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炎興》 三國末年歷史寓言小說 (初稿完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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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altz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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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帖子 maltz » 2014-08-07, 11:27

(二)

搬出朝真觀前,娘要我抄一句《道德經》:「兵者,不祥之器。」

但我畢生唯一的志向正是上戰場。

在過去的四個月裡,我經歷四場戰役,奪走成百上千條人命。最近幾天我老做同一個惡夢,夢境裡是陽安關城,天地是日出前黯淡的藏青,數不盡的死屍堆成一座子龍山,西漢水是濃稠的漆黑血河。我走在浮橋上,城內屍山崩塌,千萬的屍體淒厲號叫,伸長滿是傷痕的雙臂,奔上浮橋,朝我索命。我拿長槍刺他們,戳穿面門,他們的臉就剩下一個黑洞,掉進黑血河裡,來一個刺一個,雙手酸麻,心力交悴,孤立無援,日出無望,終於在無盡的殺戮中驚醒。

我痛恨戰爭的常態--來不及反省的死亡。

但如果總得有人做這樣的惡夢,就讓諸葛玉做吧。使命所在,無怨無悔。

但有一件事讓我懊悔莫及--我親手殺死的第一人。他的死,使得關城蔣舒投降,漢中淪入敵手,徹底毀壞了大將軍的破敵大計,自此漢軍落入被動敗局,步向萬劫不復……
如果我們沒決定進攻太學廣場,不僅這個人不會死,日後江油城也不會輕易失陷。一切的錯誤都有我的一份!

真希望一切可以重來,回到五月底那個燥熱的午後,尚書台外牆漫草不修,嘈嚷紛紜……

「張、黃二位尚書,請不要再膚衍。」
「見不到衛將軍,我們就坐著不走。」

尚書台的紅漆門外聚集了十幾個青年,身穿褶皺穿洞的曲裾深衣,危坐於地,額上散落著斗大的汗珠。幾個看來弱不禁風的雙目微閉,似乎即將被烈日烤昏在地。

「尚書台是政令重地,大人們事務繁多,不能說見就見。有什麼話,讓我們轉告即可。」
「還不都是給人打了、欠錢不還、地方官錯判的瑣事?不能鬧進尚書台!」

兩道高大的身形擋著紅漆門,卻不是衛士。他們身穿龍紋鑲邊的尚書官服,那是季漢四萬官吏的最高榮譽,正像金盔金甲的羽林軍之於全國十萬帶甲軍士的驕傲自豪。這兩人我都認識,他們一個脾氣特別溫吞,一個又特別急躁。

「黃尚書,請相信太學生。我們絕非為了自私的瑣事前來。」
說話的是個方臉白面的中年書生,嘴角幾顆生毛的黑痣,有些害羞靦腆。他是兄長的朋友陳壽,東觀書閣令史。兄長每從他那裡借文章抄讀,還不忘換一卷放在茅房……

「我們表達的都是百姓普遍的心聲,只怕尚書大人們一時不察。請聽學生領袖們道來。」

第一名學生應聲起身。「尚書,百姓不滿季漢頻頻送領土給吳國與蠻族,有辱國格。」

「不對,那些是有爭議的地界,談判之後公平劃分,免於無謂爭端!」
「這是什麼話?普天之下,莫非漢土!」
「好好好,你對……下一位。」

又是一個學生站起來。「百姓不滿連年爭戰,寸土未得,虛耗國力。」

「是的,去年衛將軍、輔國大將軍已經聯名上表,請大將軍姜維搬師回朝。」
「那為什麼姜維還沒回來,又要求增兵前線了?」
「唉呀,你們老是斷章取義!大將軍增兵前線,是因為情報顯示大量魏軍集結於關中,尚書台已經向漢中都督傅僉求證!下一個!」

「豪強兼併土地,魚肉鄉里,貧者愈貧,富者愈富,終將難以收拾。如蜀郡太守薛齊家族已達五千戶。」

「不不,尚書台一向致力阻止土地兼併,薛太守也不得有半絲不軌!」
「要不要我舉出薛太守族人的不軌之處?」
「呃,這得找益州刺史,但目前刺史之職從缺,本來要給姜維回來做……耐心等他回來啊。下一位。」

「官吏提拔親信,蔑視律法,耗用公款,中飽私囊。」

「對對,個案是有的,但大多數官吏不是那樣。那幫人嘛,你們懂的……」
「就不懂,堂堂尚書台,為什麼這麼怕黃皓?你們都拿了他多少好處?」
「哼!尚書收的禮品都明列出來,歡迎查詢!我們整治貪腐的大局你們不懂!下一個!」

「官府長期沒有照顧到益州人士的利益,矛盾日深。」

「不能容忍有心人惡意煽動!官府選拔只管能力品德,不看出身!選不上的自己照照銅鏡!」
「你們躲在尚書台裡,不知道地方賣官的行情。」
「好好好,你們把賣官的列張表,我們一定調查……下一位。」

「官府鑄錢過多,物價年年飛漲,窮人沒有明天的希望。」

「曉得了曉得了……」

幾個學生代表輪番上陣,把季漢批評得體無完膚,門口兩個尚書招架不住。

「請不要身在福中不知福!」

娘常告誡我別意氣用事出風頭,否則悔之不及。只恨當時沒記得這句話,我義憤填胸,竟走到學生面前大聲斥責。

那些太學生愣了一愣,「這誰呀?」「諸葛瞻的外甥女。」「不是親生的。」一陣交頭接耳,都盯著我瞧,剛才快被曬暈的幾個還頓時精神百倍!
我心裡飄然陶醉,一切的後悔就從這裡開始……

「季漢百姓幸福安樂,沒你們說的這麼不堪!魏國人民才深陷於水深火熱之中!」
「軍人懂什麼民間疾苦?你們都是吃公餉的!」
「我們艱苦訓練,出生入死,換來你們安心讀書!你們怎麼這樣不惜福?」

「好了好了。不要激動啊。」一隻肥厚的手掌拍上肩頭--尚書張遵、張叔叔。

舅母是敬哀張皇后所生,舅母的外公是桓侯張飛,而張遵是張桓侯之孫。舅母的堂弟不知該叫什麼,就叫他張叔叔。
張叔叔終日心平氣和,卻繼承了張桓侯發脾氣的神情--好一對豹眼圓瞪,出門不必畫眼線打扮!擁有這副威嚴天生的武官相,張叔叔卻是處理國政的尚書。

「小玉來找妳舅舅?」
「張叔叔好。是的,我和衛將軍有約。」

「美女,幫我們把衛將軍叫出來!」
「哈哈哈哈。」

如果再年輕些,我不只回頭,還要狠狠瞪這些臭男人一眼。
但兄長說我的任何反應都會讓男人更興奮。我就裝作沒聽見。

「但現在不方便放妳進去,妳在後面等一等啊。」 張叔叔朝我擠眼。

「都是一夥的,官官相護,隨口應付我們!」
「為政者要傾聽百姓的聲音。」

「會的,但大人在裡面忙著辦公呢。」
「聚眾鬧事,擾亂公務,依法抓你們!」

「衛將軍下令太學言論免責,別出爾反爾。」
「後漢士大夫清議,竟被宦官陷害,釀成兩次黨錮之禍!莫非你們與黃皓黨人私下勾結,打壓學生?」
「洛陽三千太學生都能請願呢!」
「血口噴人!你們怎麼知道魏國的事?是不是被細作收買了?」
「黃尚書別冤枉好人啊!官吏捲款外逃,才是收了魏國的好處吧?」

站在門口右側、滿臉悲憤的是尚書郎黃崇。黃尚書是鎮北將軍黃權之子。黃權在章武二年、先帝彝陵之敗時無奈引兵投魏,而他的家人還留在季漢。站在張叔叔身邊,黃尚書稱得上斯文俊美,但他一張嘴就是大義凜然的教訓申斥,令人無法招架。據說這是因為他深以父親降魏為恥,奮發上進,不僅有政才,也通曉兵法。但朝廷或許是怕他追隨其父,一直沒給他上戰場的機會。

「有話好說,各位心向漢室,都是一片好意。」 張叔叔擠出一臉甜笑。「既不是細作,也不是誰誰的黨羽。學生領袖請把剛才那些意見寫成陳情書,包在我身上,我轉交給衛將軍他們。」
「早寫好了。但你怎麼保證有效,不再石沉大海?」
「呵,我祖上是天子的丈人,交給天子都行。」
「張尚書怎麼這樣說?後漢之所以傾頹,正因外戚作威作福;季漢痛定思過,講究律法,怎能靠外戚關係辦事?」
「臭小子,別給臉不要臉!」
「好了好了,既然寫好了就拿來吧。」

張遵正要接過陳情書,卻被黃崇一手攔下。

「不可,張尚書。隨便答應這些無理取鬧的小子,就是讓尚書台開了越級請願的先例,將來沒完沒了!」
「黃尚書,太學廣場上的人愈來愈多,還有許多百姓自發加入;若能在尚書台平息事端,也是件美事。」
「不不,身為尚書,不能帶頭破壞制度,這是季漢歷代的堅持!」
「不好說破壞吧,就是補足一下制度的缺失。學生也是好意。」
「好意也會辦壞事!制度有缺失,就得修改制度。張尚書這樣衛將軍會不高興的。」
「我們一家人好說話,別擔心。」

「外戚干政!」
「同流合汙!」

學生正鬧著,尚書台紅漆大門開了,走出來一個同樣瞪著圓眼、鬍子花白的小個子老頭,我喊他張爺爺。他是張桓侯的次子張紹,張叔叔的叔叔,脾氣非常暴燥。
張叔叔與張爺爺四隻圓眼掃向敵視外戚的學生,一場燎原怒火勢在難免!

「張爺爺在此!毛頭小子吵什麼?說誰是外戚?」
「外戚張尚書!」
「哪一個外戚張尚書?你張爺爺嗎?」
「當然,你是天子的大舅子!」
「是又怎樣?」
「不好,諸葛瞻是天子駙馬,也是外戚!外戚蜂起,季漢危矣!」
「啊呀,那個女的也是外戚!」
「我們被外戚包圍了!」

都躲得這麼後面了還頻頻回頭……還是感謝你們記得我。 :on_blush:

「你們這些混小子,懂什麼鳥,敢來這裡大放狗屁?你們可明白衛將軍隱忍黃皓這幫人,為的就是不讓歷史重演?你們曉不曉得尚書台在檯面下周旋的辛苦?你知不知道怎麼根本解決宦官對抗外戚、對抗士大夫的問題?爺爺我賣著老命,幫你們這群他媽輕狂孺子出頭,你們還扯爺爺後腿!」

張爺爺說得學生面面相覷。

記得兄長說,前朝中落於外戚與宦官之爭,衰亡於宦官與士大夫之爭。
兩次爭鬥的勝利者都是宦官,而最後,宦官又被殺進宮中的軍人鏟除殺盡。可以說外戚、宦官、士大夫相爭,最後的勝利者是軍人,輸掉的是前三者與漢家天下。而接下來軍人割據九州,彼此攻伐,終至三國鼎立;外戚與宦官、士大夫再起,就這麼輪迴下去……

「這位是侍中、尚書僕射張大人,陳情書交給他老人家吧。」
「張大人,別和這些毛孩子過不去。很多事他們長大些才懂!」

學生剛把陳情書交給張紹,轉角突然出現一隊打著橫幅大旗的人馬,個個穿著太學生的襦服,新亮不皺。帶頭的一嘴大鬍子,姓蔣。兩個月內,他將死在我的刀下。

「屢戰屢敗,有去無回!」
「保民救國,撤換姜維!」

我一聽就來氣,怎麼可以招大將軍回來?我練了這麼多年工夫不就白費了?

「姜維窮兵黷武,漢中大戶不支持!要求尚書台立刻撤換他!」
「同學啊,我們尚書台管內政,沒那個權力。」
「你們朝廷就曉得玩蹴踘,你踢給我,我踢給你!」
「小子,你腦殼裡是裝漿糊的嗎?大將軍持節戍邊,近來魏軍蠢蠢欲動,怎麼能在這時候招回他?」
「那是姜維自說自話,只是他保命的藉口!」

「胡說!」 我實在忍不住了,走到眾人面前!

「姜大將軍為季漢保命,他才不在乎自己的性命!不像你們貪生怕死!」

我一時激動,竟拔出佩劍,嚇得身前坐在地上的太學生連滾帶爬,而旁邊蔣大鬍子帶來的打手卻見獵心喜,紛紛亮出私藏短刀,高聲喧鬧!

「要打學生了!」
「軍人亂政!」
「依法抓起來!」

「操你奶奶!敢在燕人張爺爺面前造反?」
「侍中大人,這些人私藏刀械,圖謀不軌,請立刻下令鎮壓!」
「叔叔別激動啊,衛將軍有令,不能為難學生!」

尚書台附近的衛兵蜂擁而至,裡外包圍,劍拔弩張!

「小玉有難!」
「快叫更多兄弟來!」

「嘎……」就在局勢即將失控之際,尚書台的紅漆大門再開!

