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炎興》 三國末年歷史寓言小說 (初稿完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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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altz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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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册COLON 2013-01-30, 10:42

(十九)

帖子 maltz » 2014-07-21, 00:42

(十九)

田續派人找到了我。昏暗的軍帳下,忘年之交緊緊相擁。
田續說,他明白為什麼我一早在戰場上沒認他。他帶了二十年細作,什麼狀況都見過。做這行最難過的一關就是面對背叛--自己的背叛。

有的把責任推給亂世,只有心狠手辣才能生存,職業的背叛者也只是個養家糊口的工作。
有的把責任推給對方,輕易上當是自己該死,不能怪騙子本人。
有的把責任推給過去,讓復仇的怒火燒盡一切。
有的把責任推給大義,為了國家大義、天下一統,付出什麼代價都值得。
但也有的根本不覺得自己背叛,他們絕對忠於魏室,毫不懷疑。

但田續知道我不是那樣的人。他說,我取得蜀國眾多大人物的信任不是偶然的,因為我把背叛的責任全攬在自己身上。
他猜到我怎麼看待對傅僉的死--就像親手殺死自己的父親一樣。

在我哭的時候,田續輕撫我的背,像安撫睡著的嬰兒一樣。
他不要求我堅持著做對的事,但是他了解我的痛苦、支持我、許諾我一個全新的開始。

天下之大,碰見田續,是我的幸運。
我把嵇縈的事告訴了他。

「投降的蜀軍裡頭是有幾個女的,還沒來得及發配。鍾會不獵女色,這事容易,包在田叔身上。」
「謝謝。田叔見過她,就是幾個月前和田叔一道來成都的那位女琴師。」
「哈哈,原來媒人是我呀?我還記得她的樣子,等會兒帶你去一道認出來。她叫什麼名字?我先派人關照一下。」
「她可能不用真名……鍾會和丘建都是她的仇家。」
「哦?為什麼得罪鍾會?還扯上丘建這怪人?」

我看著帳口的兩個衛士,輕輕搖頭。田續要他們在關城十五里外牆上轉一圈。

「嵇康的女兒?」田續雙手覆面沉思。

「必須盡快讓你們兩個脫身。」
「謝謝田叔。」
「但你走之前必須做件事。做完它,你九年的工作就圓滿結束了。可以嗎?」
「好。交待情報對不對?但也沒什麼新鮮事……」
「呵呵。你是十萬魏軍當中最了解蜀國的人。你知道的事重要過數萬大軍!鍾會尤其想了解蜀國朝廷。」
「喔。」
「田叔知道你不想多說,尤其不想對鍾會說……但田叔保證,鍾會問完話以後就讓你回北方,下半輩子衣食無憂。」
「謝謝田叔。」

但是嵇縈不願回中原,我又想阻止更多的戰爭傷亡,留在這裡或許更好;而嵇縈又要當心鍾會與丘建,我也要小心諸葛緒……

「田叔,我騙過諸葛緒,怕他今後可能對我不利……」
「呵呵,陰平橋頭的事我知道了。真有你的啊。」
「實在抱歉,當時我不想背叛……」
「我明白。不用解釋。」

田續微笑點頭。

「你把做人的原則看得比國家重要,這樣很好。既然回來了,就安心回來吧。」
「嗯。」
「等會兒我們在鍾會前面一口咬定,陰平橋失守是諸葛緒的錯。」
「但騙人的是我。」
「呵呵,茂子啊,田叔認識你這麼多年,鍾會認識你多久?你說是你的錯,諸葛緒也說是你的錯,你要是鍾會,在眾將面前該怎麼判?十幾萬人全歸他管,鍾會一天得做多少重大決定?不把握機會為自己辯解,就是自尋死路。諸葛緒擅離職守,放了姜維過去,有通敵的嫌疑!對不對?嗯?」
「……好的,謝謝田叔。」

不是才說我不像其他細作,把責任推給被騙的苦主……

「田叔幫你對付諸葛緒,但鍾會那裡就得靠你自己了。田叔相信你一定辦得到。」
「辦得到什麼?」
「給鍾會一個好印象。」
「讓他喜歡我?」
「對。鍾會不喜歡的人啊……」

田續仰頭看著帳頂,似乎想起許多往事。嵇康肯定不是鍾會唯一的手筆。

鍾會不是當世奸人嗎?要讓他喜歡我,我是不是也得姦邪詐偽一番呢?
好人喜歡好人,但奸人喜歡奸人嗎?

「還得田叔教兩招。」
「呵呵,好。你的未婚妻別讓他知道。」
「當然。」
「別和鍾會唱反調。」
「可以。」
「但也別巴結恭維。鍾會聰明絕頂,在士族官場裡打滾數十年,他看得穿你。你無論如何都要拿出誠意。」
「拿出誠意,好的。他問什麼,我都實話實說。」

「不不不不……」田續使勁搖頭。

「誠意不代表實話實說,誠意是讓他知道,你是站在他這一邊的。魏國官場鬥爭得厲害,昨夜威風八面,今早萬人唾罵,人人自危,揣摩上意,見風使舵。你得讓鍾會相信你是幫他的。」
「田叔也讓鍾會這麼覺得?」
「呵呵,要不我怎麼會從鄧艾身邊跑來鍾會這裡?」

如果嵇縈在場,大概要站起來痛罵田續趨炎附勢吧。
若我也巴結鍾會,嵇縈豈不恨透我了?

「還有,魏國不像蜀國說話百無禁忌,司馬晉公不能直呼名諱,不能批評他和他的父兄。軍中耳目極多,監軍衛瓘為首,長史杜預為副,鍾會都要讓著他們三分。」
「鍾會不是司馬……晉公身前第一紅人嗎?怎麼還派人監視他?」
「呵呵,不放心啊。晉公能相信誰?洛陽的童謠怎麼唱的?田叔想想……」

田續招招手,讓我把耳朵靠上去。

司馬昭,崇禮教,忠義仁勇最愛孝,
賈充好,荀勖妙,滿朝文武爭仿效。
司馬昭,學曹操,不謀帝位兒子要,
弒天子,立天子,司馬昭心路人曉。

「這……這歌有人敢唱?」
「哈哈,不敢在大街上唱。在蜀國這麼罵諸葛瞻沒問題吧?」

諸葛瞻不學曹操,學父親諸葛亮,盡心竭力輔佐漢室。
可惜的是,諸葛瞻之心,路人卻不知曉。
路人不喜歡他阻止姜維北伐,不喜歡他縱容黃皓隻手遮天。
但我了解諸葛瞻。他非常敬佩姜維,而且他巴不得黃皓這樣的人永遠消失--不是見一個黃皓殺一個,而是根本不再生養出來。

諸葛瞻要招回姜維,不正是避免戰爭與傷亡嗎?
原來我一直學的是他……

「諸葛瞻可以罵,罵得對不對就難說了。」
「當然,眼界不同,站得高才看得清全貌。」
「看來晉公治國不得人心,與前朝末年董卓一樣?」
「呦,可不同了。現今老百姓都吃得飽飯,就是一些自命清高的讀書人嘴上發牢騷而已。前朝末年強豪兼併土地,動輒數萬人為了吃飯造反,整村整城的洗劫屠殺,田叔小時候領教過。今日再怎麼差,日子都過得去。這還得感謝曹操和晉公,手腕強硬,才鎮得住刁民。」

也對,諸葛瞻有些治不住季漢的刁民。他希望有朝一日,人民不靠朝廷,也能管住自己。
如果把季漢這一套搬到中原,可行嗎?雖然諸葛瞻不會答應仕魏,但他的理想與措施是可以搬過來的,只要司馬昭聽得進去。

「明白自己的不足,才能改過進取。晉公如果不接受批評……」
「當然能接受,但你絕不能讓他認為你是個威脅,否則他會先下手為強。不是有首詩說:『君子防未然,不處嫌疑間。瓜田不納履,李下不整冠。』這道理你在魏國很快就會明白。」
「人人都怕死,滿朝就沒人敢說真話了。」
「呵呵,是。田叔自知才智不足以自保,不敢說真話。但有人敢:太常博士張華、秘書監羊祜、還有晉公的次子,步兵校尉司馬攸。你有想法就與他們商量。但咱們現在領兵在外,得特別避嫌,絕不可與內臣聯絡。」
「羊祜?泰山羊祜?」
「對。」

洛陽往事翻湧上心頭。羊叔都當上秘書監了,魏國的秘書監就是季漢的秘書令吧?真巧。以後可以找他。
但這樣一來嵇縈她……

「別讓鍾會等了,我們一道去吧。」
「好。感謝田叔關心。」
「你是值得關心的人啊。再說我們患難之交,同乘一條船,今後多多照應。」
「好的。」

這句話不是蔣舒才對我說過?
我的船上怎麼有這麼多人?還是別人老覺得我坐在他船上?

水涼的夜,關城糧倉前面車馬擁擠,魏軍將一輛輛空車推進去,又將滿載的糧草推出。武庫裡外戒備森嚴,刀槍劍戟森然羅列,盾盔鎧甲堆積如山。本是用打魏軍的糧食兵器,轉眼拿來對付自己。兵器不長眼。人呢?

降將諸葛茂揉了揉眼睛,右臂隱隱作痛。
漫長的一天還沒過完,一閉上眼就要倒地睡去。
但即將見到鍾會,還可能被諸葛緒、丘建認出來,我還得打起精神。

走在武庫裡的長廊上,我低下頭,緊緊跟著田續的腳步。

田續出示護軍令符,層層刀斧手挪開阻路的長鉞。
軍議開設在關城武庫中庭的操練場,上百名將校全身披掛,挨個屈腿坐在兩側草蓆上,圍成四方的三邊。每人身後站著一個軍士,手持火把,將操練場照得快天亮似的,置身其中,竟暖如炎夏白晝。

還好,在座沒有諸葛緒與丘建,大概在養傷;也沒看見蔣舒,還提防著他吧。

中年主將安坐高大胡床,巍然挺立於百名魏將中央,杏臉桃腮,眉清目朗,從容沉靜,風姿瀟灑。這真是鍾會?

「許將軍……你這是怎麼啦?」鍾會語速極慢,字字清楚。我們來得嫌早了,關城之戰的賞罰軍案還沒判完。

「末將是個直性子,不明白將軍的暗示。有話就直說吧!」大塊頭許儀答得豪爽,不愧是虎痴許褚之子。

「好。」鍾會點頭,面無表情。

「許儀,你身為開路先鋒,修棧道,柱樁鬆落;鋪平路,滿目瘡痍;造浮橋,在江心破了個洞,我的馬一腿踩進去,差點讓我淪為波臣。十八萬大軍主帥命喪於自己人手裡,可不是千古笑談?你說,你是怎麼啦?」

「……是末將未盡職責!將軍催促進軍,五千軍士日夜趕工,就為了今朝造起三座寬浮橋,如期攻打關城!」
「再怎麼趕,也不能讓浮橋中間有個洞吧?」
「應該是蜀軍床弩射破的。」
「嗯,原來得怪蜀軍。」

「大人,屬下有句實話,不知是否合適。」
「田護軍請。」
「屬下今早在南門外參戰,蜀軍的床弩射得到江邊浮橋,卻射不到江心。」

田續說得沒錯,我當時在城牆上,床弩再怎麼厲害也射不到二里外的江心。
鍾會瞧著田續,臉上卻沒有感激。

「許將軍,你怎麼說?」
「末將親自監工造橋,絕不允許有大洞!就算真破了,也會立刻拿板子蓋上。這洞很可能是後來的魏軍踩破的,還來不及修補。」
「看來是我的馬太重了?」
「也許。」
「浮橋上面還要過雲梯車呢。雲梯車多重?怎麼就不說你沒把橋造好?」
「……末將已經盡力,士卒也需要休息!」

鍾會微微皺了下眉,側身看著自己右邊的一個魏將。他上身瘦長,面色蒼白,鳳眼斜挑,嘴邊兩道細鬚無力地下垂。

「伯玉兄。你怎麼說?」

「一切聽大人評斷。」伯玉乾咳幾聲,似乎有病在身。

「再說一件事。許將軍,今朝你被女蜀將一箭射倒,損我大魏軍威;後來這個敵將身陷關城之內,身邊只有數十騎,朝你這邊衝殺過來,你卻不加攔阻,放她逃出去城去搬救兵。你這是怎麼了?」

「將軍,這女蜀賊出招險惡,專射我們的馬!」
「你的座騎沒披鐵甲?」
「鐵甲被射穿了!」

「哈哈哈……」
「怎麼可能?」魏將傳出一陣哄笑,他們不明白小玉不是一般的女將,手上也不是隨便的角弓……

「千真萬確!」許儀一張大臉都急紅了。

如果我替許儀說公道話,就不是站在鍾會這一邊了……

「將軍,要不是這蜀將卑鄙,我兩板斧當頭劈下去,還不把她砍成三段?」

鍾會閉上眼。

「當時胡護軍正與這蜀將酣鬥,還是我挺身而出,為胡護軍解圍!只是我一時粗心大……」

「夠了。」

鍾會站起來,雙手插腰。

「我聽見的是,那個女蜀將本可以一箭射穿你的腦袋,卻突然仁心大發,只射你的馬。你後頭放她出城,是不是回報她不殺之恩?你這是通敵大罪……」
「將軍冤枉!誤會!」
「放敵將走該怎麼解釋?」
「……她們從關城上衝下來,沒人擋得住!」
「怎麼不學她,射馬?你沒有弩兵嗎?」
「當時關城裡魏軍極多,飛馬縱橫,不易瞄準,平射容易誤傷友軍!」
「給你五千兵力,就射一匹馬,怕什麼?」
「為將者,士卒的性命第一優先!」

許儀慷慨陳詞,鍾會一步步走近許儀,逼問的語氣越來越急促。

「你再說一遍,為將者,什麼第一優先?」
「士卒的性命!」
「那何必自請擔任當先鋒?為什麼不去後頭搬糧草?」
「一樣!前朝飛將軍李廣愛惜士卒,『桃李不言,下自成蹊』;戰國時吳起為小卒吮瘡,將士效死!士卒的性命當然重要!」

操練場上議論紛紛,田續口裡也唸唸有詞。

「唉,你怎麼這麼迂腐?」
「將軍怎麼能這麼說?」
「為將的第一優先,當然執行軍令,爭取勝利!李廣治軍寬鬆,你可知他對匈奴吃了多少敗仗,害死多少人?學吳起吮瘡,卻不學吳起用兵,這是因小失大,目光如豆!」
「不!體恤士卒是為將的基本原則!為了追求勝利,視部曲性命為草芥的,不配為將!」

許儀也站了起來,一座山似的雄壯軀體與鍾會針鋒相對。魏將交頭接耳,鬧得更大聲了。

「體恤士卒,你去文章裡寫,我不干涉!戰場上一切都是為了勝利!」
「不!即使戰爭也必須講信義!」
「你想讓晉公當宋襄公?」
「為什麼不當晉文公?信守諾言,退避三舍?」
「你只看到表面!那是他誘敵深入!」
「好好信義,卻給你歪曲成詭計!」
「兵者詭道也,聽過嗎?『遠而示之近,近而示之遠』,要不是我當機立斷,放過漢中漢樂兩城,又設計讓蜀軍以為我在定軍山,這十萬人還來得及趕到關城?要不是內外城牆下面堆著一萬多具魏軍屍首,我們還能大談平蜀?你祖上三代老臣,屢立樊噲之功,哪知道生出你這無知無能的後代,你才不配領軍!」

「我祖上三代老臣,忠於魏室!你祖上也是!但你不是!你弒君之賊司馬昭的走狗!」

操練場突然安靜下來,聽得見身後火把「剝剝」地燒。
鍾會也冷靜下來,面無表情,緩緩走回胡床坐下。

「伯玉兄。」
「在。」
「晉公吩咐我,大事皆與監軍商議,現在請你出點主意。」
「不敢,在下只知盡心輔佐大人。」

鍾會的語氣和緩安祥,剛才的激辯竟像沒發生過一樣。
原來這個伯玉就是監軍衛瓘,司馬昭的耳目。

「監軍說吧,先鋒開路,橋面穿裂,危及三軍;臨陣敗戰,放走敵將,鼓惑軍心。該怎麼處置好?」
「軍法處置。」
「哪一條軍法?
「大人持節都督關中諸軍事,大人的話就是軍法。在下支持大人的處置。」

鍾會輕嘆一口氣,輕描淡寫地揮了揮手。

「斬首。現在。推出去。」

操練場落入嚴冬,叫人心裡哆嗦。

「奸賊!你世受魏恩,卻阿諛小人,陷害忠良,必遭天譴!狗賊司馬昭,出門給雷劈死!我死了是條好漢,你死了就是條狗!」

許儀大罵不絕,十幾個軍士抓手抓腳,硬生生把他拖了出去。
沒人替許儀求情。我只能慶幸,鍾會沒有惱羞成怒,先把許儀的舌頭割下來。

鍾會一手撐著額角,顯得有些疲憊。

帳外騷動,進來一個赤盔金甲大將,他身後還有一群將校,卻被刀斧手擋在外面。
這是誰呢?秀雅的眼鼻,略顯老態。我心中一驚,趕緊別過頭去。

「諸葛刺史引兵到啦!請坐,坐。」鍾會神情一振,露出自信的微笑。

「哈,給在座各位帶來好消息!」

眾將驚神未定,諸葛緒滿面春風,顯得特別僵硬不協調。他是否看見了許儀砍下來的頭?

「什麼好消息?」
「蜀賊姜維聽說大人取了陽安關,已經退往白水了,呵,呵。!」

諸葛緒笑著找了個空位坐下,正是許儀剛才坐的地方,也許草蓆還有餘溫。

早猜到姜維不會來了,他不會平白送死。傅僉那是保護小玉,不讓她落入鍾會手裡。

此刻小玉應該已經見到姜維了。她一定苦苦哀求姜維發兵來救關城吧。
小玉很可能以為我已經壯烈殉國了,她一定傷透了心。
不行,我要讓小玉知道我還活著,我不能讓她絕望。

「刺史專程帶來這麼個好消息啊?」
「大人這麼說,在下心虛有愧。還是來遲了半日,沒有為強攻關城出力。但是我們也有出力…」
「刺史客氣了,我們沒有要求刺史發兵相助啊,只要刺史在陰平橋堵著姜維便行了。」

諸葛緒全身一震。
慘了,等一下可能連我一起倒楣……

「是是,在下起初不幸被姜維的奸計迷惑,但隨即與蜀軍就地周旋,拖住姜維,否則大人攻打陽安關也不會這麼順利。」
「嗯。這麼說來,我們還得感謝諸葛刺史的努力。」
「不敢不敢,在下這叫亡羊補牢,為時未晚。哈,哈。」

田續突然回頭,朝我笑了笑。「別擔心。」他輕聲說。

「伯玉啊。」
「大人。」
「昨天傍晚來的軍報怎麼說的?不妨趁這個機會與諸葛刺史核對一下。」
「是。」

衛瓘從懷中取出一條長木筴,從木筴裡取出一張黃絹。

「軍報說,三日之前,景元四年八月廿九,雍州刺史諸葛緒在白水以北與姜維作戰慘敗,車仗糧草兵器損失殆盡。」

諸葛緒面無血色,白玉似的下巴微微顫抖。

「大人!我軍……浴血奮戰,退而不亂!說慘敗太冤了!」
「刺史麾下原本多少軍隊?」
「三萬!」
「還剩多少?」
「……兩萬餘。」
「餘多少?」
「……三千多。」
「殺蜀軍多少?」
「……沒有工夫統計,只想盡快趕來關城!」

鍾會仰頭,深吸一口氣。

「死了六千多人啊?」
「不!戰死的只是其中一小部份!大多數損失都是逃兵,或者還來不及跟上,迷路的。」
「究竟是浴血奮戰,退而不亂,還是一觸即潰,煙飛星散?」
「這……蜀軍深夜埋伏,一時沒有準備……」
「已經被騙了一次,怎麼不小心點呢?」
「一路聽說姜維救陽安關去了,想盡快來救陽安關,與大人前後夾擊姜維!」

諸葛緒比起許儀更會說話……不愧是諸葛家的人。呵呵。
啊呀,不好,他正在看我!

「就是他!大人!他是蜀軍細作!」諸葛緒大步走到我身前,指著我的頭頂!「快把他抓起來!殺了他!」

「蜀軍細作?」
「是誰?」眾魏將不約而同地看著我。

「自己人!我是魏軍細作,不是蜀軍細作!」

「什麼?」
「怎麼讓細作混進來軍議?」

「讓田叔來說。」田續拍拍我的肩。

「各位!」田續緩緩走到操練場中間。「這位是我軍安排在蜀國偽朝的高級細作,官至千石諫議大夫!他對蜀漢朝廷與軍事掌握甚多!」
「不,千萬不可以相信他!他最會騙人!」
「刺史錯了。正是因為鍾大人相信他,才能抓住今年的平蜀良機;正是因為十萬魏軍相信他,我們今夜才能安睡在陽安關城裡。」

不不,這不是我的功勞,這更像我的罪孽……
看來我又把責任全攬在身上了。

「不!就是他騙了我們,騙我們離開陰平橋頭!大人,快治他的罪!」
「陰平橋頭是陽安關城以外最緊要的去處,刺史擅離職守,有罪!」
「那也都是他的錯!」
「統兵大將身負重任,竟然怪罪自己的細作?」

「二位別爭了。田護軍,你的人騙諸葛刺史,是真的?」

「大人,他辛苦潛伏在姜維身邊,正要趕來關城與我們會合,通報最新消息,卻被刺史攔住,執意盤問機密!機密比性命更重要,他怎麼能隨便說?情急之下,他隨口編出姜維要走孔函道襲擊壅州,想不到諸葛刺史卻信以為真!身為大將,卻毫無基本山川知識!這究竟是誰的錯?」

一聽見諸葛緒相信姜維走孔函道,一幫魏將忍不住哄笑出聲。

「……他是惡意欺騙!只怕你田續和他是一夥的!你跑成都跑了幾年,誰知道姜維是不是收買了你?」
「大人,刺史損兵折將,是否該軍法處置?」

田續一心期待鍾會幫他,鍾會卻一直不動聲色。鍾會究竟怎麼想?

