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炎興》 三國末年歷史寓言小說 (初稿完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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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altz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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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四)

帖子 maltz » 2014-11-23, 21:31

(十四)

鍾會燒了司馬昭手書,看來此刻正是他舉兵的關鍵、炎漢再興的起點。
鍾會問我怎麼辦?我當然得勸鍾會起兵。
正要開口,忽然想起《禮記》:必先誠意、正心,方能治國、平天下。漢室復興,絕不能是空殼。任誰待我如摯友,我都必須誠心分析得失利弊。

「士季,春秋時,大夫文種助勾踐復國,范蠡勸他:『越王可與共患難,難與同安樂』,文種不引退,最終勾踐賜劍,落得自刎而死。漢初蒯徹勸韓信:『勇略震主者身危,功蓋天下者不賞』,韓信不聽,故有長樂宮五刑之禍。今士季功業已就,統率大軍,威震主上,即無反意,高位者豈不恐懼?鄧士載出身寒微,尚不免禍;而士季先君為魏太傅,晉公為保江山,大殺魏臣,豈能不提防?當今有三條路走。第一,辭官隱居,從此不問國事,安枕無憂。第二,放棄兵權,北上長安面會晉公,或許任人宰割,或許化險為夷。第三,起二十萬義軍,雄拒巴蜀,劍閣、陽安關之險,爭天下。若無所作為,只怕有文種、韓信之禍。」

鍾會聽畢,伸手撥開已化為焦灰的司馬昭手書,長嘆一聲:「感謝伯約肺腑之言。」

「伯約是否常感覺:天下雖大,百姓雖有千萬,攀爬至頂鋒時,人煙滅絕,僅有獨身一人?我能在山頂遇見伯約,真是三生有幸。」

我感激鍾會恭維,但沒有同感。展開史書,我師法往聖,出了軍帳,我培育繼賢,舉目四望,身邊都是志士,僅管我們在當代都是極少數,也從不感覺孤獨。鍾會自認爬到人間最高層,他需要的朋友,必定是天下絕頂聰明之人。既然如此,我何不推薦一個好去處?

「士季愛玄理清談,何不泛舟絕跡,登峨嵋之嶺,從赤松子之遊?成都以西百里有青城山,山中道觀時有隱居高士往來,可為棲身之所。我願為士季引薦。」

鍾會微笑:「伯約隱退,我便一道。」

不,漢室未興,遠不到功成身退的時候。

鍾會見我不說話,忽然壓低了聲音:「我明白伯約不願隱退。我的理由與伯約相同。」

正思索鍾會含意,鍾會吹滅油燈:「一布之隔,帳外耳目眾多。伯約,成都城哪裡最空曠,隔牆無耳?」

成都最空曠的地方,無非是皇城廣場。除此之外,我只想到一處:

「皇宮,朝議前殿。」

鍾會抖擻起身:「甚好。」

我隨鍾會走出軍帳,旋即跨上白玉石階,數十親兵不須號令,尾隨跟來。

「伯約,今日我倆不妨誠心坦白,無事不問,無話不談。」鍾會回頭。

我挺訝異鍾會主動提出,我總以為他胸中有無數不可告人的機密。
我自認磊落光明,但如今也有秘密瞞著鍾會。鍾會若曉得,復興漢室也成為空談。

跨入前殿,鍾會喝令士卒嚴守南北殿門,擅闖者立斬不赦。我與鍾會踏著腳下紅氈,走向大殿中心,止於九階之下,每次朝議,此處是侍中等內臣站的位置。

鍾會率先開口:「伯約,我常聽儒生說,數十年濁世漫漫,好比漆黑夜空,但總算出現一顆耀眼的明星--蜀漢丞相諸葛武候。三十多年前他也站在此殿中,只恨我晚生數十年,來遲了,無緣拜見。還記得大約一個月前,伯約向我說過諸葛武侯一個『江面薄冰』的比喻,個人如水滴,緩緩累積出世間文明,但稍有不慎,便要落入深淵,隨波飄流,回歸蠻荒殘暴。諸葛武侯心繫古往今來,心胸寬闊,令人神往。今日在此處,你我面對諸葛丞相在天之靈,也必須誠心相待。」