「諸葛瞻在此,都放下武器!」舅舅昂首走出,隻手高舉行都護衛將軍兵符。

「本日尚書台公務結束,明日巳時再開,敬迎學生領袖參加七日後的尚書台協商,經合法途徑表達意見,協商成果請幾位尚書參考,研究增修《蜀科》。」

「上班找不著,下班倒準時……」
「協商協商,也是黃皓那一套。」

靜坐的太學生搖頭抱怨。

「不同。我們在乎全國的利益、長遠的利益,而不是少數人眼前的利益。太學生的意見就是尚書台的意見。」

學生再無話可說。包圍的軍士讓出一條縫,放他們走了。蔣大鬍子的人馬尾隨其後。

「……他奶奶的,沒大沒小的毛孩子。」
「那個大鬍子不像學生,可能是魏國奸細!」
「唉,希望他們別再漫天要價。」

「國政繁重,還仰仗諸公努力,請早歇吧。」

舅舅送走幾個尚書,朝我笑笑。
我看出他眼神裡的疲憊。

學生沒再來尚書台,也沒參加七日後的協商。他們寧可賴在成都廣場上不走,聲勢與日俱增……
糟糕的是,隨著廣場上的人越來越多,他們不再憂國憂民,卻只關心一件事--自己。
他們天真地以為只要招回姜維、趕出姜維代表的外來勢力,便會迎來萬世承平。

如果我那時沒有放肆插嘴,尚書台的太學生請願可能成功,廣場上的群眾也可能解散。也就沒有接下來的事了……
雖然兄長說錯不在我,該發生的事還是會發生,但我明白自己脫不了關係。
這是諸葛玉必須承擔一生的罪孽,擅用不祥之器,引發衝突、死亡與無法挽回的惡果。

僅管心裡難過,我必須學到教訓,不能犯下同樣的錯誤。
例如,在接下來的日子裡,我盡量赦免眼前的敵人,以免他們的死造成更大的麻煩。

關城夜襲的時候,我在小山上碰見一個身軀肥胖、手握兩塊大板斧的魏將,名叫許儀。我本要一箭射死他,又在最後一刻瞄低了三寸,改射他的馬。許儀跌在地上,給軍士救下去了。當天,我奉命殺出關城找大將軍,正巧在關城西門碰上許儀軍部。他似乎刻意網開一面,放我出城。

我相信人性都有善良的一面。即使是誓不兩立的敵人,也可以感化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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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帖子 maltz » 2014-08-07, 12:09

(三)

夕陽渲染天地,一片甜美橙黃。炊煙千道,萬家百姓安享飯香。
我與舅舅比肩慢跑--跑在全成都風景最迷人的地方。

我倆在守軍面前跑過,很多面孔我只覺得臉熟,卻叫不出來,但舅舅竟能親切地喊出每一個守衛的姓名!
天下再也沒記性這麼好的吧,不愧是諸葛丞相的兒子。

此刻全成都的女孩子都羨慕我吧?舅舅是公認的美男子--修長黑亮的眉睫,深邃而智慧的雙眸,高聳硬挺的鼻樑,體貼溫柔的朱唇,硬挺可靠的胸膛,結實有擔當的臂膀,一邊流汗喘息,渾身散發出難以抵擋的成熟魅力……而他還掌管成都五千守軍,心繫全國朝政!除了當今公主,還有哪個幸運的女人配得上他?能陪他跑一段城牆已是幸福!

「小玉,羽林督李球是不是很嚴格?」
「李督排班緊密,每日操練三個時辰,比舅舅嚴格多了!是舅舅授意的嗎?」
「呵呵……不是。」
「做成都駐軍還偶爾查獲吳瓷走私、搗破莊園賭窩,就羽林軍什麼都不做,成天光是操練、站衛兵,真悶。」
「……嗯。」
「舅舅想說什麼?」
「……沒有。」

舅舅很少對外透露心事,總是欲言又止。
但我有辦法。

「舅舅說啦﹏」 :on_aww:

「哈哈,小玉一撒嬌,讓人心都軟了。舅舅剛才想,如果真要拉下幾個貪汙厲害的朝廷大員,也許羽林軍、虎賁軍就有很多私人部曲要對付了。萬一還鎮不住局面,一亂起來,天子又要出面干涉,該怎麼辦?」
「天子怎麼可能干涉?」
「就拿黃公公說吧。天子說過,『黃皓只是供朕驅使的小臣,不必為難。』意思就是,黃皓貪汙是天子允許的。」
「太荒唐!天子怎麼能允許腐敗?」
「嗯。」

舅舅在城樓前停下腳步,若有所思。
我從來猜不透舅舅的心思,卻總看得出他的憂心。

「關於腐敗,舅舅聽過有三種令人苦惱的說法。小玉給出出主意吧。第一種說法:貪汙乃是人性。水至清則無魚,人至察則無徒。清廉的官員極少,如果朝廷只收清官,必然規模過小,無法順利運作。」

「不對!朝廷當然只能收清官,舅舅應該把克制不住貪性的官吏一口氣全踢走!」
「呵呵。舅舅當然想,百姓或許也想,這樣一來他們的稅賦也能減免許多呢。但朝廷無法運作,大部份百姓管不到了,這怎麼辦?」
「管不到的就自求多福。」
「只怕許多百姓還無法自求多福,官府不管他,他們活不下去了,就要作亂。」
「就像我一樣,努力練武,還怕不能從軍?」

「小玉。」舅舅輕拍著城樓樑柱上的花草雕刻。「我們非常幸運,好手好腳、儀表堂堂、活在權貴之家。但妳不滿周歲的時候就沒這麼幸運。那些無人認養、流落街頭的遺孤,有沒有機會受教育、有沒有良民資格從軍?許多人因傷因病、老邁或太年輕、或才智不足,總是沒好工作做的。官府必須照顧他們。小玉唸過《論語》,記不記得『使老有所終、壯有所用、幼有所長』?接下來呢?」

「鰥寡孤獨廢疾者,皆有所養。」

「沒錯,小玉把聖賢的理想都記進心裡了。說穿了,大道之行,就是我們這些天生幸運的,自發誠心去幫助那些天生不幸的。幸運的人不必貪汙,都有各種各樣的好工作等著他們做,而貌美女子若不願工作,也有富貴書香人家迎娶。但絕大數的人不是那樣幸運的。他們必須為了生計打算,他們對生存的恐懼造成了他們的現實,眼前有什麼就得抓住。對我們來說這是貪腐,但對他們來說,這只是生存的習慣。立身行道離他們太遙遠,放眼天下不是他們的責任,是我們的。我們能做的,正是改善比較不幸者的生活,讓他們感到安全富足,分給他們幸運,替他們創造幸運,讓他們加入我們這一邊,貪腐自然會減少。」

舅舅這番話讓我內心羞愧。
以前,我總覺得那些姿色平庸的女孩子得不到郎君青睞是活該,因為她們不懂得打扮自己,打些陰影讓闊腮看來尖些,擦點粉遮住痘子,靠花香遮住刺鼻體味,給衣裳、首飾與鞋履配色什麼的。但她們可能忙於生計、沒時間打扮、或者根本負擔不起脂粉。總之,我太幸運了,我應該幫助她們找對象,而不是鄙視她們。

「第二個贊成腐敗的說法,是朝廷養著腐敗的貪官,就像養豬羊一樣利用他們辦事。等養得肥了、他們富可敵國的時候,抄他的家,可以充實國庫。如果朝廷裡盡是兩袖清風的廉吏清官,他們家裡什麼都沒有,國庫自然也不會飽足。」

「也有些道理……」

「嗯,小玉想想看,貪官的錢怎麼來的?」
「……侵佔公款,收受賄賂。」
「對。先說侵吞公款,中飽私囊,這不正是把國家的錢放進自己家了嗎?像姜大將軍這樣清廉的人絕不把國庫往家裡搬,他家裡雖不富有,國庫卻反而富足。再說接受民間進貢賄賂,這也是被動地掠奪民脂民膏,更別說主動的了。『藏富於民』是古聖先賢治國的一致共識,對不對?」
「庶而富之,富而教之!」
「正是。小玉進步不少啊!朝廷絕不能容忍貪官奪走民間的財富。實際上,『富之』與『教之』是一個漫長的過程,是一起進行的,而且不只藏富於民,還要『藏教於民』。」

我不明白「藏教於民」的意思,卻又不敢問。
舅舅一定會說:「小玉還年輕,以後就會懂了。」這句話我聽了一輩子,怕得很!

「好。舅舅還聽見第三種支持腐敗的說法--腐敗是古來積習,積重難改。小玉怎麼看?」
「不會吧?堯舜時代沒有腐敗啊。人心後來才墮落吧。」
「三代之前都是神仙傳說,實際上怎樣沒人知道。」
「所以古代真的貪官橫行嗎?」
「舅舅也不知道。但在舅舅親眼看見的三十幾年裡,成都人已經心嚮法治,太學生重視氣節與制度。妳看,剛才一說到外戚靠關係辦事,他們著急的樣子,舅舅在門裡頭都聽見,都偷著笑呢,只是等公務時辰過了才出來,不能壞了規矩,呵呵。季漢能在兩代之間改變這麼多的民間風氣,已經相當不容易。所以即使古來有腐敗積習,也是可以慢慢改的。小玉說,舅舅是不是太天真了?」

老實說,「大巧若拙,大辯若訥」,我都糊塗了。

「舅舅不天真,一定會成功的!舅舅如果要抄貪官的家,請記得叫上羽林軍,我第一個踹門衝進去!」
「呵呵,一定。」

「對了,太學生怕我們外戚干政;剛才張侍中說,舅舅有徹底解決外戚、宦官、士大夫之爭的法子,是什麼?」

「小玉真好學。這其實是尚書台的秘密,但告訴小玉也無妨,只要妳不告訴黃公公就行了。」
「當然不會!我現在就發誓,如果我諸葛玉對外洩露半句,就遭天打雷劈,戰場上身首異處,死無葬身之地!」 :on_furious:

「嗯嗯,好的。依前朝的教訓,年幼的皇帝依靠外戚或士大夫處理國政,長大後憑借寵信的宦官抓回權力,而外戚、宦官的私心都比較大,容易拉幫結派,而士大夫也容易因為心性好惡而聚集,因此宦官與外戚、士大夫往往集結對抗。這三大集團如果全面衝突,必定導致朝綱擾亂,國勢衰微。我們身為統領季漢國事的外戚,責任重大,表面與宦官和睦,其實是減低同時外戚與宦官的影響力,培養太學生與士大夫,既能避免正面衝突,又能扶持、增加優秀的士大夫,不受宦官的潛在禍害。」

「舅舅是說,讓外戚拉著宦官一同隱退,讓士大夫把持朝政?」
「是的。我們一定要放低身段。」
「朝廷為士大夫把持,就可以實現大治了嗎?」
「大治不敢說,士大夫也可能犯錯。但比起外戚與宦官,士大夫總是更有操守才智,是最好的選擇了。所以我們外戚得特別謹慎,千萬不要愛出鋒頭,才能穩住宦官,一面又放心讓士大夫去領導朝廷。」
「曉得了。難怪舅舅要與樊尚書令、董大將軍共掌國事!」
「小玉真聰明,呵呵。」 舅舅眉開眼笑。

原來這就是舅舅的苦心大計,打破外戚、宦官與士大夫的對抗輪迴。
我衷心希望他成功,即使我們這些外戚可能會失去一些好處方便。
「天下為公」、「不獨親其親,不獨子其子」,那些好處本來也不是我們外戚應得的。

「對了,剛才舅舅說天子總是拉攏宦官,這是為什麼?天子為什麼不拉攏更有才智的士大夫?」
「小玉這個問題很好。第一是因為宦官是內侍,隨時都見得到,比較信任熟悉。但也因為士大夫不見得聽天子的吧。呵呵。」
「嗯?忠君不是基本的為臣之道嗎?」
「這是小玉自己的想法嗎?孟子是不是說過,什麼貴、什麼次之、什麼輕?」
「民為貴,社稷次之,君為輕!」
「沒錯。天子、士大夫都必須忠於百姓,再來是國家社稷,最後才是天子個人的願望。當百姓的利益與天子的私欲有了違背,堅信孟子之道的士大夫就得違背天子。天子不高興,就拉攏宦官對抗士大夫了。」
「昏君!廢了他!」

「咳咳咳。」 舅舅神色緊張,東張西望。

「小玉,先帝對我們家有大恩,天子又極度信任先君與舅舅,做人絕不能忘恩負義。」
「忘恩負義?『君臣有義』的義?」
「沒錯,彼此信賴、託付的義。」

三三兩兩的百姓漫步在城牆上,愜意欣賞落日。天真的孩子嬉戲追逐,熱戀的年輕男女傾吐愛意,老夫老妻手挽著手,讓我想起《詩經》裡:「死生契闊,與子成說;執子之手,與子偕老」……
我要保護天府之國,不讓她被貪官破壞,讓所有的百姓都能過上幸福的日子……只要他們不再叫那些難聽的口號。

「舅舅剛才說忠於百姓是第一優先。那魏賊屯兵關中,百姓竟然要把大將軍招回來,我們還得聽他們的?」
「這個消息還在證實中,不好多談。單說為百姓著想,卻不見得要言聽計從。朝廷的作用就是替百姓做最好的決定,並且更進一步,幫助百姓培養替自己做出最好決定的能力。這就是剛才說的『藏教於民』。」
「怎麼做呢?」
「使有識之士帶頭,引導人民的思想。」
「例如舅舅引導?」
「……不瞞小玉說,舅舅的理想說出來,相信的人太少,也是身份特殊的關係吧,舅舅也常苦惱。如果小玉肯幫忙就太好了。」
「我……只會練武。」
「不要小看了自己。每個人都有自己善於溝通的一群人。舅舅說給小玉聽,小玉再說給其他人聽,便能成就風潮,改變大局。」
「好的!」

當時我信心十足,真以為自己能替舅舅分憂,但後來我似乎幫了倒忙……
不久我就上了前線。拒賊退敵也挺好,替舅舅多爭取幾年時間,把朝廷與百姓一步步改好。

但四個月後……我已與舅舅并馬而行。

忠臣力量薄弱,歲月有限;我們站在搖搖晃晃的浮橋上,橋下是浩浩蕩蕩的黑河。
這就是忠臣的使命吧,甘之如飴,別無所求。

「啊呀,那個女孩好像要跳下去!」
「趕快!」

「姑娘不舒服嗎?」
「有什麼困難都可以解決,千萬不要尋短!」

年輕女孩一身菊黃,頭繫皂絲長巾,生了一對成都少見、幽雅脫俗的丹鳳眼,細鼻薄唇,清瘦高挑,背著個長長方方的黃絲邊布包。她一見我們來了就急忙翻回城牆裡邊,收起表情。我與舅舅都看得出她眼角淚水裡的孤獨徬徨。

「姑娘因何事悲傷呢?」
「沒,沒有。就想點心事。」

「啊呦,姑娘受傷了!傷在哪裡?」
「我受傷了?傷在哪?」
「好多血點子在衣襟上。」

我經常看人打架,一眼就看出那是動手打傷人才飛濺在身上的血痕!她和我一樣會武藝!
我看好這位姑娘,也覺得她寂寞需要人陪伴,當下就邀請她一起上前線,彼此有個照應,就不怕給部隊裡的臭男人欺負了。

後來,我明白她遠遠不只是一個會武藝的姑娘。
她比我年輕、比我苗條、比我聰明、比我成熟、還能勇敢精準地表達自己的想法;她是魏國來的琴師、天下名士嵇康的女兒、不必我幫忙打扮就拐跑了兄長!
我只能祝福他們。雖然我覺得兄長那樣逆來順受,應該找一個更善良的對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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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帖子 maltz » 2014-08-09, 20:07

(四)

青草上朝露未散,竹花飄香,朝真觀外是一片碧綠與乳黃交織的仙境,徜徉在美景良辰中,令人忘卻煩憂。
我伸手輕撫一串串鬆軟的竹花,摘下一串藏在懷裡。娘不喜歡我戴花,得偷偷來!呵呵呵﹏

「啊!娘原來在這裡!」
「小玉早。」

那時我還天真地笑不攏嘴,不明白竹子開花是它臨終的謳歌。四個月後,朝真觀外只剩死寂枯黃。
娘當時一定曉得,才特意回竹林看它最後一眼,而她怕我難過,又不告訴我實情。生離苦,死別更苦……

「真對不起,昨日我就到了觀裡,實在太睏了,在嵇姑娘的廂房裡倒頭便睡,天明才起身。沒來得及向娘報告朝中大事!」
「沒關係。茂子都說了。恭喜小玉!」
「謝謝娘!我今早起來還怕是做夢呢!」
「是有點像。娘不好說千石秩等是小玉應得的,但娘相信妳必定會奮鬥不懈,有朝一日配得起忠義校尉的名號。」
「好,我一定努力精進!對了,說起嵇姑娘,還得向娘報告件趣事!」
「哦?」
「青城山的張天師不是說,逆賊王莽時有位漢中唐公房,在雲台山修道,一人得道,雞犬升天嗎?嵇姑娘從前正住在雲台山!她親眼看過唐公房的破房。她說雲台山裡的人都傳說,當年颳來一陣強烈無比的旋風,把唐公房家的屋頂掀開,何止雞犬升天,磚瓦鍋瓢都升天了!啊哈哈哈﹏」 :on_laugh:

娘微微點頭,用羽扇掩住嘴巴。
我有些失望,還以為她會開懷大笑。難道不好笑嗎?

