

這些我倒喊不出口。我不是益州人,也老想著回中原。我更不守本份,專程來騙他們、顛覆他們的國家。他們罵我不如牲口,我默然接受。

「嗯。呵呵。哈哈。」田續滿面春風,兩手搓著大肚子。

「益州人與外來人勢成水火,很好,很好。」
「田叔,益州人恨外來人,也是為了來日能獨立自主吧。魏軍平了巴蜀,他們不會接著恨我們嗎?」
「嗯,會。」
「那怎麼辦?」
「茂子啊,做人要活在當下。在當下,敵人的敵人就是朋友。蜀國偽帝劉禪、姜維、諸葛瞻是他們的敵人,當下這些益州人就是我們能拉攏的盟友。這台上領頭兒的是什麼來路,可以結交啊!」
「只知他姓蔣,是武……武興督蔣舒的兒子。」
「喔。武興督蔣舒……」田續搓了搓鬍子。

「但田叔,這些愛益州的人真能結交嗎?對他們來說,魏國也是外地。」
「到時候會有辦法吧,拉攏一些世族地主,讓益州人治理益州人,少點人說閒話。」
「豪族掌權,士人就要不滿了。」
「嗯,那就讓士人出身於世族吧。九品中正制就是這樣。」
「那窮人不就斷了上進的機會嗎?」
「哎呀。你幫司馬……晉公操心做什麼?」

台上一時沒人,群眾領袖大概是下去喝水休息了;民眾群龍無首,就自己發明口號來喊。

「抓回大將軍!」
「占領尚書台!」
「姓劉的皇帝再不見我們,衝進皇宮,拉他出來!」
「衝進皇宮,拉他出來!」
「占領皇宮!」

誰的膽子大,誰就得到熱烈的鼓掌與應和,甚至笑聲。夢想造反也是一種娛樂。

「茂子,你老稱贊成都人理智,也不過如此嘛。」
「但掌政者不動用軍隊鎮壓他們,不也是理智的表現嗎?」
「嘿。掌政者的理智在審度時勢,即時行動。諸葛瞻賴著不動算什麼理智?比曹爽還差。曹爽至少還懂得讓司馬懿明升暗降,奪他兵權呢。」
「田叔,我不了解曹爽,但我知道諸葛瞻,他相信『集眾思,廣忠益』,相信群眾將會在法治的規範中,逐漸培養出自律與互相理解的理智。」
「呵呵,集眾思,那還要帝王、要官吏做什麼?怪不得中原都笑諸葛亮傻嘛。他夠精明的話,皇宮龍床上坐著的已經是諸葛瞻,你諸葛茂都封王了。呵呵。」
「每個人的理想不同吧。」
「理想同不同是一件事,傻不傻又是另一件。茂子聽過國策軍議讓四、五千人參加意見的嗎?四、五人最多了。」

好像也對。難道集思廣益也有一定的限制,超過了反變成「集思廣害」?

「唔,田叔人生經驗豐富,來教教我這是什麼道理。」
「好勒。茂子,人說話,總需要顧著別人的感受,對吧。人一多,你很多話就不能說了。說的複雜囉,聽不懂的人太多,只好把話說簡單了。說的越多,刺激到的人越多,樹敵越多,又只好把話說得好聽些。所以在一大堆人前面,說出口的話必定是簡單好聽的,其實也就是蒙昧唬弄人的。舉個例子,你茂子想聽人生經驗,不必向這幾千人問,沒結果的。向田叔私下問,五十年的精彩歷練全告訴你啊。」
「謝謝田叔。」

或許是個性豪爽些吧,田續常對我說起他的故事。身為名將後代,他襲爵關內侯,卻也想闖出自己的功業名堂。

「但田叔,即使在群眾面前必須把話說得簡單好聽,也不一定要弄得讓自己人仇視外來人吧?」
「是不必。或許本來沒那意思,自然發生的。」
「怎麼說?」
「記不記得一個月前,你說廣場上的人要的是什麼?」
「招回姜維。」
「對了。怎麼過了一個月,變成益州人恨外地人,還要占領尚書台和皇宮啊?」
「本來益州人就有不滿的情緒,還加上有心人煽動吧。田叔,你覺得那些煽動仇恨的,是不是收了我們的人的好處……」
「哇哈哈,哈哈哈。」

田續捧腹,仰天大笑。難道不是嗎?

「茂子,凡事不要懷疑別人搞鬼,那樣既想不通道理,也辦不成大事。」
「喔。」
「是這樣。人在私下呢,往往喜愛質疑問難,像咱倆這樣;但是到了群眾面前說話,有股無形的逼人威勢,任何一個人怕被群眾孤立排擠,就怕得只會附和贊成。『雖千萬人,吾往矣』,這樣的人太少了。正常的情況下,一群人彼此應和來、同意去,主張與情感便一次次放大。到最後,群眾自然變得偏執盲目、狂熱衝動,成為一堆平庸且愚蠢的烏合之眾。」
「……有這麼可怕嗎?」
「茂子不信啊?沒關係。田叔舉個例子。去年晉公祭祖高原陵,出城的時候萬民圍觀歡呼啊,站在最前面的百姓見著晉公的面了,伏地膜拜,泣不成聲,好似撞見活神仙下凡一樣。如果當天只是一個路人撞見晉公出巡車隊,沒有萬民在他後面放大這個景仰崇拜的情緒,肯定要嚇得躲起來,像那個《太史公書》裡面,那個執法很公正的張廷尉……張嘛來著?」
「張釋之?」
「對對。那個故事裡的路人,一瞧見皇上的車隊,先嚇得躲起來了,等一等以為沒事了,鑽出來,正好嚇著皇上的馬,最後依法只判罰錢嘛。當時要有一萬人,還不欣喜雀躍,擁戴天子呢。」
「懂了。但是田叔,司馬昭真的這麼受歡迎?我怎麼聽說他被萬民唾罵呢?」
「呦呦呦,咱別叫他名諱啊,叫晉公。哈哈,你從蜀國人身上聽來的吧,當然往壞的說。當然,中原也有一群老古板的讀書人,和那些不懂事的小毛頭太學生在晉公背後發牢騷。但他們有沒有一萬人?我想是沒有的。就算有,比起大魏五、六百萬百姓也算不了什麼。」
「嗯,據說洛陽太學生三千,是不是?」
「差不多。至於幾百萬百姓呢,都曉得晉公推崇聖人之道,講孝修德,天子拜他相國還堅辭不受,很好的一個聖人嘛。晉公偶爾上街親民,他光顧過的店家一個個大發利市呢,用過的桌子椅子都被貢起來了。嘿嘿。」
「這樣啊。」

原來司馬昭出巡還有萬民夾道歡呼呢。嵇縈把司馬昭說得這麼不堪,是因為她的父親嵇康給司馬昭害死了吧。
我的父親給姜維害死了,頭幾年也特別恨,把他想得很壞,聽見有人罵他還很高興。

「田叔又想到個例子啊。洛陽一個殺人的死刑犯要給處決了,常聚集了成百上千的人圍觀,凶殘地痛罵那個死刑犯,朝他扔蘿蔔青菜,這也是彼此壯膽撐聲勢的關係。如果是一個人路過刑場,不過是偷看兩眼而已。」
「去年洛陽處死嵇康,也是這樣扔菜嗎?」
「不,他們怕百姓被太學生鼓動鬧事,失去控制,故意把刑場往城外挪了一里地。想扔也扔不到,哈哈哈。」
「喔。田叔,我一直有個疑問,朝廷為什麼要殺嵇康?他不是天下名士嗎?殺了他不是有害賢之名。」
「他是不合作的名士呀。」
「不合作?那就隨他隱居吧。」
「切,嵇康那是假的隱居,他一邊隱居,還一邊寫文章鼓惑人心,與朝廷作對,危害善良風俗與和諧秩序。怎麼能容忍他這樣幹?」
「成都批評朝廷的人也很多。可以容忍的。」

正說間,夜空飄下綿綿細雨,廣場上的百姓卻掀起一陣騷動,原來是意氣風發的蔣大鬍子跑上台了。

「益州人幫益州人!」
「外來政權,滾出益州!」群眾熱情地呼應。

田續和我一聽,同時呵呵笑了。
容忍批評的下場,就是人民批評朝廷,越批評越憤怒,國家走向內亂分裂吧。諸葛瞻應該不會同意,但至少中原人看來是這樣子。

「茂子啊,再說一個群眾情緒的例子。田叔是上過戰場的。在戰場上,將校有責任要斬殺逃兵。你知道為什麼?」
「影響士氣?」
「沒錯。不懂軍事的人,以為兩軍拼殺只是衝上去砍殺,戰到最後一兵一卒。其實完全不是那樣。能堅持到傷亡過半還硬撐著,已經是一代名將了;損失不到一成兵力就敗逃潰散的庸將卻時有耳聞。眼前廣場上的這種烏合之眾呢,還沒死一個人,可能就逃光光了!」
「為什麼呢?」
「因為恐懼的情緒傳播得非常快。第一個人逃了,那個逃兵左右兩邊的害怕,也跑,他們又帶動更多的人跑,十個人跑,五十個人跑,兩千個人跑,兵敗如山倒。所以發現第一個跑的,就要立刻殺掉,讓第二個人不敢跑,退一定是死,前進還可能活命。」
「所以自己的指揮官比敵人還可怕啊?」
「對啦,哈哈。」

戰場真是可怕的地方。
希望明日李密的戰術奏效,聲東擊西,三路合擊,把廣場上的幾千人一口氣嚇跑。

「來,田叔再教你一個人生經驗。就是人一多,本性裡面的純真善良就少了。幾年前親眼看見的,就在洛陽尚書台前面的大官道,有輛牛車翻了,一個老車夫給壓在車下一整天,沒人幫他。就這麼壓死掉了。」
「沒人瞧見嗎?」
「不不。大官道呢,每個時辰都有成千上萬人經過。」
「是人情冷漠嗎?」
「是有點兒,但也沒那麼冷漠嘛。主要是人人經過,看到那老頭兒正被壓著,都想著有別人管、下一個人會去救他,就裝作沒看見過去了。如果他倒小路上,大半天就你一個人經過,你不救他,他大概死定了,你肯定會伸出援手。是不是?」
「嗯。」
「再說一個慘點兒的啊。當年司馬太傅屠襄平城,田叔可是親臨現場的。全城的男丁七千多人,比這廣場上的還多,殺光了之後屍首堆成一座山,上頭蓋土封著。你想啊,一座山下面都是一層層死人,嚇得我一整年作惡夢。現在回想還起雞皮呢。」
「哇。」
「假設你是一個兵啊,抓一個百姓裡十五歲的男丁,讓你選擇殺不殺,你看著他求饒啊哭啊,你殺不殺?」
「大概把他放了。」
「對。所以屠城的時候一定要讓好幾萬人同時上。人一多就顧不得了,心裡想:『我就算不殺,也會給其他兵殺了。』心一橫,殺了,還能搶他身上的東西。當時全襄平城只用了四萬大軍半個時辰,就屠乾淨了。」
「這麼可怕……」