我自然欣見鍾會尊敬諸葛丞相,剛滿口答應,卻立即回想起一件不愉快的事--鍾會在定軍山親自拜謁丞相祠堂,只是欺騙我軍的謠言。
我實在無法信任鍾會,他的才智遠超過我,我無法分辨他何時說謊、何時真心,只好時刻懷疑,也許錯怪了他。

鍾會環顧四周,看上一旁青銅神獸,輕撫獸頭:「伯約,我不知益州習俗,但中原孩童有個遊戲,叫作『君子之交』--兩人彼此詰問,必須據實以告。不如由伯約開始。」

當下我只有一個疑問:鍾會是否願意復興漢室?
但即使他滿口答應,又是否可信?不如問些鍾會不好答的問題,試探他的誠意。

「好,我問:士季對晉公有何看法?」

「晉公是溫和之人,從諫如流,他的作為端看他左右謀臣。若與伯約熟知的當今人物相比,約略可比蜀漢天子。他用諸葛武侯,則國內大治,用陳祗、黃皓,則社稷淪喪。晉公用鍾會,可一統天下;用賈充、荀勗之徒,則內憂外患,朝綱傾覆。」鍾會聳聳肩,一付不在乎的神情。

難以致信,季漢人總把司馬昭說成十惡不赦的奸人,但鍾會看他卻像漢天子?
天子與諸葛丞相、與我誠心相見,豈如司馬昭、鍾會彼此提防猜忌?

鍾會嗤笑兩聲:「伯約很難接受,我明白。方才類比脫口而出,必失之草率,希望伯約不責怪。」

「若真如士季所說,晉公應該心存仁厚,信任士季,不至親領十萬大軍至長安。」

「是,由此事看來,晉公或許不如內宮天子仁厚,但也算半個明白人。不可否認,晉公主見不強,易受讒言影響,如今我不在他身邊,無法自辯,只怕賈充、荀勗之流多嘴好事,令晉公懷疑我。」鍾會反手輕敲銅獸腦袋,「硜硜」兩聲。

「士季與此二人有仇?」

鍾會大笑:「何止此二人!只有小怨,並無大仇,但小人本性不改。季漢朝廷小人也不少,伯約應該熟悉這『懷璧其罪』的感覺。資質平庸者朝不保夕,總活在恐懼中,他們尤其驚怕才智卓越者,怕被聰明人看穿、鄙視、算計、謀害、治罪,即使聰明人什麼也沒做。」

鍾會又指著殿中紅漆柱上龍鳳:「伯約,老子說:『古之善為道者,微妙玄通,深不可識。』我們這樣的人總是鋒芒畢露,我們背負著與生俱來的孤獨,不為庸俗者所容。一般人不能理解,我想,賈充必然對晉公說:『當心鍾會,此人高深莫測,不可輕信,最好早點除掉。』晉公說:『我對鍾會這麼好,他不會謀反的。』荀勗又說:『鍾會雖受恩,但他那性格,誰曉得他是某心存忠義?請盡快防備。』晉公一聽,『是啊,老實說,我也不確信鍾會是否忠於我。不如先除掉他。』伯約,明智者也必須隨時為自保苦惱,不必恐懼,只是煩擾,恨不得搶先除掉那些烏蠅一樣的小人。這樣一來,不也正應了他們的恐懼?哈哈哈……」鍾會說著,忽然縱聲狂笑,笑聲在冷清的大殿中迴蕩。

這個『懷璧其罪』的感覺我不熟悉,或許因為我的才智不如鍾會。但衛將軍諸葛瞻才智卓越,也不受黃皓陷害,看來此類事只在魏國發生。
事實上我也怕鍾會,因為我總無法即時看穿他的心思。

鍾會自認是司馬昭身邊極少見的聰明人。其實魏國高士何極多:有夏侯玄等四聰、諸葛誕等八達、嵇康、阮籍等竹林七賢、但他們避世求去,或被司馬氏剷除,更有鍾會親自設計陷害的,最後剩下他一個聰明人,自然勢單力孤,飽受排擠。這是他咎由自取,我不同情他。