「對不起,我沒有取笑天師的意思……」
「別擔心。天師喜歡用淺顯的故事勸喻世人行善,不是說給我們聽的。不過這故事只好私底下說笑,小玉現在這身份,最好別向外人提起。」
「曉得!我們要顧全朝真觀的顏面。」

娘一笑,輕妝便遮不住眼尾嘴角的層層細紋,但歲月又增添了她清雅高潔的氣質。我只能奢望有娘一小半的睿智明慧。

「娘今日就要動身去青城山了,來春再回來。小玉也要進城募兵,對嗎?」
「是,李主簿他們正準備著,我身為主將,得親自主持。」
「好。娘不多囉唆,只是有些臨別的話送給小玉。」
「沒事的,娘請說。」

離情依依,正像我與兄長搬出去的那個清晨,我邊搬家邊擦眼淚。
現在我是武將了,戰場非同兒戲,出生入死,任何一次與家人道別都可能是永別,怎能不多珍惜呢?
我牽起娘的手,輕拍她白皙滑潤的手背。

「小玉,妳總能鑑貌辨色,討人喜歡。但娘希望妳不止能感受到旁人的情緒,還能洞察他們的思想。」

「娘說的是……張天師的讀心術?」

「可以這麼說。兵家叫這個『上兵伐謀』。若能想到敵人所想,便能料敵致勝,甚至不戰而勝。」
「……但我只是個武將,伐謀料敵是軍師的事情。」
「忠義校尉不能只是一介陷陣勇夫,得獨當一面。」
「好﹏」
「校尉也不能像小女孩那樣嘟嘴。」
「呵呵,是!」

娘把展開的白羽扇交在我手上。這是我搬出去那年送給娘的新年禮物。
蛋形的羽扇在成都太普遍了,娘那把一定是被馬虎的人當成是自己的,拿走了。我特別挑了一把半圓型的,收折方便,甩開時發出「嘓」一聲,象徵娘「果」決能斷!

「來,小玉試試。」
「給娘搧風?」
「學娘平日的動作。」
「好的。」

記得娘四十大壽時,我送她一首詩:

開口出智慧,閉口露慈祥;
羽扇握在手,柔弱克剛強。
輕搧不起風,心靜自然涼;
修道四十載,天地任翱翔。

娘很喜歡,還把它貼在牆上。娘總是沉靜安穩地輕搖羽扇,所以我才在詩裡說「輕搧不起風,心靜自然涼」。

「要知道別人怎麼想,最重要的,是得拋下自己。『强大處下,柔弱處上』小玉可以想像,自己是青天中的一片白雲。」
「一片雲?」
「對,居高臨下、俯視蒼生的一片雲。『上善若水』……」

「水善利萬物而不爭!」

「很好。小玉是普降甘霖的一片雲,聆聽世人說的話、觀察世人的作為,即使心中不認同也繼續聽下去、看下去,不與世人爭辯。這樣便能理解世人的思想。」
「有道理。老天就是這樣聽著、看著世人吧。但……我又不能真的飛在天上,怎麼聆聽觀察呢?」
「從他的談吐知識、經驗故事裡,了解他的感受、看法。來,小玉觀察娘試試。」
「好。」

她穿上這白鶴氅真好看!胸前是我繡的一隻千歲大鶴,丹頂黑頸,白身黑尾,昂首長鳴,聲聞於天。
小時侯我常偷穿她的衣裳扮仙女,娘發現了也沒罵我。

「小玉說說,娘有什麼感受看法?」
「娘總是一身白鶴氅,莫非是想做仙人?」

「呵呵,修道人多少有些飛昇的幻想。小玉要記得,任何有些思想的人,他們表達的意見都有些背後的道理。小玉必須弄懂這些背後道理,不好搶著把自己的背後道理告訴人家。要知道,當妳在觀察別人,別人也在觀察妳,是妳在『上兵伐謀』,不要被人『攻心為上』。」

「攻心為上?有點耳熟……」

「是先君平蠻時,馬謖提出來的。傳說漢軍一次次抓住夷帥孟獲,前六次都放了,第七次再抓住,南夷終於心悅誠服,自此南疆大抵安定無事。」
「連抓七次孟獲,都沒有……誤殺了他?」
「只是傳說。小玉記得,打倒敵人最好的辦法,是了解敵人的想法,並依此使用他們能夠認同的方式,使他們做出自己希望他們做的事,甚至化敵為友。」
「對魏賊也要捉七次放六次,等他回心轉意?為什麼不捉一個殺一個?縱虎歸山,必有後患。」

「小玉再搧搧風,靜靜心。」

娘找了塊大石頭,示意要我坐在她旁邊。
娘和我差不多高,坐著卻比我高半個頭!但還是腿長些比較好看,呵呵呵。 :on_blush:

「洞察魏人的思想,了解魏人的看法,對茂子是易如反掌。小玉別急,從身邊的人練習起。」
「謝謝娘教誨!我一定努力練習,看得穿身邊每一個人,才能看穿敵人!」
「呵呵,這麼用力看要嚇跑人的。有機會就看看,沒機會也不強求。不求做智囊軍師,求不做無謀莽婦。一步步來。」
「一定!」

娘沒答話,只是帶著她一貫的淺笑,扭了扭脖子,瞧瞧深密的竹林。

「小玉有特立獨行的精神,這在中年人身上都不常見;但娘還希望小玉再成熟些,嘗試特立獨行的思考。」
「特立獨行的思考?盡量想些不一樣的事嗎?」
「順其自然就可以了。來,娘舉個例子。小玉可知道,後漢為什麼滅亡?」

「我知道!後漢亡於外戚與宦官互鬥、宦官與士大夫相爭。兩次都是宦官贏了,但軍人又殺光了宦官,彼此攻伐,滅亡了後漢。」
「這些是小玉自己想出來的,還是你舅舅和茂子說的?季漢外戚必須拉攏士大夫對付宦官?」
「咦?娘怎麼也知道?」
「他們沒四處聲張吧?」
「沒有,舅舅說這是秘密!啊呀,我發了毒誓不能說的!完了!」 :on_scared:

「呵呵,娘本來就知道,不算背誓。小玉不要拘泥在這些外戚、士大夫的分歧上。宦官也有正當的職責。當宦官發現外戚與士大夫要聯合起來對付他們,那他們還不抱著天子的腿不放,甚至先下手為強?年幼的皇帝上台,自然依靠母后與大臣,諸葛家也受先帝託孤;等皇帝長成,從外戚與大臣手上收回一些權力,近侍宦官又自然抬頭了。季漢天子長大了還不想管事,出不了十常侍,就出一個黃皓;黃公公想當好人,但他才智有限,當成了爛好人,依靠黃皓的人也不比他高明。」

「這些可惡的蛀蟲!得靠士大夫壓制他們!」

「壓制導致反彈。娘上次說了《呂氏春秋》裡,管仲病重時,對齊桓公評價鮑叔牙和隰朋的故事。小玉記得嗎?」
「記得大概,管仲為了國家好,不推薦自己的恩人鮑叔牙,卻推薦隰朋。」
「小玉的記性真好。看待不如己者,鮑叔牙和隰朋有什麼不同?」
「鮑叔牙討厭不如己者,隰朋憐憫不己若者。」

「正是。最後管仲推薦隰朋繼任為相。隰朋差不多就是你舅舅。士大夫……卻大多連鮑叔牙的清廉潔直都做不到。部份的士大夫做得到鮑叔牙,才智上得天獨厚,律己甚嚴,卻容易自命清高,鄙視不如己者,無故樹敵,蒙冤受難。你舅舅是個溫和包容的好人,他避免的輪迴,其實不是士大夫與宦官的爭鬥,而是士大夫缺乏包容同情、孤立自己。都是人臣,不要區分彼此,把人當人看。士大夫、外戚、宦官、軍人、門閥、土豪都是呆板乏味的印象,這些頭銜遠遠不能代表一個人。」

「曉得了。我一直以為舅舅不必同情宦官,原來這是隰朋之道。但……這樣包容不如己者,不就縱容他們為非作歹了嗎?」

「包容是理解原諒,卻不必縱容忍讓。思遠自小善良,難道是娘對她太好了?究竟該對黃皓懷仁,還是誅少正卯;究竟是君為臣綱、君臣有義,還是民為貴、君為輕?你舅舅的所作所為、不作不為,都在為他心裡的仁義辯解。你舅舅有機會大膽改革,直指一切問題的核心,但他一直迴避著,其中還有『大孝尊親』的原因呢。世事難料,士人懷舊,而季漢打的又是復興漢室的旗號,他如果真要做什麼,也許會連僅剩的支持也失去。」

「……娘說得太隱諱了,我聽不懂。一切問題的核心是什麼?」
「是娘不好,一時不加思索,說了些惹麻煩的話,小玉忘記它吧。這樣啊,娘來個小玉聽得懂的特立獨行思考。說後漢覆亡的主因。」
「好的。主因是什麼?」
「後漢亡於『經』。」

「大姨嗎?」

「……對,同一個字,五經博士的『經』。娘給小玉解釋一下。小玉如果不懂,隨時打斷娘沒關係。」
「好的……」

那時我一定羞得臉紅了!
我這個笨學生,真配不上娘這麼聰明的老師。

「當年秦始皇焚書坑儒,儒學經典幾盡失傳,前漢禮請老儒生背誦五經,命官吏以隸書抄寫,經學於師徒之間交授流傳,叫作『今文經學』。而後來在孔子家的牆壁夾層裡,以及各官府的封藏中又發現了不少古經竹簡。儒者研究這些古代文字寫成的經書,考查原義,叫作『古文經學』。今文經學注重師承,徒弟必須遵從師法,又要自成一家之家法,因此今文經學很快便流於龐雜荒謬、虛幻狂妄,穿鑿附會。而古文經學注重實證訓詁,雖然沒有今文經的缺點,但可供研究的古文也不多。」

「這我大約曉得,今文經與古文經分成兩派,爭論了上百年!後來是誰贏了?」

「小玉剛才說,宦官與外戚爭鬥,最後誰贏了?」
「宦官!不對,軍人贏了。」

「很好。到了後漢,經學已是眾口紛紜,莫衷一是。孝章皇帝召開白虎觀會議,聚集諸儒講解五經異同,著《白虎通義》,定君臣有忠、父子有孝、夫婦有貞為三綱,規定仁、義、禮、智、信為五常,而五經與五常背後是陰陽五行相生。雖然古文經日盛,今文經日衰,但實際上今古文經已經合而為一,就是『經』。前後漢的經學泛濫成災,上自朝廷宗廟、禮儀律令,下至庶民喜慶婚喪、待人接物,都必須引經據典。俗諺說:『送兒子一箱黃金,不如傳授他一經。」出仕僅此一途,洛陽三萬太學生,個個都是經學家。即使後來鄭玄揉合今古文經而集大成,也註定走不出『經』的範疇。絕大多數的士大夫只知道讀經、背經、查經、頌經,卻失去了靈活變通、大膽創新、特立獨行的思考。他們站在堆積成山的經點道德上大罵宦官,你說不學無術的宦官怕不怕,會不會牢牢抓著根據經學、臣子必須完全服從的國君?今文古文之爭,最後輸的是經學,輸的是迷信古經的士大夫。」

「娘說得有理!原來士大夫迷信經文,本身也有責任。但……為什麼娘還要我抄背經文呢?」

「古人的智慧也有高低,趁年輕,抄背幾句高明的,少走些冤枉路。但小玉現在是成年人了,娘絕不會再讓妳抄。後漢亡於迷信經典;季漢若要中興,便得興於特立獨行的思考。小玉要復興漢室,自然也得會它。」

「謝謝娘。該怎麼開始特立獨行的思考呢?我隨時……偶爾思考,卻不知道是不是特立獨行的。」

「集思廣益,敞開心胸,聽取不同的意見。如果有人駁斥妳的信念,無須動氣,他們可能是對的,你得坦然接受自己的錯誤。妳必須勇敢地推翻自己過去的想法與信念,也可以在適合的時候質疑別人的。多問『為什麼』,明白事物的本質,找到問題的起源,才能想出根本的解決辦法。依賴記憶與直覺,不如多靠事實。同時發生的兩件事不見得互為因果。不要只和同意你的人在一起。」

「娘一下說了這麼多,回頭我得抄下來。」
「那樣反而是妳的負擔。總歸就一句話吧--有問題,自己找答案,不期待別人的答案。如果別人主動給妳答案,妳還要懷疑他的答案。經學,就是迷信古人的答案,甚至妄加引申胡扯。我們不那樣做,自己小心地找答案。」
「這個簡單,記住了!……所以娘不喜歡經學,才轉向清談玄學?」
「可以這麼說。其實也不必特意求玄,想談什麼就談什麼,才擁有思想的自由。今後娘清談的時候,妳也來聽聽。」
「好的……但我實在不喜歡清談,說些虛無縹渺的東西。對不起,娘,我沒有惡意!」
「呵呵,小玉質疑得挺好。許多清談題材的確不切實際、怪力亂神。我們不談那些。但有些事情關係到人一生的理想與堅持,不弄明白了就是隨波逐流。妳來聽聽,有好處的。」
「好的……」
「不嘟嘴。」
「是﹏」

娘是嚴師也是慈母,我明白娘要把我培養成一個真正的成年人,既能了解他人的想法,又有自己獨立的思考。
這就是所謂的「知人者智,自知者明」嗎?但我從不覺得自己明智,也不知道自己能在這條路上走多遠。
但只要能為復興漢室盡一份力,我一定努力走下去!