想到廣場上那一陣陣的「把姜維抓回來」,「把外來人趕出去」的呼喊者,大概也想著總有別人抓姜維、下一個人趕走外來人吧。是啊,他們單獨一人的時候也沒那麼極端憤怒,都是平凡善良的老百姓。

「看來眾人的事特別難搞。」
「一般是,但還得看眾人是什麼人。」
「喔?」
「茂子聽過當年吏部尚書何晏、經學家王弼兩個辯論的聖人無情嗎?」
「對不起,沒有。請田叔講解一下?」
「好勒。簡單說,何晏認為聖人是先天高人一等的,沒有喜怒哀樂;王弼認為聖人在情感方面還是與一般人相同的,只是用理智克制情緒。你覺得哪個對?」
「我不是聖人,不知道。」
「呵呵。但他們二位卻自以為是聖人,談得起勁。就說一般人的情緒與理智吧,是不是有人情緒豐富、有人情緒不豐富,有的理智過人、有的理智被人超過?」
「嗯。」
「如果剛好是情緒豐富的,又缺乏理智克制,是不是容易鬧出事來?」
「是,懂了。」

啊呀,猛然想起被我丟在茶館裡的嵇縈。她就是情緒豐富,時常克制不住的人。
看來我是比較理智的人呀?呵呵呵。

「茂子你在想什麼,為什麼笑?」
「喔,沒有。嗯,田叔,克制力應該可以經過教化培養。譬如說上太學。但太學生一千戶才一個……」
「所以對一般百姓你放任他亂來就是自討苦吃。諸葛瞻這傻蛋。哈!」

我不想笑諸葛瞻傻。我明白他的理想,是耐心地培養民眾的理智。這理想能不能實現呢?
如果哪一天人人能進太學受教育就好了……但那不就沒人種稻織布了嗎?

「茂子,成都有沒有支持姜維的人馬?」
「有啊。明日一早就來廣場對付他們。」
「真的?多少人?」
「少說一、兩千人吧,但裡面很多是成都守軍。」
「當真?啊呀,哈哈哈!這兩幫人肯定要打起來,成都必然大亂,蜀國內部分裂也就成定局了!這消息得趕快送回去!」

田續說得興奮,睜大了眼睛。
這個消息上面應該也很重視,能起很大的作用吧。

看來益州與外來人的分裂已成定局,我們阻止姜維被招回來的努力,甚至是弄巧成拙,負薪救火。
我只能希望明日廣場上少流點血,讓許多好蜀國人活下來。

「田叔,蜀國裡也有善人,等我們統一了天下,這些也是魏國的善人。我們該怎樣保護這些善人呢?」
「呵呵,茂子,這不必我們耽心了。我們只管促成天下統一。」
「……嗯。好。」

不久前雨勢轉大,廣場上的群眾彼此依偎,幾個人各出一隻手,共撐一張草蓆在頭上,有點像一塊塊浮在大鍋湯裡的豆腐。
他們不都是壞蜀國人,只是身在群眾中,不由自主地放大了情緒,蒙蔽了理智,縮短了視野。

天下統一之後,益州人會慢慢變得和中原人一樣,也許不會再這麼高貴地講誠信,守本份了。
至少不必上戰場彼此拼殺,幾千幾萬的犧牲了。

「田叔要不要留下來看明日的結果?還是等我報告?」
「啊呀,不好。不好。」
「什麼意思?」
「一亂,官府就要緊張,軍隊就要封鎖城門,拿奸細、抓逃犯,可就出不去了。田叔今夜就得走。啊呀,多虧了你提醒。」

田叔心神不寧,左右跺腳。離天明只剩差不多三個時辰吧。

「田叔一路好走。下次什麼時候來?」
「呃,茂子啊。田叔與你共事了這麼些年,很喜歡你,把你當親姪子看。這次就告訴你一件事兒。」
「什麼事?」
「你不是一直想回去嗎?」
「是。」
「有機會了。」
「真的?」
「千萬不要說是田叔告訴你的啊。」
「好!」
「嗯。你盡量爭取上前線的機會,去陽安關城。陽安關口的那座城,不是陽平關,記得啊。」
「喔……然後呢?」
「田叔試著派人連絡你。」
「好。謝謝田叔!謝謝田叔!」

一想到能回去,心中頓時一亮,浮現許多希望與夢想!
中原雖然不見得像成都這麼簡單舒服,好歹有親娘、有田叔、鄧將軍、還有我的姑娘……
最主要的,還是我厭倦了「只管促成天下統一」的生活。
九年,終於熬過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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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altz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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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册COLON 2013-01-30, 10:42

(三)

帖子 maltz » 2014-05-17, 11:45

(三)

連續兩個晚上沒好好休息,心神恍惚,但我又興奮得睡不著。
朝真觀收養了好些因戰事失怙的孩子,一見我來了,他們迫不及待地拉我欣賞他們塗抹在地上的士兵戰車。

「娘回來啦。娘去青城山的東西已經打點好了。」
「嗯。謝謝。」
「咦?娘喝水的時候不小心嗎?胸口怎麼濕了一大片?」
「茂子多大年紀啦?還裝傻。」
「啊?」
「喔,原來不是裝傻,是真傻。你沒睡好覺,原諒你。」
「娘又在取笑我了。」

這廂房也是我與小玉以前的家,牆上還掛著我們幾年前為養母祝壽的的字畫。
我睡的那個角落現在空著,我每次來都喜歡坐回去,感覺特別安全踏實。
我們搬出去那日,朝真觀外頭樹上開滿了粉色的重瓣梅花,小玉抱著養母哭,她便摘了幾朵梅花,別在小玉頭上。
現在回想,花開在樹上就像有母愛依靠,一連綻放許多日夜;摘下來脫離母親,幾個時辰就成蔫花了。

「茂子啊。觀外頭整片竹林開花,瞧見了嗎?」
「沒。竹子也會開花呀?」
「剛聽嵇姑娘說,竹子幾十年才開一次花,但一開就是所有竹子一起開。花開完,整片竹林便枯萎了。」
「啊呀,多壯觀的一片竹海,竟如此燦爛……悲壯地死去。」

養母從廂房邊挪來張小方凳,緩緩坐下。

「有生就有死,有茂盛就有枯萎。」她這話雖說得瀟灑超脫,臉上表情還是挺難過的。

養母年紀漸大,膝頭不經跪坐,去年我給她找了這張方凳,還送輛小木輪車給她代步。
我盡量孝順她。有時我想,是不是自己把對親娘的虧欠挪用在養母身上?哪天回中原了,我要對親娘更好,即使她已經是別家的人了。

「娘,竹子枯死後,來年還會出筍子嗎?」
「嵇姑娘說不會,地下的根死了。」
「那不是很慘嗎?」
「化作泥土,滋養其他的草木鳥獸,都是天地的一部份。有什麼慘的呢?」

養母與我時常彼此辯駁,卻從不爭得面紅耳赤。
因為我們不為真理、公義而辯;卻像中原清談的名士一樣,光講些不著邊際,但很費心力思考的東西。
九年來,我從沒辯贏過……

「娘每次都說到太虛,不行。這次得換個說法。」
「那……就說竹子它本身不覺得慘吧,否則它何必開花呢?」
「……娘又不是竹子,怎麼知道他不覺得慘呢?會不會是它自知快死了,驚覺自己一輩子沒開過花,趕緊盛大地開一次,才不留遺憾?」
「哈哈,茂子又往莊周、惠施這上面去了。你也要換個說法。」
「呃,竹子是不是覺得慘,我們不知道。但人覺得慘,因為人以物悲,想到了自己也會死。」
「嗯,不錯。」
「嘿嘿嘿。」

養母羽扇輕搖,周身不動,面露微笑。她思考的時候就這個樣子,與漫不經心完全一樣的動作。
我們之間的辯論就像下棋,你一步,我一步,有時走一步要想好幾天,同時有好幾場棋局進行。
我常把殘局忘了,接不下去,她也從不提醒。
只怕這一次我聽不到她棋高一著的回應了。

「娘,我與小玉過幾天就要出發去沓中了,阻擋魏軍侵攻。娘有什麼話交待嗎?」
「這樣啊。你要和小玉走得近些。」
「是,我一定會全力照顧、保護小玉,娘放心。」
「呵呵。小玉的個性適合戰地前線,能照顧自己。娘反而擔心你適應不良,還要小玉回頭救你。」
「啊?」
「戰場上不是想些餿主意、說些機靈話就能矇混過關的。職業軍人的眼裡只有存活,不會與你清談說笑。」
「但我也不懂武藝……娘看我能不能做軍師啊?「」
「呵呵呵呵。」

諸葛丞相以前是軍師中郎將、軍師將軍,在先帝參謀陣容中與龐統、法正齊名。
我完全不懂打仗,養母一定以為我在開玩笑。

「我要告訴娘一個好消息。」
「升官啦?」
「咦?娘神機妙算!怎麼知道的?」
「你這一身大紅繡花的招搖行頭,瞞得住誰呀?」
「嘿嘿。我現在是秩千石的大漢諫議大夫了。感謝娘平日教誨!」

養母臉上的微笑突然消失了,只剩一把白羽扇搖呀搖。
我有些失望,本以為她會為我這點成就感到欣慰。
但她是個淡泊名利的隱者,應該不想見到兒子熱衷於功名吧。

「只要你得到你應得的就好。」
「啊呀,娘這麼說,我便心中有愧了。」
「為什麼?」

我把昨日皇宮裡發生的事都告訴了養母,包括我如何想出了改元大赦的主意,讓中常侍黃皓與其他策畫廣場動亂的人免於審訊牢獄;又自告奮勇上前線招回大將軍姜維,以達成不讓姜維被招回的目標。