「好,換我問伯約。伯約屯田避禍沓中,是受了朝中小人所害,而主政的衛將軍諸葛瞻甚至與黃皓聯合,上表招伯約回朝。伯約是否心生芥蒂,只恨不親掌大權,殺黃皓,清君側?」

當然想,只是顧及漢室團結,無法實施。
我點頭同意。

「若我想鏟除當今朝廷中的庸碌小人,伯約是否理解?」
「可以。」
「好。」鍾會詭異微笑,做了一個「換伯約發問」的手勢。

我終於聽出了鍾會的目的。他想為起兵找藉口,希望我支持他打著復興魏室的旗號「清君側」。

我心中不禁莞薾,鍾會怨恨朝中「小人」,而在季漢人看來,鍾會才是魏國最出名的「小人」。但不可否認,兩個月來,鍾會對我與漢將正心誠意。
「小人」在鍾會看來,是庸俗、才智不如己者,並不是自私、善妒之人,雖也有人兼有兩者。

我要說服鍾會復興漢室,雖然與擁立鍾會「清君側」南轅北轍,但同是起兵。為了漢室,我理應贊成鍾會,事後再料理分歧。
但我又想趁此機會明志,與鍾會劃清界限。我又想確認鍾會想做君子,而不僅是一個小人作為的明智者。

說起「小人作為」,我正想問鍾會為何偽造我手跡、迷惑衛將軍,但兩軍作戰本是奇計百出之時,也怨不得他。那便問他偽造的另一份手跡吧。

「我想問一些鄧艾謀反的細節,或許言語衝撞,望士季具實以告。」

鍾會深吸一口氣,面不改色,微微點頭。

「晉公抓鄧艾的手喻,可是真跡?」

鍾會眉心微微一皺,他必然明白了我懷疑他偽造書信。他乾咳兩聲,淡淡應了一聲:「是。」

「士季與眾將上表,同說鄧艾謀反,這是一月初三涪城軍議的事,但晉公手喻在一月初三送到涪城,所以他在十二月底就已經下令了。莫非賈充、荀勗也嫌鄧艾太聰明?」

鍾會爽朗大笑,連連搖頭:「此事自然瞞不過伯約,我就全招了。十二月初,鄧艾剛封太尉,我便聯合監軍衛瓘、護軍胡烈、田續上表,說鄧艾謀反。正月初一,衛瓘至成都,又連絡益州刺史師纂,於是師纂也上表。黃皓主動找上來,還自願做人證!」

「黃皓為什麼做證,他不是巴結鄧艾?帳外記功石碑便是黃皓與蜀郡大戶出資張羅的。」

鍾會聳肩:「此類小人嗅覺敏銳,大約是看清鄧艾靠不住了。靠著我,至少我答應保他性命。」

鍾會答應保住黃皓性命?

「但士季又答應漢將,要殺黃皓。」
「比起漢將,黃皓一錢不值,不,他是萬貫債務,急於脫手,再說他的確該死,何樂不為?而我也實現了承諾,替黃皓擋下一次殺身之禍,卻讓晉公決定黃皓生死。」

我不禁鄙視鍾會信口開河,但我明白他一心拉攏漢將,也算好事吧。

「據說鄧艾也收到一封晉公手書,被師纂燒掉了。這手書真假如何?」

鍾會面露詫異:「伯約消息靈通啊?都燒掉了,我怎麼曉得真假?」

「只怕是消滅証據。請士季誠心坦白。」

鍾會沉思片刻,走近殿中大鐵鼎,撩起衣袖,捏起一把灰燼,手指搓揉,木灰如細沙飄落:「燒成了灰也瞞不過伯約。的確,那不是晉公手書,是我的手書。我自幼研習書法,擅長模仿各家筆跡,維妙維肖。」

「何必給鄧艾偽書?」
「讓鄧艾反抗衛瓘。」
「坐實謀反罪名?」

鍾會輕拍殿上香爐,咚咚有聲:「伯約,我把心肺都在你面前掏出來了。坐實鄧艾謀反只是其一,還有其二,是借鄧艾之手除去衛瓘。你出去不會告訴他吧?」

我搖頭。那是「小人」才做的事。

我明白為什麼鍾會想除掉衛瓘。鍾會雖是二十萬大軍的主帥,但他名義上仍受朝廷節度,而持節監軍衛瓘正代表朝廷。
鍾會處心積慮地誣告鄧艾,又想除去衛瓘,若兩樣都成功,他便獨掌二十萬大軍。