不知不覺我們走出了竹林,回到朝真觀。
我最喜歡的那棵古松又黃了一大片,我輕搖松枝,任憑枯針飄落肩頭。

「娘相信天人感應嗎?」
「哪一種?」
「七年前,大將軍兵敗段谷,這棵古松也變黃了。兄長說松樹本來就會掉葉子。那為什麼每個不祥的秋天,這松樹都會掉葉呢?」
「為什麼說不祥?」
「我的直覺,說不上來為什麼。但我的直覺很準的!難道大將軍又要出師不利?」
「……嗯。小玉,娘還有句話告訴妳。娘知道妳喜歡姜維……」

「娘千萬別聽兄長亂說!」

「不是那種喜歡。娘是覺得,妳把大將軍當父親看了,但娘和他之間很清白啊。」
「呵呵……娘說的是。我從軍報國,都是受到他的精神感召。」
「去了沓中,記得把這話說給姜維聽。」
「那多不好意思。」
「哪種不好意思?」
「……沒有。」

走過古井旁的捐獻箱,破舊的木箱裡滿滿的銅錢,訪客視若無睹,把它們留給更需要的人。

「小玉啊,凡事靠忍耐就痛苦,得想通才快樂。娘問妳,妳老實回答無妨。妳為什麼欣賞姜大將軍?」

「因為……他很完美。」
「說說他有哪些優點吧。」
「他忠勤國事、奮鬥不懈、智勇兼備,而且……瀟灑英俊!」
「呵呵呵,小玉上次看見他是什麼時候?別期望太高。娘猜呀,小玉想要變成姜維這樣的人。」
「當然!」

「很好,外貌除外,都是值得努力的目標。娘只是希望小玉想明白,妳想變成大將軍這樣的人,並不代表妳也得叫姜伯約,而是妳特別看重忠勤國事、奮鬥不懈、智勇兼備這些人品,大將軍只不過是恰好擁有它們。世人有許多其他值得激賞效法的特質,妳也看看他們。吸收眾人的優點,才能活出自己。」

「還有哪些優點?」
「娘不能告訴妳答案,要妳自己發現。」
「明白了!自己找答案,就是特立獨行的思考!」
「小玉真聰明,一下就學會了。」

我不禁一陣得意,搖了搖羽扇,卻用力過大,涼風撲面。
走進娘的廂房,牆角是幾袋遠行包裹。几案上有枝洗淨的小筆、一小塊紅錦布。

「還有最後一件事。但娘不知小玉是否聽得進去。」
「娘請說。」
「嗯,小玉學習姜大將軍,心繫漢室。漢室代表什麼?」
「我知道!漢室代表忠於人民,代表法治優先於人情,代表朝廷藏富、藏教於民,代表君臣之間彼此信任、託付。」
「也是從妳舅舅那裡聽來的吧?」
「娘太厲害了!」
「呵呵。這些是妳舅舅對季漢的理想,他領頭把熱忱帶給身邊的同僚。但上面這些卻不是季漢完全的現狀。現狀是什麼?妳這兩天在廣場、在朝廷裡都看見了。」

現狀是季漢有個不太管事的天子,有個是非不分的老權臣宦官,有無數不太富有、卻相當無知自私的百姓……

「小玉忠於現在這樣的漢室嗎?」

「當然!漢室雖然不完美,但舅舅說,她在過去三十幾年已經進步許多!」
「將來還會進步嗎?」
「在舅舅的帶領下一定會!我要幫舅舅,把季漢經營得更好,把天府之國開遍天下!」
「太好了。小玉要記得,妳對漢室將來的理想,就是妳忠於的漢室、妳的天府之國。好啦,娘再多說,只是增加妳回憶的負擔,也是時候了,否則天黑前到不了青城山。娘最後寫兩個字,給妳裝在貼身錦囊裡,不到絕望的時候別打開。打開後如果一時不懂意思,可以找妳兄長或嵇姑娘一起商量。」
「好的,謝謝!」

我真幸運,有這樣因材施教、循循善誘。只怕小玉這個沒出息的學生辜負了她的好心。

我一定全力以赴!

但……「天府」究竟是什麼意思啊?為什麼不寫「天府之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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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部 漢壽之戰示意圖

帖子 maltz » 2014-08-10, 10:02

图片
配合 03-05 - 03-07 使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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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

帖子 maltz » 2014-08-12, 18:24

(五)

牛頭山腰,勁敵終究收割了秋收的喜悅;陰平橋頭,巧言僅只延遲了夜襲的流血。
子龍山頂,忠義的山洪乏力地俯衝傾泄;陽安關口,智勇的大將無悔地承受輕蔑。

「只要堅守劍閣與漢、樂、黃金諸城,待魏軍糧盡退兵,還能追擊鍾會,收復漢中,獲得最後的勝利。」大將軍這麼鼓勵我們。

劍閣棧道蜿蜒在群山間,忽上忽下,往來迂迴。群山中赫然聳立一道綿延百里的千仞石壁,峭壁又在劍門關斷開數十丈的缺口,正由人工的劍門關堵上,高聳不足,而險阻過之。漢魏相持月餘,劍門關上下殺氣散盡,只剩膽怯與鬆懈。

九月中旬魏軍占領漢壽,七日內攻關兩次,九月三十再攻一次,皆被漢軍奮勇擊退,數千具插箭的屍體散落在劍門關十丈高牆前的棧道上、峭壁下或深谷裡。十月,魏軍看來是怕了,沒再回來。探子回報,劍門關向北數十里的棧道全不見魏卒,十萬兵力全數屯於漢壽,應是準備過冬。

防守劍門關比防守陽安關容易得多。陽安關城單面長達數里,那天薄如布帛的守軍要面臨數倍的敵軍猛攻,南門一處破口被撕裂,頃刻外城全面失守。而魏軍進攻劍門關必須通過數十里狹長的棧道、雲梯車衝車等兵器無法通行,數十丈寬的城牆上隨時也只有一百名左右軍士接戰,城樓上又裝有一排居高臨下的弩機,敵軍無所遁形。三仗打下來,我甚至沒有機會上城牆助守。大將軍指派後備部隊上場,用意在磨練新進士卒。

九月底消息傳來,陽安關內城守軍無一倖免,漢中都督傅僉身負重傷,抱著兩個敵兵躍下城牆,壯烈殉國。三軍悲慟,誓言誅盡魏賊,為忠臣烈士們復仇。
我也想替兄長報仇,尤其想殺一個人--蔣舒。但如果善良的兄長還在身邊,一定會替他說話:「蔣舒不過是個莊園土豪,不知道漢、魏的區別。他已經失去兒子,就當是報應吧。」

但世間總得有人主持公義,叛國逆賊,即使無知也有罪,人人得而殺之。

魏軍不來,六萬軍士旺盛的鬥志無處發洩。禁不住再三邀請,我參加了蹴踘比賽,在奔跑與吶喊中暫時忘記憂傷。
一天,我在場邊碰見兄長的好友李密。「大敵當前,深仇未報,失土未收。」主簿說自己沒心情下場踢球。
我非常慚愧,後來就推辭不去了。

劍門關西側峭壁上有片光禿的岩盤,好似一張莊嚴巨大的將軍臉,俯視攻守兩軍的生息與幻滅。軍議就在將軍臉正下方召開。

軍議裡多了左車騎將軍張翼、右車騎將軍廖化、輔國大將軍董厥,三人各自領兵一萬。李主簿說:「加上大將軍,這四位班階最高武將的年齡總和逼近三百歲。」他們把一生奉獻給漢室,而我們年輕後進卻還未能挑起大樑。我只能更努力上進,別人踢球,我練槍法。之前被鄧忠輕易打敗,那一招我已經在關城如法泡製,打飛了胡淵的槍。我還得鑽研出破解的辦法。還有,射敵將的馬原來是卑劣的行徑。雖然說對付魏賊不必正大光明,我身為漢將,也不能丟了國家的臉。

魏軍沒了動靜,每日清晨軍議裡主張反守為攻的青年、中年將校越來越多,卻被一向主動進取的大將軍冷淡地回絕--靜待魏軍糧盡退兵。直到一個張口吐出灰煙的冰涼深夜,我被傳喚到大將軍的營帳,心裡本有些七上八下,進去之後,才發現是個五人秘密軍議。三百歲們帶甲圍坐於地,二十歲連頭也不敢抬。

「探子回報,鍾會將大量糧草屯在葭萌關城,存糧足夠十萬大軍吃到夏季。各位的看法是?」大將軍解釋。

「嘿,葭萌關好打。燒糧,早燒早退兵,趕在冬天光復漢中!」
「鍾會多智,手下參謀也不少,怎能犯這種簡單錯誤?莫非有詐,得小心。」
「唉呀,小心什麼?靠上去放幾輪火箭就退,就算有詐也來得及跑。」
「怎麼靠上去?劍閣繞去葭萌關的古道已經廢棄幾十年了。」
「嘿,又不是陰平小道!那一帶山勢緩和,走山稜,很容易啦!」

左右車騎將軍拌嘴不休。人胖臉寬的董老將軍見我也無話可說,與我交換了一個神秘微笑。我在成都找舅舅的時候常碰見他。舅舅稱贊他辦事奇快,又不張揚。他以前是諸葛丞相的主簿,思慮周密,深得丞相信賴。

我偷偷瞧著青袍鐵甲的姜維,一般將校見不到他的滿頭白髮。軍帳昏暗,今夜他的臉顯得特別憔瘁,唯一不變的,是那對彷彿能洞察一切的明亮眼神。突然他看向我,朝我微微點頭。這是父親看女兒的神情嗎?

「忠義校尉怎麼想?」
「唔……大將軍不是說,等魏軍糧盡退兵嗎?」

姜維頓了半刻。

「鍾會詭計百出,再等半年,怕夜長夢多,漢中孤城可能撐不到夏天。都督傅僉忠義仁勇,關城一戰季漢痛失棟樑,而漢城蔣斌、樂城王含、黃金柳隱均是壯年人傑,我等身後事還要委任於他們,今日能做什麼,還是得做。燒糧,妳去不去?」

大將軍這一說,廖化「嘿嘿」兩聲,張翼閉眼不語。
原來大將軍早有了出兵的想法,只是為了保密才不告訴眾將。

「全憑大將軍調遣。」

「很好。」姜維突然站了起來,我與老將軍們立刻跟進。「漢大將軍假節督諸軍事姜維,現命右車騎將軍廖化假節,擔任此戰指揮,點本部五千精兵。左車騎將軍張翼為副,也點本部五千精兵。張將軍班次雖在前,此戰貴在果敢,正需要廖老,還請張將軍擔待。忠義校尉諸葛玉行先鋒事,領本部與無當飛軍四百,共三千精兵,不足的名額從輔國大將軍董厥本部點齊。飛軍擅長山地戰,此役正需要他們。董將軍與我留守劍閣,出兵呼應。炎漢當興!」

「炎漢當興!」四人齊聲跟進。

「嘿嘿,看老夫的吧。」廖化扭扭脖子,竟喀喀作響。大將軍不親自領兵,我有些失望。但他這樣安排一定有其道理。

「忠義校尉,領收無當飛軍兵符。」大將軍從懷中取出兵符,四手交接,這是只有鎮北大將軍王平、蕩寇將軍張嶷二位名將才有過的殊榮。但我自知遠比不上他們。

「飛軍不好帶,勇悍而好利,結黨而不和,但妳必能勝任。」

我徨恐地叩拜於地,深怕辜負這份沉重的信任。

初冬的金色的朝陽透過層層枯枝,疊嶂群山在薄霧中靜謐安祥。
西漢水是一條閃亮的金色的綢緞,在重重山谷間拐過一彎又一彎,流向巴郡。

一萬三千人逆江而上,身上只帶六日乾糧。我與無當飛軍走在最前面,仰仗時而迷濛的圓月引路,日出後盡挑松柏茂密的山稜紮營。
一路上看見這麼多枯黃的松樹,我早已不在乎草木是否同悲。世事有悲有喜,見多了心中平靜,也感到一股清淡的悲涼。
我發現戰爭正讓自己失去人性,不再為人間的苦難悲泣。

葭萌關城只在一個山頭之後,願兄長在天之靈保佑此戰。雖然我的直覺是兄長不在乎戰事--隨遇而安的他正與嵇縈在天界過得快活。
兄長當初為什麼會喜歡上她呢?難道從小習慣挨人打罵……

「諸葛校尉有心事?」
「啊……沒有。只是回憶些往事。」
「妳才二十歲,有多少往事回憶?」張翼搖搖頭。「請過來議事。」
「是!張老將軍。」
「別加老字行嗎?」張翼刻意抬高了聲音。「在廖老面前,沒人敢說自己老!」
「哪個老小子在說我壞話?」那頭廖化回答。

張翼矮小精悍,遍布黑斑的圓臉上是一對幾乎睜不開的細眼,早晚全副武裝,方正不苟。
廖化也沒我高,乾癟的臉上溝壑縱橫,眉宇間有股傲氣,嗓音異常雄厚。

如果他們不穿軍裝,或許會被誤認成走失的老人,給強行扶回附近的縣城吧。
但他們是身經百戰的左車騎將軍領冀州刺史都亭侯張翼、右車騎將軍假節領并州刺史中鄉侯廖化。

「今夜起兵分三路,我們再確認一次作戰計畫。」
「切,真囉唆。阿玉記性好,不必提醒。」
「是怕廖老忘了。」
「胡說八道!作戰計畫就是老夫定的!……對不對?」
「對!」

生平第一次有人叫我「阿玉」,怪土的。但廖老說,叫晚輩加個「阿」字,倍感親切,如曹「阿」瞞、吳下「阿」蒙。
怪不得漢軍老叫他們國賊曹瞞、吳狗呂蒙--這兩人太不親切了!