養母是個冷靜隨和的人,從不打斷人說話,只是耐心地聽。

「娘別誤會,我不可能被黃皓收買。但當時情況危急……我不站出來,只怕會有更壞的結果,畢竟天子堅決地站在黃皓那一邊。」
「嗯。娘知道你總是擇善固執。我們平常不談這些,今日就破個例吧。」

我與養母很少談國事。
同為諸葛丞相的親生子女,她比諸葛瞻年長十來歲。諸葛丞相在她十八歲那年過世,她得到的父親真傳遠多於諸葛瞻,言行舉足輕重。三十年前她出世隱居,據說不只是自己的意願,也是丞相的遺命。

「茂子要曉得,你舅舅為了維持國家的體統秩序,日夜思惟,苦心竭力。秩序這東西,破壞起來很快,再建立卻很慢。你一個小大夫,竟去撤大將軍的職;你一句話,舉國改元大赦;諸葛丞相的兩個外孫連升十幾級,飛上枝頭,世人會怎麼看你舅舅?」
「啊,娘教訓的是。我立刻把官辭了,向舅舅請罪!」
「那更是把天子的話都當兒戲了。你舅舅當時也在場,如果他也同意這麼做,或許在那時也沒剛好的辦法了。娘是要你明白,國家照管著百萬人民的生計與信念,治國必須抱著敬畏恐懼的心情,不能憑個人一時的想法攪擾綱紀。不仔細考慮,貪功冒進,往往會發生意料不到的惡果。」
「是……」

毀壞體統可是大罪。我慚愧地低頭。
但我想到的卻是我的另一樁大罪。若真如田續所說,我透露的情報在魏軍上層起了很大的作用,魏軍這次真決定打來,那我還可能是害季漢亡國的罪人,不只是季漢的百萬人民,甚至百代後世的億萬人民都要恨我。

如果田續在場,他一定會安慰我說:「茂子你太天真了,國家之間沒有道義,只有利益與實力赤裸裸的衝撞;你是魏國人,蜀國與你有殺父之仇,滅亡蜀國正是你該做的事,不要想太多啊。」
但這藉口我總拿不出手。我心裡很明白,我是一個專業的詐騙者,連親人最真誠的信任也放在腳下踐踏。
有時想自己真該一頭撞死算了,但又覺得自己還是在做對的事——結束戰爭,讓更多的孩子在父愛下長大。我究竟是正是邪、是對是錯呢?

「娘,這麼些年來我心裡一直有個疑問。」
「問吧。」
「面對國與國之間的紛爭,我們該有什麼行為準繩呢?」
「娘的準繩,還是你的準繩?」
「準繩不是推放四海皆準的嗎?」
「娘常年住在道觀,茂子是漢諫議大夫,你說呢?」
「喔,明白了。韓信說:『乘人之車者載人之患,衣人之衣者懷人之憂,食人之食者死人之事』,我領的是季漢的俸祿,必須為季漢著想,是嗎?」

娘沒回答,只是對我笑笑。
但我也拿田續的錢,只是我隨手把它捐給朝真觀,買四輪車給養母,剩下的零頭給小玉和自己晚上加個菜。我的確是拿了魏國的錢,也該替魏國做事。而且善以孝为先,我就不該替父親報仇嗎?可惜我不能告訴她這些。

「娘,我們在道觀裡清談,可以說句大逆不道的話嗎?」
「你這麼大了,凡事得自己判斷。」
「那我就說吧。我有時想啊,季漢的閒官冗吏年年增加,物價近來又漲得凶,現在大多數百姓已經不支持姜大將軍,再說他年紀挺大了,還後繼乏人。太學博士譙老不常說嘛,漢軍每每不敵魏軍,而季漢僅有一州,論國力也終究不敵『三分天下有其二』的魏國。上次我們說人最好的結局是在睡夢中安祥地過世,那麼季漢最好的結局,或許是平平穩穩地交接給魏國。如此一來,國家裡許多仁人志士都能都活下來,繼續為天下出力。娘以為如何?」

本以為養母會點頭同意,但我瞥見了她眼珠子稍稍地轉了轉,這代表她在心裡不敢苟同。
但她還是對我笑笑。

「漢軍敵不過魏軍,是茂子說的還是姜大將軍說的?」
「呃,是我說的。」
「如果季漢國祚長久,能不能為天下出力?」
「季漢也是天下的一部份,也算吧。嗯……」

糟糕,才兩句話就被打翻在地了。
大概是睡得少,說話漏洞太多……

「那麼現在二十萬魏軍要打……據說要打過來了,只是假設啊,假設季漢躲不過這一次劫難。是不是該以最小的傷亡……那個,然後到魏國繼續奮鬥呢?娘也知道,益州有這麼些不知好歹的刁民,就像廣場上這些人,我們包容忍讓,他還倒過來要趕我們走,還雇打手用真刀砍我們。如果舅舅這樣有理想和原則的人能在中原一展抱負,造福天下,不是很好嗎?」
「茂子看廣場上的人是刁民?」
「……還好吧。平常老百姓的眼界就在那裡,也不怪他們。他們只是在群眾裡自然迷失了理智,變得偏激與暴怒,被有心人煽動。但他們平日裡大多是善良的好人,奉公守法。只是光看別人升官發財,有些眼紅。」
「半個月沒說上話,你成長不少。你聲音有點啞,來。」

養母起身,遞給我一杯涼水。她生活平淡,極少飲茶。

「謝謝娘。」 我真的渴了,咕嚕幾聲,一飲而盡。朝真觀的涼水來自山後的清泉,香甜潤口。

「那茂子說,如何達成最小的傷亡呢?」
「呃……例如像我們昨日在廣場上這樣,聲東擊西吧。」
「要用什麼戰術,那是魏將的事,不是我們能控制的。」
「對對。啊呀,我說不過娘,但我還想問娘一件事。」
「好。」
「無論如何,打仗了盡量減少傷亡,是不是一件好事呢?」
「娘還是這個說法,人命與竹林一樣,即使枯萎,也無損天地,沒有好壞之分。」
「那就只說人的想法吧。人死不能復生,留下活著的人悲痛。所以傷亡是件壞事。」
「既然茂子已經說傷亡是壞,那麼盡量減少傷亡自然是好囉。」
「嗯嗯。」

好像又敗了一陣……
管他勝敗呢,我只想弄明白,我一直奉行的目標是不是對的。

「娘反問一句啊,在眼前減少傷亡,會不會反而增加往後的傷亡?」
「怎麼說?」
「譬如有個連續殺人犯,給判了死刑,大赦了他被放出來,他會不會再殺好多人?」
「呃,他可能在牢裡痛定思過了嘛;或者他把握這個重生機會,洗心革面,做個大善人。」
「嗯。那麼說北伐吧。眼前增加的傷亡,會不會反而減少往後的傷亡?」
「當然有可能。小玉每次都說:『主動進攻,才能掌握戰役的規模。漢軍北伐,少則一萬,多則五萬;魏軍幾次南侵,卻都是動員十幾二十萬人』。這是她們軍隊裡的統一說詞。」
「這樣回答了你的問題嗎?」
「喔,所以即使盡力減少眼下的傷亡,也不一定真的能減少長遠的總傷亡?」
「嗯。茂子一個想從娘這裡要個行為的準繩,但準繩這東西,也包括律法、品德、教條,都只是個概括,無力判斷時姑且一用。你若有力判斷後果,就別用準繩。」

分明是炎夏,窗外卻有一陣清涼的春風吹進心裡,還帶來淡淡的竹花香。

「娘的道理好深奧。」
「你還年輕,慢慢體會吧。不如這樣,娘寫幾個字,裝在錦囊裡,讓你隨身帶著,碰到什麼事想不通了,就拿出來讀讀,就當是娘給你排難解惑。」
「太好了!」

養母起身,從小木胡床下取出一塊紅錦布,裁下一段。這塊錦布是我用秘書台第一份薪水買給她的,這麼些年了她都沒用完。
我備好了墨,養母提筆揮毫。她的字秀美灑脫,沒有舅舅諸葛瞻厚重的英傑正氣,卻吐露著不拘世俗的飄逸。這飄逸不好拿捏,飄多了就成道士畫驅鬼符了。

傾刻,墨跡已乾。
倘使今後再也見不著養母,就看著這個錦囊想念她吧。

「娘,我來個舉一反三。就說曹操吧。他一生戎馬,好幾次屠城,少說殺死好幾十萬人,甚至好幾百萬。曹操有句名言說:『設使天下無有孤,不知當有幾人稱王,幾人稱帝。』後漢末年天下大亂,不是幾萬人死,是幾千萬人死,非常悲慘的時局。那麼用一百萬條人命換來一千萬人不必死,是不是值得的呢?」

不妙,不敢苟同的眼神又飄過去了。
以前我們常談曹操,她老說曹操壞,我總想證明曹操好,還沒贏過。
記得她有次說,我喜歡的曹操不是曹操本人,只是我幻想中飛黃騰達、不可一世的自己。

「屠城換來更多人不必死,為什麼?」
「這樣一來,其他州郡的百姓心中懼怕,就不敢造反了。呃,還是有造反,只是沒那麼多吧。」
「季漢百姓造反的多不多?」
「兩邊治國的路徑不同嘛。我們不靠威嚇利誘、世家大族支持,卻靠律法公義、才德兼具的士人。」
「曹操能不能選擇他治國的路徑?」
「會不會不行呢?嵇姑娘說中原人只講人情、不守法的。」
「講人情、不守法是威嚇利誘的原因還是結果?」
「呃……」

我再次一敗塗地,養母卻慈祥地笑了。

「呵呵,剛是娘逗著你玩的。茂子說要盡量減少傷亡,這個目標娘同意。娘相信你有足夠的判斷力,找出最適合的手段減少傷亡。」
「太好了!」

聽見養母這麼說,心上一塊大石總算碎了一地,忍不住打了個大呵欠。
判斷如何減少傷亡不是件容易的事。今日太累,以後再想。

「說國事太沉重,說點輕鬆的吧。就說這個嵇姑娘。她與你很談得來呀?」
「是啊,背景差不多。我把他當自己人。」
「是,她也把你當自己人。這樣你知道接下來會發生的事吧?」
「嗯?」
「在娘面前就別裝了。」
「呃,娘說的是擦出曖昧的火花嗎?」
「都火燒赤壁了。」
「真的?」
「但你又隔岸觀火,這樣不行,你是在辜負她、傷害她。快住手。」

啊呀,一定是剛才嵇縈與養母出去,告訴了她什麼。

「怎樣才不辜負她、傷害她?」
「你說呢?」
「我……嗯……」
「來,對娘說,娘保密。你對她有什麼想法?」
「呃……人家父親嵇康是天下名士,她從小跟著隱居修行,一定很聰明。我怎麼配得上她?」
「呵呵。你天資不錯,還比她大這麼多歲數;再說娘的父親也是天下名士,兩代隱居修行,而茂子經過娘這九年的調教,早已得到不少娘的一脈真傳。娘還覺得她配不上你呢。」
「真真……真的?」

得到諸葛丞相的一脈真傳?那不是姜維的殊榮嗎?
我我……我感動得手都發抖了!