「諸葛緒絕對比田續更忠於大人!我這兩萬三千人絕對聽命大人指揮!」
「哼,你放姜維過去了,心裡肯定怕得要死,是不是就近找陰平的鄧艾拿主意?剛才這話你有沒有對鄧艾說過?」
「大膽佞臣,血口噴人!」

諸葛緒指著田續鼻子!

「鄧艾這老頭,只知屯兵陰平不動!我一心忠義,發兵支援陽安關,你這無名下將竟敢質疑……」

「夠了,夠了。」

鍾會手掌一抬,諸葛緒頓時封口。

「田護軍負責幕後工作,機要非常,最忌聲張。刺史要體諒他。」
「是。在下就是痛恨田續護著這小賊……」
「可以了。我知道了。」
「是。」

鍾會看著衛瓘那張蒼白虛弱、暮氣陰沉的臉,簡直像具死屍,讓人心裡發毛。

「伯玉,刺史持節,非同小可。你就說兩句吧。」
「是。諸葛刺史已經簽下軍令狀,發兵陰平橋頭,不僅擅離職守,還要中計大敗,資敵兵器糧草,貶損大魏天威。」
「我不服!我有功!我牽制姜維東進,使他無法即時救援陽安關城!若沒有我們的犧牲,大魏也沒有陽安關城,大人、監軍明鑒!」

鍾會長嘆一口氣,有些無奈地點頭。

「好。軍令如山,不能不罰。刺史說是不是?」
「不!若殺了我,我的部將也不服!難保他們不會倒戈相向,如嘉平年夏侯霸之事!請大人三思!」

「哼,剛剛還汙蔑我是姜維一夥的,自己倒率先承認啦?」
「不!我絕對忠於晉公!大人,請讓我面見晉公解釋!若晉公要我死,我二話不說,引頸就戮!」

鍾會又看了衛瓘一眼,衛瓘點頭示意。
他們之間的默契是什麼?

「那就如你所說,交出兵符吧。讓你當面向晉公表明忠心,怎樣?」
「好!好!感謝大人!」
「身犯軍令,騎馬乘轎似乎不妥。用囚車行嗎?」
「感謝大人!倘若晉公網開一面,日後必當登門道謝!」
「這可不敢,我只是公事公辦。」

諸葛緒帶著有些尷尬的笑容,給軍士押解出去了;堂堂三萬大軍的主帥,竟為了一線生機,心甘情願地走上囚車,而被擋在外頭的部將眼睜睜看著主帥被帶走……
他們有了新的效忠對象。總比人頭落地強得多吧?至少能活下去……

田續又回頭過來,對我笑笑。
方才驚險萬狀,但田續似乎不以為意。在魏國說話,都得對上面這麼小心、對彼此這麼毒辣嗎?

魏國的官吏沒有尊嚴,他們小心謹慎地跟著江面偉大聳立的樓船,深怕自己的走舸被旁邊的小船撞沉、被下一個風浪打翻。

看來諸葛緒挺會拍馬屁,倘若司馬昭網開一面,他不還要追殺我到扶餘、高句麗?現在田續也得罪他了,以後怎麼辦?
為了活下去……我不會變成這樣的魏國人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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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

帖子 maltz » 2014-07-23, 12:22

(二十)

鍾會身材與我相若,面色紅潤光順,年紀乍看也差不多,但田續說他快四十歲了。

「鄧茂?哼哼哼。」鍾會冷笑幾聲。聽見我名字便笑的,八成想起傳說中被張飛一槍刺死的黃巾賊鄧茂。
只恨當初我爹沒想起。

「你在蜀國幾年?」
「九年。」
「不容易啊?一般細作就算活得過九年,傳回來的也都是假情報,呵呵呵呵……」

鍾會的嗓音尖銳高亢,似乎能穿透人臉上的面具。
他這是在警告我?

「哼哼,但是他們騙不過我。我什麼都知道。」

鍾會一面笑,一面緊盯著我的眼睛。
田續說我瞞不住他,我只能站在他那一邊……沒有選擇。

搜完全身,帳口的刀斧手讓出條寬路,鍾會擺擺手,簇擁的護衛散開放哨。

軍帳裡相當昏暗,卻十分寬敞。帳心的火堆旁是幾張方几拼成的平台,台上有張巨大的黃紙山川地勢圖,地圖上擺著許多彩漆木塊。角落裡有堆毛絨絨的貂狐皮氈,躺在上頭,一閉眼就能進入夢鄉。毛氈不遠處是几案,几案邊上是一盞高腳燭台,火影單隻,有些孤寂。

「九月初就這麼冷啊。」

鍾會脫下戰甲,露出一身雲雁錦服。他拉來一件狐裘,盤腿坐於其上。几案上盡是筆墨杯盤雜物,身後文書堆疊,隱隱飄出書卷香。
我挺直背脊站正。既然是最後一次述職,就認真敬業些吧。

「子茂,戌時已過,我就直說了。諸葛緒說你在陰平橋頭給他假情報,又有人說你今日在關城上假傳我將令,這是為什麼?你老實說,我不怪罪。」

我的呼吸幾乎停滯。
鍾會什麼都知道,無法抵賴。怎樣才能活下去?

「沒關係,老實說。」
「……是。當時,姜維已經部署夜襲陰平橋頭,如果我不引開諸葛緒,兩軍便有一場血戰。我不希望看見數萬將士傷亡。」
「你為什麼不把實情告訴諸葛緒?至少魏軍少死些人。」
「……我受了姜維與三萬蜀軍的請託。背叛三萬人的信任,坑害他們落入虎口……我做不到。」

「嗯……」鍾會兩邊嘴角下垂,搔了搔脖子。

「那假傳我將令呢?」
「我想起張飛義釋嚴顏的故事,想替天下、替大魏留住一位英勇仁義的大將。」

「呵……哈哈,哈哈哈哈!」鍾會突然狂笑不止,額角青筋暴露!這笑聲似乎在哪聽過,卻不是人發出的聲音……

「田續說你深得蜀人信賴,是難得的細作人才。果然不假!有機會我再派你去蜀國!」
「但……我已經投降了,蜀人不會再信任我。」
「哈!天下人有眼無珠!真要讓你回去,你就是蹲在大牢裡威武不屈,寧死不降,自己找了個機會逃出來的。不用你操心。」

眾將前的鍾會冷靜內斂,說話小心;私底下卻狂傲奔放,語速飛快。
田續官場私下不也判若兩人?難道在魏國做官都得「既明且哲,以保其身」?

「雖說公私必須分明,但剛才一口氣審了十幾個案子,實在累了,要喘口氣。」鍾會向左向右扭轉脖子,發出「喀喀」的筋骨聲響。

「先問你一件無關緊要的小事。」
「將軍請。」
「我的《才性四本論》在成都出名嗎?」
「呃……很抱歉,在下見識狹窄,未曾聽說將軍大作。」

鍾會眉頭一抬,抿嘴搖頭。

「好,沒關係,成都紙張稀缺嘛。你們讀些什麼當代文章?」
「成都太學裡抄寫郤正的《釋譏》,朝廷則多中意譙周的《仇國論》。」
「哼哼,仇國論。」

鍾會歪著身,一手撐頭,一手在平整的黃紙上奮筆疾書,字跡潦草。

「蜀國朝廷盛行清談嗎?」鍾會突然抬頭看我,筆尖停在空中。

「不多,但自己喜歡。」
「真的?」鍾會雙眼一亮,嘴角上揚。「參加清談的有哪些名士?譙周?郤正?」
「呃,和譙周可能談不出什麼,郤正偶爾來一次,能言善道。平日只是與我養母兩個人談。」
「你的養母?」
「諸葛亮的女兒,隱居在朝真觀,不問世事。」
「哈哈,有意思。」鍾會又記下幾個看不懂的字。「來,我試試你。」
「……好的。」

鍾會提起一盞畫有金黃猛虎的酒壺,掛在帳心火堆上燒煮。

「子茂,你說說,什麼是一個人的『才』?」
「……各種能力、智慧,例如著述為文、料理政事、領軍作戰、決鬥比武……」

「好,夠了。」鍾會頻頻點頭。「你再說,什麼是一個人的『性』?」
「本性?謀私親友、恐懼自保……」
「呵呵,你真的剛從蜀國回來?才既有高下之別,性亦有貴賤之分。性中之貴者,是哪些東西?」
「……憐憫悲苦,捨己救人……」

「可以了。才高者謂之『能』,性貴者謂之『德』,怎麼樣?」
「好。」

「那麼才與性之間有什麼關係?給你四個選。第一,才性同,能者必德,德者必能。第二,才性異,能者不必德,德者不必能,彼此不相干。第三,才性合,能德相輔相成,漸行漸近,以才育性,以性育才。第四,才性離:生來能德相近,卻漸行漸遠,因才失性,因性失才。這四個裡頭哪一個最有道理?」

「呃……才性同、才性異、才性合、才性離……」
「你仔細想想啊。」鍾會取下火堆上的酒壺,金黃猛虎已經薰成黑豹。「坐,坐。」

「不敢。」
「清談士人,不分尊卑。談完了你再站起來。」

鍾會竟然親手送上一盅燒酒。

「謝謝將軍。」
「不必。」鍾會捧起雕花玉盅,一飲而盡。「啊……好酒。」

我舉盅敬酒,學鍾會一口喝乾,好苦。
也許我已經忘了酒的味道。

鍾會是否還在試探我,要我酒後吐真言?
我要把一切告訴鍾會,站在天下第二奸人這一邊嗎?

還是我冤枉了他,今夜他真心誠意地請我喝酒,只因我們都喜歡清談?

「呦,你怎麼神情恍忽?先別再喝了。那『才性四本』你仔細想想啊。」
「是。」

鍾會嘴裡哼著調子,飛筆批閱一紙紙公文。

才性四本……

諸葛茂有能嗎?他文采一般,武藝全無,據說挺會騙人,當細作勉強稱職。說低能太矯情,中能?諸葛茂有德嗎?以世人的標準,他是個背叛成性的狗賊,無德無恥至極。但他一直希望做對的事,依靠自己的判斷,從無德轉為有德。就說諸葛茂中能無德,以才育性吧。

小玉怎麼樣呢?小玉自小純真善良,忠信義勇,當然有德。她有能嗎?清談思辯她不擅長,但她憑著一片追隨姜維、復興漢室的真心,經年累月苦練出一身高強武藝,勇名在外,當然有能。所以小玉有能有德,以性育才。

嵇縈如何?琴彈得好、飛刀射得準,機敏聰明,顯然是高才。她有德嗎?隱居竹林,不管世事,一提到俗人就恨不得老死不相往來,似乎無德可言。但她為了正義奮不顧身,又參軍保衛天府之國,對抗故鄉人……就說嵇縈憑著才能領悟德性,從無德轉為中德,以才育性吧。

季漢天子怎麼樣呢?嗯……呃……呵呵……

「笑了?有答案了嗎?」

「將軍,我想到四個認識的人,一個中能無德,以才育性;一個有能有德,以性育才;一個有能中德,以才育性;還有一個無能……無德。若說『才性同』,便不能解釋中能無德,有能中德。若說『才性異』,便不能解釋以才育性,以才育性,最後到達才性兼備,那用『才性合』形容還更貼切,而無能無德也不違背。最後一個才性離……乍看似乎沒什麼道理。」

「好,所以你的結論是?」
「才性合。」
「嗯。有前途,賞酒一盅!」鍾會又送上玉盅,我急忙接著喝下。

看來鍾會也主張才性合?
如果才性合是真,聰明人必定德高望重;鍾會是聰明人,這個說法也對他有利。
但為什麼天下都說鍾會奸狡莫測?

「唉……」鍾會表情一變,沉重地嘆氣。

「才性合啊,只可惜天下人不明白。」
「將軍的意思是……」

「砰!」鍾會突然一拳搥在案上,玉盅震動,筆墨飛濺在黃紙上!

「我最恨人說鍾會是走狗!鍾士季就是鍾士季,連司馬昭都得聽他的!鄉愿愚昧、狂妄無知、因循守舊,那些人才是阻礙進步的狗!」

鍾會喘著大氣,又閉上雙眼,深沉吐納,面色逐漸平復。

「子茂,我想你能懂,我解釋給你聽。領兵打仗,哪裡像清談這麼單純友善,不分彼此?兵敗如山倒的時候,誰還管得上士卒的性命?身為諸軍主帥,得將取勝放在第一,這是為將之德。為了取勝,我不能變成許儀那樣自以為是的迂腐渾人,或諸葛緒這種滿嘴馬屁的庸才。我必須飽讀兵書,深思軍略,以德養能,以性育才。具備為將之才,便能增加勝算,成全為將之德,以才育性。這是不是才性合?」

「是。」

「再說為將以外,飽讀詩書,認真求學,是謂養能;以學識治國,使天下升平,百姓安居,是謂立德。有德者好學精進不已,是以性育才;抱負遠大,包藏天地,吞吐宇宙,開萬年治世之基業,便是以才育性。這是不是才性合?」

「將軍志向遠大,天下人大多只見到眼前的利益。」

「呵。世人聚如螻蟻,散如沙塵;鍾士季有幸登上巔峰,舉目四望,不見人煙。但我不怕孤獨,因為人生本是孤獨地來,孤獨地去;君子之交,清淡如水,生老病死,過眼雲煙。子茂,我看你也爬了不少臺階,你孤獨嗎?」

我孤獨嗎?我有信任的親友,雖然我一再背叛他們。

「還行。我想放棄禮教,只順著心中自然的標準行事,也許不被天下人理解。」
「哈哈,就快了!不拘小節,特立獨行,便註定了孤獨,雖千萬人,吾等往矣。共勉之啊,哈哈。」

鍾會嘆氣苦笑,苦笑埋不住無奈。
我不敢想像自己爬到孤獨的天下第二,我只想做個平凡人,默默地做著自己認為是對的事。
如果鍾會與我真的是同一類人,如果他心中的標準與我相似,為什麼我們不能交朋友?

他的標準與我相似嗎?
難道我註定要成為被天下唾棄的奸人?
不,我不像鍾會,我不痛恨天下人。他們雖然有時令人氣餒,我寧願站在他們中間,一點一點改變天下。

「報告將軍!」

忽然有個年輕的傳令兵衝進帳來,厚重的鱗盔歪在一邊,氣喘噓噓,臉色卻十分蒼白。

「出了什麼事?」
「報……報告將軍,軍醫說,護軍胡烈他……他……」
「他不行了?」
「不!軍醫說,胡護軍他的肩傷不會危及性命,但不宜再領兵作戰!」

「嗯……這麼重要的事呀?」
「還有,帳下督丘建的斷指在城牆上暴曬太長,無法接回去了。」
「好,知道了。你傳我將令,胡烈的護軍讓他兒子胡淵暫代,由前軍改司後軍糧草。丘建讓他回來我這裡,我有新任務給他。」

「是!」

嵇縈在城牆上說丘建是鍾會的心腹。也許丘建是鍾會刻意安插在胡烈身邊的眼線?

「你還留在這裡做什麼?」
「還有……」
「還有什麼?一口氣說!」

「是!關城俘虜的蜀軍裡面有個女兵,口不擇言,辱罵將軍!我們想請示將軍,是不是殺了她……」

不行不行,不能殺了她!

「她罵我什麼?」
「小的……小的不敢說。」
「你說,我不怪罪。」
「她說什麼,小的就說什麼?」
「對,不要隱瞞。」
「將軍真的不怪罪?」

鍾會深吸一口氣。「你再不說,我可能就得殺了你。」

「是!」小兵不自在地咳嗽兩聲。

「鍾會,你只是條司馬昭的走狗!司馬昭做個惡夢,你就得死!我操你……」

這喊得連帳外都要聽見了!鍾會面無表情,只是舉起右手,小兵急忙把最後幾個字吞進肚子裡,眼神裡充滿驚恐!
鍾會殺掉許儀之前也是這個樣子!不好不好……

「唉呀!」我一手按上小兵的肩,竟把他壓矮了半尺。

「你們也真無聊,鎮西將軍日理萬機,還連夜與我商討平蜀大計,你們怎麼拿這種芝麻小事煩將軍?如果不想這女的惹麻煩,拿塊衣服塞住她的嘴就好了嘛!這種瘋女人世上何止千萬,她們哪能站到將軍的高度看天下?過兩天發配給軍士做老婆就沒事了。快出去,去去去。」

我稍微使勁一推,小兵連滾帶爬地出去了。

一回頭,鍾會正好睜開眼睛,氣息調理完畢。

「子茂,你這麼愛惜庸人的性命呀?」
「不敢。在下只是不希望將軍被這等匹夫匹婦分了神,擱下軍國大事。」
「哼哼。」

鍾會面帶微笑,轉身走向帳心的山川地勢圖。
而他的臉慢了半刻轉過去,就在那半刻之間,我見到了他一對詭異尖銳的斜眼。
這就是所謂的狼顧之相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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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一)

帖子 maltz » 2014-07-24, 00:28

(二十一)

地勢圖上光影紛雜,山川城池鉅細靡遺,讓人有些眼花繚亂。許多大小黑漆木塊壓在「陽安關」三字周圍,每塊上頭都刻了部將校尉的性名。一小堆白漆木塊放在西邊的「白水」,還有兩堆不上漆的,分別放在「陰平」、「陰平橋頭」邊上。很明顯,黑漆是鍾會主力,白漆是姜維,不上漆的就是鄧艾、諸葛緒。

「魏軍南下,最大的障礙是姜維手上的精銳之師。你過去的情報指出姜維與諸葛瞻、黃皓不和,避禍屯田沓中,實在是天賜的平蜀良機。我讓鄧艾與諸葛緒一西一東,一個主動出擊,一個堵住陰平橋要地,以兩倍的兵力夾擊姜維。與此同時,我率大軍長趨直入,連克陽安關、劍門關、綿竹關,攻破成都就完事了。」

鍾會抽出隨身磨得發亮的環首鐵刀,將代表諸葛緒的那堆原色木塊一一推到陽安關城下。

「結果呢?鄧艾愛惜羽翼,一觸即退;諸葛緒擅離職守,一觸而潰,糧草丟光了,還厚著臉皮來吃我的。唉,我出其不意,因糧於敵,每一步都走得不容易;這世道啊,誰都信不過,都得靠自己。你說是不是?」

鍾會把一肚子苦水都潑了出來。
魏將並不團結,他們都不喜歡榮寵優厚、「好大喜功」的鍾會。鍾會若真是高才,心裡應該也明白。

「子茂,你幫不幫我?」

鍾會丟出這一個不必思考的問題,一下子還不知道怎麼回答才得體。

身在魏國官場,人人希望拉朋結黨,同舟共濟。
我要怎樣登上鍾會的大樓船?它航向何方?
但我為什麼要幫鍾會?除非他幫我以最小的傷亡結束這場戰爭,終結害死好人的亂世。

「將軍熟讀兵法,在下粗讀一二,只記得這一段:『凡用兵之法,全國為上,破國次之。』將軍志在平蜀,是否以全蜀為上,破蜀次之?如果以全蜀為上,在下願意追隨將軍;如果志在破蜀,今夜之後在下想回故鄉種田去。」

「嘿,你的思想還不夠靈活,全蜀與破蜀哪能這麼簡單二分?天下有誰希望殘害無辜生靈?但說句實話,我身為主帥,取勝為上,全蜀次之;而戰場上變幻莫測,誰也無法保證勝利,所以該做的還是要做。我知道的越多,勝算越大,也要靠你知無不言,對吧?」

「是,將軍儘管問。」

「好。」鍾會拿著鐵刀,刀尖指向大地圖上「白水」二字。

「姜維接下來去哪裡?」
「對不起,不曉得。」
「你再仔細回想。姜維有沒有提過,如果關城來不及救,接下來怎麼辦?」
「姜維自信過人,往往沒有退而求其次的打算。」
「呵呵,自恃其勇,剛戾自任。」

鍾會一臉不屑地搖頭。

「既然你不知道,我只好猜。我猜姜維會與張翼、廖化、董厥這些人會兵一處,堅守劍門關天險。蜀軍尚有至少五、六萬可用兵力,十幾萬魏軍硬攻劍門關毫無勝算。」

「只是徒增傷亡。」
「我也不希望見到這個局面。」鍾會收刀入鞘,又要與我對坐於几案旁。

「堅持不懈才能贏得勝利,我不會放棄的。一條路走不通,就想辦法繞路走。哪怕要退回起點,重頭思考。來說說蜀國朝廷吧。」
「好的。」

「先問你黃皓。中原傳說黃皓濫權,已經到了動搖國本的地步。你怎麼看?」

「黃皓為禍,自前尚書令陳祇主政起迅速惡化。他們提拔大量親信,這些親信又提拔更多的親信,吃苦的少,享福的多,優秀的少,庸祿的多,不問是非,只問親疏,不明善惡,只知營私。短短數年間,蜀國官吏從兩萬多人,爆增到四萬人。」