「諸葛校尉知道嗎?廖老參加了中平元年的黃巾之亂,明年就是整八十年!妳說他有多老!」
「嘿嘿,平亂了才改元中平,之前還叫光和七年好唄。」
「八十年前!」
「小時候家裡窮,不懂事,以為偷偷搶搶才是正道。唉!八十年,朋友的孫子都他媽死了一半,阿玉很難想像吧?」
「的確……老將軍人生經驗豐富。我得多向廖老請教。」

「哈哈,不必客氣,老夫想到什麼就說。阿玉,妳猜這金牛道為什麼叫金牛?是不是有條金牛走過去?真相信妳就傻了。很久以前,秦國與蜀國交通不便,秦王命工匠打造五隻石牛,獻給蜀王,騙他說這牛痾屎能痾出黃金來,讓蜀王自己派人牽回去。蜀王信以為真,派出力士開道,引回石牛,秦蜀間才多了這條千里大路。走在金牛道上,得注意腳下有沒有牛金,撿到就發財了。哇哈哈!」

「廖老,你這故事每天說一次,諸葛校尉已經是第三次聽了!」
「……你騙人!阿玉妳自己說,老夫講過這個故事嗎?」

第一次我笑蜀王笨,相信石牛拉屎。
第二次我恨秦王壞,騙人為自己開路。
第三次……

「聽過了……」 :on_sweat:

「嘿,裝一下不會呀。但接下來的妳太年輕,肯定沒聽過--以前還真有一個魏將叫牛金!真該讓他來走一趟金牛道!牛金走金牛,金牛屙牛金,正反唸起來都一樣!哇哈哈!」

「真有人叫牛金?」
「名字怪的人可多了,就說當代女人吧,孫權的女兒有『孫大虎』、『孫小虎』,曹丕還娶個『郭女王』,皇帝脫了衣服,都得叫一聲『女王』!曹丕這麼憋屈,怪不得四十歲就死掉了!哇哈哈!」

廖化笑得酒氣四溢。軍中有禁酒令,偏偏是主將帶頭犯禁。無奈……

「女王,好霸氣的名字!就是現在的郭太后?」
「大概吧?」
「不不,郭女王死了快三十年了。她霸道是真,把甄夫人害死了。那時甄夫人已經生下曹叡,就是接下來的魏帝。現在的郭太后是曹叡的皇后。可以想見,現在的郭太后討厭以前那個郭女王。」
「呦,張伯恭什麼事都曉得。那你來說說,牛金接下來怎麼了?」
「他忠心魏室,為司馬懿殺掉了。」
「嘿,你這麼說故事,看客都睡著了。是司馬懿引用《玄石圖》裡『牛繼馬後』四字,害怕哪天司馬家的天下葬送在牛金手上,用毒酒殺了他!」
「廖老就愛信讖緯,難怪你總是穿黃衣服,火生土,土德必代火德,黃天當立啊?」

廖化指指自己的耳朵。「啥?說大聲點?」

「來討論明日的作戰!」張翼吼在廖化耳朵裡。

廖化點點頭,一手拿著酒壺,一手顫抖地拾起地上的石塊枝條,緩緩憑記憶擺設。

無論是忌諱讖緯,還是朝廷內鬥,牛金都死得冤枉。
絕不能讓司馬昭破壞天府之國,成為烏煙瘴氣的中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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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

帖子 maltz » 2014-08-15, 10:34

(六)

漢壽這一帶的山名不太特別,有座沓中的「牛頭山」,也有座「一人得道,雞犬升天」的「雲台山」。雲台山不知比起中原的如何,而漢壽牛頭山坡度不陡,今夜爬上去應該不難。想到敵人就在十里之外,不由得手心冒汗。大將軍在沓中諸山上設有簡易的烽火台,敵人遠在數十里外便能發覺。但這一帶的山頂只見樹木,似乎什麼台也沒有。這就是大將與俗將的區別吧。

「聽好囉,老夫講最後一次。」廖化終於擺好了葭萌關地勢,大石為山,小石為丘,枝條劃地為川,枯葉子一堆就是營寨。

「葭萌關城在一座小緩坡上,小坡三面環水,水勢不急,浮筏可過,泅水應該也沒問題,就是涼了點。關城西面是牛頭山,雖然天雄關一帶山勢陡峻,但根本不必往那裡去,因為牛頭山東邊盡是好走的緩坡。十萬魏軍在北邊漢壽丘陵一帶下寨。大將軍明日兵出劍閣,替我們引出鍾會。我們給鍾會一個白天的時間離開漢壽,躲在山脊後面,月出為號,三軍並進。」

「廖老將軍對葭萌關這麼熟悉啊?」
「嘿,這算什麼,老夫閉著眼睛都能走完五百里陰平小道!」
「別信廖老吹牛,陰平小道他睜開眼睛都看不見。」
「那叫『故意放棄修復』好唄。引誘敵軍虛弱深入,在江油關一網打盡!」
「好吧。誰做什麼事,廖老再說一次?」

「嗯,老夫自居中路,從南邊渡河。張伯恭,你由東邊渡河。要快點,別拖拖拉拉。火種保護好,射程到了就往城裡射火箭。」
「曉得啦。」

「阿玉妳是先鋒,走西路,翻越牛尾巴,就是你正前方這座,不是陰平那座牛頭山呦!這座矮得多,很容易翻的,只要注意,別靠近牛頭下那座天雄關,那裡是古蜀道要地,很可能有魏軍哨兵。妳不必等我們兩個頭頭,翻過山就一路殺魏軍,到了葭萌關城下立即拆城北浮橋,擋住援軍。敵軍未滅之前,妳不必擔心放火的事。讓我們來。我們三軍守在關城北面,確認糧草差不多燒完就從原路退兵,要不了半個時辰。十七日天明之前退回這裡集合。」

「領命!」

「廖老啊,你說月出為號進兵,但這幾日烏雲多,看不見月亮怎麼辦?冷風颼颼的,又像是要下雨。火箭萬一不燒起來怎麼辦?」

「那就是天亡我等,認命吧!」
「……」

「哈哈,老夫對阿玉開個小玩笑。氣候各有優劣,無所謂好壞。下雨不利火箭,卻也保護我們不受強弩威脅。如果下雨,就爬進城去點火!繩子鐵勾之類的都帶好,火種一定要保護,以防萬一。誰先進城,就替另外兩軍開門。見什麼燒什麼,葭萌關裡沒有百姓,不必忌諱。」

「好,知道了。」
「是!」

「諸葛校尉,飛軍四百,你明白怎麼用?」
「……還請張將軍指點。」
「刀牌兵最善防禦。妳讓他們擋住正面,妳繞到旁邊或後面……」
「啊呀,那是你這種膽小鬼的用法,他們心裡恨死你了。先鋒就是要衝鋒陷陣的,對吧?阿玉直管衝在他們前面!大將軍就是看上妳這樣,才把飛軍交給妳。」

原來如此。不能辜負大將軍的期望!

「明白了!感謝二位老將軍關心。末將謹記『攻心為上』,已經與飛軍建立友誼。」

「呃呃……」老廖化打了個長長的酒嗝。「這招好。再說,當年要不是諸葛丞相聽了一位極有遠見的廖元儉參軍的話,把萬戶南蠻遷到內地,這飛軍就是對付漢軍的。」

「原來是老將軍的功勞啊。」
「嘿嘿。」
「諸葛校尉,妳別信廖老往自己臉上貼金。南中之後還有劉胄作亂,廖老故意忘記了。」
「怎麼能忘?都怪一個叫張伯恭的庲降都督執法太嚴,不近人情,哈哈。那時的你打不過劉胄,現在應該可以。」
「有辱使命,慚愧啊。」張翼揉揉鼻子。

「諸葛校尉懂得『攻心為上』是好事,學習前輩馬德信、張伯岐治蠻,恩威並施,一手寬容賑濟,一手孤立不服者,就算造反,也是一戰可破。當年馬都督還把治所南遷到群蠻之間,努力調和族群,推展教化。這個精神值得學習!」
「感謝張將軍指點。」

飛軍是內遷的南中蠻人和西邊氐、羌人的後代。因為窮困,沒有沃田耕作、也沒讀什麼書,從軍便是他們擔任苦力之外唯一的正當出路,希望以軍功晉升,得到錢糧賞賜,改善家族生活。我向他們問起「七擒孟獲」的傳說,他們一個個熱心地介紹那段往事,雖然十個人口中就有十個真相。

「你們為什麼這麼興奮?不是你們戰敗嗎?」我問他們。

「丞相幫我們滅掉世仇!」
「丞相分給我們土地!」
「孟獲的孫子是個自大的傻瓜!」

益州人見了魏軍,會不會說:「劉備的兒子是個傻瓜」、「鍾會幫我們趕走外地人」、「司馬昭分我們官做」?

蠻兵的箭頭與鋼刀上都塗了劇毒,若被殺傷見血,頃刻癱倒,甚至抽搐死亡。他們不提「有所為,有所不為」的君子仁義,認為最勇敢、殺人最多的才配當領袖,而弱者就活該被殺,以前甚至被吃掉。他們都記得二十年前的庲降都督馬忠,因為他不止興辦郡學、傳播教化,還經常饋贈衣食、舉辦宴會。他們說下一任都督張表不夠隨和,雖然季漢把那叫「清高」。再下一任的都督是黃皓黨人閻宇。那時他們大多已經從軍,都說沒聽過這號人物。

這個不倫不類的「右大將軍」閻宇後來被調去當永安都督,今年又奉旨到沓中「取代」姜大將軍。但他離開永安以後就失蹤了,大概是怕被我們當成黃皓黨人殺掉。就讓他在餘生懦弱地躲著吧。

舅舅繼承諸葛丞相,以法治國,而老將軍張翼也曾經在南中因為「執法太嚴」而碰釘子。看來律法對蠻人起不了作用。他們的律法就是跟隨強人,期待強人的關懷,分點好處。這樣怎能不腐敗呢?但兄長若在旁邊,一定又要替他們說話:「都窮得出門沒褲子穿,還管道德,蠻人一個個都是顏淵再世嗎?」

為了得到他們的信任,我吹噓了些當時在牛頭山腰斷後、陽安關城外夜襲、最後衝下子龍山求救兵的往事。他們聽得過癮,說我比「祝融夫人」還厲害。

「哎。」張翼扶著樹幹起身,長嘆一口氣。「馬老將軍若在世,必能勸住姜伯約,少輸幾場不該輸的仗。」
「嘿,鄧艾什麼人物呀,蠻人哪能和他比,該輸就是該輸,都是命!天意不要你死,你就得接著賣老命幹下去。想當年老夫在吳國裝死……」

張翼走開前,有些同情地看著我,要忍受廖化再一次回顧他精彩而漫長的人生。

黃巾之亂後天下紛擾,中原民不聊生。廖化發憤求學,取詩經「風以動之,教以化之」,由廖淳改名廖化,逐漸嶄露頭角,在荊州蒙受關將軍提拔,升任他的主簿。建安二十四年,不親切的「阿蒙」偷襲荊州,關將軍身亡,廖化身陷敵營,卻心存漢室。先帝率軍東征,他稱病裝死,逃出吳人的監視,帶著老母晝夜趕路西行,與漢軍會合。先帝嘉許他的志節,破格封他做當地太守,隨軍出征,但接下來先帝兵敗,那塊地方也被吳國拿去了。太守沒當成。

廖化回到成都,精勤上進,果敢任事。諸葛丞相命他為參軍,參加北伐,平時駐軍於廣武。漢軍收復陰平之後,他升任陰平太守。陰平地處前線,廖化因此參加了接下來無數次的大小戰役,累積赫赫戰功,終於位極武臣。

「當今天下,就屬老夫打過最多仗!」老將軍紅著臉,拍拍胸脯。「加入黃巾是老夫的驕傲,從一介黃巾小賊一步步爬上來,封侯、官拜車騎將軍!張伯恭是張良之後,老夫自學成才,也能與他平起平坐,與讀書人談經論道,毫無滯礙!」

從一介避難流民,到最高層的國家大員,廖化值得為自己親手創造的奇蹟自豪。

「老將軍真了不起!」

「哈哈。」廖化點頭。「阿玉知道嗎?武將是有武運的,戰場上飛箭如雨,刀槍如林,戰場下動不動拉個肚子、抽個筋也能送命。好運用完了,也就死掉了。但老夫擔任先鋒,衝在最前面,為什麼活到今天?」

我想起娘說的「除了姜維以外,也要向其他人學習。」那麼廖化除了壽命與武運……

「老將軍一定有過人之處,才得到老天的眷顧。」
「哈哈,阿玉很有眼光!關將軍教過我許多事,轉眼間五、六十年了。妳想聽?」
「關將軍的秘密?當然想!」

「呵呵。」廖化露出兩排發黃的牙齒,下排右邊還有一個黑洞,酒氣原來是從這裡露出來的。

「說穿了就是一個『義』字。」

「義?君臣有義的義?」

「去去去,君臣只是做做樣子好吧。你以為諸葛丞相父子不知道他們自己當皇帝會搞得更好?啊呦,對不起啊,這個玩笑對妳不合適。」

「沒關係……」 :on_exhausted:

「大行皇帝與關將軍是真正的知交,他們的關係遠遠超過了君臣。關將軍無奈去了曹營,不顧功名利祿引誘,心中只有先帝;先帝帶著百姓逃難,被曹操大軍逼到絕境,關將軍帶著我們一支荊州水軍,從來就沒想過遺棄他!上百個漢臣反對先帝伐吳,但這一仗不能不打,因為那是替關將軍報仇!這才是真正的義,袍澤間肝膽相照的義,對待知己無怨無悔、彼此奉獻犧牲的義!為了義,一切都可以拋棄!關將軍把『義』傳授給我廖化;那麼廖化的過人之處,就是把心裡的話,像一壺酒一樣全倒在人頭上,不喝也得醉!我以義待人,人也以義待我,這輩子沒被人背叛過,廖化衝第一,沒人想落在第三!哈哈哈!活得像關將軍,才配稱英雄!朝廷他媽不懂啊,前幾年給他弄了個『壯繆』的破諡號。呸呸呸!這是老夫的心裡話呀,哈哈。」

為了替知己報仇,可以不顧一切,這是多麼偉大的義氣,多麼真摯的感情!我都感動得流淚了!
我多麼希望自己能有這樣的知己朋友!