無論如何,我都希望鍾會別再陰險算計,再明智也還是個小人。

「恕我直言,士季自詡為『大人』,但接連坑害無辜,絕非大人所為。望士季臨崖勒馬。」

鍾會連連點頭,似乎有些不耐煩:「伯約別只看幾件壞事,我也有所不為啊。我可沒害鄧艾父子性命吧?好,換我問伯約了。」

「請。」

鍾會忽然回頭,踏上紅氈,走上木階,居高臨下,又指著腳邊龍榻:「伯約,什麼事都瞞不過我。」

眼見鍾會彎腰,我本以為鍾會要親自坐上龍榻,想不到他只是拾起龍紋綾錦坐墊:「伯約,我明白你想讓漢天子坐回這裡。這坐墊我得先取走。」鍾會呵呵冷笑。

我心中一震,全身發涼,早在復興漢室開始之前,我就已經讓鍾會看穿了。
但如此一來我又覺得輕鬆,既然鍾會已經知道,那我也不必擔心事洩。

「是。我之所以投降士季,是希望與士季聯手,復興漢室。」

「我猜猜。」鍾會語調突然高亢顫抖:「伯約想借我之手除掉鄧艾與一切反對魏將,再煽動我起兵反對司馬昭,北上中原,最後再除掉我,對吧?」

果然,什麼都瞞不過他。
但那是本來的計劃。兩個多月來,我明白鍾會並沒有季漢人說得那麼壞。他才智卓越,懂天下,講道理。我甚至相信自己能說服他。

「逼不得已,也只有反目成仇,但那是我不願見到的。我願說服士季,隨我一同復興漢室。」
「說服我?怎麼說服?」

「兩個半月來,士季親眼見到季漢遺臣,是否認為漢室優於魏室,值得共同追求、復興?士季帶漢將入成都,卻把魏將留在城外,是否信任漢將多過魏將?」

鍾會似笑非笑,或許嫌我迂腐天真:「我的確嚮往漢將的坦蕩做人。但伯約也得明白,季漢官吏四萬,但如今在我們身邊的有道志士僅有數十人。而魏國人口數倍於蜀漢,這樣的人也說幾十個。在我看來,魏國、蜀漢差別不大,都只有極少數的明白人,與絕大多數的愚昧眾生。魏、漢唯一不同的,是如何讓有能者群聚殿中,坐在這龍榻上,治理天下,使世人能過著我們共同嚮往的生活。《呂氏春秋》說:『天下非一人之天下,唯有德者居之。』但有德遠遠不夠,那只會讓人欺負慘敗。應說『天下唯才德兼備者居之』。伯約同意嗎?」

我忽然想起早上漢天子的話:「天下本該讓有能力的人主導。大將軍何不挺身而出?」世間常理,若真有心做事,求人太緩,本應親自動手。

「天下唯才德兼備者居之,同意。」
「而伯約要復興漢室,難道必須是劉氏血脈?」鍾會仔細端祥手中龍榻。

鍾會的意思再明顯不過,這龍榻不只屬於劉氏血脈,鍾會自認也適合坐在上頭。

劉氏血脈究竟是什麼?父精母血,每隔一代,血緣就沖淡一半。季漢天子已與高皇帝相隔二十代,幾無血緣之親,與光武皇帝一脈更毫無關係。
我明白劉氏血脈不能代表全部漢室,那只不過是群臣盡忠的藉口。

「真正復興漢室,必須為萬民啟智修德,追求天下長治久安。士季是否同意?」
「當然同意。」鍾會彎身放坐墊歸位,步下台階,站回我身旁:「你我心意已經接近。換伯約問。」

忽然,我驚覺自己正一步步掉進鍾會陷阱。今日不是我說服他復興漢室,而是他說服我為他打天下!鍾會處心積慮地除掉鄧艾、衛瓘,又拉攏我與漢將,便是等待這一日--他坐擁二十萬大軍,登高一呼。他算計深遠,我卻只在最後一刻才猛然醒悟。

無論是劉氏天下、鍾會天下,都可能達到天下奉公的大治,唯一不同的,只是誰做皇帝。
鍾會是否能做個好皇帝?