「哈哈,哈哈哈哈!」鍾會爽朗地連聲狂笑,令人渾身不自在。我突然想起這笑聲在哪裡聽過--成都有一種拉車的小馬就是這麼叫的。

「何必分魏冑漢室?天下都是十官九貪。」

是嗎?嵇縈說季漢還有救,十官四、五個貪,魏國才無可救藥了。

「黃皓貪了不少,但黃皓的特點並不在貪,而在他善於結交官吏,調和眾人的利益,因此他在朝中人脈甚廣。」
「哼,天下盡是目光如豆的庸才,黃皓照管他們,蜀國朝政如何能不狹窄短淺、滯塞不前?」
「也許可以說黃皓一介宦官,本分不清英才與庸才,也不是特意照顧庸才。」
「哼,桓靈之鑒不遠,禍國閹臣竟再次依附於帝王左右,炎漢氣數已盡!哈!」

鍾會一邊嘴上評價,一邊手上做筆記。

「將軍,魏國有沒有黃皓這樣的人和稀泥?」

「當然。滔滔者天下,汲汲者地上,不清不楚的人佔絕大多數。但你放心,這些庸才在魏國大多爬不到黃皓這麼高。在這裡,身居高位的都是經過大風大浪的明白人。明白人當頭,庸人當手、當棋子,如此治國才有魄力見識,是不是?」

「如果天下大多是明白人,讓大多數明白人高興,天下不是更安定?」

「哈哈,你喝醉了?天下大多是明白人?你去外面,找找十萬魏軍裡面,有幾個能與我們談上才性四本的?若找得到十個,鎮西符節雙手奉上。」

明白人也不見得喜歡清談,郤正老說它捨本逐末。
但我也不能說鍾會錯了。他描述的是魏國的現狀,也是季漢的現狀。天下渾渾噩噩,從來就沒有「大多是明白人」過。
我不喜歡這樣的現狀,不喜歡魏國的明白人一面巴結著權貴,一面膽顫心驚地挨過一次次政爭風浪。

「再問你,據說諸葛瞻包容黃皓?這是為什麼?」

「諸葛瞻是想阻止黃皓,卻不願靠鮮少的廉能志士與人多勢眾的和稀泥黃皓對抗。諸葛瞻認為前者終究贏不了後者,下場就是國家逐漸走向滅亡。他想找出治本的方法。」

「有點意思。他找到什麼治本辦法?」

「第一,依靠百姓自己。諸葛瞻重視教育,容忍太學生暢所欲言,針砭時政,爭辯交鋒,期待他們在反覆思考的衝擊中訓練出獨立的是非觀念,培育出大批有學識、有理想的官吏。第二,依法治國,律法凌駕一切。絕不容忍黃皓這種是非不分的人仰仗私交與親屬關係,踐踏律法。雖然現狀不是這樣……」

「呵呵,諸葛瞻這兩條是老生常談。他和他父親一樣,註定要失敗。」
「為什麼?」
「自不量力。太學生幾千人,官吏幾萬人,即使太學生一個個有學識、有理想,他們還得面對數倍於己、無學識、無理想的同僚與上司。你可知在魏國,後者出身何處?」
「……士族土豪。」
「對,就我這樣的,哈哈。學識啊,在土地與金錢面前,一般人哪會選擇前者?一百個直通官府的士族子弟裡頭,能出來幾個鍾會?幾個諸葛瞻?半個都沒有!」
「但蜀國不是靠士族的力量。」
「誰說不是?你們靠的是荊州士族,只不過荊襄一帶恰好人文薈萃。後果呢?益州士族排斥你們外來勢力了吧?不識時務,自取滅亡。」

鍾會搖搖頭,一張紙寫滿了,換下一張。

「諸葛瞻啊,算半個明白人。他沒經過他爹那一代的殘酷歷練,眼高於手,不切實際,但總是其志可嘉。我寫封信結交他吧。」
「寫信?」
「該做的事就得做。到了我們這個高度,行為往往是做給天下人看的表象,看我們大魏多麼兼容大度,你痛罵我是國賊,我還禮遇你、看重你。呵呵呵呵。」
「為什麼天下人喜歡看表象?」

「不是他們喜歡,是他們只看得到表象!你一深入,他們就聽不懂。就看諸葛瞻,蜀國有多少人懂他?他聰明反被聰明誤,以為天下人都可以像他那樣聰明。他錯了!天下人笨如牛羊雞犬,要嘛把你當擺設路過,要嘛把你當神人一樣的膜拜,要嘛自以為是地痛罵你!為什麼要替他們著想?踩在他們頭上,利用他們,辦你一輩子想辦的事吧。」

又來了!我實在不喜歡鍾會這種論調!

「那樣看,魏國能有什麼長遠的理想?」
「哼哼,你以為天下在進步嗎?三代的聖賢去哪了?」
「那只是傳說!諸葛瞻告訴過我,進步只有靠我們雙手締造……」

「哈,我明白諸葛瞻的理想,是經過教化與律法,使天下人不再笨如土雞豚犬。他儘管作夢吧!連眼前的黃皓都治不了。唉,其實怪黃皓又有什麼用?聖王難求,昏君易得,何不廢掉保護黃皓的天子?哈哈哈哈!但蜀國一旦不忠於漢室,不繼續這個近似太平道、五斗米教的迷信,只怕要立即土崩瓦解吧?哈哈哈,哈哈哈哈!」

不!我喜歡諸葛瞻這樣,我相信、我迷信諸葛瞻的理想有朝一日會實現,只要我們不放棄、不變成鍾會這樣的明白人……
我們不止要讓千秋萬世的黃皓消失,還要蔣舒、鍾會、司馬昭……甚至無才無能的季漢天子消失!

「你怎麼一臉不高興?來,再問你一個。諸葛瞻、姜維不合,你分析一下為什麼。」

「……諸葛瞻認為姜維的北伐空耗國力,他也希望避免無謂的傷亡。」

鍾會邊笑邊搖頭,我已經厭倦了他的輕蔑。

「書生之見,空談誤國!難道鄧艾的三萬人與諸葛緒的三萬人可以等同視之?有兵而不用,則兵無戰技;有將而不用,則將無軍才。姜維與鄧艾這兩隻軍隊連年爭戰,已是天下勁旅,令人聞之色變!諸葛緒碰上姜維,是不是一觸即潰?你們成都的守軍或許連山賊都不常打,真要對上魏軍的精銳部隊,還不土崩瓦解?」

「但……姜維出兵空耗國力也是事實。」

「魏國也損失慘重啊,比姜維更慘。你們不懂,姜維出兵才不是為了光復漢勢,是為了保存戰力、嚇阻魏軍,以攻為守!只是這招對我無效。魏蜀兩國軍力極度不對等,姜維能做到勝負參半,已是舉世罕見;蜀人不僅不珍惜姜維,還放任黃皓與諸葛瞻接連扯他後腿,我真該慶幸自己深得晉公賞識!諸葛瞻不足懼,待我大軍指向成都,一戰可定!如果諸葛瞻果斷斬了黃皓,堅定地站在姜維這一邊,鍾士季哪裡能站在陽安關城裡?天予不取,反受其咎;時至不迎,反受其殃!哈哈哈哈」

我不要諸葛瞻輸給鍾會!
但成都守軍裡最有經驗與士氣最高昂的三千人,已經被我們帶走了……

如果諸葛瞻斬了黃皓,他就不是諸葛思遠,而成都廣場上也沒有為和平而請願的太學生,沒有為國家而自願上戰場的三千志士,沒有成都人對譙周大逆不道言論的超常容忍,更沒有一步登天的忠義校尉與諫議大夫……諸葛瞻正改變著季漢,但黃皓也在他的包容下壯大,朝綱日漸混亂,二十萬魏軍趁虛而入……

「好,所以蜀漢朝廷大致分成三類人:忠義智勇如姜維、庸祿平凡如黃皓、以及眼高手低、思遠忘近如諸葛瞻。姜維這類人打著復興漢室的迷信旗號,與我們水火不容;黃皓這類人只認自己,不顧主人,魏軍大至,他照樣調和巴結。姜維與黃皓不共戴天,諸葛瞻與這兩派貌合神離,對我們沒什麼特定好惡,這樣說可以嗎?」

「……可以。」

「哈哈,那事情就好辦了。平蜀的精要,在拉攏黃皓這類人,打敗姜維這類人!就像我們在陽安關城拉攏蔣舒,打敗傅僉。對不對?」
「將軍,姜維、傅僉這些忠義志士能全則全,他們是天下的棟樑!」
「這是當然。來,你幫我看看,從關城到成都,蜀漢各處守將有誰是黃皓的親信?我們想辦法拉攏他們。」

「何不找黃皓本人?」

這話一說我就後悔了。我萬萬不想變成一個為了取勝而不擇手段的人……

「哈哈,勾結皇帝身邊的宦官,哪有你想的這麼容易?等你回去了就讓你負責啊。」

鍾會與我看著地勢圖,除去已經廢棄的漢壽與葭萌關,在行軍路線上的劍門關、梓潼、涪縣、綿竹關、雒縣,叫得出名字的守將恰好都刻意不與黃皓往來。他們都是默默堅持的忠義之士,我敬佩他們。

「嗯?這裡還有個小城。」鍾會指著地勢圖上陰平小道的盡頭。「江油,守將是誰?」
「都尉馬邈。」

馬邈的兒子是馬胖子,廣場暴動的核心人物之一。

「將軍,這個馬邈是向著黃皓的。」
「喔?很好。」

鍾會的刀尖沿著彎延曲折的陰平小路滑動,翻山涉水,最終抵達約五百里外的盡頭--陰平縣。

「但是……」
「嗯,說。」
「在成都動亂之後,馬邈的兒子供出黃皓是煽動百姓的幕後指使,差點讓黃皓腦袋搬家。」

「所以你覺得黃皓會報復?沒關係,換上另一個,還是黃皓的親信。」
「但一個半月前我們行軍經過江油城,守將還是馬邈。」
「哼,張飛嚴懲部卒,竟還放心留在身邊,自己人的教訓也學不會?自取滅亡。」

我已經習慣鍾會藐視的眼神。站在他自封的高峰上,天下人都是緲小而可笑的。
我不能學他!我無論如何都要站在平地上!

「你剛說黃皓煽動百姓造反?這對他有什麼好處?」
「我想黃皓的本意只是藉由鼓動太學生靜坐,讓痛恨自己的姜維被招回來,但情勢最終失去控制,演變為排外的益州派與反對排外、支持姜維、痛恨黃皓這一派的武鬥。」
「哈哈哈哈!有『排外』的益州派在,何愁巴蜀不定?蜀國朝廷裡面有哪些影響力大的益州派?」
「益州派名義上以譙周為首。論影響力自然是黃皓最大,雖然他不只代表益州派。」
「好!你如果回去,就連絡譙周與黃皓這兩個!」
「……是。」

不行,我不能做這麼噁心的事!我不是鍾會的棋子!

「子茂,你剛剛說馬邈的兒子供出黃皓謀反,馬邈應該怕黃皓報復吧?」
「對。」
「黃皓在成都權力還是很大吧?蜀國天子與諸葛瞻都縱容他。」
「……對。」
「哈,天上掉下來的珍寶,竟落在鄧艾頭上。這老頭不會錯過的。」
「怎麼說?」
「鄧艾屯兵陰平不動,不正是為了走陰平小道嗎?馬邈隨時可能被黃皓整死,朝不保夕,一見鄧艾還不投降?鄧艾不好好打姜維,原來就是等待這一刻呀?哈哈哈……」

「啪。啪。啪。」鍾會竟然替鄧艾鼓掌。

「將軍,陰平小道荒廢了數十年,橋斷路崩,不能通行了。」
「那太好了!姜維根本不會料到。」
「在這樣的廢棄山道上行軍五百里,只怕損失極為慘重。」
「哈,兵卒我們有的是!」鍾會搖搖手。「鄧艾那三萬人即使死掉一大半,換來平蜀也太值得了!我們只缺人才,爭取勝利的人才,陰平小道只有鄧艾走得通!哈哈,哈哈哈哈!」

我希望這匹發瘋的馬立刻給小玉一箭射倒……
我不能忍受留在他身邊!

「子茂,田續說你是鄧艾發崛的,鄧艾對你有恩。你想見鄧艾嗎?給你一個機會,全蜀為上,可能挽救數萬人的性命,你去不去?」
「……是,我想見鄧艾,將軍請派我去!」
「看來你是個念舊的人啊?受恩不忘。」
「盡量不忘。」
「嗯。」鍾會點點頭。「田續也是這樣念舊的人吧?」
「是的。」

鍾會露齒而笑,拍拍我的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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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二)

帖子 maltz » 2014-07-26, 13:19

(二十二)

甕城的鐵門「磅!」一聲關上,嗡嗡餘音在四面磚牆間迴蕩。
磚牆上的小窗透進點點星光,我得點燃火把,才見到瑟縮在角落裡,戴著手鐐腳銬的嵇縈。

我解開她的鎖鍊,抽出塞在她嘴裡的白布條。
嵇縈沒說話,只是緊緊地摟著我。我輕拍她的背,就像不久前田續那樣安慰我。

分別這半日雖不長,卻發生了許多事。我本想告訴她傅僉悲壯的死,告訴她諸葛緒窩囊地坐上囚車,但一見著她的面,又不想說了。
我只想這樣抱著她,分享她的體溫。這漫長的一日,正該結束在安寧溫情裡。

但還有最後一件事得做。

「沒受委曲吧?」
「沒有。我沒當自己是嵇縈。」

她的臉頰上有幾道血痕,她不說,我不問。
在這一天的陽安關城,只要兩個人都活到最後,彼此相擁,已經是無比幸運。

「所以……你真的向田續投降了?」
「……可以這麼說。」
「他到底是你的什麼人?」
「……舊識。」
「不要膚衍我。你答應過要從頭說給我聽。」

但是我怕,怕她恨我。

「妳放心,田續是站在我們這一邊的。是田續的人把獨帶到這裡。從那扇門出去,就是城牆外了。」
「答非所問。田續到底是你的誰?親生父親?」
「呵呵,長得不像吧?我答應過妳,一定會告訴妳。只是現在還有更重要的事。」
「什麼事?」
「妳看我帶來什麼?」

一個沾滿塵沙的油紙包,打開一看,裡頭是一個黃絲邊布包,邊上有圈風乾的水漬。

「……哈哈。十萬人裡沒一個識貨。」

再打開布包,木香醉人。一排雕花玉徽映著搖曳的火光。

「還記得那晚在成都茶館,妳聽我彈琴?」

嵇縈突然抓起我的手,拉扯到右臂箭傷,有些疼。

「哈。有個大男人膽子奇小無比,逃了!」

一逃出去,正好撞見田續,我帶他去廣場,告訴他站在台上的是蔣舒的兒子……

「現在膽子夠了大嗎?」我撥弄著嵇縈修長而骨感的手指,指尖上有些厚皮。我輕按著那些老繭,隱隱有些心疼。

「我都沒感覺。你就這點能耐?」

我再摸上嵇縈的手背,筋脈清晰,肌膚光滑柔細,左手腕卻有一道三寸長,早已癒合的傷疤。
我不想問起她的過去,因為她必定會反問我的。

「膽子還能再大嗎?」

「……這麼問,當然就不行了。」嵇縈把我的手甩開。「妳想我彈琴?會不會引來魏軍?」

「不怕,田續引開他們了。但我不想妳彈,我想……繼續那天晚上沒做完的事……」

嵇縈身子一縮。「什麼事?」

「我想彈完我的家鄉童謠。」

「……哦……彈吧。」

我正襟危坐,擺好架勢,第一弦是商音……

嵇縈用力閉起眼睛。

我有些失望。九年來,我編造出一個故事,深深埋藏著真實的過去,直到那天晚上彈這首兒歌,我的童年回憶才重見天日。
也許正是那一刻起我喜歡上嵇縈,我感覺自己信得過她,這個同樣是中原來的年輕率直的小姑娘;她必定能了解客居異鄉的愁悶,明白被夾在仇敵之國間的苦衷。

我知道自己彈得慘不忍賭,但這是我最真誠的心聲。我願意把最真實的自己交在她手上,只是我還缺少說出真相的勇氣,一再拖延……

「啊。這曲子這麼感傷,不是童謠吧?」
「可能吧?總之是小時候我娘教的。」
「旋律挺好的,被你摧殘了。讓我彈一次,來。」
「聽一次就會了?」
「哈。太瞧不起人了。」

十指連心,甕城裡餘音不散。嵇縈把曲子的味道彈出來了,那的確不是童謠,而是暮年老人回憶往事。奇怪的是,這回憶的味道並不陳舊,似乎也是當今發生的一切,甚至是將來的事情,卻又在很久以前上演過。類似的悲歡離合一遍又一遍重覆,只是我們不知道而已。

「怎麼樣?」
「好聽!妳還會譜曲啊?」
「哈哈哈哈。你以為我真能把長長的《廣陵散》從頭記到尾,一音不差?記不得的時候就自己隨心境配。剛剛第一次彈,許多音還不夠味。給我點時間,我一次次改得更好。」
「好啊。等下次見到妳一定再聽。」

「什麼意思?」嵇縈接過黑色大布包,詫異地看著我。

「裡頭是衣服、乾糧、水袋、傷藥、妳的魚腸劍和武庫裡所有剩餘的飛刀。守軍不在,今夜是逃走最好的機會。」
「那你還浪費時間彈琴?天都快亮了!我問的是你為什麼說『等下次見到我』?」

「因為……」

「你答應過我,要對我說實話!」
「因為現在有個好機會,也許可以挽救幾萬人的性命。我不願放棄這個機會。」
「什麼好機會?帶我一起去!」
「妳有腳傷,行動不便,我要去的地方很危險。」

嵇縈扯著我的手臂,她似乎忘了我會痛。
「哎呀!求求你啦,我從不求人的,第一次就給了你,咳咳咳。」

「謝謝厚愛。但真的不方便。我這是去陰平,找征西將軍鄧艾。」
「找鄧艾?你忍心回頭殺漢軍?你腦子被流箭射中了嗎?」
「如果我無所作為,可能有幾萬人白白犧牲。我就躲在鄧艾後軍吧。」
「救幾萬人?你哪來這麼大影響力?」
「……鍾會說我有。」

不好,在嵇縈面前提了禁忌的名字。

「哈!那個說話像放屁的奸人給你灌了什麼迷藥?他要你做什麼屁事?他捧你兩句,難道你把季漢的一切都告訴他了?」

嵇縈不知道我的過去。把季漢的一切告訴鍾會,是我的責任。
以前我一直逃避這個責任,好在這個該死的任務終於結束了。
不幸我又有新任務了。鍾會以平蜀為上,諸葛茂以全蜀為上,鍾會要我回去蜀漢朝廷,實現我們共同的平蜀全蜀理想。
但我是季漢諫議大夫,這新任務同樣地該死。

「你不是答應不騙我嗎?難道那個無恥小人比我重要?」

我剛答應了鍾會不說,但嵇縈也有道理,再說鍾會是嵇縈的仇人……
不行不行,我不能為自己的背叛找藉口!

我又把背叛的責任怪在自己身上了……
我就是要說!怪就怪吧,去他的!