「我也有心裡話要說!我……我要殺蔣舒、殺魏賊,為我兄長報仇!」
「好!明天晚上我們一起殺,哇哈哈!不過這次換妳當先鋒,老夫教你幾個先鋒口訣,妳好好記下。」
「是!」

「呦,廖老收青春美女徒弟啦?」

「……」
「嘿,看來有個老小子嫉妒了?先鋒也得後繼有人。但不必客套拜師了,多麻煩。」

張翼回來,手上竟然抱著個胡琵琶。這邊廖化指點我先鋒的要義,他在一旁錚錚鏗鏗地彈起來。

「第一,『銳卒勿攻!』先鋒不是先死!打不過的不打,損失慘重的盡量不打!」
「銳卒勿攻,記得了!」
「原來這才是廖老活到今天的原因?」
「嘿嘿……」

「第二,『善戰者致人,而不致於人。』主動進攻,讓敵人陷於被動,疲於奔命!善攻者,敵不知其所守!」
「致人,不致於人。記得了!」
「廖老一直跑,會不會自己先累死?」
「當然不能任意更改命令。」

「第三,『避實擊虛。』攻其所不守,妳真正想打的地方是敵人沒有防備的要害,但不要讓人一早看出妳的意圖,就像我們去葭萌關燒糧一樣!」
「避實擊虛,好!」
「真有人每天露出要害來給廖老痛打?」
「你當老夫是專閹宦官的嗎?你得等待機會,繞到他背後,一腳踹趴他,哈哈。」

「第四,『以眾擊寡。』無論什麼時候,都要在一小塊地方以優勢兵力獲勝!」
「以眾擊寡,好的。」
「廖老,既然要以眾擊寡,為什麼大將軍只讓我們各帶五千兵?」
「嘿,這老小子專唱反調啊?六萬人都去,第一個人都到了,最後一個還沒出發呢!再說葭萌關城這麼小,十萬人湊上去,也只有一萬個人摸得到牆。那些大肥屁股爬不上城,要他何用?」
「哈哈。」

「第五,最後一條,記住,妳是前軍,不是後軍!一聽到撤退命令,妳立刻搶在前面,殺出一條血路!」
「是前軍,不是後軍。好!」
「對,斷後就交給專門人才,本將。哈哈。」
「張伯恭斷後妥妥的。」

「感謝廖老將軍傳授心得,末將一定詳細體悟領會。」

「對,妳在心裡記一記。來,老夫心情大好,就與張伯恭唱首歌給妳聽。詞是我們自己編的,連大將軍和天子都沒有這樣的待遇。」

「真的?」

「廖老,唱哪首?」
「來個『風霜正道』吧。我唱第一段,你唱第二段。」
「曉得了,來。」

按這裡聽音樂

張翼輕撥琵琶,彈出一首古風悠揚的小曲。我似乎在哪裡聽過這曲子,卻記不起來。
老廖化金口大開,用那五音不全的嗓音唱道:

問世道,追尋何時了;
功名高,田產置多少。
生死交,把酒天地聊;
談笑樂逍遙。

結義蟠桃,生死以報;
一生唯肝膽相照。
慷慨終老,竟諡謬耄;
行人間風霜正道。

「廖老唱得好,換我了!」

問世道,忠良多少;
大廈倒,塗地肝腦。
名節高,孤魂縹渺;
情義凌干霄。

俊傑剩末毫,英雄殘皮毛,
先鋒還仰仗廖老。
勝負隨風飄,成敗憑浪潮,
寶刀上白髮夕照。

張翼字正腔圓,好聽多了。而廖化聽到張翼唱「先鋒還仰仗廖老」,還得意地開懷大笑。

我看著英雄俊傑遠去的背影,偶爾為收集到他們傳下的支字片語而沾沾自喜。

如果真能從廖老將軍身上學到東西,我身為忠義校尉,真希望學到這份生死相報的義氣。看來這比天子信任、託付舅舅的君臣之義還要深刻些。可能諸葛丞相與先帝的確是這樣的知己,但傳到下一代,卻流於諾言與形式了。

諸葛丞相與姜大將軍之間,也有這一份肝膽相照、慷慨凌霄的義吧!大將軍繼承丞相遺志,不屈不撓地北伐,不計勝負成敗。我多麼希望能得到大將軍的信賴,把我看成他的傳人!但我明白自己遠遠不配,只要得到一些皮毛末毫,也不負此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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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

帖子 maltz » 2014-08-15, 10:47

(七)

日出的霞光照在將士沉睡的臉上,激戰前的安寢分外香甜。

「嗤……」大宛汗血馬又抱怨了一聲,我拿手背拍打牠結實的胸膛,牠悶沉低鳴。

我抱來一大把草料,把牠嘴上的鐵鉗取下,一把一把餵。牠滿意地嚼著,偶爾露出一排白牙,再戴回鐵鉗就沒意見了。
就像孩子吃了點心就不哭,真可愛。

這匹馬是天子的賞賜,來自羽林騎,雄姿勃發,正值青壯,全身淺褐色粗亮的短毛,沒有一點贅肉,飛馳時幾乎足不落地,缺點是性格倔強,正像個驕縱的孩子。以前只能羨慕羽林騎有駿馬,今日我要證明自己的能力配得上牠!廖老的五條先鋒口訣我已經默唸百次;同樣在牛頭山下,不能再犯沓中那樣的大錯!

有了陰平橋頭百里強行軍、陽安關城夜襲的經驗,我與飛軍輕裝開路,在山澗、滑坡兩邊的樹上綁起粗繩,方便搬運軍械馬匹的後軍行走。牛頭山南坡緩和,穩健地從牛尾迂迴上山,中途不必停頓喘息,只須特意遠離西邊牛頭,廖老說那裡可能有駐軍。

溫暖的朝陽催人入夢。我背靠一棵清香的柏樹,閉目養神,醒來時,頭頂陰霾無邊,心中暗叫不妙。
肚子餓得叫了,掰了塊董老將軍帶來的炒米餅,脆甜黏口。我捨不得再吃,分給幾個醒著的軍侯、屯長。

新部下問我:「嫁人了沒?」「定親了沒?」「為什麼不找個王公貴族、入宮當妃子,卻跑來戰場上吃苦?」

第三個問題小時候我也問過娘。

「諸葛氏已經倍受榮寵。」這是娘對外的答案。
「因為想做自己。」這是娘給我的答案。

我不希望把他們當外人看,所以把第二個答案告訴他們。

「我立志保家衛國,不受魏賊侵害。家庭可以等一等。在戰場上,我們是彼此的親人。」

部下紛紛點頭,這是志願出征者共同的心聲。不離不棄,齊心協力,這就是關、廖的「義」吧。

意外地,幾個飛軍頭目也想保護季漢。他們說:「中原人老在嘴上欺負外族,喊人匈奴、倭奴、狗奴、蠻人。外族也不是傻瓜,一時依附,往往是看上大國的財富和軍隊,他們已為此付出尊嚴的代價。等大國哪天衰弱了,也就失去了利用價值,甚至被反過來侵略。這在中原人看來是『忘恩負義』,但在外族看來只是弱肉強食的定律。季漢數十年來平等對待邊境各族,談判領土,平息紛爭,又資助境內外族人的生活,普及教化,令族群融合。他們感激季漢『待之以義』,以身為漢人、遵守漢律為榮。」

這些話聽得我耳根子發熱。我心裡叫他們「蠻人」,他們口中卻認為自己是漢人。
原來數十年來季漢的教化沒有白費,已經一點一滴地改變了他們,雖然還有不少地方沒變。
待之以義,便不會忘恩負義。這不僅是個人之間的義,也是民族之間的義。

想著大道理有些睏,又睡著了,這次被淅瀝瀝的雨聲驚醒。
帶著一群眼力好的軍士匍伏上山脊,只見天篷傾洩,雨水如灰暗絲帶,飄灑在寬廣的漢壽河谷間遍布的丘陵,丘陵上正好是密密麻麻的魏軍營寨。

白水匯入西漢水,在眼前繞了個大彎,大彎中央是一座狹長的土坡,與牛頭山一樣北陡南緩。葭萌關城並不像陽安關內城建在山頂,而座落在土坡東南的平地上。今夜看不到月出,西漢水必然洶湧湍急。兩位老將軍渡得了河嗎?燒得了關城裡的糧草嗎?

今日大將軍兵出劍門關,是否也為大雨所阻?

今夜的行動是否如期進行?

同樣是天降大雨,我想起延熙十九年的祁山。胡濟是否在暴雨傾盆的木門道猶豫不定,才害得姜維以寡敵眾,兵敗段谷?

同樣是天降大雨,我又想起建安二十四年的樊城。關將軍水淹七軍,降于禁、斬龐德,威震華夏,幾乎令曹操遷都。

嗯,魏軍學聰明了嘛,把營寨建在丘陵地上。

關將軍真正被人稱頌的不是他的功蹟,而是他的義氣。

娘讓我抄過一段《左傳》:「大上有立德,其次有立功,其次有立言,雖久不廢,此之謂不朽。」

為什麼立德經久不衰呢?我猜想,是它觸及了人類共通的善良靈性。
立功不朽嗎?那時魏吳聯手,打敗了關將軍。短短四十年後,曹家的基業又被司馬氏奪走,昔日魏將的功業即將腐朽。

忠義校尉,「忠」、「義」各是什麼?我已經聽過許多人的解答,但娘要我自己找答案。

河谷間的丘陵燃起點點炊事火光,中間卻有一大片寨子是暗的。看來大將軍已經引出了鍾會。

月出了嗎?要不要再等等?

兩位老將軍行動了嗎?天還不夠黑,如果我太快下山,會不會過早暴露行蹤?

我是先鋒,當然要先行動!

不能做胡濟!

:on_flute: 配樂:Van Helsing: Journey to Transylvania (2004) by Alan Silvestri

三千軍士銜起枝條,攀上樹幹,拉著繩索,連奔帶跳下山,厚厚的松針踩在腳下軟綿順暢,雨勢乍然轉強,打頭盔上鏗鏗作響,浸濕全身,手指冰涼,滑倒了就順著陡坡溜一程,五路並進下牛頭山,目標葭北浮橋浮橋,阻止魏軍過江!

「哺喔喔--哺喔喔--」牛頭山頂胡角大作,行蹤被發現了!

「不必隱藏!排成作戰隊型,集結前進!」

將士吐出口中的樹枝,馬匹取下口鉗,將士伍什成行,旗手撐起「忠義」大旗,轉向牛頭山東麓;此時江北傳來一聲聲急促的胡角,攀上了土坡頂,無數魏軍正在江北集結,先頭部隊正在渡江,橋下濁浪滾滾,浮橋被衝成彎月形!

南岸已有百餘魏軍!

以眾擊寡,不能等!

「替關城守軍復仇!全軍進攻!」先鋒衝第一,沒人要落在第三,鬥志激昂,銳不可當!

「哺嗚嗚--哺嗚嗚--」我跨上汗血馬,吹起衝鋒的號角,高舉丈八槊矛!五十飛騎跟上,都是打過陽安關城之戰的精忠勇士!飛軍隨後殺至,本部軍緊緊跟上!

「殺啊!」鐵騎下坡飛快,轉眼已衝到魏軍眼前,敵人尚未列陣,將帥旗號還在橋上,軍士正要舉槍抵抗,我早拉開六石大弩,機關扣動,當先魏卒胸膛中箭,應聲而倒!後面軍士見了怕,連步退後,鐵騎勢如山崩,哪有他們跑的地方?長矛舉起,槍尖撞上肉身!

「哇啊啊啊!」一排魏軍在慘叫聲中被撞上半空!

「殺啊啊!」三千步軍殺到!冰凍暴雨滂沱,澆不涼壯士滿腔熱血;川流勁敵蟻聚,擋不住勇將一心衛國!每一戰考驗忠義,每一戰決定存亡!

「再衝回去!」「哺哺哺哺嗚--」

五十鐵騎於江岸亂軍間往來衝殺,磨得尖利的長矛輕易穿透單薄的甲冑,穿心透肺,竟給插成人串!誰叫他們為虎作倀?

突然,我認出穿透的胸膛上一張驚恐的臉--他是我帶上前線的成都守軍!他背叛了我!為什麼?

只要是魏賊都該死!

但我不敢再看,我怕再看見漢軍的臉……

「殺啊啊!」不斷有魏軍奔下浮橋,殺之不盡!

……必須破壞浮橋!但浮橋太窄,只能并肩容納兩人,戰馬上去太危險了!

「下馬!隨我上去砍斷浮橋!」

「好!」

我一手提著丈八長矛,一手舉起號角,「哺哺哺哺嗚--」隨著一群飛軍提著利斧,頂著竹牌,搶先衝上浮橋,我扣動元戎弩機關,箭無虛發,全插在眼前一個魏兵的臉和脖子上!他一頭栽進江水,屍身迅速飄向下游!後面的魏軍又衝過來了,飛軍斧盾頂上,斷掌與鐵刀齊飛!

「噗喔喔--噗喔喔--」對岸胡角響起,一大隊重甲魏軍手持火把,頂著玄鐵重盾上橋,好似一條火龍!

飛軍輕裝,打不過他們!

什麼剋盾?

心裡一陣亂,只想到《韓子》:「以子之矛,攻子之盾」!

長矛不就在我手上?

「後面的繼續砍浮橋!前面的,我們抓緊長矛,一起衝過去,破這盾陣!」

「好!」

丈八槊矛本非步兵武器,浮橋上正好當衝車用!我抓穩長矛中段,十幾隻手抓緊後段,發聲喊,飛步衝擊!

「衝啊!」

「咻咻咻咻--」一陣弓弦響,魏軍弩箭自江邊射來!大雨不利遠射……

「哇啊!」身邊一個飛軍慘叫一聲,中箭趴倒!

不能停下來!魏軍撐起虎面鐵盾,迎面撞來!

「衝啊啊啊!」

「砰!」手掌一陣酸麻,當先一名軍士與鐵盾飛上半空,與身後數人撞摔在地,衝車挺進,刀斧揮劈,左右持盾的魏卒紛紛被擠下水去,在波濤起伏的黑色江面上揮手呼救!

鐵盾陣已破,浮橋上火把散落!

「殺呀!」雌劍出鞘,不見豔光,只聞嗡嗡響,橫劈直突,砍翻手足,刺斷脊樑!

「哇呀呀!」

任何拼搏性命的將士,此刻都生著一張猙獰的臉,雨水夾雜汗水流進眼睛,我不敢、也無法看清他們的長相,就當它們是一個個深不見底的黑洞……

殺戮無盡,卻不能奢望夢醒!

「噗喔喔--噗喔喔--」胡角再響,浮橋上的魏卒紛紛讓路,一名高大的武將手持一對四尺鐵戟,大踏步上前,鐵甲泛著藏青光芒!

「中尉將軍關門亭侯龐會!女蜀賊死前報上名號!」

「漢忠義校尉諸葛玉!」

我舉起已經射空的元戎弩,瞄準敵將的臉,他大吃一驚,接連往後彈跳,我大步跟上,長劍吞吐,逼進上盤,魏將低身滑坐,我正要刺他腦門,突見雙戟交插橫掃,竟是要拼個同歸於盡!我急忙收了劍勢,退後三步……

「卑鄙蜀賊,想偷襲我?」
「等你轉身逃了,再來說偷襲!」
「受死吧!」

魏將雙戟插地,取出背後寶弓,連番射來,狹橋極難閃躲,昏暗天色又看不清箭勢,正不知如何是好,突然看見地上魏軍留下的大鐵盾,好東西!
弓弦連響,鐵盾和鳴,我躲在鐵盾後,任憑一隻隻箭矢彈入萬頃波濤,步步逼近!