從他過去劣跡看來,我期望不高。但他的才智明顯在我之上,學習飛快;而人都是會變的,至少我變了。
三十多年前站在這裡的諸葛丞相徹底改變了我。

「伯約想到問什麼了?」鍾會氣定神閒,緩步殿中。

「士季才智過人,學識豐富,自然明白為政之道。但過去做了許多不堪的事,你是否願意洗心革面?」
「有正直如姜伯約者在身邊時刻提醒,我何愁立身不正?這兩個月來,我難道不努力符合伯約期望?」

鍾會笑了,我想他聽出了我正考慮妥協。身為漢將,我或許正做著十惡不赦的事。
但我明白漢天子支持我,極少數的有識者也支持我。

這兩個半月來,鍾會在漢將面前的確扮盡好人,但他還做了別的事,使我無法信任他。

「但士季誣陷了鄧艾。」

鍾會搖頭:「哎,明智者謀求天下,對外算盡權謀,對內開誠布公,成大事者不拘小節。」
「不正心,何以正天下?」

鍾會臉色大變:「伯約誤會我了!我當然想正心!只是攻取、守成之術大有不同,『先詐力而後仁義』。當初漢室建立,不也是靠詐力?蜀漢先帝不也背叛劉璋?攻取之時,你死我亡,非用詐力無以存活;而守成之時,必須仁義,否則目光短淺,內鬥激烈,奸佞當道,基業必不久長。相信伯約也明白,我引軍南下,正是憑藉詐力,以萬餘兵士代價強攻陽安關,再以萬餘兵士代價換得鄧艾偷渡陰平,終於得勝。『兵者,詭道也』,不用詐力,斷然無法成功。伯約雖善用兵,卻總嫌拘限於仁義,自綑手腳,容易被敵人料中行動。大為不利。若伯約用謀如我,鄧艾匹夫何足道也!離間君臣,不戰可定!」

雖然事實擺在眼前,我卻無法同意。
詐力好比捷境,捨遠求近,雖然更易取勝,但取勝之後呢?當天下詐力已成習慣,如何轉為仁義?

我還不及開口,鍾會忽然緊握我雙手,雙目有光:「伯約堅守正道,將士懷德效命,帶兵亦有奇效,而百姓懷德稱頌,此正是我所不及。若伯約與我聯手,截長補短,奇計百出,陣仗無敵,必然摧枯拉朽,一統天下,萬民歸心!若伯約不嫌棄,請與我訂立『君子之約』,我助伯約實現天下大治,學習諸葛丞相,對內開誠布公;而伯約率領眾漢將,助我擊破小人,創建天下新局,二人合作無間,精誠團結,如何?」

鍾會這番話,難道是他巧妙安排,使姜伯約成為他驅使的兵器,打下基業?
但也許是我錯怪他,他真想與我聯手,實現天下大治。

我依然不放心。在鍾會口中,似乎只要能統一天下,對外再怎麼做「小人」也無所謂。
而「對內開誠布公」這種承諾毫無意義。任何反對他的「自己人」在鍾會看來都是「外人」,都該不擇手段對付。

世間小人總用「先詐力而後仁義」做藉口,先積名利而講廉,先謀權位而明恥。但他們總嫌名利、權位不夠,於是他們總是不知廉恥。
而如鍾會所說,一般的庸俗小人根本沒有實力坐上大位,因此他們不配說出「先詐力而後仁義」。

但鍾會不同,他深謀遠慮,算無遺策;若我活得久些,與漢將幫助他,真要統一天下,實現漢室理想,或許也不是空談。
其他人或許辦不到,但鍾會也許真有辦法「先詐力而後仁義」。

的確,漢室正是「先詐力而後仁義」。為什麼漢臣姜維不願如此?

因為諸葛丞相。他不喜歡詐力。與我同時降漢的天水主簿尹賞、功曹梁緒、主記梁虔兄弟也深受丞相影響,誠意修德,不用詐力,都是國家棟樑。
何只我們,季漢數代官吏都受到丞相精神感召。季漢風骨立於丞相一朝。

論才智,諸葛丞相絕不在鍾會之下,鍾會想得到的事,他也想得到。為什麼丞相寧可自捆手腳,北伐失利,也不願無所不用其極,爭取勝利?
我想到那個文明的比喻。每使一次詐力,文明的薄冰就崩裂一片,滑入深淵。

「君子之約」一旦定下,姜伯約必然遵守,但鍾會呢?
在復興漢室、助鍾會打天下之間,我有沒有第三個選擇,兩全其美的辦法?也許,就是盡力影響鍾會,使他變成諸葛丞相這樣的人。

「士季,請回答我最後一個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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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五)

帖子 maltz » 2014-11-29, 12:27

配樂:《二之國》主題曲: Pieces of Broken Heart.mp3

(十五)