「沒時間說細節了。總之,鍾會主力要進兵劍閣,希望鄧艾走五百里陰平小路,偷襲江油城。而鍾會趁漢軍分心與鄧艾作戰,大軍推進,直取成都。鍾會要我跟著鄧艾,趁著鄧艾與漢軍作戰的時候回去。」

「放你走?何不現在就放?」
「鍾會要我回成都朝廷,不是回姜維軍中。鄧艾走陰平小路,離成都更近。」
「這個陰險賤人,為什麼要你回成都?」
「他要我聯絡黃皓與譙周,作為魏軍內應。如果他們說服季漢朝廷投降,自然可以保全幾萬人的性命了。」

「我操!卑鄙!下作!這條走狗改不了吃屎!他比狗還不如!」嵇縈失控尖叫,希望外面沒聽見……

不過嵇縈也沒錯,拉攏黃皓與譙周是卑鄙噁心,我也不想。

「不是為了和我活下來才假投降嗎?難道真要背叛季漢?去巴結閹賊黃皓,討好腐儒譙周,背叛所有信任你的人?你到底是幫誰?」

「當然是幫……好人!勸降是最壞的打算吧。如果鄧艾兵敗,漢軍又打退鍾會,我回去成都不就正好嗎?如果鄧艾戰勝,姜維戰敗,鍾會又兵臨成都,當然我也不希望這樣,但若真的到那一步,投降也可以保全姜維、諸葛瞻、小玉等季漢志士的性命,一起活下來影響魏國,把魏國變得像季漢一樣,徹底打敗魏國,這樣不是更好?」

「呵呵,這是你一廂情願的夢想,怎麼說你還是替司馬昭鞏固江山。司馬昭可不會像季漢天子一樣,讓你隨便亂來。再說你們就幾個降臣,怎麼可能改變一個國家?你們連季漢皇宮裡的一個老宦官黃皓都鬥不過。黃皓的影響力比諸葛瞻大多了。」

「不,黃皓不過是因循敷衍人性,他沒有影響改變任何人。但諸葛瞻與一班有理想的季漢大臣已經促成了史所未見的改變,他們使得成都人重視律法,讓成都的太學生自主表達意願,或者志願上戰場。諸葛瞻的理想是以律法凌駕人情,以並蓄兼容培養是非善惡之心,也許在我們有生之年成效有限,但只要一代接一代地堅持下去,愚公移山,終究能解決黃皓背後的人性茍且與貪婪。」

「你知道愚公移山故事的結局嗎?是神仙幫他們的。要不是神仙,只怕他的子孫到今天還在移山。」

「說句朝真觀裡不能說的話:神仙才是一廂情願的夢想。一切靠自己,何必勞煩神仙?如果從來就沒有神仙,親手搬山便是唯一的選擇!每搬一塊石頭,高萬仞的太行、王屋山就矮一寸!」

「嗯。」嵇縈點頭感嘆。「要像你這麼樂觀,我實在辦不到。我只能祝福你們成功。你臉皮夠厚,心地夠善良,這樣竟然還不太笨,搞不好真能做些事情。」

「……謝謝。」這是我聽過嵇縈最良心的恭維。

「所以你不帶我去鄧艾那裡,怕礙事?」

「……陰平小道已經荒廢了幾十年,開山鑿路五百里,腳上沒傷也不見得能活到最後。」
「那你也受傷啦,還去冒險?」
「不出力就不礙事吧?妳放心,我臉皮厚。」
「呵呵,那什麼時候才能再見?」
「五百里荒山野嶺,或許得走快一個月?我會去成都,應該不難找吧?」

「唉。」嵇縈側頭,把耳朵湊到我的心口。「才不見你半日,就好像過了一個月。真要不見你一個月,我大概都忘了自己是誰了。我該去哪裡捱過這個月呢?」

「妳可以就近回漢中養腳傷,等戰事結束了再來成都。妳也可以回漢軍找小玉,或者先回成都、去青城山找我養母。妳自己選吧。」
「躲起來太自私,成都在千里以外,我這樣怎麼去?我去幫小玉吧。」
「好啊。請妳告訴小玉我還活著,但千萬別說我投降了。」
「呵呵,小玉這麼崇拜你,你要保持形象,對不對?」
「說到在小玉心中的地位,姜維是太陽,我只是根臘燭,晚上勉強一用。我這是怕她難過。妳就告訴她我還被關在牢裡,一時死不了吧。」
「要不要來點嚴刑逼供?兄長臨死不屈!地位上升到月亮了!」
「哈哈,沒吃點苦頭似乎說不過去。但我大概做不到臨死不屈。」
「對,我剛才略施美人小計,你就洩露天機,說鄧艾要走陰平小道!這事對漢軍太重要了。我必須告訴姜維!」

「……對。」

我太對不起鄧艾了,他對我有恩啊,我竟然恩將仇報……

「那你小心姜維埋伏。埋伏通常都是放過前軍,專打中軍主將。你離鄧艾遠點吧。」
「好。」

嵇縈還在聽我的心跳,我順手把玩她的短髮,像胡人一樣無拘無束,挺好的。

「哪天妳也給我剪個胡人短髮好嗎?」
「你別學我啊,要有自己的風格。我幫你剃個胡僧光頭好嗎?」
「哈哈,人家胡僧為了配合習俗,一個個戴髮修行,我卻來個剃髮不修行。」
「對對……挑戰成都人的容忍程度,直到你被趕出去為止。不如再穿件太極道士袍?」
「沒問題的,只要成都還是季漢……」

嵇縈抬頭看我,眼神有些憂鬱。

「我再求你一次,你和我一起走,好不好?忘了季漢、忘了仇敵,一起住在竹林裡面,就算一片竹林枯了,我們再搬到另一片去!」
「剛才說我想救人……」
「不准用同樣的理由!換一個!」

「……我不能拖累田續,是他保我的。我跑掉,鍾會要為難他。再說鍾會看來挺信任我,如果有機會,我或許能影響他,網開一面,少下殺手。」

「別作夢!那顆臭混蛋哪裡是你能影響的?他一對血手上纏滿著絲線,操縱玩弄著所有身邊的人!」

「這我也看出一些。但是在鍾會心裡,操縱別人也是必須的吧?他的眼界高,人又聰明,他自然希望其他人都聽他的。但妳別擔心,鍾會控制不了我。我知道自己該做與不該做的事,況且我現在要離開鍾會,去找鄧艾。」

「不,你擺脫不了鍾會!快和他切斷一切關係!我們一起走,走得遠遠的,走到鍾會找不到你的地方,去東南那個孫權開發的荒島夷州,買塊地,弄片莊園好嗎?」

「就像你爹……對不起這是最後一次,就像妳爹隱居起來,躲著鍾會?」

「哼,這個狼心狗肺的,哪有那麼大面子,讓我們躲著他?只不過賤人賤性不改,還是找上門來巴結,還帶了他令人作嘔的新作。我沒告訴過你嗎?」

「沒有。什麼新作?」
「《才性四本論》,通篇狗屁!」
「真巧,剛才鍾會也向我提起了。最後說『才性合』,才能與德性漸行漸近,以才育性,以性育才。」
「自吹自擂,低級!噁心!你若相信他,狗屎都能吃!」
「但我覺得他真有些道理。一個聰明的將軍,總是勝多敗少,減少傷亡吧?這樣便是為將之德。」
「哼,怎麼不說聰明的才懂得騙人,像你這樣的?騙死千萬人也可以吧?」

嵇縈從我身上爬起來,背向著我。

「消消氣呀,別讓他破壞了我們的關係。」我輕揉著嵇縈的肩頭。

「好。你說說,德性是怎麼來的?」

「唔,德性來自父母師友的教化,也是自己生活的領悟,發現人們必須彼此關懷幫助,天下才能和平,知禮尚義,同榮共存。聰明的人是不是領悟得更快些?」

「哼哼。號稱絕世聰明的鍾會領悟到了嗎?」

「也不能怪他。魏國是很危險的地方,生存壓過誠信,一說錯話就丟官喪命。鍾會領悟到改變人性是不可能的,領悟到關懷幫助庸人,不如利用庸人,還領悟到緊跟司馬昭,得到他的信任,才能施展他的王霸理想,也就是他所謂的德性。所以……才性合不合,也必須看環境吧。」

「哼。這塊生蟲的朽木還對你說實話?他靠這樣騙取你的信任!」嵇縈搖頭。

嵇縈當然不相信鍾會。她也是魏國人嘛。
但我相信鍾會說的是真心話,雖然我不同意他。如果鍾會能在成都生活幾個月,也許會改觀?

「諸葛茂,你剛剛說才能,似乎把才能限定為聰明,是不是?」

「我明白妳的意思。才能不只是聰明,像小玉那樣勤習武藝,勇冠三軍,也是才能。」
「所以才能有很多種。」
「對。」
「那小玉能不能領悟出人們必須彼此關懷幫助,天下和諧進步?」
「……小玉天生就這麼善良。」
「沒悟出來?」
「嗯,沒有。這是她天生的德性。」
「所以不是所有的才能都能悟出後天的德性。」
「對。」

嵇縈真是難得的清談人才,比我厲害!怪不得養母一見面就喜歡她。

「那麼德性能不能培養所有的才能?」
「嗯,我想到個例子,譙周譙老是個老好人,非常好學,他飽讀群書,學識豐富,才能眾多,智慧豐富。」
「你的麻沸散還沒過嗎?你說這腐儒才能眾多、智慧豐富?那諸葛瞻不是已經飛升成仙了?」
「呵呵,聰明與智慧不太一樣,就像力氣與武藝不同吧。譙老的好學之德轉化為他的史學成就,可為天下師表,其他就不一定是大師了。」
「譙周以性育才,只育了史學一才囉?其他的都是半調子?」
「也可以這麼說吧。人生有限,能育成一個專才也就很了不起了。」

「好!那才性四本論的結論已經很明顯了!」

「好!答案就是……就是……」

「你剛才有沒有專心聽呀?我懶得再說一次了。你說,『才性不合』是不是比『才性合』更說得通?」

「呃,只有『悟性』這一種才能可以增進後天的德性;而德性也不能培育所有的才能,往往只能挑一種;而合不合還得看環境。所以『才性不合』比『才性合』更有道理。但『才性不合』不是四本論的選擇之一呀!」

「那是他的題目出得太差勁了!試試在『才性異』裡分出『才性合』與『才性不合』!有沱自認聰明的狗屎,妄想用歪理證明自己的品德高尚。正好,找拋狗尿照照自己的愚蠢醜陋德性!」

「呵呵,但鍾會也希望創造太平盛世吧?他也不是完全缺德。」
「哪個奸人不這麼說?他的太平盛世下面埋了幾萬十具屍體還是幾百萬具?狗屎一堆,你還捧著說香!我呸!」

嵇縈拿起白布條,有些愧疚地抹去我臉上的口水。
好像越擦越溼了……

「……呵呵,我都沒想到這些。否則剛才應該會與鍾會談得很精彩。」
「精彩你的頭!你是傻人有傻福。這條曠世惡犬心胸狹窄,如果他覺得你比他厲害,他便妒火中燒,非把你燒死!」

如果我發現一個人比自己聰明,又處處討厭我,也開心不起來吧。

「啊,原來我逃過一劫!不過妳真厲害,能輕鬆駁倒鍾會。」
「不是我,剛才那些是我爹當年說的。」
「這麼複雜深奧的事妳還記得?」
「當時我爹說了七、八條理由反駁,我只記得三條。 喔對了,他還說『性』絕不只德性一項……」
「啊啊啊可以了可以了。所以鍾會當年帶著《才性四本論》來找妳爹,言語上被狠批暴打了一頓,灰頭土臉地走了?」
「哈,這塊爬滿了蛆的腐肉哪裡配得上我們親手料理?我爹根本不開門,他一疊紙往我家裡窗裡一扔,走了。我爹只在如廁的時候看,看完一張,隨手擦屁股。」
「……」

但鍾會還是把文章留下來了。
我大概能體會鍾會的失望。寫了篇文章,心裡挺得意,但他這麼孤獨,沒人能交流,想聽聽高人的意見,誰知道嵇康根本不屑。

要我是嵇康,看到這一個腦袋不清不楚的庸人來煩我,就假裝讀一讀,隨口說兩句好聽的改進意見,何必「自取滅亡」呢?

但嵇康一定比我聰明,他的境界我無法理解。
如果真能猜的話,我想嵇康是刻意不與鍾會合作,犧牲自己與鍾會的面子,卻給世人造一個高士典範。
這風骨與勇氣讓人肅然起敬,我有這個膽子就好了。

我用適合自己厚臉皮、不太笨的方式吧,我與鍾會站在一起,想辦法改變他……這可能嗎?

「啊呀,天真的要亮了!」
「不行,再聊一會兒。」嵇縈雙手撐地,一屁股坐在我腿上,她的傷腳翹在半空中,纏腳的布條上有一小片乾掉的血漬。

「守軍回來就來不及了。」
「知道知道。茂子,你在魏軍,我回漢軍,我們在戰場上不就變成敵人了?我看你這呆頭呆腦的活靶好欺負,飛刀誤殺了你怎麼辦?」
「呵呵,那我留在後軍,妳飛刀射不到。」
「萬一鄧艾輸得後軍變前軍呢?總得有個好認的記號。」
「也對。……我拿條黃布帶纏在脖子上,好嗎?」
「黃巾賊?也好。我也這麼幹。我們快來對真言暗號!」

「蒼天已死,黃天當立,歲在甲子,天下大吉!哈哈哈……」

我與嵇縈同時報出十六字真言,開懷大笑。

「……不,今年是癸未年。」
「歲在癸未,記得了。妳聽見『歲在甲子』千萬別手軟。」
「呵呵,好。」

有默契,心意相通,在一起真開心。
我真不想放她走。

「妳見到小玉,幫我帶句話給她:『錯不在妳,該發生的事還是會發生。』」
「什麼意思?」
「就是字面上的意思。」
「廢話。喔,你要她別為蔣舒投降難過?兄長很體貼嘛。對了,你剛才說小玉在哪裡?白水關?」
「呃,我還沒說。鍾會判斷姜維會與眾軍退守劍閣,妳往劍門關去吧。」
「劍閣?你這死沒良心的開什麼玩笑?陽安關到劍門關三百里山路,你要我一個瘸子自己走?不怕被老虎吃了嗎?還不能走官道,會被魏軍抓回去!」
「可惜妳不會騎馬……那就去漢中躲起來吧。去沔陽找那個蔣……」
「不行!鄧艾要走陰平小道,這麼重要的軍情我一定得告訴小玉和姜維。我不去就對不起他們!」

才性合,我和嵇縈都想做有德的人,在道義與私欲的掙扎中,盡量選擇前者。
於是我們也合了。

「而且茂子啊,陰平小道不是年久失修,幾十年沒人走嗎?那沱黃鼻屎是不是騙你的?他是不是故意放我走,要我騙開姜維,促成他進軍成都?」

「姜維沒那麼好騙吧。妳的身份只有田續知道,田續信得過。」
「不,魏國人沒一個信得過!攸關性命的時候誰都會背叛你!」
「鍾會說鄧艾在沓中一戰即退,又留在陰平按兵不動,就是準備走陰平小路。挺有道理的。」
「千萬別相信這個齷齪下流的人渣!他隨時都在算計人!」
「好好。我不相信他,我相信妳。」

正要摟著嵇縈,突然一聲雞啼,窗外鳥鳴婉轉。

分別的時候到了。這一別,會不會是永別?
即使是永別,這也是我們的選擇。我去成都,她去劍閣,雖然不捨,也明白自己更該做的事。

打開鐵門,探個頭出去,沒見到守軍,城牆上卻傳來交談聲……

「我得進去了。答應我,別回頭!快走!」

「嗯。」

嵇縈才跨出第一步,還是回頭了。

「諸葛茂,你再答應我一次,別丟下我一個人死了!」

「好好,妳再不走,我們就要一起死了!」

「你如果不忘了我,我答應你,以後我和你一起死!」

「嗯?什麼意思?」

「哎呀!」

嵇縈摟上我脖子,兩瓣嘴唇貼了上來。
這傻人閉上雙眼,安享一刻溼溼滑滑的傻福。

她沒有回頭,我卻不忍心進去。

回到田續空蕩蕩的軍帳,我靠在一口木箱邊,再睜開眼時,天色大亮。田續搖醒我,要我參加關城誓師,鍾會交待不去就殺頭。

我什麼都不是,躲在最後頭。關城裡塞滿了人,伍什嚴整,部曲鮮明,就像春耕一塊塊田裡插秧一樣。黑色與黃色的稻苗宣示陽安關易主,宣示平蜀之戰旗開得勝。

關城在手,漢中、陰平、武都,整個季漢北方已在鍾會掌握之中。漢中周圍的漢城、樂城、黃金孤立無援,鍾會大可以下令強攻,各堆一萬具屍首在城牆下,盡快拿下這些要塞。

但誰願意濫殺無辜?鍾會的目標不是平定漢中,而是打下整個季漢。他在三城之下各派一萬活人看著守軍,剩下的十萬主力便沒了後顧之憂,全心撲向成都。

晴空萬里,子龍山頂的城樓被昨日的大火燒垮了一半,沒垮的也被薰得烏黑。城牆垂下各色旌旗,正中間城門上方是一面巨大的青色纛旗,「鍾」字的每一筆劃都比一個人身還要粗長。

鍾會出現在内城城牆上,差不多是傅僉跳下去的那個位置。他全身的銀甲映射著烈日的光芒,像大白天裡一顆閃耀初升的明星。鍾會一舉手,十萬將士高聲歡呼,慶祝英明的將軍奪取三郡,慶祝大方的統帥犒賞三軍。反對的斬首,聽話的重賞,恩威並施,照田續的說法,治軍不正該如此?

「大魏天威,晉公聖武!」

「萬軍討賊,志在平蜀!」

口號震耳欲聾,我想跟著喊,卻喊不出口。

鍾會也明白自己該做的事吧?他很聰明,連司馬昭都聽他的。為什麼他只想到利用魏國,卻不願改變它?

與其讓鍾會走下子龍山,我更希望十萬人全站在內城上,雖然這看來是不可能的事情。

在那之前,我想站在山下的人群裡,雖然他們有時令人氣餒。我要學習諸葛瞻的包容,一步步改變他們,期待千年、萬年之後,他們都能站到鍾會的高度去,平視彼此,俯看山川大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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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第三部 鄧艾偷渡陰平小道示意圖

帖子 maltz » 2014-07-27, 00:12

第二部-第三部 鄧艾偷渡陰平小道示意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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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三)

帖子 maltz » 2014-07-29, 20:18

(二十三)

陽安關城大宴,我沒吃到一口。

一連三日高燒昏睡,盡夢見些稀奇古怪的事:我與鍾會在成都廣場台上吟詩對賦,逗得台下觀眾大笑;成都太學裡塞滿了年輕人聽講,主講人竟是養母;我和嵇縈仰望星空,睡在沒有內城的子龍山上,山下是點點敵軍星火,兩軍拼殺,血雨腥風,這一戰似乎永遠沒有盡頭……

大叫一聲,惡夢醒來,衣裳溼透。鍾會已經領著十萬大軍,順金牛道西行南下,去了劍閣。

田續也被留在關城。他說鍾會命他帶上五千兵馬,與我一起去陰平找鄧艾。他會想辦法讓我回成都。

我那匹黑馬竟然還在。原來黑馬屁股烙上了軍假侯官印,一般人不敢牽動。
牠似乎認得我,「噗」了我一臉吐沫。

身體虛弱,又休養了幾日,隨軍由關城徐徐西行,這是一個多月裡第三次過陰平橋。秋葉落盡,近山蕭索,冬雪初降,遠山白頭,腳下江水不再呼嘯,景谷道旁的江面平靜無波。到了陰平,已是九月下旬。

陰平縣城東門大開,魏兵推著一輛輛載著金黃麥穗的糧車進城,一問之下,竟是從二百多里外的沓中推過來的。
城中廣場的麥穀堆積成山,數千名軍士辛勤打麥,雖說豐收令人喜悅,他們卻掛著勞苦愁容。

收獲的是漢軍的努力,是不是缺了點成就感?

漢人遺之,魏人得之,不如人遺之,人得之,總之別浪費糧食。吃飽了才能清談遺之,得之。

姜維棄糧,鄧艾留在陰平橋頭以西;姜維殺敗諸葛緒,卻來不及救關城,好歹全身而退,力保劍閣。

而鄧艾還在陰平。

「鄧大人,好久不見。」 田續瞇眼堆笑。

鄧艾沒笑,印象中他也是個不笑的人,低垂的眼皮下炯炯透光。

「田護軍,請回。本將自給自足,不接受施捨。」

老頭子說起話來還是沉穩雄厚,要人肅然起敬。
九年不見,他依舊披著一件彩繡黃錦袍,但風霜在他的臉上刻劃得更深,嘴下那搓雜色小鬚已經潔白如雪。

「是這樣的。聽聞鄧大人上表,要由陰平取小道出兵,兵向漢德陽亭,再走左儋道取涪城,攻其不備,出其不意,使賊將姜維首尾不能相應。鍾鎮西十分敬佩鄧大人的進取心,特派末將引本部兵馬,支援軍需物資,鱗甲盔萬具、鐵刀萬柄、糧萬石。」

鍾會預測鄧艾要走陰平小道去江油,怎麼他上表要攻漢德陽亭、走左儋道?那是另外一條路啊……

「鍾會消息靈通,出手挺大方啊。這好意本將心領了。帶回去,讓他自己用吧。」
「大人,鍾鎮西在陽安關城繳獲大量賊兵物資,而先前討賊,大人也出了力,本該分得一部份戰利。」

「本將出力?」鄧艾背過身去。

「田護軍啊,你本是忠厚的人,什麼時候嘴巴變厲害了?是不是跟鍾會太久了?」
「不敢。大人,鍾鎮西也是一番好意。」
「這不是好意,這是瞧不起人,催我出兵。師司馬、我兒,送客。」

老頭子身邊站出兩名身穿虎紋胸甲,威武雄壯的武將,都比他高出一個頭不止。
右邊那個面色陰沉,似有重重心事;左邊那個英氣煥發,我認得他!惠唐亭侯鄧忠,牛頭山下與小玉和姜維單挑,武藝高強,我還拿元戎弩射他。呵呵。

不好,千萬別給認出來了!

「鄧大人這麼說,末將怎麼回去交待呢?念在我多年從事於大人……」

「哼。」 鄧艾回過來,已是眥目橫眉!「忘恩負義,還有臉回來見我?」

「末將既然領著鎮西將令來,也是誠心協助大人討賊,何必苦苦相逼?」

「還裝傻?你帶來這五千老弱殘兵,是鍾會派來拖慢本將行軍的吧?」

田續臉色鐵青。

「鄧大人罵我,我認了。但我把大人想見的人帶來了。」

田續回頭,向我招招手。

「呃啊……很高興再次見到鄧大人!我是九年前襄武鄧軍侯的兒子!」

「鄧子茂對吧?」 老頭子面色稍緩。「你進了蜀國朝廷,田護軍就帶著你投靠鍾會了。關城蔣舒領兵來降,立了大功,鍾會的賞賜不少吧?」

鍾會給了我一個新任務。
還有幾十貫魏錢,我用它們張羅了嵇縈的琴與布包。
總不能把這個告訴鄧艾吧?趕緊編一個能聽的理由……

「鍾將軍給在下的賞賜就是……回來見鄧大人。」

這也太肉麻了點,雖然這麼說也沒錯。

鄧艾面無表情。不妙不妙……

「你跟我來。師司馬,讓田護軍的人馬加進來打麥磨粉。你已經進度落後,限你倆五日內齊備!」

師司馬?這算不算犯了晉公兄長的名諱…… :on_sweat:

「末將已經盡力鞭策,只是士卒庸懶!」

「唉。」鄧艾搖頭。

「萬石糧食在前,誰不想飽餐偷閒?鞭笞驅策,就是拿鞭子抽!恩威並施!」

「末將早抽了!但士卒反抗,懶散變本加厲!將軍的兵太驕橫!」

老頭子大步上前,一把推上師司馬的胸口!

「有眼無珠,不識天下精銳!五日之內不準備妥當,兩人同按軍法!」

田續與師司馬對看了一眼,好歹能留下來。
征西司馬,在季漢少說秩比千石。鄧艾為什麼對自己的副將這麼差?