「哼!女流之輩!殺啊!」

魏將狂吼一聲,雙戟如車輪一般左右攻向腰際,我棄了笨重的鐵盾,雌劍再出鞘,邊擋邊退,他連番交互進擊,長劍左右難以支撐,突然一戟迎面刺來,我彎身得慢了,「噹!」頭頂一陣疼痛,急忙向前滾翻,躲過鐵戟小枝向下壓擊!

「哈哈哈!女人也上戰場?蜀賊男人死光了!」

幸好戴了鱗盔!
必須想辦法進攻!對了,此情此景,正像廣場上的雙刀蔣鬍子!
魏將再如車輪殺來,我一個偏步欺到右側,大喝一聲,猛力扭腰,側揮長劍,魏將舉戟阻擋,劍刃砍上戟面,在雨水中擦出點點火星,鐵戟脫手,旋轉飛入大江!

可惜,沒砍在魏將身上!

「殺啊!」

魏將右手鐵戟緊接刺到,我已退在橋邊,無處閃躲,只得雙腳奮力一彈,魏將這一戟刺了個空,而我已跳到他頭上,此時不踢,更待何時?
「砰!」一記飛腿牢牢地踹在他頭盔上,魏將大叫一聲,站立不穩,一手護著自己咽喉,另一手瘋狂地揮舞鐵戟,阻止我近身!

「殺!殺!殺!」魏將暫時失去戰力!

善戰者致人!

我收雌劍入鞘,抄起地上的丈八槊矛,高舉過頭,看準他的下盤,橫掃過江面,假意要打他下水,魏將學我跳起來躲避,而我早已變招,紮穩馬步,猛力抽槍,槍底尖錐頂住橋面,穩住槍勢,腳下飛步全力向前送出槍尖,「磅!」鱗甲凹陷,正中小腹,魏將應聲仰倒,摔在橋心!

「啊啊啊!」魏將躺在橋上,又將手戟對空比劃,就是怕我欺身!

這類蠻勇武將不難對付,但狹橋之上不易移位,還真是靠蠻力直衝的地方。怎麼辦?

借力,避實擊虛!

「魏賊武藝太差,不是我對手!快回營去,換一個更厲害的出來!」

「我龐會是十萬魏軍第一勇將!」龐會爬起身來,左手又從腰間抽出一把短刃!

「哈,我不用兵器都能打贏你!」

我放下丈八槊矛,招手搦戰。「可恥魏賊,放馬過來!讓你見識大漢校尉的厲害!」

「找死!殺啊啊啊!」

龐會右手舉著鐵戟,左手揮著短刀,果然像頭牛一樣衝上來了!我站立不動,雙眼定在他的主兵器上,我看出他要朝我頭頂劈下,停在原地肯定沒命!但我不能被他察覺我的企圖!等到距離只剩一丈時,我雙腿一彎,向右前方蹬出,搶在戟尖臨頭之前,站到龐會側面,左腿向前回勾,正中他後膝,龐會單腿癱軟,失去重心,我蹲低身體,雙手抓住他握著短刀的左前臂,奮力轉身蹲低,順勢拉扯過肩,龐會沉重的氣息噴在臉上,我卻以全身氣力向上拱出,碩大的身軀騰空飛躍,仰身摔入江中!

「砰通嘩啦!」

「好啊!」身後的將士齊聲叫好!

「哇!哇!」戰甲厚重,龐會在江水中浮沉掙扎,凶多吉少!

「浮橋已斷!快回來!」

斷橋兩邊已經間隔四、五尺,浪花洶湧,僅以軍士繩索支撐!我們這數十個人還被困在魏軍這邊,後頭追兵又上來了!

我倒持丈八長矛,大步跑到斷橋邊,讓對面軍士拉著矛尾,踩穩弓步,江水的巨力逼得我們不斷鬆手退讓,斷橋間已經距離一丈!

「玉校尉快跳!」對面的軍士喊著。
「我頂得住!輪到的人就過去!快!」
「放心,這小場面我們死不了!」

幾個飛軍搶過手中長矛!我相信他們的能力,退後助跑,衝到斷橋邊,全力一躍,飛過黑色江面,重重落在對面的浮板上,濺起一片水花!眾軍喝彩!

「剩下的快過來!」

兩邊飛軍同時拋出數十道繩索,等這邊抓牢了,對面軍士縱身跳水,再由同伴拉起!
滾滾江水已將兩截斷橋衝散,轉眼間距離十餘丈!北邊的魏軍只能乾瞪眼!誰敢跳下去?

「哇哈哈哈!」我與漢軍擊掌慶賀,浮橋已斷,任務完成!回望葭萌關,關城上方已經泛起紅光,二位老將軍攻進去了!

我們在歡呼聲中踏上平地,濁浪拍打著沙洲上星散的屍首,先前渡過浮橋的敵人已被殲滅。
先前落水的漢軍陸續被打撈上岸,若是魏軍,就補上一刀,踢回江裡,任其飄流……

「玉校尉!抓到魏將!」火把下,幾個飛軍拉來一個全身綑綁,散髮浸濕的金甲魏將,仔細一看,雙頰傲骨,嘴角輕蔑,可不是剛才的龐會?

「蜀賊該死!蜀賊該死!」龐會扭動身軀,像一隻垂死掙扎的蠕蟲。

「是你侵擾漢界,還這麼狂妄?」
「區區蜀賊、蠻兵怎能抗我大魏天威?姜維一介無謀武夫!逆賊毫無勝算,亡國在即!」

「砰!」旁邊飛軍祭出一記重拳,結實地打在龐會正臉上,兩行鮮血側流,合而為一,落入泥沙。

「要殺就殺!可嘆龐會未報父仇!無妨,我父子忠烈殉國,百世流芳!」

「殺了他!」
「殺了可惡的魏賊!」
「龐會!當年他爹不降嘴硬,關將軍斬了他;現在玉校尉也照著辦!正好!」旁邊一個老軍侯說。

但我突然有個奇怪的直覺--不能殺龐會。
明知道他不可能供出任何情報,我還是想問他一件事……

「站起來!」我一把扯起龐會,扶他站好。

「我知道妳想招降!想都別想!蜀賊必亡!我父子堂堂大國上將,以前不投降關賊,現在也不會投降妳女賊!」

「你父子受曹氏重恩,司馬父子大殺曹氏功臣,你卻還替司馬昭賣命?你到底是忠於曹魏還是司馬昭?」
「廢話!我們是勝利者!你們只能搖尾乞降!」
「你沒有回答我的問題,你到底忠於誰?曹氏還是司馬氏?」
「少廢話,快殺!」

「對,快殺了他!」
「玉校尉不忍心,讓我們動手!」

浪花陣陣拍岸,葭萌關方向也傳來斷斷續續的喊殺聲,回頭一看,關城北門已經火舌衝天。
原來下雨也可以燒得這麼旺...

龐德父子的「忠」是什麼?忠於強大,鄙視弱小?

「所以你忠於大國?誰佔了中原,你就忠於誰?」
「我是大國上將,寧死不屈!快殺!成我名節!」
「依附強者,不過是為了生存。為什麼你又願意因此而死?」
「蜀賊逆天而行,上國終將勝利!」
「所以你要站在勝利的一方?即使你即將看不見勝利,即使你的犧牲並不會導致勝利?」
「我死了都比你們蜀賊活著強!我永遠比妳強!哈哈哈!哈哈哈!」

龐會笑聲刺耳,飛軍刀斧在手,只等我點頭,就要把龐會亂刀砍死,大概舌頭都要割下來。

我突然明白了。龐會忠於自己心裡的大國驕傲,為了這份驕傲,他寧可丟掉生命。

但他錯了。柔弱勝剛強,國勢強大只是短暫的,功業終將朽壞。
我解開了龐會的繩子。

「龐會,會不會游泳?」
「……為什麼不殺我?」
「因為你可以活得更好,不再盲目追隨強者。你可以自立自強,思考出道德與理想。」

「……哈哈哈!哈哈哈!」龐會仰天狂笑,斗大的雨點混著鮮血彈落他的臉。

「愚蠢蜀賊,自取滅亡,死到臨頭還不知道!」

龐會一轉身,沒有躍入黑波,而是跌跌撞撞地沿江而跑。

在牛頭山與西漢水邊上有條狹長的草地,通往數里以外的魏軍營寨。
遠方火光點點集結,不知有多少魏軍要殺過來。我騎上馬,整備隊型,在要地出口嚴陣以待。

龐會有些類似外族,他忠於上國強權,分得食邑,拜將封侯。
當曹氏衰弱,他又跟隨新的強權司馬氏。這個外族永遠站在勝利強大的一方,並因此驕傲。他願意為這樣的自豪犧牲性命。

而我站在弱小的季漢這邊。我不是故意選擇弱小,而是不幸的世道使得季漢弱小。
不管強弱,我只想站在真理的一方。真理是忠、是義,是一切接觸人性深處的感動。
我確定這並不愚蠢,許許多多的季漢志士都有一樣的想法。
愚蠢的是不懂我的人,除了驕傲以外沒有其他追求的人。但願老天有眼,支持我們的信念。

正想著,葭萌關城北門大開,露出城裡紅通通的火海。
赤甲漢軍從城門湧出,居中正是兩位老將軍的旗號。我們成功了!

「老將軍們辛苦了!」

「嘿嘿,城裡守軍不滿一千,糧草都屯積在屋子裡,容易得很!」
「廖老,十萬軍士就這點存糧,不可能吃到來年夏天。魏軍的屯糧地應不止一處。」
「在哪裡你知道?我們趕著燒去!」
「不知道。」

老將的鐵甲上沾上泥沙與灰燼,烈火烘不乾鬢鬚。

「諸葛校尉打退多少魏軍?碰上誰?」
「只有一軍過要浮橋來救,實際交戰不到一千人。中尉將軍龐會。」

「呦,龐德的兒子!四十多年啦,老夫記憶猶新!他爹說什麼曹公是大英雄,劉備是小庸才,關將軍是走狗,眾將被他罵得氣不過,都說要殺,關將軍即使愛才也沒轍。呵呵。抓到龐會了嗎?」

「抓到了。」
「太好了。快帶上來看看!」
「我放了他。」

張翼一隻手摀住臉。

不好,我犯錯了!

「轟!」葭萌關方向傳來一聲低沉的悶響,城樓垮下,北門塌陷。

「好好,阿玉第一次單獨領軍,不曉得規矩,抓到降將要交給主帥決定。妳剛說抓到誰,我們兩個都沒問、沒聽到。」
「真對不起!」
「沒關係,能抓一次,還能再抓六次嘛。好了,任務完成,我們走陸路退回去!」
「好,請二位老將軍跟我來!」

我回頭一看,猛然發現牛頭山脊上火光綿延數里,遍插各色旌旗,山頂軍士打出一面大黃旗「鎮西長史杜預」!

「咚咚咚……」密集的戰鼓漫山傳來!不好,退路被斷!

「這麼多魏軍在山上?阿玉,妳突圍來的?」
「我們刻意避開西邊,沒碰見他們。」
「……廖老,杜預是司馬昭的親戚心腹,又是鍾會長史,不可小覷。」
「嘿,鍾會這邊誰都不怕……怕的是仰面攻陡坡,人家以一當二。」

前方是滾滾大江,斷橋、殘屍、碎木在波濤間載沉載浮,狹長的草地通向十萬魏軍的營寨,天色全黑,只憑火光猜測,集結的敵人似乎又比剛才多出一倍。

「唉,此時堅守葭萌關城為上,可惜已經燒了。」
「嘿,張伯恭,你老說喪氣話做啥?老夫敢衝,你們敢不敢跟?」
「廖老在想什麼我知道。找到魏軍其他的存糧,拼命燒了,一萬人換來季漢的勝利也是值得的。我們老骨頭一把,不怕死。就是諸…」
「呸呸呸,你不怕死,老夫還想活出個百歲武將奇蹟!此地往西,只須翻過一座丘陵就會接回金牛道。我們殺回去!」
「只怕途中魏軍阻攔,不如退上小山坡,依地勢堅守。」
「嘿,記得街亭之戰嗎?記得定軍山之戰嗎?出生了沒?哈哈。退上小山就是死路一條!」

突然,前面一片黑漆的魏軍陣地正中央竟冒出一大團火光,火勢迅速延燒,烈燄衝天!

「哈哈哈,還有什麼東西能燒得這麼旺?」廖化鼓掌大笑!
「糧倉起火,是大將軍的手筆!」
「兩處糧草被燒,魏軍必亂,這是官渡烏巢!這個機會不把握,就是對不起老天!阿玉,我們要殺進魏寨深處,直插鍾會後心,與大將軍會合!妳敢不敢當先鋒?」

一聽要直取鍾會本營,我全身熱血翻騰!

「敢!等等,廖老將軍,黑夜裡我看不見旗號!」
「諸葛校尉,黑夜作戰聽鼓聲。緩鼓為進,銅鐃為退,急鼓為攻……」
「唉呀,她知道這些。魏軍也和我們一樣不知所措,見機行事,避實擊虛,剩下的都是戰友間的默契!你看我的行動,就知道怎麼做!」
「是!」

「前進!」

廖化一聲令下,萬餘兵馬走上狹長河岸,大片魏軍火光擋在眼前!

迎向敵人,迎向命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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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部 漢壽之戰經過之一

帖子 maltz » 2014-08-19, 06:53

第三部 漢壽之戰經過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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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

帖子 maltz » 2014-08-22, 12:28

(八)

:on_flute: 配樂:三國志 V 龍戰 by 服部隆之

遠方千點星火躍動,殘影畫出鏖戰的符號。黑暗的原野上正有數不清的敵人集結。

冷風灑下陣陣凍雨,士卒緊密地排在一起。
五十為屯,二百為曲,近三千軍士在身後排成四條十人寬的縱隊,組成行伍嚴整的方陣。
先鋒在左,中軍在右,金黃的「廖」字纛旗在強風裡「噠噠」飄舞,張翼的青色牙旗在更遠處。
一個小校尉,竟有幸與左、右車騎將軍比肩作戰,必定殫智竭力!

不讓大將軍失望!

「咚嗡……咚嗡……」魏軍戰鼓低鳴,聲勢浩大。相比之下,漢軍顰鼓單薄,軍士只踏著小步前進。

不能怯弱!敵人屯糧被燒,烈火衝天,怕的應該是他們!

「咚咚--咚咚--」忽然廖化中軍戰鼓急摧,軍士斜跨著大步靠了上來!我們跟著往左前方前進!

但這樣一來,我的正前方就沒有敵人了……我不明白廖老的意圖。先鋒該做什麼?

也許時候到了就知道了!

「咚咚咚--咚咚咚--」漢軍戰鼓轉急,右前方已經辨認得出中軍白色纛旗,一個「句」字,右首遠方是「田」!