「嗯……但但……但是她的脾氣有點大。」
「娘年輕的時候脾氣也壞,你信嗎?人慢慢會想通許多事情,靠親身歷練,也靠借重其他人的經驗。」
「是了,以前東吳的呂蒙一邊做官一邊進修,也能『士別三日,刮目相待』,何況娘已經修行三十年。」
「對。好了,娘就明說了啊,你如果不能確定,那就算了。娘要收她做徒弟,別和我搶。」
「什麼?收她做徒弟?」

突然心頭擁上一陣酸水,好像早上到現在都沒工夫吃東西。
九年來,我總以為自己才是養母的徒弟,還一脈真傳呢,怎麼一個小姑娘剛到就把我擠開了?

「別胡思亂想。她比你適合修行。」
「我沒有慧根嗎?呃,道家的慧根叫什麼?」
「悟性。你當然有慧根,你的慧根是體諒俗人,以翻攪俗世為己任,修行一輩子是糟蹋了。」
「喔……」
「不過來不及啦,她和你上前線,出生入死的,最容易萌發感情了,你也順其自然吧。」
「不……不會吧。」
「娘知道你有心上人,對吧?」
「娘才該去前線做軍師吧……那只是小孩子時私下訂的婚約。但無論怎樣,在不確定人家是否嫁人了之前,我萬萬不能背信。」
「嗯……你這麼說,很有意思。娘再寫兩個字,讓你裝在錦囊裡,等等。」

她真的只寫了兩個字--「灰」、「灰」。一個灰的墨濃些,一個灰的墨淡些。

「呃,這是什麼意思?」
「做人黑白分明是基本,但你長大了,一定要明白黑白之間還有許多深淺不一的灰色。」
「嗯?」
「不急,慢慢體會吧。這一定對你有幫助。」

想到相聚的日子不多了,我恨不得請她寫一車的字條,伴我一生。
但她一定會這麼說:「靠別人教,一下就忘了。」

「那娘,我這次去前線……」
「怎麼?」
「萬一以後看不到娘,只想說,感謝您九年來的照顧。我一輩子不敢忘記。」
「嗯。我也是。感謝你。」
「娘為什麼要謝我?」
「你讓我想通了不少人生道理。」
「什麼人生道理?」
「你也就快發現了。自己想通的,才是你一輩子的信念。」

養母邊說,一邊用白羽扇搧乾了那兩個「灰」字,裝進錦囊裡。
我真不想辜負她的期望,但我早已讓她失望了。
我伏在地上一拜再拜,淚水「波波」滴在草蓆上,我悄悄用袖子擦掉。帶著微笑,我輕輕掩上了廂房的門。
看見母親的最後一眼,她的眼眶也是紅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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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帖子 maltz » 2014-05-20, 08:51

(四)

很多人告訴我,一年用兩個年號,是不吉利的。炎興初肇,已是秋風勁瑟。

沓中不置縣府,不設城關,只是兩座千仞山脊間綿延數百里的河谷。浪濤翻湧的江水如奔騰的白龍,呼嘯貫穿初秋的蕭森;舉頭仰望,山頂幾乎草木不生,隨處是崩坍的遺跡。

好不容易行過一座峻嶺狹谷,天地卻豁然開闊。三水會合,群山正中又是一山,勢如臥牛,山尾向著我們,遠處有兩座牛角般的高峰,這裡正是牛頭山。
牛頭山麓是一片翠綠的草原,草原上有一窪平靜無波的青色小湖,在晴空下像顆晶亮的水藍寶石。牛尾山腰上是層層相疊的金黃麥田,漢軍數百營寨依湖傍山而建,疏落有度;營寨四周伐木拒守,與臥牛脊樑上的數座瞭望塔遙相呼應;主帥大帳居中,旌旗飄揚,護衛森嚴。

主帳右側是伙房,炊煙裊繞,飯香四溢。我向伙夫要了些野果,香甜不澀。我一邊啃果子,一邊看著山腳的草原上,小玉正提著丈八槊矛,與一群馬隊騎手往來馳騁。小玉的騎術精進飛快,戎馬軍旅果然適合她。以前我在洛陽與襄武也練過騎術,從來就不在行,九年來沒碰過馬,早忘了吧。草原後面的山腰上有不少軍夫工作,早上逛過去卻被擋下來了,不知有什麼機密藏在那裡。

中軍左邊是層層戒備的武庫,武庫外頭有一長排草人,每個草人臉上都漆了一個白圈,數十步外再以白漆為線。方才有數百名體格粗壯的鐵甲雄軍在此操練搏擊,一聲聲口號喊得震天響。這些軍士以油彩塗面紋身,應是南中蠻夷,或許這便是傳說中「飛軍」的殘部吧。

當年諸葛丞相南征凱旋,以南夷敬重勇士,收編蠻人勁卒,編成五部新軍。從此他們世代為軍,飛山越嶺,活躍四方,身經百戰,無人能當,因此號為「無當飛軍」。當年大魏壯侯張郃就是喪命在這一隻軍隊手上。十年前,無當飛軍在南安襄武對上了大魏勇將輔國將軍徐質。徐將軍誓言不計一切代價,都要消滅這隻軍隊,結果賠上了不止雙倍於敵的慘烈犧牲,自己也在沙場上身首異處。

好歹,蜀國再也沒有叫人聞風喪膽的無當飛軍了。

徐質那一仗讓南安、隴西兩郡精銳盡失,還丟了三縣百姓。我們家原住洛陽,被朝廷命令遷移襄武;想不到第二年姜維又來,又是數萬人喪命在他手上,包括父親……
對雍涼的孩子,姜維是他們既恨又怕的殺人魔王。

大將軍主帳掀開一角,走出一道清瘦的身影,黑巾覆髮,蜂黃襦裙隨風而動。

奇怪,領軍的分明是小玉,正午交割了部隊,竟被姜維冷落在一旁,騎馬吹風去了。

呦,嵇縈朝我走過來了。難道姜維要她傳我入帳?

「換我了嗎?」
「不。裡面將軍在軍議。」

這是離開成都一個月來,嵇縈和我說的第二句話。第一句是:「讓一讓。」

「嗯……?嵇姑娘好大面子啊,姜大將軍第一個找妳,一談就是一個時辰!」

嵇縈翻了個白眼,從我身邊過去了。

「你心裡酸,就去魏國啊。一見面先款宴兩位大員,一談就是一千錢的酒肉菜點。」
「不不,我沒嫉妒的意思。姑娘不要老把我往壞的地方想嘛。姜大將軍問了妳什麼?」
「問鍾會。」
「問鍾會什麼?」
「……反正我知道的都告訴他了。」

是了,鍾會是魏軍主帥,姜維希望盡可能了解鍾會,以此推算他如何用兵。在統率三軍的姜維看來,這的確是最緊要的事。而小玉是雜號校尉,當今沓中隨手一抓就是一大把牙門將,校尉真不算什麼。

嵇縈並沒走遠,停在地上的白漆線後。她右手伸進左袖,撈呀撈的,突然平揮而出!

乍見冷光一道!

「砰!」 遠方茅草飛舞,一隻草人前後晃了晃。

「哇,好功夫!是袖箭嗎?」

嵇縈悶不吭聲,一次次出手飛快,只見冷光,不見兵器,而遠遠那排草人有的折臂、有的瘸腿、有的倒地不起……
弄壞了草人,會不會挨罵?

「姑娘好身手!喔對了,伙房剛給了我些野果,要不要來幾個?」

嵇縈看了看我手上的紅果子,在腰間摸出一個厚厚的白布包,打開布包,是把約七寸長的水果刀,黑漆刀柄帶著紅穗。

「哦,果子我洗過了,不必削皮就可以吃。」
「……你是真笨還是裝傻啊?」
「啊!難道果皮有毒?」

啊呀,不妙,肚子隱約一陣翻騰……

「噗--」嵇縈竟然笑了。「是真笨!我剛扔的不是袖箭,是這刀!」

「喔,飛刀啊!哈哈!我還以為是水果刀呢。」
「你們涪城的鐵匠不老實,偷工減料,這把比其餘的輕許多,我留著沒用,讓你給果子削皮吧。」
「不不,怎麼好意思呢。嗯,我向妳買吧。等等,我沒錢……要不要交換什麼?」
「囉唆。你扔扔看。」
「好好。」

雖然沒練過武藝,以前常在朝真觀搬磚種樹,力氣總是有些的,可不能丟人。

好勒,看準了一個草人,深吸一口氣,我振臂一擲!