跟著老頭子的小碎步,鄧忠走在我旁邊,後頭還跟了一行護衛。

「鄧茂,我看你很眼熟。」 鄧忠上下打量著我。不好不好……

「對,鄧大哥,我們九年前見過,我還誤認你是鄧大人呢。」
「嗯?沒印象。但我最近一定見過你!」
「不會吧?在下一直在成都,才剛回來。」
「好吧,或許是我記錯了!但我有事問你。你騙了諸葛緒,放姜維過陰平橋頭,身為魏人,怎麼幫起蜀賊?」

怎麼全天下都知道是我……

「我兒不可無禮!」鄧艾回身,隻手把鄧忠撥開。

「他有重要任務在身,偶爾幫蜀國人是任務的一部份。」
「怎可以助賊為虐?」
「哪裡為虐了?他害死大魏子弟兵了嗎?沒有他,陽安關城下還要多幾千具屍首!」
「不為虐,也是為虎作倀!此人立場不定,心志不堅,爹快斬了他,以絕後患!」

「住口!」嚴父令下,我卻早嚇出一身冷汗。

「他做這一行,兩面為難,朝不保夕,付出青春卻不立功名,這得有多大的犧牲決心?你自認比得上嗎?」
「當然!而且我絕不騙人!爹自小教導,做人不得欺騙!」
「不騙自己人,沒叫你不能騙敵人!兵者詭道也,戰場上沒有信義,不欺敵、不殺敵,就是自掘墳墓!你不明白這點,就永遠不能獨當一面!」
「我願正面破敵!」
「那是你還沒遇到強勁的對手,不知天高地厚的渾小子!」

鄧忠呆立原地,耳根發紅。
他好歹也三十了吧……說起話來還像十七、八歲的諸葛尚一樣。

「空談誤事。我兒領先鋒兵符,去眾軍間挑選五千個年輕力壯的,每個帶上鐵鍬、長刀、麻繩,不足的找工匠造去!限你月底前齊備!」

「領命!」鄧忠抬頭挺胸,邁步走開。

「唉。」老頭子拍拍我的肩,痛……

「你別放在心上。我兒人如其名,公忠不阿,吃苦耐勞,就是沒吃過自己人的苦頭,有些單純。這也是本將的過失啊,一年到頭在外地,當他是副將使喚。世道險惡,你們同宗,血濃於水,要彼此提攜,切不可窩裡鬥。知道嗎?」

「是。貴公子很像我一個好朋友,凜凜正氣,慷慨奉公,是大人與大魏之福。」

鄧艾乾咳兩聲,微微搖頭。「他該向你學學。你心胸寬廣,不計榮辱,難怪在蜀國當上大夫。是不是不想回來?」

「不敢,只是時運偶然。其實九年來,在下每天都想著回來。」
「難為了你。時運弄人啊。我不怪你跟上鍾會,只怪田續;也不怪你騙諸葛緒,你幹這行太不容易。」
「感謝大人理解。」
「本將也得盡本份。當初承諾,自己一調開雍涼,就接你回來,替你表功成親。可惜本將還在陰平。」
「大人記性好,承蒙厚愛。在下……已經不想表功成親了,能跟著大人征戰就心滿意足。」

「哈哈哈。」第一次見到鄧艾大笑!他嘴裡缺了好幾顆牙齒。

什麼時候我能把任務與拍馬屁合而為一了?我不想變成那樣的人啊……

「厚愛,算吧。你祖上住過潁川嗎?」
「不清楚,我父親生在洛陽。」
「哦,本將說個故事吧。」

隨著鄧艾一路往城樓走,路過不少辛勤操練戰技的軍士,一個個面色黝黑、熊腰虎背,不少人紋身塗面,短髮虯髯,似乎是胡兵。他們一見鄧艾來了,原地挺腰站正、雙目直視,口中卻不叫「鄧將軍、鄧大人」。

「我小時候住在新野,家裡窮得沒衣服穿,靠著給人務農放牛,混口飯吃。武帝南下,劉備打不過,要逃,新野的富人怕,跟著劉備逃,我傍晚牽牛回來,牛主人走了,整間屋子空蕩蕩,一粒米也沒留給我。那年我十二歲。」

知道老頭子出身貧窮,卻沒想到如此卑微。

「武帝把剩下的新野戶口內遷到汝南,我支身流浪許昌街頭,看到募兵屯田的告示,心想投身軍旅,好歹有飯吃,再說戰亂頻仍,立了軍功,還能過上舒服日子,就參軍了。我上面是一個同郡老吏,差不多就我現在這個年紀,我喊他老鄧。老鄧看我工作賣力,又是同鄉,百般照顧我,教我屯田墾植的道理,獲益匪淺。老鄧說我心思縝密,做屯田小卒可惜了,要資助我上學堂,替我開開眼界。本將能有今天,最感謝他。也是時運啊。」

鄧艾輕嘆了口氣,轉身看我,目光裡是長者的慈祥。

「唉,如今換我是老鄧了。鄧茂,你老家未隨劉備南下,想必與我家情況差不多,看見你覺得特別親切。我快四十歲才被司馬太傅發崛重用,你二十多歲就從平民升上大夫,是塊可造之材。現在你回來了,又得從頭開始。千萬不要灰心喪志,努力才有機會,靜待時運,緊緊抓住!」

「是,感謝大人教誨。」
「別學他們叫大人,叫我老鄧。」
「但大人,老鄧將軍貴為三軍統帥……」
「你又沒有軍職,當我是親戚就行了。」
「在將士面前似乎有些失禮。叫鄧伯伯好嗎?」

鄧艾咧嘴點頭,嘴角的皺紋幾乎可以夾住蚊子。

我祖上是積了什麼德,走到哪裡都上人家的船?
但鄧艾這艘船不一樣。他想報恩,把自己得到的福份傳下去。
我真該學習他,也不只造福同鄉子弟……

鄧艾領著我走上城樓,扶牆遠眺。
陰平縣城就像一個小沓中,三面都是陡峭的山勢。峰頂雲霧飄遊,不生樹木,土石間積雪片片。山高谷深,刮來陣陣刺面寒風,鄧艾卻不為所動,只是嘴下白鬚隨風搖曳。

「鄧茂,給你個忠告啊,你離田續遠一點。」

我忍不住打了個冷顫,

「……他不是鄧伯伯的舊部?」
「他能背叛我,當然能背叛你。當初說走就走,現在還有臉爬回來?君子以直報怨,何必給他好臉色。」
「……但田續對晚輩非常好。」
「因為你是他的保命護符。田續這種人啊,光靠祖先保佑,襲爵享福,名過其實,不學無術。本將是怎麼教兒子的?若不經千錘百鍊,寶刀也是廢鐵一塊!」
「但田續做的是幕後……」
「這世上像田續、鍾會這樣趨炎附勢、攀龍附鳳的多著是。哼,膏粱子弟,醉生夢死,霍玉揮金,宴遊享樂,不知民間疾苦!但你我不同。我等親手發家、建功創業,意堅志高,勤勞不懈,為生民謀福,創造時勢!而權貴顯要的無能後代總是想盡辦法排擠我們。我們得團結起來!你與鄧忠以兄弟相待,好不好?」
「……好。」

可是我相信田續,還多過我相信老頭子。
我也算是個攀龍附鳳的吧?先前靠上養母,現在又搭上一個鄧伯伯……

「鄧將軍!劍閣軍報來了!」牆腳下一陣鐵鱗碰撞的鏗鐺聲,高大的武將氣喘噓噓地跑上城樓。

師馬司,不對,師司馬雙手遞上一張紅蠟封口的黃紙信封。

「我不想看鍾會的字,你拆開唸吧。」

「是。……征西將軍鄧侯士載兄惠鑒,我軍強攻劍門關不克,死傷過千,兵回屯漢壽、駐葭萌關城,望兄指點戰策為盼。另遣護軍田續五千兵馬助戰,聊表寸心。弟鎮西將軍持節督關中軍事鍾士季,景元四年九月廿二。」

鄧艾雙眼微閉,隻手靠牆撐頭。

「十萬人死傷過千,雞毛令箭,矯情之至。這是鍾會沒了主意,看到本將上表內容,催本將發兵相助呢。師司馬,你知道該怎麼做了嗎?」

「……將軍請直說!」

「唉!大將軍主簿,難道盡似你蠢不可及?三軍將動,軍糧最為緊要,五日!絕不寬限!」

師司馬沒有答應,只是低著頭退下。
鄧艾的官比九年前大得多,脾氣似乎也比九年前暴躁。為什麼?

「唉,麻煩吶。」 鄧艾揉搓著眉心,心神疲累溢於言表。

「鍾會安插進來一個心腹田續,晉公安插進來一個心腹師纂,成事不足,敗事有餘,這仗是想贏還是不想?」

原來師纂是司馬昭主簿,派來監視鄧艾的,就像他派衛瓘看著鍾會。
看來魏將不好當,隨時有雙眼睛在背後監視。嵇縈說鍾會用絲線操縱身邊的人,但鍾會的舉手投足不也受制於司馬昭?
鄧艾也不過是司馬昭的一個棋子,雖然他親手發家、力爭上游...

「鄧伯伯一定能贏的。」

「哼,贏姜維容易啊。」鄧艾重重地搖頭。「贏自己人難。鍾會斬許儀,你知道為什麼?」

「因為他說鍾會是晉……」
「因為許儀造的浮橋破了個洞,差點讓鍾會掉到大江裡淹死,鍾會心胸狹窄,面子上掛不住,才借故報復!這又是為什麼?」

「因為死在自己人手上,是千古笑談……」
「對!大丈夫縱橫沙場,就算要死,也得死在十倍於己的敵人刀下!」

老頭子雙眼裡遍布血絲。
真怕他一激動,說了不該說的話,被師纂聽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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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altz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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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册COLON 2013-01-30, 10:42

(二十四)

帖子 maltz » 2014-07-30, 23:39

(二十四)

鄧艾在城樓上罵小人,說得興起,忽然天降凍雨,陰風凜冽,廣場上打麥的軍士慌亂奔走,撐開布匹遮住糧車。

老頭子本不以為意,一見身上的錦袍被雨打溼,便要我先進城樓再談。

城樓門楣上掛了塊破舊的木匾,上頭橫題兩句詩,筆勢粗率奔放,寫的是:「豪情照太陰,仗義填路平。」落款小字是:「漢延熙十一年,廣武督遷陰平太守廖化」。原來這是老將廖化當年慶祝升官的筆跡。看來鄧艾忙著備戰,還沒心思撤下它。

廣武,好像在哪裡見過?對了,在鍾會那張山川地勢圖上,陰平小道中間經過兩座縣城,西北剛氐、東南廣武。延熙初年廖化出任廣武督,怎麼還說陰平小道荒廢了幾十年呢?

鄧艾拉來一張大胡床,脫下溼漉漉的黃錦袍,攤平在他的黑漆轎上。老頭子的赤褐色衣裳縫補多處,線頭垂掛,手肘處還打了個褐色的長補丁。

「坐,坐。」
「鄧伯伯請先坐。」
「哎呀,叫你坐就坐!別學那些假客套。」
「是!」

我挑了張穩當的小胡床坐下,鄧艾卻從角落抱來柴火,扔進火堆。

「讓晚輩來!」
「你坐下!本將年近七十,親力親為,身強體壯,神清氣爽。過慣了苦日子,這點算得了什麼?」
「鄧伯伯苦盡甘來了。」
「讀過《孟子》這句嗎?『天將降大任於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勞其筋骨,餓其體膚,空乏其身,行拂亂其所為,所以動心忍性,增益其所不能。』本將寧苦勿甘,靜待天降大任。」

鄧艾邊說,邊從几案下取出一個青銹斑斑的銅壺,打開壺蓋,朝裡一瞧,皺了下眉頭。

「鍾會問了你些什麼?」
「問姜維、諸葛瞻、黃皓。」

還問了一個,我卻答應了鍾會不能說。鍾會說這是為了老頭子好。

「他問姜維什麼?」
「問姜維去了哪裡。」
「哼。」

鄧艾棄了銅壺,從屋角抱出一個封口的大陶罐,上下晃了晃,裡頭「嘩嘩」作響。

「黃口小兒!益州道路,就屬陽安關口與劍閣兩處最險。姜維必然與廖化、張翼、董厥合兵一處,退保劍閣!身為統兵大將,連這都不知道?劍門關絕壁千刃,外有數十里奇險棧道,後頭又有姜維與眾蜀將五、六萬人頂著,鍾會強攻劍門關,只是平白葬送大魏子弟!」

鄧艾一邊搖頭,挖破陶罐封口,酒香四溢。
難道請老頭子替我倒酒?太不應該了。

「哼!而且鍾會竟屯兵於漢壽葭萌關!孺子之見,正中姜維下懷!」

「怎麼說?」
「你隨蜀兵出征,沒經過漢壽嗎?」
「經過了。」
「你說說,漢壽與劍閣的地勢有何不同?」
「劍閣一帶山壁陡峻,到了漢壽一帶轉為緩坡,河谷蜿蜒,雜草荒田,還有座廢棄的關城。」
「那座廢關城就是葭萌關。你說說,這地方適不適合屯糧?」
「葭萌關三面環水,一面臨山,規模雖不大,城牆並未損壞,是個屯糧的好地方吧?」

「唉,你不懂。你們都不懂。」鄧艾剛坐下來要倒酒,氣得又站起來了。

「你坐下聽我說!」
「是!」

「漢壽地勢平坦,交通便利,乃是兵法中的『四戰之地』,易攻難守!葭萌關所謂一面臨山,三面環河,都是虛言!山勢平緩,如履平地;入冬水流不急,小兒都能游過去!這種鬼地方怎能屯兵糧?」

「還有城牆保護吧?雖然不像陽安關這麼高……」

「城牆再高,擋得住火箭?左右漢末天下大勢的官渡之戰,勝敗關鍵正在烏巢燒糧!」

老頭子雙手顫抖,朝茶几上的瓷碗裡倒酒,酒色黃濁。

「要不要提醒鍾會?」

「……這種享樂成性的富貴子弟,活該吃點苦頭!再說即使他換個地方屯兵,難道就過得了劍門關?五十年前,龐統給身在葭萌關、進退兩難的左將軍劉備獻上、中、下三策,上策直取成都,中策斬將徐圖,下策退回荊州;劉備選擇中策,害龐統被流箭射死在雒城城下!現在鍾會小兒也有上、中、下三計!下計,回軍漢中,分兵兩萬守陽安關,主力清理掉漢、樂、黃金小城,搬師北歸。奪下漢中、武都、陰平三郡,也算立功。但小兒早在晉公面前誇下海口,不平蜀誓不歸,他哪有臉這麼回去?中計,守陽安關,回軍漢中,忽略漢、樂小城,主力走米倉道下巴郡,由東部進攻成都,一路毫無險阻!上計,自漢壽分兵走左儋道,日夜兼程,直撲涪城,前後夾擊姜維!哼,這個頑劣孺子,周圍盡是一群阿諛逢迎的蠢才,又有誰能替他擋住姜維,執行中計、上計?」

鄧艾口沫橫飛,欲罷不能,說完,舉起瓷碗,一飲而盡。

「這蜀酒烈啊!你也來點。」
「謝謝,晚輩不會喝酒。」
「堂堂大丈夫哪有不喝酒的?你學蜀人喝茶?」
「……是。」
「不行!同鄉人,你叫我鄧伯伯,一定得喝一碗!」
「好的。不勞煩鄧伯伯,我自己來。」

鄧艾一輩子在北方,竟然對益州地勢了然於胸。

五十年後,葭萌關的鍾會身邊既沒有龐統,也沒有鄧艾。

但鄧艾不是上表,要親自引軍走左儋道嗎?鍾會的身邊還是有鄧艾吧。

「啊……這酒好苦。」
「瞧你沒用的。回頭讓鄧忠訓練你的酒量!我看你這碗要喝到晚上!」

鄧艾雙手捧起陶罐,張嘴接著罐口。

小玉說過漢軍嚴禁私自釀酒,哪個蜀將這麼大膽?陰平太守廖化?

「這上計,似乎正是鄧伯伯先前上表的內容。」
「呵,你記性不錯!」
「所以鄧伯伯要配合鍾會,一軍拖住姜維,一軍直取成都?」
「哼,征西班位在鎮西之上,是鍾會配合本將吧?鄧茂,你可知『上表』是什麼意思?」
「就是……奏請天子與晉公同意的意思?」
「錯啦!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當年司馬太傅上表,請戰蜀相諸葛亮,本意卻在堅守不戰,只是穩定軍心。本將上表的本意是什麼,你猜猜看?」

按兵不動,做做樣子?但現今魏軍主攻,按兵不動只是虛耗糧食。
老頭子最討厭鍾會。他這上表,不是能展現鍾會身陷窘境,又顯示自己足智多謀?

「讓朝廷了解,鍾會言過其實?」

「對了一小半。再給你一個提示。上表有明表、密表兩種,本將上的是明表,滿朝文武都知道,很快整個洛陽城都知道。最希望讓誰知道呢?」

鄧艾伸出食指,點上我的心口。

「我?」
「對,你。」

我是什麼?
我是告訴嵇縈鄧艾要走陰平小道,一個拿著背叛當飯吃的無恥狗賊……

「蜀軍細作?」
「哈哈!孺子可教!」

鄧艾一把抄起我面前的瓷碗,爽快喝乾。

「兵法說:『用而示之不用,不用而示之用』!本將這裡還有一條上上計,卻以上計為掩護,不僅要瞞過言過其實的鍾會,讓他替我拖住姜維,最要瞞過武夫姜維,一舉平蜀,建立不世奇功,永垂青史!哈哈哈,哈哈哈!」

第一次看見鄧艾笑得這麼爽朗,甚至說狂妄。是黃湯下肚的緣故嗎?

孔夫子說:「君子疾沒世而名不稱焉。」青史留名是件好事吧。

但留名青史的都是君子嗎?君子就一定要出名嗎?

你留名、他留名,也就只留個名。黃巾賊將、魏國細作真能代表鄧茂嗎?
後世如果聽說了我的事跡,是不是大嘆:「細作太重要了,再多派一倍!」那我出的這一點小名,豈不是害了更多人?

我不要當君子,我不要留名青史!
但我要改變天下!我不要讓後人承擔這些該死的任務,我不要讓亂世茍活小人,害死英雄!

「鄧茂,你心裡一定在猜,本將這條上上計是什麼,對吧?軍機不可洩露。你跟著本將,自然就會知道了。」
「鄧伯伯一定有最好的安排。」
「嗯。本將得問你一些蜀國的事,你知道什麼就說,不要怕犯忌諱。」
「是。」

「成都守軍有多少?守將是誰?」

「常駐軍五千人,羽林左右部共一千,歸衛將軍行都護諸葛瞻管轄。皇宮宿衛虎賁軍兩百,由趙雲之子、虎賁中郎將趙統率領。」
「這五千常駐軍的戰力,比起先前沓中的姜維軍如何?」
「……姜維軍經驗足、士氣高。」

「不堪一擊啊?不出我所料。」

那是因為經驗多、士氣高的成都駐軍都跟著小玉加入姜維軍了,還在牛頭山下被鄧艾軍殺死一半……

「成都周圍屯田兵力多少?」
「約四萬。」
「張翼、廖化、董厥都是從成都發兵的吧?」
「是,近年只在蜀郡、廣漢郡屯田。」

「剩一萬,最差的一萬吧?」鄧艾喃喃自語。

「諸葛瞻懂兵法嗎?他打過哪些戰爭?你與他接觸不少吧。多給我說說諸葛瞻這個人。」

「諸葛瞻心思細密,於政事上深謀遠慮。他沒有隨軍出征過,卻常看先人傳下的兵書《將苑》、《便宜十六策》。」

「哼,紙上談兵。戰場上變幻莫測,經一事才長一智。哪裡是書上學得到的?」

鄧艾搖頭,扶著我的痛肩,緩緩從胡床上起身,舒展筋骨。

「鄧茂,你在憋廁所嗎?想去就快去!。」
「……晚輩大病初癒,剛才吹了冷風,有些頭疼。」
「太嫩了,要多吃點苦頭!」
「是。」

「本將一直不明白,為什麼諸葛瞻想招姜維回來?兩個不都是忠義之士嗎?」

「姜維北伐連年不勝,消耗國力,徒增傷亡……停戰也是朝野的共識吧。」

「婦人之仁,匹夫之見!哎,如果姜維真給招回成都,本將也得告老還鄉,重操舊業放牛了,呵呵。」

「大人與姜維棋逢對手。」

「姜維哪裡是我對手?這麼說吧,論治軍布陣,我倆伯仲之間;論武藝剛猛,本將比不上姜維;論謀略廟算,他遠不及我!但他卻位極人臣……唉。」

「蜀國小,人才少,升遷快吧。」

「魏國人才就多嗎?是哪個可恥蠢材,把十萬大軍塞到天下險關前面?唉。姜維本是魏人,還盡得諸葛孔明真傳!天下誰有此等福氣?姜維碰見本將,算他倒楣;現在碰見鍾會,又算他運氣好!哼。」

我九年來的懷疑終於證實了。姜維覺得鄧艾不是他對手,鄧艾也覺得姜維不是他對手。
自吹自擂,不如看事實……

「鄧伯伯,沓中一戰,究竟是誰勝了呢?」

「你說呢?是誰的大寨被人放火,是誰棄下漫山的麥穗,是誰手下無人可用,派出一個武藝低劣的女將當前鋒,給鄧忠一槍打飛了長矛?」

「……是沒錯,但蜀軍的損失比較少。」

「哈,差幾千人算得了什麼?一時的軍士、糧草、兵器、據點、百姓都可以為最後的勝利拋棄!」

「晚輩一直以為,勝利是為了讓人安穩地活下去?」

「這是姜維告訴你的嗎?虛偽!他也心知肚明!」

「是晚輩自己想出來的。」

「哎……你像鄧忠一樣,太單純。年輕人,多吃點苦就學乖了。」

我單純嗎?我怎麼覺得是鄧艾單純。
他只看見勝利,卻忘了戰爭的目的,或者說戰爭的缺乏目的……

「但姜維有一樣事情是本將心服口服的。你猜猜是什麼?」

廉潔奉公?不行不行,這話說了會得罪老頭子。

「永不放棄?」

「差不多。他從諸葛亮那裡繼承了光復漢室的旗號,盡心竭力,死而後已。從前本將老笑他傻,不識時務;但是年紀越大,卻開始羨慕他。」

「為什麼?」

「本將比姜維更能征善戰,他卻更受人尊敬,不公平啊!而且天下真有本事的人,都想挑戰自己的實力,一次次突破極限。幫大國贏了沒什麼,幫小國贏了才了不起!姜維因福得禍!」

「因福得禍?」

「就像你一直坐著,衰老得快!站起來照著做!」

「是!」

我隨著鄧艾就地伸拳舒腿。都快七十歲的人,他的身手似乎比我還靈活。

「本將解釋給你聽。朝廷姓什麼,只有做官的才管。姜維祖上是天水功曹,食人之食者死人之事,心存忠義,投奔蜀漢,打了一輩子仗,也復興不了漢室。你說天下人裡頭做官的,十個不到一個吧?其他九個管你漢室魏室,吃得飽飯,老子就支持!另外呢,只有富人才怕失去錢財,窮人只剩爛命一條。就像當年,那些新野有些錢的鄧氏,怕武帝屠城,一個個打包細軟,跟著劉備走了。現在呢?他們的子孫落得被一群沒見識的鄉野匹夫排擠欺負!鄧艾這個窮放牛娃,管他朝廷是誰?留在中原,二子封侯,食邑六千餘戶,正是因禍得福!」

「原來如此。啊呀!」
「又怎麼啦?」
「晚輩在關城受了箭傷,剛才這一拉,似乎金瘡迸裂……」
「這麼嚴重?我看看。」
「沒關係,晚輩等一下再找軍醫去敷藥。」
「兵傷非同小可!快讓本將看看!」

我解開藍花衣襟,有些難為情地露出潔白的右臂。

「才出一滴血就叫成這樣?」
「……對不起,晚輩要多吃苦。」
「學得很快嘛。你先坐下。」鄧艾伸指入陶罐,將黃酒抹在我傷處。
「嘶……」
「大丈夫要能忍!衣服穿回去,按著止血。」
「好。」

鄧艾待我如親,真叫人暖在心裡。

突然想起鄧忠的名字。心存忠節,真的是吃官餉的人該才有的信念嗎?