一陣凍雨撲面,魏軍的火光驟然熄滅,方才稍微看得清的敵軍盡皆隱身,只剩中間纛旗處一圈黃燈籠!

「颼颼颼--」微弱的弓弦響聲自前方傳來!

不好!

「盾牌擋箭!」

暗箭來襲,我回頭低身,保護沒有戰甲覆蓋的臉,只聞箭簇劃破長空,平地上響起暴雨般清脆的「鏗鏗」聲,伴隨一片痛苦的慘叫!

「哇啊啊啊啊!」

可惡!先鋒軍裡沒有弩兵!敵人太遠了,隨身的元戎弩也射不到他們!

「颼颼颼--」

「散開!排散陣!」

「叮叮」銅鈴聲中,軍士展開雙臂,兩千餘人在身後迅速散開,又是一陣急切的箭雨灑下,零散的悲號卻是我延誤下令的過失!

敵在暗,我在明,看不見敵人!

不能站著給射,先鋒還必須搶先攻擊!廖老的用意是什麼?

「轟轟轟……」大地微弱地震動,但漢軍全站在原地!是敵人在行動!但眼前沒有敵人,什麼也看不見!

「咻咻咻--」右邊弓弦齊響,漢軍回擊,夜空中劃出千百條眩目的紅橙弓弧--火箭!火箭照亮了兩軍之間成百上千的魏騎,正直直朝向中軍奔去!不好!

「咚咚咚……」戰鼓連擊,漢軍弓隊急急後退,長槍隊上前!

「殺啊啊啊!」聲勢浩大的魏騎衝入漢軍,迎接他們的是尖刺密布的槍陣,人馬嘶吼,血肉橫飛,一長線搖晃的火光標明著前線的激戰!

老將軍需不需要救援?我該做什麼?

「噗喔喔喔--噗喔喔喔--」

「咻咻咻--」廖化中軍再放火箭,雨零星散的火光在夜空中無力地搖擺,飛過千萬黑壓壓的敵軍--無數魏軍步兵蜂擁而出,三層重鐵盾陣居前,密不透風,情勢不妙!

「哺嗚嗚--哺嗚嗚--」廖老將軍發動總攻!

我得幫忙!

銳卒勿攻,而飛軍輕裝,即使對上鐵盾陣也可能打不過!
但先鋒軍怎麼能站著不動?我必須做些什麼!

對了,主動致敵,避實擊虛,何不學魏軍熄滅火把?
廖老將軍用火箭照亮黑夜中的敵人,就是要我明白該怎麼做!

「滅火!掩旗息鼓,緊緊跟上!」
「好!」

身後三千軍士同樣隱匿在黑夜中,藏形變身,成為一隻不存在的鬼魅部隊!

「走!」跨著高大的大宛馬,我帶著護衛,搶到三千人最前面,但眼前一片漆黑,誰知道下一步會不會跌在倒叉槍尖的壕溝裡,還是一頭栽下懸崖?

不能害怕!不能胡思亂想!這裡是漢壽,不是劍閣;沒有深溝,只有淺窪!
右方喊殺不斷,廖老將軍正慘烈地扛著魏軍,就是為我們爭取機會!我回頭看不見戰士,只聽見鐵甲兵器碰撞,他們都跟上了嗎?

他們信任我,我也必須信任他們!他們當然會跟上!

「攻向敵人後心!快!」

繞過魏軍纛旗所在的黃燈籠,我們快步前進,廖化火箭齊發,這一次卻照亮了鬆散失序的魏軍後陣,我們竟走過頭了!

「縱陣轉橫陣,面向敵人!」

「雙橫列!」「雙橫列!」軍侯的吼聲由近而遠,部曲原地轉向,兩千多人拉成縱深僅有十人的一字長蛇;五十餘騎在前排開,看不見的敵人僅在二百步外!

「前進!前進!」

無形的鬼魅部隊逼向敵人後方,刀槍與戰甲相擊,泥溏飛濺水花……兩百步有多遠?差不多了嗎?該不該舉起火把?什麼時候響起衝鋒號?

「咚咚咚……咚咚咚……」忽然正前方魏軍戰鼓急催,人聲嘈雜,搖晃的火光正朝這裡擴散!

被發現了嗎?敵在明,我在暗,還等什麼?

「哺嗚嗚--哺嗚嗚--哺嗚嗚--」我深吸一口氣,使勁全力吹響號角,軍士喊聲大作!

「隨我上!衝啊!」

忠義大旗高舉,銅鐃戰鼓齊鳴,快馬加鞭,電掣風馳,蹄不著地,一騎當先,為國捐軀,捨我其誰?

「殺啊啊!」

又是一陣致命的弩箭颼颼飛過耳際,得為所有犧牲的弟兄報仇!

挺起丈八槊矛!突入敵陣!

「炎漢當興!」

「炎漢當興!」

「殺啊啊啊啊!」

「砰!砰!」一個個魏卒給撞上半空中!

矯飾邪偽、詭詐權謀的國賊!殺!

長槍貫體,利刃斷頭!

「哇哇哇!」

凶狠殘暴、泯滅人性的惡魔!殺!殺!

「嘔喔喔!」

「噗喔喔--噗喔喔--」

貪婪自利、狡猾多疑的小人!殺!殺!殺!

「呃啊啊!」

「噹噹噹噹!」

惡毒陰險、助紂為虐的走狗!你們都該死!

「啊啊啊啊啊!」

手臂酸了、手掌疼了、腿上被砍了、背上被刺了……不能停!不能停!殺賊!殺國賊!漢將的使命就是殺光所有的逆賊!

「哇哇哇哇!」

敵人推擠奔逃!一槍戳倒在地!戳!戳!戳!

「啊啊啊啊!」

「嘔嗚嗚--」

敵軍潰散!

挺進!

「哺嗚嗚--哺嗚嗚--」

疾風撲草,擋者披靡!

「直取魏將!」

「殺啊啊啊--」

魏卒四散逃命,放過不追,遍地兵器盔甲,撇下不撿,黃燈籠中間的「句」字纛旗已經近在眼前!

廖老將軍也在牙將與護衛簇擁中殺到!

「還有臉擋路?」廖化老當益壯,單槍策馬上前,橫眉大喝!「句安!看在昔日袍澤情面,快快投降!」

「廖將軍老糊塗了!」魏將橫槍立馬,「本將已經降魏十四年,戰場上只知殺敵而已!」

「當年你是大將軍牙門,姜維與老夫待你不薄!這就是你的回報?」

「抱歉了……忠義難兩全!」句安舉起長槍,直指廖老將軍面門!危險!

「賊將休傷了老將軍!」句安回頭看來,我正悄悄踩下六石大弩的踏環……

「阿玉來得好!」廖化嘴上高興,卻朝我搖頭示意。

不射?為什麼?

「句安,你既然懂得忠,為何當年還舉城投降?」

「當年投降是為了全城將士性命!」

「你有仁心,不錯!那現在不需要了,做回忠臣,引兵歸來,共扶漢室,成全漢臣名節!老夫保你不受責難!」

「多謝廖老好心!但姜維孤木難撐大局,天命在魏!」

「哈哈,哇哈哈哈!」廖化仰天大笑,徒手撥開句安槍尖,「你以為打勝仗就是一切?你這一生就想當個無名下將?」

「當然!武人一切都是為了爭取勝利!」

「你全錯了!武人求義,求的是袍澤之義、精誠之義、士為知己者死之義!今夜你敗局已定,老夫讓你保全將士性命,放開一條生路,你引全軍退走,回去好好想想!」

「……好!但今後再相見,本將必全力以赴,戰至最後一兵一卒!」

句安回馬就走,片時銅鐃、鐸鈴齊響,魏軍迅速朝東北退去,遠處的「田」字大旗也緩緩北移。漢軍未得將令,無人追敢,只是原地聚集,排好陣形。

攻心為上,廖老將軍智勇兼備!而他蒼老的臉上卻刻著失落,一見我看他,卻點頭微笑。

「阿玉,妳剛剛打得極好,看來我倆很有默契!」
「老將軍不戰而屈人之兵,末將佩服之至!」
「嘿,十年的老交情,也就換來這麼一次啊。」老將軍搖頭長嘆。

廖老將軍的「義」也不能感動昔日的漢將。一到了魏國,良心就被狗吃了!
句安為了保全一城將士,暫且投降,為什麼他不像當年的廖化,裝死也要回到季漢?
他所謂「忠義難兩全」,既不義,又不忠於漢室,就因為「天命在魏?」
原來他也是龐會那樣的人,只對更強大的勢力效忠!

為什麼魏國都是這樣毫無理想原則的人?為什麼天下人選擇魏國,不選擇季漢?
老天有眼,為什麼天命在魏,為什麼讓壞人打敗好人?……

冷風刮臉,淚水滑落臉頰,只有假裝是汗水抹去。

右首一團火光接近,張老將軍與數十騎踏水踩泥而來。

「呵,廖老對句安說了什麼,竟讓他們打到一半就退兵了?」
「都是阿玉的功勞。別提句安了,人各有志,強求無益。他不願回來,嫌我們弱唄。」
「唉。這臭小子一向志氣小。」
「算啦。志氣小的才要依附強權生存。再說誰想當二叛孟達、三姓呂布?」
「有理。接下來怎麼辦?」
「呦,走近看才知道燒得這麼旺!」

天地漆黑,丘陵上的橘燄正凶猛地吞噬一座圓頂倉庫。倉庫左右營寨遍布,右側有許多吆喝的魏軍抱著盆桶滅火,左側卻平靜無聲。

「阿玉,年輕人眼力好。起火糧倉附近有沒有漢軍?」
「看見了旗號……不像漢軍。」
「看仔細點,是誰家旗號?」

「……是『衛』軍!」

「哈哈。難道還是吳軍?」

「廖老,諸葛校尉說的是前朝六擊匈奴、大司馬衛青的『衛』。」

「哦,切……」廖化抓了抓白鬚。「張伯恭,鍾會軍中有誰姓衛?」

「只想到監軍衛瓘,司馬昭派來監視鍾會的心腹。」
「嘿,那我們離鍾會中軍不遠了。怪了,原以為大將軍燒的糧,才殺過來會合,但又不見了大將軍。上哪去了?」
「唉,姜維一看見敵人的弱點就睡不著覺,只怕已經揮軍衝過去了。」

「嗯嗯。阿玉,有新任務給妳!」

「末將在!」

「妳留下步兵,帶本部騎手往衛瓘的反方向走,站到高處看看戰局,回來告訴我們。第一要務是與大將軍一起打鍾會,第二才是燒光魏軍的糧,實在不行就往劍門關退去。遇到麻煩就吹號角,我們跟上!」

「是!」

我點齊剩下的四十餘騎,朝向左邊平靜的丘陵奔去,繞過層層柵欄,踏進漆黑的大寨,一路不見抵抗,只有地上零星的魏兵屍首。

大將軍來過嗎?

山頂一座小軍帳裡有些微弱的火光!

策馬奔上山頂,帳口立了個牌子,點起火把一照--「鎮西將軍鍾會」!如果鍾會躲在裡面,那還不……抓回去給廖老將軍發落?

我趕緊讓護衛包圍營帳,帶著四個武藝最好的持劍衝進帳去,帳心躺放著一張山川地圖,彩漆木塊散落一地,一個短髮黑甲魏軍手握油燈,正在帳角踢箱倒櫃,順手點燃一疊紙質文書,又將燒著的文書扔進帳角一堆奢侈的狐裘毛氈,火勢迅速燒上帳幕!

怎麼有魏軍燒鍾會的主帳?
……莫非是關城英魂附體?

「是誰?」軍士拔短劍轉身,火光熊熊,我看清了她的臉,全身發毛!

「嵇……」
「哈,妳們怎麼現在才到?鍾會都快回來了!」
「嵇姑娘?」
「一個多月不見,諸葛校尉就忘了我的名字啦?」

長得非常像嵇縈的魏卒一腿踢翻雙鶴銅架,抄起一件雲雁錦服,甩手扔進帳角火裡,絲錦瞬時蜷曲焦黑!
道觀裡看人燒假東西給鬼魂用,沒聽過鬼魂燒真東西給自己用……

「縈!妳……還活著?」
「哈哈,三次差點沒命。現在沒功夫說了。妳們都被小人騙了!他放出風聲,魏軍屯糧在葭萌關,卻把多數糧草屯在中軍糧倉!」
「中軍糧倉在哪裡?」

嵇縈得意地指向對面丘陵的通天大火,一伸腿,又將雕花紅漆几案踹進火堆。

「已經燒了?太好了!請問妳有沒有看見,大將軍燒完糧倉,去哪裡了?」
「喂,崇拜姜維沒問題,但不要學魏國人,把下面的功勞都算在上司頭上行嗎?是我燒的!」
「妳燒的?」
「姜維沒來,不知在哪裡,但肯定不遠了,因為奸賊人馬傾巢而出。妳們還真聰明啊,選了這麼個大雨夜聲西擊東。要不是我早知道魏軍的油屯在哪裡……沒時間了,以後再告訴妳細節!」
「妳一個人燒的?」
「唉呀,不信嗎?」

嵇縈傾倒油燈,帳心的平躺河山化為一片煉獄火海。
……她好厲害!

「縈,我們并肩作戰,與大將軍合力夾擊鍾會!」
「哈,四面都是魏軍,誰夾擊誰?金牛道在西邊,翻過山就是了,我帶妳去劍門關!」
「廖老將軍要我帶頭進攻鍾會,我們一起找大將軍好嗎?」
「太遲了,那個賤人想必知道糧倉被燒,隨時會趕回來!妳們兵少,這裡三面都是魏寨,見好就收吧!」
「但大將軍可能正等待我們救援!」
「姜維那麼聰明,打不過他才不會打呢,妳打了,他反而要救妳!他被部下拖累夠多次了,別做傻事;糧草這一燒,十萬魏軍不戰自亂,回去劍門關等著!」
「但我有廖老將軍的命令!」

「噗喔喔--噗喔喔--」

帳外胡角震天動地,我與嵇縈、護衛們連忙奔出即將被燒垮的主帳,北、東二面丘陵火光鋪地,旌旗林立,中間一面巨大的方形青色纛旗,上頭是一個雄厚的「鍾」字!

「人渣回來了!」

嵇縈很可能是對的,但我是軍人,不能違背主將命令!
但若我帶頭進攻而不勝,又是坑害漢軍性命、糟蹋季漢國祚的罪人!

「再不走就要全軍覆沒!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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帖子COLON 3451
注册COLON 2013-01-30, 10:42

第三部 漢壽之戰經過之二

帖子 maltz » 2014-08-22, 12:32

第三部 漢壽之戰經過之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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