「咻--」飛刀在晴空中轉呀轉呀……

……飛到武庫後面,看不到了。

「呵呵哈哈哈哈,哈哈哈。」 嵇縈殘酷地彎腰大笑。

「我……我是怕打壞了草人挨罵。」
「敵人一條命值幾個草人?」
「嗯嗯。咦?難道剛才嵇姑娘袖中暗藏飛刀,進了大將軍主帳?」
「……那裡面人人佩劍。但你可別帶刀進去。」
「為什麼?」
「帳裡那些將軍已經知道你是來做什麼的。你平日油嘴滑舌,一句話說錯了,八成人頭落地。朋友的建議啊,好自為之。」
「喔。」

嵇縈說完,回頭一揮手,「砰」 一聲,一個草人的腦袋飛了。

「諫議大夫諸葛茂!」
「啊啊﹏」
「大將軍召見,速來主帳,不得延誤!」

突然聽見背後傳令兵在一聲大吼,整個人都給嚇得跳起來了。有點丟人,幸好只有他看見……

九年來,我從沒見過殺人魔王、殺父仇人姜維。他會不會一眼看穿我?據說叛徒的頭會給砍下來,插在陣前祭旗。
心跳得越來越快,我緊握著袖中的黃絹聖旨。我從沒想過用它報仇,只希望它不會讓我送命……

一踏進主帳,暖風撲面而來,大帳正中是一堆熊熊營火,帳邊上還站了兩排凶惡的刀斧手。
聽說宮廷政變,都是請人入宮議事飲宴,等到酒酣耳熱,戒備放鬆時,再以擲杯為號,讓埋伏的刀斧手衝出來把倒楣鬼砍成肉泥……

營火後面有十幾個披甲帶劍的將校,圍作一個半圈。
姜維一定在那裡,都已經進來了,只有硬著頭皮上!
主帳裡隨便一個監軍、護軍、司馬都比我大,更別說是有名號的將軍了。那得用頓首拜。

「諫議大夫諸葛茂,拜見大將軍、各位將軍!」

「咚!」跪得太快,額頭撞在地上,好疼!

將校紛紛回頭,俯視的臉上刻著厭惡與鄙薄,他們高矮胖瘦都有,但多半留著灰白的鬍鬚。

「起來,起來。」一雙有孔武力的黝黑大手抓起我的前臂,一把將我提起。

我一抬頭,不覺倒抽一口涼氣。

大將軍姜維雙眼神采煥發,一臉威嚴剛氣,逼得人自覺形穢;而他鬢鬚全白,綠袍下的銀甲滿布戰爭的斑痕,配上身邊一班凋零老將,又催人為崢嶸歲月的逝去而唏噓。

「一路辛苦。你們在成都的努力,我心存感激。」

姜維的微笑流露著自信。他的嗓聲異常渾厚,有如古剎沉鐘,字字金石。

「我……我們只是做該做的事。」

這話一出口就後悔了,難道招姜維回成都也是應做的事嗎?慘了慘了……

「我明白諸葛大夫有朝廷命令在身,但想先請你看些東西。行嗎?」
「嗯嗯。」

姜維一站起來,十分高大雄偉。我隨他走向帳邊,那裡掛著一張全牛皮地圖,圖上標著山川地勢、戰略險要,還插了許多五色小旗。

「大夫可知道,七日之前,鍾會主力十二萬人已由長安出擊,分走褒斜道、儻駱道,兵向漢中,另有偏軍走子午道來。」
「啊啊……」

已經打過來了?一切都太遲了嗎?
魏蜀決戰在即,我又身在前線,一幕幕童年兵亂的回憶翻上心頭……

「那我們……該怎麼辦?是不是得趕去漢中救援?」

「哈哈哈哈……」 帳裡一班將校看到我的著急樣,爆出一陣輕蔑的笑聲。剛才嵇縈的嘲笑可愛得多了。

「諸將稍安,諸葛大夫不是武官出身,不曉兵法,也不明白我們的苦心布署。現在說給大夫明白,好嗎?」
「當然,當然好。」
「但請大夫明白,軍議大事乃是機密中的機密,出了這主帳,不能向任何外人提起,否則按軍法處置,斬無赦。行嗎?」
「嗯!」

我雖然努力地點頭,心裡卻閃過一個想法,漢軍機密中的機密,一定是鄧艾最想聽的吧。
但守信是做人的根本,我實在不該答應姜維。但此情此境,說「我不想聽」也太奇怪了吧?……

姜維見我答應,伸出那隻大手,指向牛皮地圖上「漢中」二字。

「鍾會好大喜功,正步入我們在漢中精心布置的圈套,這十二萬人,剩不到兩萬人回長安了。」
「哦?」

漢軍整個前線不是只有四、五萬人嗎?怎麼能殺掉魏軍十萬人呢?

「自先帝命魏延鎮守漢中以來,漢軍一貫是分兵把守北方緊要的山道谷口,卻留主力於漢中,隨機支援,應付自如。但如此數十年如一日的堅守,魏賊主力不滅;而漢軍北伐,即使屢次重挫魏賊,也無法一次搖撼其根本,成就不了決定國運的勝利。」

姜維又指向漢中周圍一些小字,認得出的有 「漢」、「樂」、「黃金」三處,其餘看不清了。
黃金?那裡埋了寶藏嗎? :on_sweat:

「現在,我軍不拘泥於深山關隘,卻集中兵力與物資於漢城、樂城、黃金圍。這三城乃是諸葛丞相所建,分別座落於褒斜、儻駱、子午三道的出口;守將蔣斌、王含、柳隱三督皆為智勇兼備的一時之選,各率五千兵力,可保這三處要塞難攻不落,堅持年餘。」

姜維說得意氣風發,強毅堅決。如果是他指定的人選,應該是非常值得信任的吧?

「現今我軍刻意放十數萬魏賊深入漢中平地,百里之內堅壁清野,田無散穀,必須由關中千里運糧。而糧道必然經過漢城、樂城、黃金圍,出城破壞騷擾甚易,逼得鍾會分散兵力。我等只須堵住陽安關城這一處緊要關口,便能將鍾會大軍困在漢中群山之間。待得鍾會兵疲力分,糧盡將退,我等主力再與三城守軍齊出,必能全殲魏軍,此時長安空虛,軍民惶恐,順勢揮軍北上,一戰可定!」

「復興漢室!」
「報答國恩!」眾將慷慨應和。

光復漢室是老將軍們畢生的抱負,而在姜維身上,或許又多了一個繼承諸葛丞相遺志的願望。
十幾年來他用兵連連,取得許多戰果與敗蹟,但除了平白葬送魏蜀兩國少說十幾萬條人命,也無法搖撼鼎立三國的平衡。
或許這也不能全怪姜維。漢軍若不北伐,自然有魏軍南征,像現在。

姜維逐漸失去國內的人望,不僅是隻手遮天的黃皓與他做對,連掌政的諸葛瞻也要招他回成都。如果諸葛丞相在世,不知是幫他的徒弟,還是幫他的兒子?

如果錯過了這次機會,姜維只怕再也沒有機會實現理想,落得壯志未伸,在太平歲月裡壓抑憤恨地終老。
換作是我,也想豪賭一局吧。即使兵敗而亡,或者像諸葛丞相那樣,在五丈原未敗身死,也已竭智盡力,一生毫無悔恨。
很多成都人嫌姜維一心只在建立功名,但如此終其一生的衝勁,似乎又不能受俗世的功名驅動。

在姜維身上,那更像是一種即使拋棄一切,也必須追求的畢生信念。
這種信念叫人望之生畏,肅然起敬--如果他們能了解這種信念的存在。

我有這樣的信念嗎?我要用這一生追求什麼呢?
至少,我想做自認是對的事,為此我必須結束這個討厭的任務。在這個任務裡面,我不管做什麼,都是問心有愧的。
對了,陽安關口,不就是田續要我去的地方嗎?在那裡他會派人連絡我。

「祝大將軍一戰成功!但……但是大將軍或許不知道,成都已經決定不派援軍去陰平橋頭、陽安關口了。如果大將軍不嫌棄,下官……」
「先前那是預警,盡前線守將的本份罷……」

姜維正要說下去,突然雙眉緊蹙,握拳按心,似乎胸口有些不適。

「說實話,朝中有奸賊黃皓弄權,當時也不抱希望。如今有諸葛校尉這三千義勇健兒前來助陣,已屬意料之外,由衷感激。現今魏軍已經出擊,軍報源源不絕傳回成都,朝廷無論如何也必須派援軍。前日消息剛到,我已連夜上表,推薦輔國大將軍董厥、左車騎將軍張翼各率一萬援軍,同去陽安關口。此二人平生謹慎,行事穩當,加有關城天險,必可阻止鍾會。而我已派漢中都督傅僉率武都各縣督,共五千兵力守護關城。傅都督深明大義,武勇絕倫,必能堅持到成都援軍到前來。」


原來姜維早有先見之明,做足了準備。看來姜維誘敵深入,耗糧圍殲計畫的確可行,倒是可憐了正踏入虎口的十幾萬魏軍。
對了,老頭子鄧艾去哪了呢?鍾會是主帥,鄧艾在他手下嗎?姜維與鄧艾都是當世人傑,棋逢對手;姜維的計謀雖好,也未必能把鄧艾蒙在鼓裡。
鄧艾必定會提醒鍾會,即時退兵吧?

「那……有什麼事下官可以效勞?」
「諸葛大夫不是帶了聖旨嗎?你決定怎麼辦吧。」

姜維這話一出口,那一群披甲將校好像聽見了暗號,一個個以手按劍、怒目而視!
大敵在前,姜維已有十足的破敵把握,如果我還傻傻地宣讀聖旨招姜維回去,只怕出帳時已是一團虀粉……

「下官從未想過執行使命!下官身至前線,只為確保大將軍不受小人黃皓制肘!強敵當前,良機乍現,請大將軍自便!」

我不知哪來的勇氣,深吸一口氣,從袖中掏出聖旨,二話不說就扔進帳中火堆!