我又想起忠義校尉小玉。她對季漢的忠誠,絕不止於對天子姓氏的執著。
她更在乎親友,在乎季漢的公平和樂、友好純真。
姜維對漢室的忠誠,應該也絕不止於漢室吧?

「嗯,剛才說到哪了?」
「鄧伯伯因禍得福。」

「對了。唉。禍福相倚,這福也不太好受。按兵不動就算贏、躺著升官加封,這還有什麼意思?本將年近七十,還沒能放手大幹一場,就差不多該走了,遺憾啊!最近常胡思亂想,如果當初換過來,姜維未曾降蜀,鄧艾這放牛娃卻跟了劉備,會是怎樣的局面?」

「也許換鄧伯伯是蜀漢大將軍,在沓中屯田。」

「哼!姜維一介武夫,但憑勇力,一廂情願而不作最壞打算,即使陷入險地也不知退卻,才落到今日這般田地。要是本將,早早帶兵殺回成都,斬了黃皓!」

「只怕天子與諸葛瞻阻攔。」

「那就把天子……哼。鄧茂,你給我說說,為什麼諸葛瞻不斬黃皓,卻坐看他黨羽遍布朝野?他當真是諸葛亮的兒子?」

「諸葛瞻不想違逆蜀國天子。而他覺得黃皓這樣的人天下皆是,光殺一個並不能治本,只能用律法與教育逐漸開化。諸葛瞻繼承祖訓,堅持律法凌駕於人情之上;又致力教育,使太學言論開明,思想自主,不分貧富,廣收學子,培養一代代有理想、有操守的官吏。」

老頭子來回踱步,低頭沉思。

「不分貧富,廣收學子?窮人讀不起書怎麼辦?」
「官費資助。」
「哪來這麼多官費?」
「招回姜維,減少兵事吧。」

「諸葛瞻字思遠,考慮的果然是萬年的基業啊;只是蜀國風雨飄搖、危樓將傾,想這麼遠沒用的。先前本將反對伐蜀,是還不知道你的情報,不知道諸葛瞻縱容黃皓,與姜維不合,也不知道蜀國內部分裂,益州人仇視荊州人,兩派數千人在皇宮前面血戰械鬥!這是天賜的良機,天降的大任啊,豈能錯過?」

鄧艾遺之,鍾會得之;魏將遺之,魏將得之。
魏軍二十萬好歹還是來了。

「你剛才說鍾會也問你諸葛瞻與黃皓。他怎麼看?」

「鍾會認為諸葛瞻不切實際,註定要失敗。」

「無識小兒,國之妖孽!」

如果鄧艾每搖一次頭,就多募一個兵,每點一次頭,就遣散十個兵,一年之內也能攢到百萬大軍吧。
黑轎子還真適合他,既然自識甚高,何不總是讓一群人舉過頭頂呢。

「他那狹窄如門縫的視野裡看得見什麼實際?諸葛瞻是真正的王佐之才!」

「哦?」

「黃巾賊怎麼來的,知道嗎?就是窮人窮得活不下去了,不得不舉起武器,搶奪燒殺!世家豪族荒唐當道,士族討好權貴,權貴分利士族,錢權互通,把天下所有的好處都霸佔了,窮人的明天虛無縹渺,只能等待天上掉下來的時運!本將當初靠什麼發家?難道靠『九品中正制』這種赤裸裸維護世族利益的狗屁?是靠當年武帝定下的『用人唯才』政策!但這政策也拉拔上來一幫毫無操守的混蛋,他們的子弟已經橫行官場,除之不盡!但如果大魏走上諸葛瞻的路子,太學不看家世,不受人情,只要有才能、肯上進,一切靠自己,不必靠時運,也能一飛衝天。這是根本上的用人唯才!那些權貴子弟再也攏斷不了仕途,與窮苦子弟平起平坐!」

鄧艾說得激動,眼眶竟有些溼潤,站立不住,坐回胡床。
我也聽得激動,竟然有魏將明白諸葛瞻。

「鄧伯伯順利平蜀時,如果能使諸葛瞻歸降,也是天下之福。」

「當然。但可惜啊,諸葛瞻是不會投降的,姜維也一樣。最有可能投降的是黃皓和那個無能天子,哼哼。」

該死的亂世。如果我能做嵇縈,我一定要說這句:「亂世,我操你媽屄。」

「說到黃皓,本將問你幾處城池,你告訴我守將與黃皓的關係。」

來了!

這就是鍾會交待我的秘密任務,絕不能主動告訴鄧艾江油城守將馬邈的事,要等他親自發現。

「黃皓恨江油城守將馬邈的兒子?」鄧艾雙眼一亮。「這下好了!姜維知道這個嗎?」

「……應該不知道。」
「鍾會知道嗎?」
「不知道。」
「哼哼。」鄧艾冷笑,又賺了三個兵。

秘密任務完成了。比想像的簡單。

「說說陰平小道的情況。」
「陰平小道連絡陰平與江油,全長五百餘里,本是連絡羌人修的道路,途經兩座縣城--剛氐、廣武。據說道路荒廢了好幾十年,橋塌路陷,不能通行。但是……」
「哼!路是人走出來的,什麼叫不能通行?小道中間有什麼天險、關口?」
「中間要經過一座摩天嶺,據說青城山的道士在上面羽化飛昇……」
「哼,蒙騙怕死蠢人的東西!太平道、五斗米教,妖言惑眾!所有的道觀都該拆了!」

「妖言惑眾」,不如「眾惑而言妖」。嘲笑有什麼用?他們只不過是一心想活下去的窮人。

「鄧茂啊,你現在應該知道本將的上上計是什麼了吧?但你千萬得保守秘密,若被姜維知道,我等便死無葬身之地!」

那完了。我不能讓鄧艾送死!我也想活下去……

「是!但陰平小道很危險,請再三考慮……」

「不怕!當今天下,就只有兩個將軍辦得成這事,一個是本將,一個是姜維。本將老啦,就拿這一戰賭上餘生!你跟著我,好好幹,平蜀之後,本將替你找份好差事、娶妻成家,還收你做義子,怎麼樣?哈哈!」

老頭子再舉起陶罐,開懷暢飲。

「謝謝。」

……對不起。

我難道就這樣踐踏鄧艾的信任,這樣回報鄧艾的恩情?

「鄧伯伯,陰平小道實在危險!萬一姜維有埋伏怎麼辦?不如走漢德陽亭、取左儋道?」

「不,那才是去送死!攻其不備,出其不意,誰想得到鄧艾走上一條已經不存在的路?你剛說陰平小道起自陰平,過剛氐、廣武,最後到江油。那真正荒廢的,也只是陰平出了景谷道後到剛氐這一段,三百里山路,沒有你想的這麼困難。」

「但……廣武可能有蜀軍!」

「廣武有蜀軍?你確定?」

「砰!」陶罐摔碎,黃湯飛濺一地!

「門匾上寫廖化原來是廣武督,蜀軍的確屯兵廣武!鄧伯伯去了,不是撞在守軍上?」

「真的?」

鄧艾隨我衝到城樓門口,眼見為憑!

豪情照太陰,仗義填路平,漢延熙十一年,廣武督遷陰平太守廖化。

「好,好!明察秋毫!大功一件!」

成功了嗎?他放棄了?

「那就繞過剛氐、廣武,直取江油!沒路開路,管他三百里還是七百里,一步步走下去,人定勝天,遲早走通!哈哈哈,哈哈哈!」

鄧艾仰天大笑。

我感覺得到老頭子的興奮,那是一種壯志得伸、畢生無憾的狂喜。
我也知道,自己無論說什麼,都阻止不了鄧艾為了追求勝利,追求畢生的挑戰,賭上餘生,賭上三萬子弟兵的性命。

天將降大任於鄧艾,時運所至,天意難違。

這樣一來,姜維即使曉得鄧艾的動向,是否仍然攔截不到鄧艾?
我不知道自己剛剛又做了什麼齷齪事。

在漢魏之間,在黑白之間,我叛道離經,步履維艱,動輒得咎,如臨深淵。

不求有功,但求無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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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跋)

帖子 maltz » 2014-08-01, 09:55

(跋)

陰雨連日,穀糠難分,師纂與田續日夜趕工,總算逃過軍令處罰。在魏景元四年、漢炎興元年九月的最後一日,三萬雍涼兵馬準備就緒,兵出景谷道。

我答應了嵇縈,走在運糧部隊的最後面,仰仗黑馬馱載軍需。

軍中流傳一句話:「兵馬不動,糧草先行」,因為糧車最慢,落隊就追不上了。但魏軍不得不讓糧草後行。十月初一,部隊由兩人並行的景谷道轉入荒蕪廢棄的陰平小道,山高谷深,渺無人煙,糧車根本無路可走,只能等待前軍開路。

鄧艾坐上小轎,與鄧忠共領五千精兵,是為前軍。他們見林伐木,遇山鑿壁,遇水架橋,至於深不即膝的泥濘山澗,索性倒入一車柴草填平,踩上去綿軟舒服。剩下的兩萬五千都是後軍,徒手搬運,推拉車仗。車輪動輒陷在坑裡,軍士得把一包包糧食、一綑綑兵器抱下堆上,一日重覆十幾次。

露宿深林,風餐荒郊,愈爬愈險,漸行漸高。像我這樣受傷患病的軍士在後軍休養,身強體壯的補上前軍。

在雲霧縹緲的十月初三傍晚,魏軍奮力翻過了一座碧草如茵的山岡。將士們與黃袍主帥在山頭上憑高遠眺,只見無盡峰谷相連,向北不見陰平城,向東不見陰平橋,向南又不見廣武或江油。

天地玄黃,孤軍亦玄黃,前途未卜,生死皆茫茫。軍中傳說,古代也有一隻軍隊走在陰平,糧草耗盡,軍士星散,從此杳無音訊,化為千古謎團。

那天,鄧艾告訴我一個故事。在改變他一生命運的十二歲那年,他在許昌見到一座墓碑,墓碑的主人是他的老長官、前任征西將軍、陳穆侯陳泰的曾祖太丘長陳寔。陳寔的墓碑後面刻了八個字:「文為世範、行為士則。」他非常喜歡這八個字,便改名為鄧範,字士則。這就是為什麼他身先士卒,並以此自豪。

為什麼後來又改名換字?
「這與戰爭無關,日後再提。」老頭子是大忙人,我也不想耽擱他治軍。

一路下山都是險路,糧車多有損毀,前後軍逐漸脫隊。十月初四,鄧艾在寬闊的谷口邊上立下一座大寨,就地屯積全軍糧草。號稱「大寨」,其實不過是四面透風的木篷,毫無防禦能力。而糧比人貴,即使下雨,軍士也得自己找樹蔭鑽。

鄧艾召集軍議,令金城太守陽欣領軍三千與傷病兵員留守。楊欣就是早先鄧艾上表,「在強川口大破姜維」的那位勇將,現在卻一副不情願的樣子。從此,每人行軍只需徒手或馬力攜帶七日軍糧,剩下大半由留守兵力補給,以糧車往來運輸,直到存糧清空。雖解決了前後軍脫隊的問題,也少了一成的戰力。

十月初六,我們在一座高聳入雲的山勢下建立第二座大寨,由天水太守王頎同樣率領三千兵力留守。第一寨揚欣運來的糧草就屯積在第二寨,由王頎主持補給到前線。

接下來一連幾日都是曲折迂迴的上坡路,好不容易熬到了山頭,又要縱走稜線。越行越高,林木不生,連日降雨,土石崩落,兩側都是千丈深谷,偶有兵士恍神失足,或給一陣怪風颳倒,便在淒厲的呼救聲中滾下陡坡,九死無生。初八晚上,我們冒著冰涼透背的斜風細雨,在山塢裡立下第三座大寨,由隴西太守牽弘領三千人把守,接應第二寨王頎。

十月十日,鄧艾的征西長史立下第四寨,天降瑞雪,輕灑頭肩。鄧艾早先讓我裝了一大袋烈酒,啜飲祛寒,卻心神不寧,無法入眠。田續也冷得睡不著,我便與他分著酒喝,田續非常高興。田續講述這九年來中原的故事,誰功成名就、誰身敗名裂。魏國朝廷就像一張緊密複雜的大網,每說起一個人,就不得不說與他有密切關係的十個人,聽得人頭昏腦脹,又興趣缺缺。

我本想偷問田續,鍾會是不是真的要他拖慢鄧艾,但沒有開口。就算是,田續應該也不會在我面前承認;如果不是,反倒顯得我不信任他的人品。

我對田續談鄧艾與鍾會,他倆一個來自民間,一個來自世族,卻同樣的見識過人、自信孤傲。我認為鍾會比鄧艾更擅長洞察人心、用謀施計;而鄧艾比鍾會更懂得帶兵治軍、臨陣交戰。他們雖然彼此不服氣,配在一起卻正好。

「但他們這樣的性格,在當今朝廷很難長久。」田續輕聲在我耳邊說。他希望我不要與鄧艾或鍾會走得太近,也多學學隱忍圓融。

孤傲卓立、隱忍隨眾,真的能選擇嗎?如果一個人站到鄧艾、鍾會那樣的高度,身具經天緯地之才,自然無法融入「平庸愚蠢」的世俗,就像養母和嵇康也選擇隱居。諷刺的是,養母在季漢過得悠閒自在,嵇康在魏國卻逃不過鍾會--這個嵇康眼中的大俗庸人。

嵇縈早警告過我。才回魏國大半個月,我已經吃到苦頭了。鄧艾要我提防田續,小心他背叛,田續又要我遠離鄧艾,小心被他牽連;到頭來,我似乎得同時遠離他們兩個,言談流於問候寒喧,表面客套。我當然不喜歡這個樣子。我在田續、鍾會、鄧艾身上都看得到自己喜歡的地方--他們都有自己真誠的一面。為什麼我不能上他們的船,陪他們一段路?

比起季漢,魏國人似乎過得非常不快樂。他們沒有交心的朋友。為了自保,他們必須吞下所有可能日後被拿來對付自己的秘密。他們每天過著被鄙視與鄙視、被背叛與背叛的生活。沒錯,這也是鄧茂的宿命。只是我不服氣,我要改變它。

戰場上還是別要求太多,專心活下去吧。

好不容易捱到日出,想叫醒一些賴在地上的軍士,卻發現他們竟然已經失溫凍死!
早先有士卒向我討酒喝,礙於行伍間的禁酒令,我沒分給他們。現在相當後悔。

何不生火取暖?因為鄧艾軍令嚴禁。越往南走,越接近敵人,夜晚生火,會暴露三軍位置。行軍沿途撞見不少季漢百姓,我試著說服他們,要他們發誓自己什麼都沒看見,卻只是被一句「軍令如山」擋下。不分男女老幼,有用的抓來當嚮導,沒用的殺了滅口,就地埋了。

亂世啊,我已經罵不出口了。

連翻兩座高山,行過無數搖晃的棧道、破損的浮橋,魏軍也已經傷亡了兩千多人,或留在寨裡,或沿途草草埋葬。十月十二,山勢趨緩,水淺谷寬。南方由平地壟起一列碩壯的雄峰,上頭積雪皚皚,摩天嶺到了!第五寨由鄧艾的征西司馬師纂留守,自此前線兵力只剩起初的一半不到。

據抓來的嚮導說,此處再往西南走兩天就是剛氐。鄧艾看看地圖,剛氐在摩天嶺正西。如果攻取縣城,便不必再花工夫下寨。但鄧艾執意要避開蜀軍可能的屯兵據點,強令部隊面向正南,直直朝摩天嶺走去。

「攻其不備,出其不意!想不到的路,就是安全的路!」老頭子體力充沛,走在最前面。

後軍的將士們卻頗有怨言,舊帳新仇一起算,都覺得跟著鄧艾是前輩子作孽。我試著緩頰,「天將降大人於斯人也,必先勞其筋骨」、「生於憂患」什麼的。但他們聽不進去。

其實,他們不外是想原地休息。但鄧艾就是不准,若敢掉隊,定斬不饒。

次夜,鄧艾又主動找上我,要我緊跟著他在前軍,等他降伏江油,戰勝諸葛瞻,就派我去成都勸降。

「鄧伯伯,用魏將身份勸降,搞不好被朝中的忠義之士亂拳打死。不如說是逃獄回去的吧?」
「哈哈哈!原來你是姜維埋伏在這裡的蜀國諫議大夫!」

老頭子說,如果蜀國朝廷裡真有許多不巴結黃皓的義士,和從窮苦百姓出身的官吏,那麼他絕對不妄殺一人;還承諾要親筆上表,請司馬昭讓他們官復原職,盡力為天下保住諸葛瞻、姜維這樣的王佐重臣。

「鄧伯伯真有度量!姜維拜大將軍也沒關係嗎?」
「哈!剛投降的將軍哪能給兵權?再說晉公是個仔細人,絕不會讓本將屈從在一介武夫之下!」

摩天嶺北麓都是密林,軍士們攀木而行。十月十四,魏軍爬到半山腰,正想在密林裡立下第六寨,第五寨的補給卻遲遲不至。鄧艾大罵師纂無用,接連派人回去催促。五天以後吃什麼?我盡量不去想那些可怕的後果。

前軍還得硬著頭皮在前面開路,後軍聊勝於無地立下一座小空寨。留守的是田續與三千人馬。他們只分得兩日份的糧食,如果兩日後押糧不至,還要按軍法處斬!田續唯唯諾諾地立下軍令狀,但就算他連夜逃去剛氐,我也不會怪他。

摩天嶺雄偉矗立,漸行漸險,山溝淵深,無法跨越,遑論造橋。我們在深山裡繞了又繞,越爬越高,終於爬到土石鬆動的山稜上。十六日大霧籠罩,魏軍原來走在雲裡,都當了回飛昇的道士。密雲遮避去路,視野不清,我們似乎走岔了山陵,眼前突然沒了去路,只有一片陡峭的碎石坡,延伸到雲下幽暗的深谷。軍士議論紛紛,甚至有急得哭出來的。

前功盡棄了嗎?似乎沒那麼嚴重,回頭換條路走就行了。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鄧艾堅持此行方向無誤,只是沒料到這片懸崖。如果小心翼翼,是可以抓著繩索,摸著石頭下去的。但這一下去就很難上來了,補給兵怎能來回運糧?--如果還有補給兵的話。

傍晚,田續終於跟上來了,卻只帶來一日的補給!他說這已經是僅剩的餘糧,補給兵回去就得餓肚子!田續推說第五寨師纂的補給速度太慢,但又說師纂也歸罪於第四寨,還聲稱已經有不少兵士譁變叛逃,還是他立斬數人才避免了一場災難!

「混蛋!」鄧艾狂暴失控。「早知你是鍾會派來的拖累我軍的奸細!快推下去斬了!」

「等等!鄧伯伯,與其說田護軍、師司馬押糧不利,不如說五千先鋒開路飛快,後軍這才掉隊!何不令前軍休養一、兩日,讓糧草趕上?」

「住口!」鄧艾滿臉漲紅,一手指著我的鼻子,「大軍深入敵國內部,遲了一日,就是生與死的分別!