千百軍士堵著成都北門,不夠力氣擠上去,都說有人被抓上囚車,問是誰,沒人曉得,就是瞧熱鬧。好在城牆上守軍少,飛步上石階,女牆下兩輛囚車,押著一對落莫憔悴的老者、青年,披頭散髮,臉上還有血汙,只有一顆頭顱露在囚車外。

「小人!死無全屍!夷滅三族!」
鄧艾沙啞漫罵,盡失昔日威風。

諸葛瞻父子、千萬漢軍的性命換不來的結局,竟讓小人鍾會實現了。
我是否該感謝鍾會足智多謀?就像他無中生有、害死父親?
我是否該嘲笑鄧士載、鍾士季兩個魏「士」自相殘害?就像我在戰場上機關算盡,引誘對手落入死亡圈套?

離家半年,我明白世間原則抵觸太多,必須打破、取捨。
我不感謝鍾會,但我不阻止他。我樂見他為復興漢室出力。

「鄧太尉過年時多威風,半個月後竟是車中囚徒!」女牆邊一個魏卒感嘆。
旁邊屯長冷笑兩聲:「鄧艾恃功而驕,竟不懂『功高震主』的道理?這是他自取其禍!」

去年,洛陽人也說父親「自取其禍」。
但他們都是被鍾會陷害的。

因痛恨愚闇,我遠走千里;一年後,他們又站在自己身邊。我真想痛罵他們一場,罵得面紅耳赤、手腳齊出。
然後呢?再躲到千里之外?不,我不能丟下姜維。

「怎麼抓鄧太尉?弄錯了吧?蜀賊姜維害了無數大魏軍民,司徒何不抓姜維?」魏卒又問。
屯長抬高下巴:「司徒與姜維走得近,而姜維與鄧艾是死敵,必定趁機報復!」
「原來姜維投降司徒,只為了報亡國之仇!」

身邊三、四個魏兵聽了,一陣憤恨抱怨:「這下子親痛仇快!」「只恨司徒識人不明!」

我努力壓抑胸中怒火,不動口,不出手。
我想離他們越遠越好,學父親、師娘隱居深山,耳不聞為寧、眼不見為淨;但我不能丟下姜維。
我要繼承諸葛瞻的志向--既然不喜歡他們,就致力於消滅他們--卻不用刀劍刑具。

我深吸一口氣:「各位,鄧太尉被抓,其實是鍾司徒誣告,正如他去年陷害中散大夫嵇叔夜。」

「哼,一個女蜀兵,懂什麼中原大事?」魏卒搖頭訕笑。
「我也是魏國人。」我脫下缽盔,抬頭挺胸:「祖籍譙郡,住過河內雲台山、洛陽。」

幾個魏軍彼此對看,屯長忽然指著我鼻子:「妳怎能背叛祖先?」
「我們的祖先都是漢臣、漢人。我怎能背叛祖先?」

屯長一時語塞,半天擠出一句:「……姜維害我大魏數萬父老兄弟,必報世仇!」
「對!血債血償!」
「有仇不報非君子!」魏卒揮拳向天。

我回憶江油城那一夜,我在西門城牆上,欺到每個魏軍身後,脖子上斜劃一刀,從女牆間推下去,期待厚重的落地聲--「砰!」
但我又想起姜維「有待聖賢教化」,諸葛瞻「一步步改變他們。」

我拍拍屯長肩頭,面露微笑:「兩軍主帥相善,將士何必再分彼此?最近有天大消息,聽說了嗎?晉公率軍至長安,要南下攻打鍾司徒!今後我們都是盟友。」

「為什麼打自己人?」
「對,我也聽說了。」
「還不能回家?」魏軍一陣抱怨,謠言隨之傳開。

衛士推著謀反的鄧艾遠去,下一步就是促成鍾會謀反,有勞。

酉時未到,城外起灶,炊煙裊裊。我與幾個親兵來到城外,將城內將校的晚膳菜飯裝進竹盒、堆上木車,一路推向廣場。這些宮女、奴婢的瑣事不免反覆無趣,但也對漢室再興做出些許貢獻。再說鍾會近在眼前,也只有這樣才躲得過他。