「轟」 一聲,黃絹捲曲糾結,化作千百細絲火星,飄出大帳天窗,飛昇上白雲九霄。

「哈哈哈!」諸將一陣叫好,剛才還巴不得掐死我,現在竟來拍我的肩頭了。

姜維並沒有眾將那樣熱烈的反應。他既然已經知道成都廣場的事,就應該曉得小玉和我都是站在他這一邊的。
他只是異常冷靜地看完我的表演,雄鷹般的眼神似乎已經洞穿了我一切的偽裝掩飾,讓我渾身不自在。

姜維沒再說什麼,只是朝我點點頭,逕自大步出帳去了,諸將尾隨其後。
軍議結束了嗎?他們要去哪裡?是不是我不必知道?……

我呆站在原地喘氣,越想越慌,一顆心噗通噗通地上下亂跳。
我燒掉的可是聖旨啊……天子的使節陣前叛變,簡直是給天子掌嘴,死罪難免。
但我身上的罪還不夠多嗎?光是裡通敵國,就夠殺好幾次頭了。給天子掌個嘴又算什麼?想踹他一腿的成都人多著呢。

呼……這句話即使在心裡說出來,也叫人舒服暢快。 :on_full:
啊,反正決心不回成都了,盡量想法子調去陽安關城,趁魏軍被全殲之前逃走吧。

「啊,茂子老弟!」
「啊啊﹏」 又嚇了我一跳。

「呵呵,你好大的膽子!」親切熟悉的聲音在身後響起,我知道這是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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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

帖子 maltz » 2014-05-22, 09:08

※ 本節使用大量地名,建議對照小說附帶的漢中地圖,以便理解,謝謝。

(五)

我一回頭,心裡一陣踏實。這可不是李密?
身為大將軍主簿,剛才他應也在帳裡,只是個頭嬌小,也許讓某個大個子擋著了。

「李大哥!」
「茂子你……你方才燒掉的可是聖旨?」
「是的……」
「哪個聖旨?」
「就那個聖旨,招回大將軍,換巴東守將右大將軍南郡閻宇。閻將軍已經在路上……」

火堆中餘燼成灰,天子的旨意已經上達天聽。
閻宇來了該怎麼辦呀? :on_sweat:

「老君天尊!你接下來有什麼打算?」
「沒想那麼遠……」
「說的也是,想這麼遠做什麼?此次危機非比尋常,你也是為國家留住大將軍,做了件正確的事,以你那應變口才,搞不好還說成有功呢,呵呵。你方才來這一招,那些將軍們可要打從心裡佩服你了。」
「是嗎?他們似乎很藐視我。」
「自古以來,咱們士人在軍中就是挨白眼的命。軍中有句話:『天不怕,地不怕,就怕閒在家;天不敬,地不敬,最敬不愛命。』武人總恥笑文人貪閒怕死,現在好了,他們把你當自己人。」

不,我不是自己人,我是敵人。
我敬姜維,卻怕他看穿我。

「或許吧……但我真的感覺姜大將軍不喜歡我。」
「是嗎?我怎麼沒看出來?」
「也就是一個感覺。」

也許是心虛了吧。
我輕嘆口氣,拾起火堆邊一根枝條,把燒剩下的聖旨搗得粉碎。

「……老弟別難過啊。大將軍兵務繁重,有時顧不得部屬的感受。偷偷教你,他喜歡真實誠懇的,痛恨矯情飾詐的。你有話就對他直說,批評也沒關係,你有誠意,他看得出來。」
「矯情飾詐,不正是我嗎?」
「呵呵,你老弟偶爾虛偽奉承,內心總是老實忠厚的。」
「……」

不,李密被我騙了,我一點也不老實忠厚。
唉,我都活成自己最恨的人了?這樣下去,我簡直該拔劍自刎,以謝天下。
不行,我必須盡快回去,去陽安關城!

「李大哥,剛才大將軍說,要將鍾會困在漢中群山之間,等他糧盡退兵,圍而殲之。那我們這三萬多人在沓中以逸待勞,不是挺悶的嗎?」
「呵呵,你不了解大將軍,他天賦異禀、精力兼人,深更半夜招集軍議,身先士卒勇冠三軍,跟著他一刻也閒不下來。你看,他見你燒了聖旨,一句廢話也沒說,就出帳去辦下一件事了。所以你大可放心,沓中眾軍已經密鑼緊鼓地備戰。」
「這樣就好。大將軍說,陽安關口是一個緊要去處,我……想去幫忙。」
「嗨,老弟,陽安關口可不比沓中。鍾會十幾萬大軍即將被一個小小關城所阻,你說他會多努力攻打?你現在是朝廷大夫,得派兵保護。大將軍不會同意的。」
「我不必保護,就站在後面拿張連弩,體認一下戰爭。李大哥能替我安排嗎?拜託了。」
「哎呀,很多年輕人都像你,一想到打仗就摩拳擦掌、躍躍欲試。唉,其實我在這個年紀也是這樣。」

李密抬起頭。大帳昏暗,卻能從天窗窺見一環青天。

「相信我,真實戰場非常非常的殘酷。」

李密離開成都尚書台好些年了。上次在太學廣場再次見到他,我幾乎認不出他來。
他老了──不只是前額的抬頭紋,還有眼神裡淡淡的虛無。

「不瞞你說,等這次戰事過去,我想辭官,回武陽老家,供養老祖母去。」
「啊,漢軍少了李大哥這樣的人才……」
「呵呵,你虛偽奉承了。我知道自己有幾兩重。話說回來,相信我,你不會喜歡戰爭。」
「但我這次見識到太學廣場的衝突,心裡有準備了。」
「不不,廣場上那是滴血瘀傷,比起數萬人死命拼殺根本不算什麼。再說茂子啊,沓中不是當今成都朝廷,凡事能靠關係疏通。軍隊裡一切都是為了勝利,甚至只是為了活下去。關城局勢已經非常緊急,不是你想去就去的。」
「危急?但剛才大將軍不是勝算在握地說,讓那個……關中都督傅僉率領武都郡各個縣督,一共五千兵力固守關城嗎?」
「呵呵,你第一次參加軍議。不怪你。來,我們坐下慢慢說。」

李密從帳邊拉來兩張摺疊的小胡床,攤在大牛皮地圖前面。

「哦,謝謝,不敢不敢。」

「這麼說吧。我跟了大將軍這麼些年,還沒見過他動搖一次。」

我大概了解李密的意思--姜維非常自信,剛才我第一眼他,也這麼覺得。

「再說啊,戰鬥勝負有八成取決於士氣,主帥的能力與自信直接影響到將校的忠誠與效率。沒看你一燒聖旨,眾將那個鬥志高昂啊!呵呵。不把這一手留到最後大決戰,真是可惜了。」
「呵呵,李大哥真風趣。所以說,大將軍那樣地自信也是為了穩定軍心,陽安關城其實不一定守得住?」
「五千人抵擋十幾萬人強攻,神仙下凡也撐不了一個月,是吧?這次魏軍志在平蜀,至少準備了兩個月的兵糧,還要加上接下來的秋收呢。」

我看著地圖--陽安關口四通八達,沓中卻遠在西方群山裡,只有白水與孔函道相通。
一般將軍不會選在沓中這鬼地方屯兵的吧,留在漢中多好呢。但姜維的情況特殊。第一,他的北伐目標在雍涼一帶,離沓中近;第二,他不想被朝廷招回去,離成都遠;第三,他為了殲滅魏軍,故意放敵人進漢中平地。

突然,我有個奇怪的想法。十幾年前魏國夏候霸避難投蜀,立即封車騎將軍,老死以後還上諡號。如果黃皓要招姜維回去,對他不利,那姜維何不投魏呢?他本是魏人,在蜀國官至大將軍,現在回歸祖國,必定封侯,賞千萬錢,食邑數千戶吧?當然,姜維不會這麼做。他不愛財丶不求名丶不惜命,他體內流著純正武人的熱血。

我也是魏人,在蜀國官至大夫,體內卻流著純正逆賊的冷血,朝思暮想要投魏……

「李大哥,關城離沓中多遠?」
「四百多里。」
「即使立刻動身,也要走十天半個月吧。為什麼我們還不去關城支援呢?」
「嗯。不急啊,慢慢說。其實剛才姜大將軍的話沒說完,讓我告訴你吧。但還是先來那一句,軍議機密,若說出去一字半句就是斬無赦,我也保不了你。」
「當然。我發誓不說。」

……我發個誓到底值幾個錢?
我要回去,要回去!

「嗯。剛才大將軍說,他上表請張伯恭丶董龔襲兩位將軍支援陽安關口。記得嗎?」
「是。」
「他沒說的是,他還請右車騎將軍廖元儉,引一軍到陰平橋頭。」
「啊,我當時也納悶呢,還以為廖將軍已經告老還鄉了。」
「哈哈哈。」

李密笑得差點從胡床上跌下來。
軍用胡床十分窄小,兩瓣屁股,有一瓣半懸在外面,坐著不穩當,嘎吱嘎吱地響。

「廖老將軍也是閒不住的人,另一種閒不住。他是個老活寶,有機會我替你介紹認識。」
「哦。」

李密說得懇切,只怕我沒機會認識廖化了。

「茂子,你猜猜,為什麼要讓廖將軍去陰平橋頭?」
「呃,不知道。」
「聽過戰國孫臏『上駟對下駟』的故事嗎?」
「這聽過。以上駟對中駟丶中駟對下駟丶下駟對上駟,三戰兩勝,就是贏了。」
「對了。我們這次作戰卻要反其道而行。」
「主動求敗?」
「怎麼可能?賽馬呢,只要領先一個馬頭就贏了;戰場上卻要把敵人打跑了才是勝利。」

忽然想起田續說,戰場上只損失不到一成兵力就全軍潰散的庸將比比皆是,當世名將卻能撐到損失過半。

「魏軍一共近二十萬,對付漢軍四萬多,慢慢還有兩萬多援軍,如果是茂子是司馬昭丶鍾會,這仗會怎麼打?」
「嗯,最好不拖到援軍來。把二十萬大軍分成幾路,同時打吧?漢軍人少,總是守不來這麼多個地方。」
「沒錯。大將軍根據各種情報,加上方才嵇姑娘對鍾會的評價研判,鍾會好大喜功丶浮誇不實,必定會分兵並進,以求速成。從已知的情報看來,他已經出兵褒斜丶儻駱丶子午道,你說,他還會不會走陳倉故道呢?」

看地圖,從長安到漢中有四條道,從東到西分別是子午道丶儻駱道丶褒斜道丶故道。這四道如果要通往成都,都得經過陽安關口。關城果然是戰略要地。

「會吧。」
「姑且稱鍾會這四路十二萬大軍為魏軍的上駟。但說實在,鍾會這樣的主帥,在大將軍眼裡根本不值一提。他唯一顧慮的是鄧艾。此人通曉兵法,狡猾非常。」

一聽見老頭子的名號,我心裡一陣高興。
就算沒見著田續,直接找鄧艾也能回中原去吧?九年了,老頭子不知還記不記得我?我倒常想起他那乾癟的身形丶陰沉的嗓子……

「鄧艾也來啦?」
「茂子你想,鄧艾官拜征西將軍,持節,掌管雍涼兵馬,十年來與我們多次爭鬥,累積了許多勝負經驗。而今年鍾會才拜鎮西將軍,假節鉞,都督關中軍事。你說,司馬昭也不是愚痴之人,他給鍾會十幾萬人,能不讓鄧艾同時出征嗎?」
「所以鄧艾在鍾會軍中,是四路中間的一路?」
「那倒不會。」