「將軍,你姪子說得沒錯!」

「士卒已經疲類不堪,鬥志動搖!大人明察!」

「夠了!再說就是迷惑軍心,全斬了!原地休息一夜,平明行動!」

田續的眼神裡滿是感激,但其實他也不必謝我。
無論如何,我都要做自己該做的。

老頭子冷靜片刻,估算全軍當下在摩天嶺西麓,算上山路迂迴,離江油城差不多還有二百多里,不到十日腳程。換句話說,只要軍士個個背上十日份的乾糧,便可以毫無顧忌地下山,直取江油。我們不立寨了--其實也無處可立。鄧艾、鄧忠、校尉軍侯一陣點名,精選五千人,留下十日份的乾糧,其他人即刻隨田續退回第六寨等吃的,或等著餓死。雖是這麼說,沒被選上的軍士一個個興高采烈……

田續說他欠我一次。我們一定還會再見的。

這一夜天降凍雨,寒風砭骨,將士不時抖落一身冰霜,落地鏗鏘有聲;五千人擠在稜線上,還得小心滑落山谷,怨聲不斷。我把僅剩的一些烈酒全分給周圍的軍士,共用一條毛氈,一起靠在黑馬身上取暖。鄧艾穿著黃錦袍,不畏風雨,往來巡視,神采奕然,許諾富貴與共,最艱難的就是今晚。凡人哪來這麼多精力?我們都同意老頭子是神人。

身邊軍士一個個睡去,我想念嵇縈、小玉、養母、諸葛瞻、尚弟、與季漢的一切。黑馬偶爾「噗」一聲搖搖頭。

第二天清晨,地上至少有一千具死屍。他們雙臂緊抱胸前,身體蜷曲,冰霜覆臉,沉睡在一袋袋糧食堆起的擋風矮牆邊。
誰知道是這麼個結局。

是進軍的時候了。

「摸著石頭下山?碎石坡上鋪了一層滑冰,徒手下山必定摔死!不如滾下去!」

將士面面相覷,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一路上,我們親眼目睹上百人在慘叫聲中滾下陰曹地府。

「放心!」鄧艾拍拍胸脯。「他們沒有經驗,不懂得怎麼滾。本將在山坡上渡過童年,只要橫著滾,這點小坡死不了人的。」

新野哪有索命的崇山峻嶺?

「你們還不信?膽小如鼠!看本將第一個滾下去,示範給你們看!

「不好!父親千金之軀,請命小將先滾下去。」

「哈哈哈!」鄧艾仰天大笑。「我們正創造著天下行軍的奇蹟,怎能讓你這渾小子搶了頭功?」

老頭子脫下黃錦袍,卸下寶刀,穿上戰甲,取來一層層毛氊裹身,裹得像個大捲餅一樣,頭盔周圍也用布匹鋪墊,再用長麻繩綁好身體,另一端繫在山頂一個牢固的大石頭下。

眾人把鄧艾橫放在懸崖邊,但任憑老頭子如何叫罵,都沒有人敢把他推下去。最後選了力氣大的三個軍侯一起推,他們齊聲大喝一聲,應聲把鄧艾推下懸崖去了!砰!砰!滾呀,砰!滾呀,滾呀……

天旋地轉,東碰西撞的滋味一定不好受吧?

老頭子滾得看不見了。

過了好一陣子,眾人心裡七上八下,突然山谷下傳來一陣熟悉的吆喝聲,將士們爆出歡呼,熱淚盈眶。鄧忠自告奮勇第二個滾下去,也是捲成一個大餅,接著換校尉軍侯。毛氈很快用完了,但麻繩已經垂下去十幾條,都已經綁在山下。軍士把兵器與一袋袋糧食綑成一個大球,照樣滾下山去,再攀著繩子、踩著滑溜溜的石頭半滑著下去。

黑馬執意不走,所有的戰馬都不願下去,這冰滑的碎石坡實在太可怕了。軍士他們給一匹白馬蒙上雙眼,牽到坡邊,想不到白馬驚怕悲鳴,一躍而下,硬生生跌死在半山坡上,緩緩滑下去。軍士看著馬匹下不去,又商量著當場宰馬,切下肉條,充當糧食。我明白將士出生入死,也必須有點實際的犒賞,但黑馬也跟著我出生入死啊。旁邊的軍士都抽刀出鞘來了,我情急之下,鬆了疆繩,用力抽了黑馬屁股一鞭,牠「伊呀呀呀--」長鳴一聲,往反方向跑了。

胡僧說,緣份盡了就是要散的,不應留戀;如果有緣還會相聚;但我還是流了幾滴眼淚。
老馬識途,也許牠會回到北方,也可能牠會留在陰平渡過餘生。避開人,總是安全些。一路保重。

將士們嘲笑我婦人之仁,還說我仗著是老頭子的親戚,破壞軍規。
我沒有辯解。問心無愧。

在更有男子氣概的魏軍的幫助下,我小心翼翼地攀著繩索,每往下探一步,都是一次生與死的賭注。一路下山,只見山坡上布滿了散落的兵器、糧袋,與孤獨地卡在岩縫間的將士屍首。也許他們的毛氈裹得不夠厚,也許他們滾錯了方向,還是手沒抓牢。我早已學會對死亡麻木,只希望自己別躺在他們旁邊。

我幾乎是最後一個下到山底。鄧艾完好無缺,氣定神閒地坐在一塊大岩石上;但許多將士帶傷掛彩,扭傷摔傷,鄧忠也扭傷了手腕。本以為鄧艾要嘲諷受傷的將士笨手笨腳,但他卻親自問候傷勢,好言撫慰。

不少新鮮的馬肉給背下山來了,鄧艾下令就地升鍋造飯,全軍飽餐一頓,三千多人一同慶賀撿到一條命。

我沒吃一口馬肉。

我早厭倦了該死的背叛。我不吃,因為我還能選擇。

鄧艾要傷者留下五日兵糧,原地等待後援。尚有戰力的大約三千出頭,即刻步行,不分前後軍,都得開路,都得背上自己的糧食。每走一小段路就得休息。

「我們這三千人只能有一條心,有福同享,有難同當,萬萬不能分散!」鄧艾也背起自己的糧食,奮臂揮刀開路。快七十歲的老頭子竟讓年輕人汗顏。

下坡路終於開始。鄧艾坐在黑漆轎上看地圖,廣武在摩天嶺南麓,又得避開,因此我們轉向東南,還得晝伏夜出,靠月光辨位,避免驚動廣武守軍。

十月廿一清晨,我們終於繞過廣武,踏上了真真實實的陰平小道!眾人才剛剛相擁慶賀,轉過個山溝,卻被眼前的風光嚇得腿軟--山頭上是一座堅固的漢軍大寨,牆高二丈,城樓上還有警備箭塔!

鄧艾臉色大變,急急命眾軍退回,分散遁入密林,擅出者、高聲交談者立斬,又派人探路。
深夜,探子回報廣武四周都是險峻山勢,要在糧食吃完前趕到江油,還必須從漢寨下經過!

鄧艾正商議再分兵一半,讓兩千精兵帶上幾乎全部的糧食,走遠路繞過漢寨,探子又報來好消息--

空寨!這是座空寨!

姜維沒來。為什麼?

嵇縈沒回去嗎?

「蜀賊氣數已盡!天意!天意啊!」鄧艾仰天大笑。

進了空寨,地上躺著一塊當年廣武督廖化親筆的大匾「江油關」。魏軍還找到不少陳舊的漢軍旗號、軍服,鄧艾笑得合不攏嘴。他派人星夜奔回摩天嶺北麓的第五、第六座大寨,要後面的軍隊不必再爬、再滾摩天嶺了,只要招集部隊,直取剛氐、廣武,走陰平道來江油關集結。

原來這一路都沒有守軍。摩天嶺白爬了,我給鄧艾的警告也是虛驚一場。想到這裡,心中竟是一陣輕鬆。

除了城牆上漢軍打扮的守夜軍士,三千人在這從天而降的第七座大寨裡頭,圍著一圈圈小火堆,享受久違的溫暖。

江油關都到了,江油城還不在眼前嗎?

九月三十,三萬魏軍由陰平出發,行經七百里無人絕境,終於在十月下旬逼近江油城。
代價呢?此刻,前軍三千人,兵糧五天。

但沒有人能懷疑鄧艾終將引導我們走向勝利。
在神人老頭子的鞭策下,在苦頭吃盡的七百里路上,我們何其有幸,親身參與天下行軍的奇蹟。

此刻,我們都相信時運;天降大任,正落在我們這三千人身上。
英雄所見略同,鄧艾與鍾會給了我相同的任務,但我只聽自己的判斷。只要我有鄧艾這樣的毅力,天下再無難事。

《炎興》第二部.詭道之作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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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炎興》第三部 孤忠之搏(序)

帖子 maltz » 2014-08-02, 20: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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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炎興》第三部 孤忠之搏

(序)

有句話說:「死者的生命沒有逝去,它存在於生者與後人的記憶裡。」

我爹已經不在世上,但我的記憶裡沒有他。

據說爹是軍人。他讓襁褓中的我穿戴著小巧玲瓏的祈福四獸玉佩,把我寄養在朝真觀。

「小玉!」大家都這麼喊我,「玉」也是本名。

延熙七年,賊將曹爽、郭淮、夏侯玄自儻駱道大舉入寇漢中,大將軍費禕、鎮北大將軍王平、揚威將軍劉敏阻敵於興勢山,駱谷內賊兵、役卒陳屍數萬,狼狽北遁長安。漢軍以少克多,全勝而歸。

然而,爹沒能回到朝真觀接我。親娘也不知下落。

他仍是個好父親,為我留下一個忠勇威武、勇敢進取、獨立果斷的榜樣。

當今天下,正好有一人符合這個形象--漢大將軍姜維。姜維才智兼人而忠勤不懈、大膽高義而思慮精密、宏偉挺拔而武藝高強,志與天齊,如昭灼烈日,匹婦匹夫無法直視,只能想像,想像大將軍帳下智士猛將雲集,家中鴻儒賓客、驕妾美媵如雲。

但事實正好相反。姜維帳下智士稀缺,猛將枯朽;大將軍宅邸蕭索冷清,側室無妾,妻子樸實無華。姜維常年征戰在外,家人獨守空房,想必終年孤寂。但他們仍是幸運的,有這樣一位偉大的丈夫與父親。

英雄縱橫、人傑輩出的時代已經遠去。真正孤寂的大概是姜維自己,砥柱孤抗激流,樑木獨撐大廈。

「從軍報國,追隨姜維」--雖然我生為女兒身,這是我自小的願望。哪怕在大將軍帳外終夜站哨,替他分憂解勞,讓他養足第二天的精神,也是無比的榮幸。我自五歲起習武,常在朝真觀的院子裡舞劍弄棍,蹲步拉筋,辛勤苦練,又進城拜師尋友,切磋精進。

坦白說,日日重覆類似的動作是有些無趣,而一個女孩子家練的是搏打拼殺,也常招來冷言閒語,甚至圍觀指點。但父親都肯為漢室獻出生命,姜維畢生戎馬都放棄家庭,我還有什麼好抱怨的?再說有人看著也好,不悶。他們看我,我也看他們。有時我故意表演一些高難度的動作,還討得到掌聲呢,呵呵呵。

朝真觀有位飄逸脫俗、行蹤不定的道姑,每每稱贊我的志節與勤勉,她說自己有些東西可以傳授給我,問我要不要做她的養女。我答應了,一年後才知道她是諸葛丞相的女兒!諸葛丞相是姜大將軍的兵學導師,成為諸葛家的人,更是榮幸中的榮幸,簡直在做夢!

但身為「諸葛玉」並沒有我想像中的榮耀自豪。娘要求我比常人更加謙恭退讓。唯一不讓的時候,是與自家人、表弟諸葛尚比試。尚弟身強體壯,與我一樣練武成痴,但他總是仗著蠻力橫衝直撞,最容易失去平衡,常被我兩三下放倒在地!啊哈哈哈…… :on_laugh:

「不服氣!再來!」尚弟老是急得臉紅脖子粗,討來舅舅一頓斥罵。

娘看我日夜練武,有時茶飯不思,半夜還偷溜進城與人比武,便告誡我說:「必定要先學做人,再學為將,最後才學功夫。」她要我熟讀《論語》,考問我章節精義。但我資質魯鈍,章句看不明白,只能靠死背硬記。娘又要我讀《孫子》,看得我兩眼昏花,謀略戰策還是讓聰明的軍師負責吧。

「小玉還年輕,很多事情要長大了才懂。只要精進不懈,一定有從軍報國的機會。」娘總是這麼鼓勵我。

自從發育以來,一些男孩子老盯著人的臉蛋、胸口和長腿瞧,讓人心裡不舒服。我請他們替我做些朝真觀的粗活,好多點時間練武讀書,事後再美言幾句,男的還真以為我看上他們了呢,呵呵呵。但娘看我老愛穿鮮豔衣裳出門、面塗脂粉、摘鮮花戴在頭上,還常與男孩子談天說笑,又申飭我:「姿色是本錢,也是陷阱。貌美的人容易出頭、成就事業,但也容易迷失在追捧與贊美裡,不思進取。」娘也是個美女,只是現在年紀大了,又不像我終日鍛鍊,肌膚有些鬆馳。這應該是她的經驗之談吧。

「大道以多歧亡羊,學者以多方喪生。」娘讓我把這句《列子》抄了一百次,要我一輩子記得。

我問娘這句話的意思。她說了個故事:「鼯鼠能飛,卻飛不上屋瓦;能爬樹,卻爬不上樹梢;能游泳,卻游不過河谷;能挖洞,而洞小不足棲身,能跑步,又比人跑得慢。」意思是我若要追隨姜維,就專心做武將,不做西施獻給君王、不當王昭君和親蕃國、也不崇拜大小喬出嫁英雄,否則一樣也做不好。

我最喜歡聽故事,從故事裡學人生道理真容易。

我看不慣觀外少男少女的嘴上老掛著聲色犬馬、吃喝玩樂,叉腰教訓他們為人要心存忠義,正大光明。娘知道了,說我「得理不饒人」,把人逼急了,反受其害,又要我抄一百遍:「知進而不知退。知存而不知亡。知得而不知喪,其唯聖人乎?知進退存亡而不失其正者,其唯聖人乎!」

抄完了我還不明白,娘解釋:「這是《易經》乾卦『亢龍有悔』的解釋。乾卦為『上下皆天』,正如我秉持剛健正氣,如飛龍在天,這是好事情。但最好的卦不是乾卦。盛極而衰,否極而泰,最好的卦是『上地下天』的泰卦。」

什麼「亢龍有悔」?聽來倒像劍法套路。

景耀元年,我十五歲,舅舅諸葛瞻掌管成都內外護衛。我請求舅舅收編我入軍旅,但舅舅說諸葛家人萬不可循私,要我長成獨立後,搬出朝真觀以避嫌,再憑自己的實力通過鐵刀與元戎弩的武考。我慚愧得恨不得鑽進地下,竟然連做人都做不好。

十七歲那年,在一個百花盛開的清晨,我淚謝拜別了娘,與兄長搬進城裡一間小屋。第二天我就通過武考,如願入伍,駐紮成都。我嚴守軍法,服從調配,自願在節日站哨,又與將士廣結善緣,常在家烤點麵餅帶去請他們吃,每年考核都是優等,十八歲升伍長、十九歲升什長!在軍中我常替女兵出頭。女兵是軍中的異類與弱者,經常要忍受下流言語挑逗,被好色男人偷看更衣洗澡、借機身體接觸或伸手亂摸,甚至被惡卒強吻施暴!舅舅每天跑城都城牆一圈,我陪他一起跑,常向他反應這些事,他便親自增修軍法,依軍法嚴懲了不少惡徒,又補償了受害者,真是大快人心!

舅舅說我的膽識、體力與武藝都勝於一般男子,便鼓勵我報考羽林軍。羽林軍護衛皇宮,是全國最精銳的部隊,季漢兵員十萬,只有一千名羽林軍。百中選一,當之無愧。

今年,我二十歲,終於穿上了漢軍夢寐以求的金盔金甲!但羽林軍負責的是皇宮內外安全,雖有不少英俊瀟灑的富貴子弟、甚至留著鬍子、挺著肚子的老頭圍繞追求,距離自己追隨姜維的夢想卻是愈來愈遠。

我不要做大小喬、王昭君、西施,連皇后都不幹。如果姜維做天子倒可以考慮……當然這是不可能的。

夏天,成都廣場上聚集了一小群讀書讀到頭昏腦脹的太學生,一開始只是靜坐,卻漸漸演變為大聲喧鬧,他們吵著要招姜大將軍回來,剝奪他的兵權!舅舅是個老實好人,竟放任他們無理取鬧,而許多貪生怕死的成都百姓不明究裡,一想到不必上前線戰場,還紛紛加入他們!這群人起初只是反對大將軍北伐,後來人多了,龍蛇混雜,還可能混進來魏賊奸細,竟吵著要外來人滾出益州!糟糕的是,大將軍姜維上表,魏賊鍾會於長安集合大軍、屯積糧草,奏請朝廷命左、右車騎將軍張翼、廖化即刻領軍北上,防守陽安關口與陰平橋頭。而這卻被不明是非的人們當成是招回姜維的理由!親者痛,仇者快,將士們奉獻生命保護他們,他們卻只懂得扯後腿!這怎能叫人不生氣?

更可惡的是,這些渾人背後正是閹人黃皓與其黨羽!奸佞們又拉來所謂「一代大儒」的譙周樹立形象;前線守將的後代竟也混雜其中,公然雇請傭兵打手造勢,裡外勾結,情勢愈發不可收拾!眼見舅舅毫無做為,忠臣蒙冤,小人得志,為了漢室、為了正義,我們實在忍無可忍!我們與軍隊裡一群忠勇愛國的志士,靠著北地王劉諶、大將軍主簿李密的奔走努力,強行清場軀散,兩千人勇抗六、七千人,但這些不知天高地厚的渾人哪裡是我們的對手?一交手就跑了!眼看著閹賊黃皓已經在尚方劍下引頸就戮,趕來的舅舅竟然不分是非,怪起我們糟蹋律法,還放了黃皓!真令志士失望!

舅舅太糊塗了!他的心太軟,只知空談不切實際的將來,卻看不見眼前的大禍,他不適合統領國政!姜維與黃皓與其黨羽勢不兩立,國政為什麼不交給姜維?但這樣一來又沒有人抵抗魏賊,總不能讓沒有實戰經驗的舅舅去漢中送死吧?張將軍、廖將軍年事已高,也擔不起這個重任……

是佞邪橫行,朝政日敗;奸賊得志,漢室將傾。漢室就只剩姜維一個大將。

風雨將至,災變在即,我們該如何自處?

放走黃皓,卻也有意想不到的轉變。這奸賊竟在天子面前建言,給成都所有的愛國志士一個上前線的機會,天子竟把他們交給我指揮!轉瞬間,我從小小什長,最低階的羽林軍,搖身一變成為秩等千石的忠義校尉,成為真正的武將,擁有自己的部曲!我知道舅舅與娘一定希望我推辭……

但追隨姜維是我畢生的夢想,我毫不考慮地接受了。我們隨即募集到三千名志願者,前進沓中!

除了老些、身體看來有些不適,姜維完全就是我想像中父親的樣子,而他忠勤致事,智計深遠,威風凜凜,深受軍士愛戴,我實在不配在他面前自稱忠義校尉。能在姜維的指揮下統率一部軍士,不是作夢、不是榮幸,而是……難以形容的喜悅與惶恐!剛到沓中那天,我都感動得哭出來了!

但就在這個時候,魏賊鍾會、鄧艾、諸葛緒兵分七路,共約二十萬人大舉入侵!正如賊將鍾會的檄文上所說:「巴蜀一州之眾,分張守備,難以禦天下之師」,大將軍姜維一軍三萬之眾,如何能打退魏賊?但姜維絲毫不懼,信心堅定,宣稱他已經有滅敵的十足把握,先在沓中依靠陣地之險擊退鄧艾,再困鍾會於天下名關陽安關城以東,聚賊而殲之!我願意相信姜維!

沓中一戰,我暫行先鋒重任,卻粗心大意,忽視指揮,冒失躁進,陷入鄧艾包圍,賊將鄧忠前來挑戰,我武藝不精,卻妄自尊大,擅自接戰,不敵賊將,覆滅在即!幸好姜維率天兵殺到,驚險擊退鄧忠,我部卻已損失慘重,傷亡近半!這一戰讓我體認到真實的戰場,見識到自己的不足。我還不是個好武將,給姜維添麻煩,差點害得全軍潰敗!但我不會放棄自己的理想,只要精進不懈,只要致志專一,我有一天必定能成為大將軍得力的助手,就算不能真正復興漢室,也要有在生之年與姜維併肩勇抗激流,支撐大廈!