飯菜送到大將軍寢帳,把守的衛士卻說大將軍隨鍾會走進皇宮前殿了。
今日必有大事,我心頭一陣緊張。

「小玉?在嗎?」

小玉也不在寢帳。她的被褥、衣物都歸類疊好,髮髻並排几上,還朝同一方向,不必我動手。唯一麻煩的是那股濃郁的雞舌花香,總叫我鼻頭癢。她說從前曹操贈送諸葛亮雞舌丁香五斤,先人造孽,後世果報。

打開兵器木箱,裡頭是涪城鐵匠接好的蒲元鴛劍,還有我嫌沉重,磨得鋒利、還給小玉的鴦劍。小玉重得鴦劍,便想送鴛劍給姜維。我笑她想與大將軍作一對鴛鴦,她羞得臉紅,這劍沒送出手。不如我替她送去。

腰上繫好寶劍,正要轉身出帳,忽然瞧見帳口邊釘了張字條,字跡工整平穩,是小玉親筆:「輔國董將軍帳,速來。」

董厥軍帳不大,小玉放我進去,裡頭十幾個漢將,擠得水洩不通。
姜維自懷中取出一個白布包,攤開布包,眾漢將一片嘩然、欣喜雀躍--裡頭是一片片虎形銅雕,光滑閃亮,虎背上還刻了圖字。
這是漢軍兵符。帶兵將校手持一半,持節主帥持另一半,兩半合起來刻印字跡相符,軍令便生效。兩個月前漢軍投降,全軍兵符都被鍾會收去。看來大將軍已經得到鍾會信任?好極了。

小人不都是多疑的嗎?鍾會為什麼信任姜維?只怕他有高深的計謀在後頭。
……為什麼我也這麼多疑呢?
算計謀略,將心比心,我似乎天生多疑,那不是像鍾會一樣?

「各位。漢室中興,必有爭戰,諸將不必在乎鍾會起兵名份,只須聽我號令。務必嚴守機密,暫且留於城中,不令城外魏將起疑,待時機成熟再出城領軍。」

老將廖化面露不快:「早說過『兵不戢,必自焚』。別玩火焚身!」
忽然姜維神情痛苦,閉目調息,示意眾將回帳,卻特意留下四人:輔國大將軍董厥、興漢將軍小玉、加上一胖一瘦兩個不認識的,還有帳口送飯菜的我。

軍議被留下來的,都有機密交待。前面五個將軍緊密圍坐,忽聞一聲「哇呦」饑腸空轉,竟是自己的肚子。怕吵到軍議,我就不客氣了。
那對胖瘦將軍好奇地打量著我。這親兵是何方神聖?

「稍早,我已與鍾會制定作戰方略。」姜維面色沉重:「第一步,統整十二萬魏軍,齊心對外,不宜內訌。我等必須盡力拉攏魏將。這些日子,各位認識了哪些才德兼備、志趣相投的魏將?」

幾個大男人悶聲不語,只有小玉雙眼一亮:「長史杜預應當可信,但他只有一千兵馬。」
「無妨,爭取一個算一個。」

一千?姜維、鍾會指揮數萬大軍,一千人眨個眼就死光了。
胡烈、田續如何?雖然兩人才德加起來也不見得兼備,但總有兩萬兵力,也是手邊能用之人。

我嚥下一口白粥:「大將軍,護軍胡烈、田續各有一萬兵力,拉攏過來不就勢均力敵?」
「田續、胡烈接近鍾會,但至少應爭取他們認同漢軍。就請輔國大將軍、興漢將軍負責。」

「是!」董厥與小玉響亮答應。田續是鄧茂的接線人,合作親密,找他去說最好。但鄧艾被抓,他大概也完蛋了吧?
靠他那張臭嘴,應該死不了。

姜維請董厥取來地圖:「統整魏將之後,大軍沿金牛道多路北上,盡快與司馬昭決戰。最新軍情,司馬昭已派中護軍賈充率萬餘兵馬,兵出箕谷,屯於漢中樂城。鍾會軍思鄉心切,士氣低落,必須由漢軍打頭陣,攻樂城。」

鍾會果然奸險,苦差事都交給我們。
胖武將面露憂色:「大將軍,樂城補給大多未動,高牆深溝,以一敵三,易守難攻。請三思。」

「據說賈充多小聰明,少軍略,或許能以智謀取勝,到時再議。王監軍經營樂城多年,熟悉裡外,必須擔任攻打樂城主將,請蔣將軍為副。」姜維從銅刻兵符中挑出六枝,交到胖子王監軍、瘦子蔣將軍手上:「張伯恭、廖元儉二位老將軍年事已高,已生厭戰之心,今將他們的本部兵馬撥給你們。」