李密露齒微笑,兩撇小鬍子翹得挺高。

「茂子或許不明白將軍號的排序——『征鎮安平』,四征將軍最高,四鎮將軍次之,不會讓征西將軍聽命於鎮西將軍的。」
「哦對了,記得九年前,鄧艾初到襄武時是安西將軍,原來這麼些年來他升了兩級。」
「呦?茂子小時候的事不記得了?鄧艾早就去過襄武了,他以前是南安太守呢。」
「啊啊……」

內行人面前,說太多就洩底了。

「我們也摸清了鄧艾的底,他是義陽新野人。當年先帝從新野帶走許多百姓,躲避國賊曹操的追趕,可惜沒帶上鄧艾,否則像義陽人輔國董將軍丶樊尚書,鄧艾今日該是漢將了。」
「啊,可惜。」
「鄧艾家裡貧窮,只是個放牛童,沒能讀書,說話也不流利。但他刻苦自學,一路爬到征西將軍,在重用世族豪門的曹魏,也算是個奇蹟了。」

想起來了,九年前在襄武,鄧艾曾經鼓勵我,把譏笑嘲諷當作上進的動力。鄧艾就是能把屈辱轉化為力量的人吧。
但當年劉備打的是漢室皇叔的號招,復興漢室是士人的事,與放牛童何干?人跑了最好,把牛留給我。

「所以啊,鄧艾因為長年給人輕視,性格傲慢狂妄丶器度狹窄,不能居於人下。現在司馬昭的心腹鍾會由天而降,都督關中又遠比鄧艾管雍涼那一塊來得大,而鍾會的軍銜還比他低呢。鄧艾鐵定不會服從鍾會。」
「……李大哥等等,人被輕視,不是會自卑嗎?」
「會自卑,也因此更加痛恨被人瞧不起,往往外表裝得厲害高強丶驕矜猖狂,心裡卻老想著報仇雪恥。」
「自卑與自大,怎麼會在一起呢?」
「天下這樣的人很多。想想成都洛陽街上的暴發大戶,他們沒什麼內涵學識,以前都是被士人瞧不起的,現在他們靠巴結黃皓黨徒發財了,便用擺闊炫富丶笑貧嘲士扳回顏面。像大將軍這樣的天下奇人,室如懸磬也無所謂。」

我反而覺得鄧艾很可憐。
沒有人喜歡被輕視,誰都希望自己是個不錯的人吧。有的人出口成章,有的人出門坐大轎,有的人立碑寫入史傳,每個人選條自己喜歡的路走,不是挺好嗎?有錢的笑讀書的窮,讀書的笑有錢的俗,有名的笑沒名的傻,沒名的笑有名的痴,彼此鄙視譏諷,天下人一起難過,何必呢。

「剛聽了嵇姑娘一說,鍾會這個人也是心胸狹窄,妒火焚身。但他卻不是從小被人嘲笑養成的,正好相反。他是貴公子哥,一輩子給人吹捧,自負不凡。所以鍾會與鄧艾雖然各自領軍,但彼此搶功丶互扯後腿也很有可能。」
「曉得了。」

我不想知道鍾會是怎樣的人。我現在滿腦子就是找田續丶找鄧艾……

「那李大哥,鄧艾的軍勢在何處?」
「只知道一個月前,鄧艾與幾個雍涼太守屯兵一共三萬,在你老家。」
「啊……隴西狄道?」
「對。我們手上鄧艾的情報不多,他防備細作,防得非常厲害。」
「哦?」
「魏國人多嘛,寧可錯殺,不能錯放,我們先前派去的許多優秀細作都被鄧艾害了。後來大將軍不再派人,反正已經把鄧艾的習性摸得挺清楚。」
「那……鄧艾有沒有細作混在我們軍中呢?」

一問這個我就後悔了。難道我心裡想暗示他什麼嗎?

「大將軍極能識人,而漢軍一向信任自律,不像魏賊猜忌多疑。再說,沓中這地方軍令嚴明,層層有序,不可能容忍人員隨意來去。如果真要派細作來,也不會來沓中,而是派去成都。茂子,你在成都見過可疑的人嗎?」
「呃沒有,沒有。那……大將軍研判鄧艾如今在哪?」
「你猜猜。從地圖上看,有幾條路去成都?」

這地圖畫得挺仔細的,各種官道小路都標上了。從關中南下到成都,有兩個緊要去處,一個是陽安關口……

「鍾會攻陽安關口,鄧艾攻陰平橋頭?」
「對啦。大家都認為鄧艾往陰平橋頭來。稍晚武都又來了急報……」
「鄧艾來了?」
「呵呵。武都諸縣的兵力與物資大多調去陽安關城,一隊魏軍出祁山,走木門道,大張旗鼓,長軀直入,直撲陰平橋頭而去,估算有三萬之眾,打的卻不是鄧艾旗號。」

又是三萬人?魏軍還真多,我到底是該高興還是難過呢?
而我的直覺竟然是不好意思。漢軍一個偏軍頂多一萬……

「不是鄧艾?」
「其實雍涼還有一個持節的地方大員,我們起初都沒想到--雍州刺史諸葛緒。」
「諸葛緒?和我們家有關係嗎?」
「有!琅邪陽都人,同宗。」
「啊呀,『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呃……但嚴格說我們不是同根,他的根才是正宗,我這根是插枝……」
「哈哈哈。啊呀呀——」
「小心小心——」

李密摔下小胡床,跌坐在毛氈上,還笑個不停。

「李大哥,諸葛緒去了陰平橋頭,難道要直取成都?」
「豈有千里孤軍深入的道理?最可能的狀況,是他將三萬兵力堵在陰平橋頭,把我們堵在西邊,等待鄧艾。」
「等鄧艾?」
「茂子老弟再看看地圖,鄧艾還有哪裡能去?」

我仔細看著牛皮地圖,狄道附近是密密麻麻的山川地名……

「呃……」
「呵呵,告訴你吧。鄧艾必會往沓中來!」
「為什麼?」
「鄧艾肯定曉得我們知道諸葛緒去陰平橋頭,也知道我們不能不救關城。所以他必定來沓中,與守在陰平橋的諸葛緒一西一東夾擊我們。也就是說,此次魏軍南侵的戰略,就是用鄧艾丶諸葛緒兩隻各三萬人的偏軍把漢軍主力困在陰平橋頭以西,使我們不能回救主戰場;而鍾會大軍十二萬人強攻陽安關口,改由故道運糧,越劍閣丶過梓潼丶下涪城丶破綿竹丶兵向成都!」

李密把我嚇得頭皮發麻。剛剛同意姜維有十足勝算,這下子又覺得魏軍贏定了……

「李大哥覺得誰會贏?」
「問老天吧。我們萬眾一心,不計死生,當今天下,無出其右,絕不讓魏賊稱心如意!」

李密起身,用樹枝指上地圖一個個地名。

「剛才說鍾會十二萬大軍攻漢中,是上駟;我們用陽安關口與漢丶樂丶黃金三城,一共兩萬人,這是中駟,暫且擋它一陣子。陰平橋頭的軍勢如果南下,可讓我們的下駟——廖老將軍這一支軍勢暫且拖延。而同時我們沓中的主力上駟必須盡快突破他的下駟,再消滅中駟,最後與張丶董二位將軍的援軍會合,擊垮鍾會!」
「下駟是諸葛緒?」
「不不,戰勢的優劣不單看敵人的素質,也要看自己的戰力。鄧艾來沓中送死,正是下駟。」
「鄧艾不是很厲害嗎?」
「是啊。但大將軍多次北伐,到了魏軍地界,還時常以少勝多。而沓中是我們苦心經營的陣地,全軍迎敵,戰意高昂。我們等著大破鄧艾這一天已經很久了。」

也是,鄧艾與姜維是十幾年的老敵人了,彼此靠著旺盛的生命力纏鬥著。老頭子也一定夢想著大破姜維本營的那一天吧。

「這不是李大哥在穩定軍心?」
「呵呵,學得很快啊?當然,鄧艾極會用兵,不來個四路軍勢包圍截抄丶詐敗埋伏,就辜負我們的厚望了。」
「……好像很可怕。大將軍對付鄧艾有什麼計畫嗎?」
「就是等鄧艾攻過來,迎頭痛擊。」
「沒有具體戰術嗎?像太學廣場那樣?」
「呵呵,茂子沒上過真的戰場。真正的軍隊哪裡會坐在地上等人宰割呢?分兵丶包抄丶布陣都是隨機應變。不是我吹噓,當今天下正面作戰,大將軍的能力是無人能及的。對了,你說你想上戰場拿連弩,這沒問題。但你千萬要聽號令。明早辰時弩兵操練,你也跟著練練吧。」
「好,好。」

這樣好,成為弩兵,即使不去陽安關城,我也能上前線作戰,最好在亂軍之中溜回鄧艾那裡,宣告失蹤,就像我以前計畫的那樣。
就這樣一走了之,好像非常地怯懦,但我實在不能再留下來……

「李大哥,鄧艾什麼時候會打過來?」
「茂子等不及啦?別擔心,沓中小麥將熟,鄧艾必定趁虛攻擊。」
「好……好惡劣。我們趕緊搶收吧?」
「呵呵……這又是另一回事了。」

李密眨眨眼。
戰爭的學問真大。正想再問李密,大帳外卻傳來一陣鑼鼓喧嘩丶鼓掌吆喝聲。

「操練場上有精采的看。一道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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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altz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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帖子COLON 3451
注册COLON 2013-01-30, 10:42

(六)

帖子 maltz » 2014-05-26, 07:57

(六)

主帳外豔陽刺眼,軍士如群馬奔騰,由四面八方的營寨向操練場聚集,歡聲通天!
沓中不是軍紀嚴明嗎?難道挖出了黃金?

「哈哈,肯定是將校交手!」李密雙拳緊拳,吹起兩撇小鬍子。
「交手?」
「比武。贏的留在場上,接受下一個挑戰!大將軍這麼多年來還沒輸過!」
「大敵當前,為什麼還打自己人呢?」
「哎呀,在這裡,武藝才真正代表將校的地位!最好看的就是這個,快來!」

盛情難卻,我緊隨李密,三步兩步併入湧向操練場的人潮。健壯的大男人們摩肩接踵,歡欣踴躍,遠遠超過太學廣場上的熱情!