只要守住陽安關,漢軍便能退敵致勝;若了陽安關,不只漢中落入賊手,成都也不再安全。我們剛騙開堵住陰平橋頭的諸葛緒,姜維便派我飛馬前去陽安關城助守,告訴守將傅僉,只須再支撐三日。但先前我在成都廣場上一時衝動,下手過重,打死了一個無名小將,想不到他竟是關城第一勇將蔣舒的兒子!蔣舒雖然親口保證不計前嫌,但依然懷恨在心,竟在最緊要的時刻引兵投魏,關城守軍不足,單薄的三千兵馬在外城頂不住兩萬魏軍的猛攻,退回內城,傅督傅僉臨危委我以重任,盡速搬來大將軍救兵,想不到……

「為什麼?大將軍,關城離此處只有一日強行軍路程!為什麼不去?」

「諸葛校尉,鍾會主力已到,近十萬人併力強攻,我軍到時,只怕內城已失。」

「傅都督臨危重任,命末將殺出重圍!千餘守軍的希望都在末將身上!大將軍若不同意,末將有辱使命,對不住傅都督!對不住一千壯士!」

「對付諸葛緒,拖延時日是我的決定,錯不在妳。」姜維低下頭,長嘆一口氣。

「大將軍若不去,請派我帶本部兵馬,救他們出來!」

「賊軍勢大,又有外城之險,此去只是以卵擊石。校尉的心情我理解,妳有家人陷在關城裡,對吧?這裡不少人與你處境相同。但做不到的事也無須強求。日後在戰場上為他們報仇吧。」

「不行!我不能坐著看他們犧牲!大將軍不想去,我想去!為什麼不讓我去?」

「陽安關城是最緊要的關鍵,妳真以為我不想救?但妳是漢軍校尉……」

「我不要做校尉,我要做人!一個頂天立地的人!」

姜維緩緩抬起頭來,竟已淚光閃爍。

「做人,得明白自己的使命。」

當時我聽不明白,心裡想著漢室就在眼前、在自己手上崩壞,而兄長必定隨傅都督不屈戰死,再也見不到他,悲痛欲絕,失態地嚎哭尖叫、大吵大鬧,絲毫沒有大漢武將的氣度,卻像個小女孩。弄得許多將校上前安慰我。

軍旅生活使我迅速成長,我何其幸運,能遇見一個個國家棟樑,了解他們的信念,也發現自己的使命。

武將,屬於戰爭。我的使命,就是確保漢室的精神得以傳承,福澤蒼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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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altz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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帖子COLON 3451
注册COLON 2013-01-30, 10:42

(一)

帖子 maltz » 2014-08-04, 19:57

(一)

兄長常說一句話:「記性愈差,活得愈快樂。」每次我回憶往事而神傷,就想起兄長可愛的傻笑。世上除了娘以外,他是我最親的人。也許比娘還親。

兄長大我四歲。他本是魏國人,因為姜大將軍北伐,內遷雍涼三縣百姓,才來成都。他常慨嘆成都人沒把他當敵人看。我說他能幸運地棄暗投明,這都得感謝大將軍。他頻頻點頭。

我們結拜在延熙十九年的秋末,我十三歲。那幾天大雨連綿,叫人怏怏不樂。果然,北方傳來最壞的消息。

那個月,大將軍姜維與鎮西大將軍胡濟分兵出師,姜維出陰平走西路,胡濟出武都走東路,兩軍的目標都是祁山,表面在搶收祁山下的千頃麥田,實際卻想誘出魏賊鄧艾,前後夾攻而殲滅之。鄧艾上當,兵屯祁山,大將軍兵已到,而胡濟軍還在木門道上。大將軍為了替胡濟爭取時間,完成包夾,便先回軍向西,假意要取南安郡,鄧艾也跟到南安,據守武城山,大將軍再回軍上邽,並且約定胡濟,於段谷前後夾擊鄧艾,一戰定江山。眼看著北伐大業就要拔除一個討厭的阻礙……

胡濟失期未至,漢軍死傷近萬

成都人不明究裡,只知責怪姜維不懂用兵、不自量力。但姜維沒怪罪胡濟,只是自貶為後將軍。
這是一個真正男人的擔當。就算沒有值得信賴的副手,沒有支持他的國人,他也從不放棄自己的使命。

消息傳到朝真觀的那天,地上都是溼漉的黃葉。戰士遺孤們哭聲不斷,像當年的我。

「柴劈好了!」
「多謝!茂子的手腳真俐落!」
「哪的話,我劈得大小不齊。小玉在做什麼?」
「拉腿筋。」
「呵……腿這麼長,能舉在頭上啊!這樣不會痛嗎?」
「謝謝,練了很久。得拉到輕微疼痛才行。」
「痛不就代表受傷了嗎?」
「所以一點點痛就要收手。」
「那樣不是受輕傷?」

老實說,一開始我不喜歡兄長。他老纏著我,一副傻頭傻腦的樣子發問。

「但我好好的啊。茂子兄如果有空,能不能替我去井裡打些水來?」
「剛劈柴我的手臂也有點痛,再打水會受傷。小玉自己去吧。」
「哎呀,對不起,茂子兄。我還要練盾牌。這塊大木盾。」
「盾牌怎麼練?」
「這樣子舉著。」
「舉著盾牌遮住臉不動?為什麼?」
「可以練手勁。」
「為什麼不靠劈柴打水練手勁?」
「嗯……人家喜歡這麼練嘛。茂子兄不想打水,替我修一下房裡茶几上的太一算盤行嗎?」
「算盤也會壞?」
「摔在地上破掉了。」
「那修不好了。心算吧。」
「人家不會心算。拜托修修看嘛……」
「賽翁失馬,焉知非福;熟能生巧,回歸心算正途。我幫妳練習。十個人劈十綑柴要十天,三個人劈三綑柴要幾天?」
「……我算數不好。」

一般的男孩子,請求他們做什麼都行,只有兄長找理由不去;不僅不去,還想說服我自己去,又要說服我做更多事。
他老是看穿我的缺陷,還擺出一副仁慈的樣子,赤裸裸地告訴我。有這麼……欠揍的人嗎?

「沒關係,妳還年輕,慢慢來。我真的不會修算盤……」
「啊,對了。茂子兄幫我進城買個髮釵好媽?我一直想要粉紅色的。」
「自己的品味自己更清楚。我怕買了妳不滿意。」
「一定滿意!」
「小玉太客氣了。說一個無關樣式的吧,我幫妳買。」
「對了!我房裡陶瓶裡的菊花謝了。請茂子兄帶些鮮花吧……什麼花都行。」
「一直換一直謝,很累。為什麼不買盆花養著呢?」
「但那樣不會一直開花啊。」
「可以施肥,嗯,但那樣就不適合放在家裡。就自然養著不也挺好?」

和兄長說話非常累人!
那時我真想把一塊大木盾直接砸他頭上。啊哈哈哈﹏ :on_laugh:

「那不必勞煩茂子兄了。你出去玩吧。一個人到處玩。發現什麼好地方再告訴我。」
「推薦東觀台。我認識裡頭一個書佐叫陳承祚,妳想找什麼文章,只要有,他都知道在哪裡。」
「哎呀,但我最近很忙……茂子兄也忙吧?要不要你先忙你的?」
「還行。不如我回後觀睡午覺吧。」
「慢走,今天謝謝你了!」
「不客氣。等等!我先問妳一個問題。」
「……」

乍看之下,兄長非常懶惰。其實他很勤快,他勤快的地方都在脖子以上。
也正因為這樣他才能考進秘書台吧。

「問吧。」
「『義』究竟是什麼?」
「讀《孟子》不就知道了嗎?」
「小玉對孟子的『義』有什麼看法?」
「……我忘了。」

「沒關係,孟子拉拉雜雜說了很多,忠信仁愛廉恥都算義。但我不喜歡那樣龐雜籠統的解釋。懂得那些的人已經不必問什麼是義,而真正該問的人聽到那樣的解釋又不能明白。就像我問小玉:『妳喜歡什麼樣式的髮釵?』妳如果回答:『只要好看的就好!』那我也不知道什麼好看,否則我還用問嗎?妳還不如回答:『只要粉紅色的就好!』那樣我至少知道買粉紅色的。『義』另有一種通俗說法,就是把義字拆成「上羊下我」,把自己當成羊宰了給人吃,捨己為人的意思,這的確能稱作義,但又不盡是義。例如關、張二位老爺與先帝情若兄弟,他們同甘共苦,卻不必捨己犧牲,世人也認為他們有義。而《釋名》說:『義者,宜也。』做適宜的事就是義。這犯了孟子同樣的高貴毛病,但似乎也沒有更好的說法了。我現在抓著小玉分享自己這些對義的想法,也是一件不義不宜的事吧。」

「茂子兄這是何苦……」

當年我最怕兄長問我問題,十次裡有八次都不知道答案。
別的男孩子老是捧我、贊我,就是讓我難堪……
奇怪的是,他問我的問題,他自己想一想都會知道答案。

幸好後來我學到了破解招式!只要隨口應付兩句,等他自己想出答案就可以了。呵呵呵﹏ :on_laugh:

「小玉有問題問我嗎?把我問倒最好。」

諸葛後人怎麼能輸給魏國人,汙辱家門?
我得挑自己最在行的問!

「好,我問茂子兄,什麼是最完美的愛情?」
「說『完美』就可以了。愛情?男女之間的愛情?」
「廢話!茂子兄這回答不及格!你的老師是魏國的誰?」
「我只是確認題目。好,完美的愛情嘛……就是在感情最濃的時候被拆散了,然後殉情而死。」
「殉情怎麼算完美?我不同意,你不懂愛!」
「小玉沒讀過《孔雀東南飛》嗎?」
「……我很忙!」
「沒關係。東觀書台有,妳忙的話,明天我借回來。」
「我明天也很忙!你現在說!」
「好……妳要不先把盾和腿都放下來,這樣談愛情殺氣太重。」
「……」

不練武也罷,我領兄長到井邊,一棵高大的古松下坐定。小時候常撿松果當擺飾。
樹下鋪了層軟綿綿的褐黃松針,踩上去軟綿綿的,沙沙有聲。在這裡談愛情最適合了吧?
忽然,我注意到低垂的松葉盡皆枯黃……

「天啊,怎麼會這個樣子?」
「怎麼了?」
「這棵松樹上百歲了,蒼勁挺拔,不畏風霜。怎麼突然死掉了?難道是大將軍兵敗段谷,草木同悲?」
「呃……松針壽命有限,兩年後於秋季枯黃脫落。別擔心,樹頂都還是綠葉。要不然地上這麼多松針是哪來的?」

「……講愛情吧。孔雀飛。」
「東南。」
「孔雀飛東南。」
「東南飛。」
「……飛吧。說吧。」

那時的兄長好像不矯正人家就全身不舒服,就如我給他矯正得比拉筋還難過。
但他越長大越收斂,即使再不同意,也只是客氣笑笑。
我反而懷念他以前這個樣子,雖然討人厭,但是更真誠。

「大約五十年前,廬江皖縣發生了轟動一時的男女雙屍命案。男的吊頸死在樹下,女的浮屍於清池上,官府調查後,排除了被人謀害的嫌疑。」
「不是談愛情嗎?」
「對。男叫焦仲卿,女叫劉蘭芝,是一對恩愛的夫妻。他們在幾天內先後自殺。」
「蘭芝,多麼高貴典雅的名字!為什麼自殺?」
「因為愛。更確切地說,是因為不能再愛。」
「都成親了,為什麼不能再愛?」
「俗話說得好啊……」兄長嘆了口氣。「自古婆媳難兩全。」

我那時被兄長騙了,以為真有這句俗話。
好幾年以後他才偷偷告訴我,他嘴裡的據說、俗話說、古人說,半數是臨時瞎編的。真是個大騙子!

「婆婆逼死了媳婦?」
「……說來話長。」
「請長話短說。」
「好。總結就一句話:兩個女人之間的戰爭--都是她的錯!」
「誰的錯?」

「看來說得太短了。意思是焦氏覺得劉氏不喜歡她,劉氏也覺得焦氏不喜歡她,婆媳二人越發彼此不喜歡,媳婦一怒之下,回了娘家。可惜焦仲卿不在,沒有起到調和仲裁的作用;他是廬江郡府吏,郡治在二百里外的舒縣。當良人放假回皖縣家裡,妻子已經走了。婆婆對兒子說,你是府吏啊!這麼有出息的工作,我再給你找個更好的媳婦!娘家又對女兒說,妳青春美貌,嫁給那沒出息的府吏真是糟蹋了,我們給妳找個更好的!劉蘭芝的確麗質出眾,不久就有縣令來提親,接著連太守都派主簿來給小兒子說媒!那時候天下大亂,朝不保夕,能與太守結成親家,正是求之不得,劉家立刻答應太守,把婚事定下來了。」

我明白劉蘭芝的苦惱。
不愛的,不請自來,揮之不去;愛的,又不見得在一起,只恨造化弄人,天妒良緣。

「……那怎麼辦?蘭芝能不能與太守小兒子退婚,再回焦家?」
「太守可不能耍著玩吧?隨便找個理由,焦仲卿的工作就沒了。」
「太守算什麼?我舅……就已經嫁人了,誤會一場嘛。太守是父母官,怎能任意拆散百姓婚姻?」
「五十年前的亂世,太守擁兵自重,儼然一個個土皇帝。再說廬江是孫權的地方,不像季漢……」
「哼,原來是吳狗的狗官!吏治腐敗,民不聊生!」
「妳這兩句不是專說魏賊的嗎?」
「都一樣!要不是吳狗奸計,季漢還有荊州!關將軍也不會被害!」

「有道理。」兄長頻頻點頭。

「不能退婚,那怎麼辦呢?」
「夫妻最後一次私會,接著女的在新婚之夜投水,男的在家上吊。兩人合葬。」
「好慘哦……」

為什麼要走到這一步?
在蘭芝看來,父母擅自把他許配給太守的兒子;在夫君看來,母親又不喜歡妻子;愛情與孝道真是兩難!
而最後他們雙雙選擇了愛情!有知己如此,也不枉過一生!

兄長遞給我一張汗帕。

「小玉妳看,他們這樣的愛情是完美的。在感情最濃的時候被拆散了、死掉了,不可能比這個更愛、更慘的了。當然我說它完美,的確有些矯情,上次聽郤正說,最好的愛是兩道並流的清新涓溪,細水長流……」
「這是什麼話?」
「因為熱度是會過去的。等到感情平淡如水了再分開,甚至惡言相向,動手動刀,就沒那麼完美了。」
「那還算愛嗎?完美的愛就是天長地久!」

兄長點頭微笑。

「如果小玉是蘭芝,會怎麼做?」
「找……有影響力的家人想辦法,向太守說情去。」
「剛是誰罵吳國腐敗……呵呵。的確管用吧。但劉蘭芝似乎沒有這樣的家人,不然應該已經用上了。」
「那就與夫君私奔!私奔到摩天嶺上的道觀,與世隔絕,廝守終老!」
「……有道理,人說真愛可以克服萬難。那麼祝小玉找到真愛!」
「謝謝。但是……我要專心習武。」
「打是情,罵是愛,越吵愛上得越快,習武也能打出真愛啊?」
「不行。大道以多歧亡羊,學者以多方喪生!」

兄長突然流露出敬佩的眼神。

「暴殄天物……」
「你在罵我?」
「豈敢?小玉國色天香,只要走在街上就能輕鬆嫁入豪門,但妳選了一條非常困難的路,要上戰場與男子爭鋒。令人佩服!」
「你在笑我舞刀弄槍不像女人?」
「怎麼會?舞刀弄槍,更加反襯出女人的麗質天生。可惜小玉又用不著它。」
「……真的?你覺得我有女人味?」
「當然。」

其實類似的肉麻話我都聽煩了,但當它從兄長舌粲蓮花的嘴裡說出來,還特別中聽。
真想再多聽幾句! :on_blush:

「謝謝!可以解釋為什麼嗎?」
「妳心思純淨,真誠善良,大部份的時候。而且妳渴望濃郁的愛情。」
「謝謝!男人難道不渴望長相廝守?焦仲卿不也殉情了嗎?」
「嗯,一般男的不會這樣狠心拋下娘親。」

兄長難過地低下頭。

「說真的,男的很少會殉情吧?『兄弟如手足,妻子如衣服。』據說是先帝說的。」
「怎麼可能?薄情郎才這麼說!」
「小玉不是很尊敬大將軍姜維嗎?你說他一年與妻子見幾次面?」
「嗯……好吧。真正的大丈夫心懷社稷,志在天下,自然不能受匹夫匹婦的愛情所累,輕易尋死。就是苦了妻子獨守空閨,終日思念夫君……」
「小玉不也心懷社稷,志在天下?苦了妳未來的夫君。」
「所以我不想嫁人,專心做武將……」
「犧牲這麼大啊?」
「沒辦法了。」

「啊,有個兩全其美的辦法!」

「什麼辦法?」
「小玉最喜歡大將軍姜維,那就上前線去嫁給大將軍,長相廝守!」
「你胡說什麼?」
「臉紅了,哈哈哈!」
「我打死你!」
「啊啊啊啊!」

兄長不習武藝,根本不是我對手。但我捶在他胸口的那幾拳,踹在他後心的那幾腿,卻都是軟弱無力。
他一路逃回後觀去了。

那一夜,我斜躺在榻上睡不著,仔細想著兄長的話。
我想上前線,還真的是衝著姜維去的耶。能在他身邊我就滿足了,難道不是長相廝守嗎?
當然,嫁給姜維是不可能的事,有多少女人排隊等著呢,而且他的年紀應該比我親爹還大。

如果漢室光復,姜維不再打仗,我還做武將嗎?
做大小喬好不好呢?
身邊這麼多男的,總能挑個心懷天下、志在四方、智勇雙全的大丈夫,我的條件不多,只要容貌不能太猥瑣、高大些、太瘦太胖都不好……

「呦,蘭芝在樹下舞劍啊?」
「呵呵。大太陽會曬出黑斑的。府吏鄧仲卿怎麼不在秘書台辦公?」
「不才這是國吏,略高一等,呵呵。今日只有半天班。我給妳帶來《孔雀東南飛》了。」
「謝謝!」

攤開竹簡,是一股令人畏懼的墨香。
啊呀,裡頭卻是一隻粉紅雕花髮釵。春天朝真觀外就是開這花!太漂亮了!這花摸起來軟軟的,好舒服。真希望春天快點來!

「多少錢?你怎麼知道我喜歡這花?」
「不用了。我記得妳把瑜葉梅帶在頭上。」
「謝謝!」

我把髮釵別在頭上,微風飄秀髮,松香拂雲鬟,心情大好。

孔雀東南飛,五里一徘徊。十三能織素,十四學裁衣,十五彈箜篌,十六誦詩書。十七為君婦,心中常苦悲。
君既為府吏,守節情不移,賤妾留空房,相見常日稀。雞鳴入機織,夜夜不得息。三日斷五匹,大人故嫌遲。
非為織作遲,君家婦難為!妾不堪驅使,徒留無所施,便可白公姥,及時相遣歸……

「別哭別哭,看完啦?」
「可惡的婆婆,她虐待蘭芝!」
「這詩的作者很明顯是同情劉蘭芝的。若是婆婆的朋友寫的那就很不一樣了。」
「她那樣有朋友嗎?蘭芝為什麼要聽惡婆婆的話織布?要是我,就在她面前舞劍,順勢砍翻個桌腳,嚇得她面如土色!」

「呵呵。小玉讀過《女誡》嗎?」
「我娘說那不是我看的書。不如茂子兄說說?簡單說說。」
「好。女子有『三從』:在家從父、既嫁從夫、夫死從子』。女子有『四德』:貞順婦德,辭令婦言,絲橐婦功,婉娩婦容。小玉不愛織布裁衣,奏樂誦詩?那可是婦功婦言,很有女人味的東西呢。」

「為什麼不能是忠義報國的婦德、誠信懇切的婦言、武藝高強的婦功……長得好看的婦容?」
「當然可以。只是一些女子受的教育較少,比較缺少大局觀,小心眼、嫉妒忌恨,才要培養那樣的三從四德吧。『唯女子與小人難養也』,就是這個意思。」

「把女子比作小人?我不同意!曹賊才是小人!」
「呵呵。嗯,其實我也不想娶三從四德的女孩子。」
「為什麼?」
「因為我的工作……可能會留她在家裡很長一段時間,只怕她一氣之下回娘家了,或者有了別的男人。呵呵。」
「你不是在城裡做事嗎?」
「嗯,對對。但我也是從魏國來的。其實我在魏國也有婚約。……算了。只是說著玩的。她八成已經嫁人了。」

聽到這句,我心裡有些失望惆悵。
大將軍帶魏國百姓脫離淫威魔掌,卻拆散了一對真愛姻緣。

「她漂亮嗎?」
「還可以。」
「她是三從四德的女人?」
「不是。剛說我不喜歡那樣的。」
「她也是練武的?」
「呵呵,下廚拿刀都切到手。」
「那她是什麼樣的女孩?你喜歡什麼類型的?」
「我們別談這個吧。已經過去了。」

雖然兄長面露微笑,我感覺到他心裡的難過。

「就像小玉,我還是專心做自己認為是對的事吧。娶妻不好,不是她連累我,就是我連累她。」
「不要絕望嘛!再找一個!找一個同樣四海為家的女孩子!」
「妳是說魏國來的……同行?這我倒沒想過。」
「對呀。找個志同道合的。三從四德不重要。」
「但很難吧……見面也認不出來。」
「怎麼認不出來?我也想過著戎馬生涯、志在天下。你見到我不也認出來了嗎?」
「嗯?難道妳也是?」
「我當然是啊。你還不了解我嗎?」

兄長那時臉紅了,我一定也是。
我不是喜歡姜維嗎?不不不……

「啊……對不起,我誤會了!我以為妳說的是某些事。呵呵。」

那時我點想哭,但是忍住了。

要做武將,就不能做大小喬。某些事還是不要多想的好。
再說我還是比較喜歡姜維。兄長廢話太多、也不夠英俊。哈哈。

「我們這兩個志在四方的人認識,真是胡僧們說的緣份啊!如果小玉不嫌棄,朝真觀後山有片竹林,竹林邊上有棵老桃樹,我們何不效法先帝、關張將軍他們,來個義兄妹結拜?以後如果真一起飄泊異鄉,也彼此有個照應,小玉做將軍,聘我當妳的長史,呵呵。」

「好啊。我介紹你認識我的養母,也請她收你做義子。你那些問題找她問正好。」

「太好了!」

我悄悄擦去淚水。

認識兄長,是我的榮幸。

我知道他在隨和下隱匿了堅定的信念,在冷靜裡包藏著洋溢的同情心。

「知命者不憂不懼」,「反求諸己,其身正而天下歸之」。即使天下不歸之,他同樣有真正男人的擔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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