我們的後面還不知怎麼回事,前排已經響起一陣歡呼;人縫中只見一身鎖甲滾地,揚起陣陣塵沙!

「哈哈!茂子,是妳妹妹打的!」
順著李密指的方向看去,還站著的可不是小玉?她手持一對四尺環首木刀,左手輪轉向前,右手倒轉向後,俐索流暢!
她常在後院裡練這招……

「呦!呦!呦!」軍士群起激勵,一名高壯武官手持木戟,挺身而出,與小玉彼此做了個拱揖,挑戰開始!

「呦--」這高武官舉戟便刺,群眾呼聲雷動!小玉聞風不動,雙刀拍砍擋下,武官又刺,小玉再砍,一晃眼化解了十來招,毫無破綻!待得對手接近,小玉轉守為攻!

「吼!吼!吼!」全場吆喝轉為低沉雄壯,霸氣逼人!

小玉雙刀齊出,攻勢不斷,高武官有時閃躲,有時以木戟格開,突然對手一個不留神,被小玉雙刀直取心窩,「咚」地一聲,木刀刺上鐵甲,武官仰面摔倒,正看他一張灰頭土臉!

「好啊啊啊!哈哈哈!」軍士如瘋如傻,不能自拔!雖然近在眼前,武官摔倒的聲音已盡被歡笑聲淹沒!

「你妹妹好功夫!」李密拍我的肩,嘴巴附在我耳邊大喊。

「她這麼漂亮,沓中三萬單身男人都要發癲啦!」

「呦!呦!呦!」鼓噪聲再起,又勝似前陣,再有一名嘴臉可憎的矮胖武官,提著一對木板斧上陣!這張臭臉我剛在中軍大帳見過,老覺得他特別蔑視我!

「小玉加把勁!」
小玉似乎聽見了我的激勵,朝我揮手微笑,看口形大概喊著「多謝兄長!」

「喔喔喔喔喔喔!」
小玉這一波嬌香媚眼有如天女散花,灑得我這一帶的軍士獸性大發,吐沫側漏! :on_ohhehe:

可憎胖武官張大了嘴,似乎是大喊了一聲,輪起雙斧,劈向小玉,斧短刀長,硬扛不利!小玉連連倒退,偶爾雙劍還手,皆被對手劈開!

「吼!吼!吼!」千萬軍士齊聲低吼,叫人血脈噴張,二將一時勢均力敵,往來二十回合,胖武官突然大吼一聲,祭出全力,雙斧攔腰交砍!

「啊啊啊--」群眾驚呼之間,小玉凌空一躍,青袍飄揚,仙鳶騰空,神來一腿!

踹中!胖武官被小玉踩翻在地!
報仇啦! :on_laugh:

「好啊啊啊啊啊啊!」軍士如痴如狂,神態失常!李密兩撇鬍子都給擠歪了!

「大將軍!大將軍!大將軍!」軍士熱情吶喊,這是在催促姜維上場!

姜維不是從沒輸過嗎?
話說回來,這些將校「能」打得過姜維嗎?是不是都得故意讓一讓……

姜維不負眾望,綠袍一掀,邁向操練場中央,一身英氣勃發,步步塵沙飄灑!

「好啊啊啊!」軍士激動興奮!

小玉正恭敬拜揖。突然,姜維右臂平伸,千萬人的鼓噪戛然而止!

這……這就是主帥的威嚴!

「諸葛校尉身懷英武,心存忠義,不負校尉勇名。但還可更進一步。」姜維內勁雄厚,字字響亮,深刻人心。
「請大將軍指點。」

「鴛鴦刀劍之精妙,在於分進合擊,奇正變化莫測。妳習慣雙刀齊出,攻守同步,勢道雖猛,卻失去許多致勝良機。」
「是。」
「由此推知,妳思慮純淨,致志專一,雖是習武的好材料,卻不適合雙刀雙劍。看妳力勁,不亞於軍中猛將,應雙手單持,發揮所長。」
「謹受大將軍教誨。」

姜維才看小玉兩眼,就知道她的長處缺點;我看了小玉兩萬眼,也就知道她很能打……

「今日我試試妳的長劍技力,但木刀輕薄易折,必須用真劍。妳有對天子賞賜、名匠蒲元精造的雌雄劍,份量甚足,就以劍背互擊如何?」
「是!」

小玉從場邊小校接過御賜的雙股劍,雙手呈上。姜維挑了雄劍,向成都方向一拜,拔劍出鞘--燄芒四射,豪氣干雲!千萬將士「嘩……」地一聲驚呼。
小玉雌劍隨後出鞘,豔光刺骨,殺氣逼人!

「鋒利穩重,好劍。」姜維左手握著劍鞘,僅用右臂持劍,立劍於眉心之前;小玉雙手握劍,立於臉頰一邊!雌雄雙劍齊舞,誰料得到竟是鴛鴦相殘?

「咚……咚……咚……咚……」操練場邊鳴起戰陣大鼓,鼓面足足有一個人高,錘錘低鳴,撼人心肺!

「大將軍請!」小玉前低後高,紮好弓步!

姜維一語不發,飛步上前,劍勢如驟雨狂風,出招如駭浪驚濤!
「鏗!鏗!鏗!」雙劍激烈擦撞,濺射出朵朵火花!

「好啊!好!好!」鼓勢轉疾,軍士血脈賁張!

「喝!」姜維平地一聲吼,邁起奔雷大步,雄劍斜拍小玉面門!

小玉忙舉雌劍側擋,眾人正期待兩人全力一拼,想不到姜維劍勢稍觸即收,在空中反劃了半圈,拍向小玉沒有防備的側臉!

姜維劍勢太快,小玉急急退後,劍尖只在頸前三寸劃過!兵士「啊--」響起一陣驚呼!

「不不不。」姜維右手按劍不動,左手橫舉劍鞘。

戰鼓止息,全場鴉雀無聲。

「戰場上七分勝負取決聲勢,統兵之將,萬不能畏懼退後,否則兵敗如山倒!妳只管盡全力打來!」
「是!」

「咚-咚-咚咚咚-」戰鼓再摧,越打越快,山河動搖,五臟六腑都要給震得移位了!

「呀!」小玉雙手緊雌劍,放開大步猛攻!姜維也是大步上前,揮劍來迎!「噹」一聲巨響,青天之下擦出一串橙亮火星,軍士「啊--」捏了把冷汗!

「用全力!」
「是!」

姜維紮穩下盤,不動如山;小玉扭腰向後,如新來的劊子手瘋砍大青甜瓜一般,集中全身的力勁揮出雌劍!
姜維一個側身,單手倒握雄劍!

「噹!--」劍背相黏,一對鴛鴦好似兩片啃完的甜瓜,雙雙向姜維方才站立的地方彎折!

軍士嚇得叫不出聲!
天子御賜寶劍,折斷了怎麼辦?

小玉一驚,彈腿跳開,一對寶劍霎時恢復直挺,空中卻迷漫著詭異的「嚶嚶」低鳴。

眾人一見寶劍無恙,如釋重負,叫好連連,鼓掌稱慶!

「大將軍僅用一隻手就了擋下來,力氣真大!」李密忍不住讚嘆。
「是啊!」
「一般刀劍經不起如此彎折,即使不斷裂,也無法復原。擁有如此寶劍必是武人的夢想啊!」

嗯,姜維若對雄劍愛不釋手,小玉要不要順水推舟,做個人情,反正一時也用不到……

姜維只是平淡地收劍入鞘,將雄劍還給小玉。將士正議論紛紛,姜維大手一舉,又是一片寂靜。

「彎折百鍊鋼長劍,須開三石弓弩之力;諸葛校尉一次折彎雙劍,勁力不凡。妳使弓弩嗎?」
「會使諸葛元戎弩、床子弩。」

姜維微笑點頭,斑白的鬚髮隨風飄揚。

小玉告訴過我,每年軍隊裡考核兩樣兵器--連弩、鐵刀,成都守軍還得加考弩床。成都人相傳,諸葛元戎弩是諸葛丞相改良為十連發的連弩,也許只是他掛名的啦。
從軍的頭一年,小玉天天帶連弩回家練習;我還從秘書台搬回一簍簍刻壞的竹簡,直到她練得十發九中。

「戰將繫千軍性命於一身,怎好與士卒共拉床弩?而元戎弩不須氣力,繫於戰馬備用即可。妳去武庫領一張六石腰開破甲弩,練習在馬上以左腿右臂拉開,戰場上若對上敵將,一百步內能射則射,近了再換長槍。」
「是!」

士卒一聽姜維的指示,交頭接耳,又被他舉手制止。
腰開弩是什麼東西呢?不敢問。擾亂大將軍說話,搞不好得挨鞭子。

「妳是成都守軍出身,缺乏騎馬經驗,但領兵之將往來戰陣指揮、與敵將衝突周旋,必須精熟騎術,轉折、奔騰、勒停變換隨意,不可草率膚衍。妳這匹西域馬精力充沛,不懼辛勞,卻固執驕傲,野性難收,須耐心調教,培養信賴默契。」
「是!」

原來戰將騎個馬還這麼多學問。小玉自小對動物有愛心,甚至與牠們說話,或許真能教好這匹汗血寶馬。

「妳果敢勇猛,誠懇好學,心懷忠義,假以歲月磨練,弘毅志節,必成大器。現今張、廖二位將軍不在,漢軍尚缺一名先鋒、一名殿後。先鋒須果烈剛健,殿後貴謹慎持重,妳適合先鋒。在廖將軍引兵會合之前,妳領三千本部兵馬,暫任漢軍先鋒!」
「領命!身負先鋒重任,必定盡心竭力!」

廖化是右車騎將軍,在漢將中排得上第四、第五,現在竟提拔一個無名小校做先鋒……
小玉真能做先鋒嗎?姜維真有識人之明?

「先鋒絕不只要衝在前面,一切都要聽中軍號令。切記!每日主帳軍議,天明必到!」
「是!」
「還有那位嵇縈姑娘,往後軍議也來。行嗎?」

眾人四下張望,面面相覷,嵇縈似乎不在這裡……

「誰去告訴她?」
「我去!」

我這一舉手,李密突然噗嗤一笑。
勞駕大漢先鋒諸葛玉去傳令,不嫌鋪張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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