兩將對望一眼:「炎漢當興!」
從前聽漢將這麼喊,總覺得他們矯揉做作;如今我也希望漢室中興,心裡已跟著默唸。

「攻下樂城、收復漢中之後,我視司馬昭軍勢調度諸將,待鍾會主力北上,一戰擊破,收復關中。」

真期待那一天。
姜維戰場上威武無敵,鍾會戰場外「號稱」算無遺策,二人聯手,應能橫掃天下。但我不禁想到另一個厲害人物……

「大將軍,萬一司馬昭重新起用鄧艾怎麼辦?」
「嵇姑娘顧慮周到,我們必須先追回鄧艾。」

追回鄧艾,司馬昭手下毫無善戰大將,勝利在望。
而鍾會知道鄧艾恨自己,只怕不會留他養老。小人想必不親自動手,事後還層層掩飾,只怕鄧艾落得「畏罪自盡」呢。

「大將軍可記得三十年前五丈原?」老將董厥面有憂色:「諸葛丞相帶病出征,而司馬懿堅守不戰。當年司馬昭面對諸葛誕,也是深溝高壘。若要收復國土,只須包圍樂城,勸喻賈充出降,也能避免無謂死傷,日後再做良圖。」

「形勢大好,為何重蹈五丈原之憾?」忽然姜維手按心口,再次閉目調息,兩次欲言又止。過了半晌,終於緩緩吐出:「隨機應變。或先取隴右,或聯合東吳。總之,司馬昭或撤退、或敗走,我軍趁勢東進,騎兵行陸道、步兵順渭水入河,五日可至孟津,再與騎兵會合於洛陽,天下可定。我若見不到漢室中興,其餘精兵就交給輔國大將軍、興漢將軍率領。你等務必齊心協力,復興漢室,不可半途而廢,抱撼千年!」

姜維將幾隻兵符分給董厥、小玉。小玉拿到兵符激動落淚,喊不全「炎漢當興」,擦乾眼淚,依然面帶愁容。
母親和弟弟還在洛陽,若真打回去,也能團聚,不是完美的結局嗎?

兩個月來我熟讀兵法,時常與姜維討論心得。他幾番說我得他真傳,但又警告紙上談兵誤事,教訓得在實戰中、失敗中體會,同樣的錯誤不犯第兩次。

姜維分撥已定,喚我隨行,步出董厥軍帳,西天橙黃,正是日落時分。小玉緊跟其後。

「興漢將軍有何心事?」姜維回頭。
小玉定住腳步,又忍不住掉淚:「家母預料大將軍、鍾會敵不過天下人!」

姜維釋懷一笑:「我會阻止鍾會與天下人為敵。」

「復興漢室,真免不了再打仗?」
「這是我所知最有效、最快的辦法。」

一聽這話,我心神不安。姜維說過,世事困難的決定,往往都是近與遠的取捨。最快、最有效的辦法,卻不是長遠最好的。當初鄧茂勸降漢天子,就是為了保全姜維、小玉這些志士的性命。他們如果都死在樂城城牆下、五丈原上,還談什麼漢室再興?
但我還是支持姜維,因為精神不必當面傳承。姜維奮鬥不懈,他身上的漢室精神也可以經由文字,相隔千百年,也讓後人知曉。

進了大將軍寢帳,三人就蓆,小玉卻拜伏再諫:「大將軍請三思,不要徒然葬送自己……與漢臣的性命。」
姜維點頭:「每一個魏將認同漢室,我們的傷亡就少一分。還請將軍努力說服他們。」

小玉默默點頭答應。
小玉自然勸不動姜維。而她這麼恨魏國,又能勸動多少魏將?
那天在青城山上,師娘也勸不動姜維。師娘說他「敵不過天下人」,意思是諸葛瞻、姜維的理想距離民眾太遙遠,一心中興漢室的志士太少。

「大將軍是得謹慎。今日聽見魏軍傳說,鄧艾是大將軍害的。」我搖頭嘆息。

「是小人鍾會放出謠言,嫁禍給大將軍?」小玉憤恨不平。
「小玉,人性狹隘,一向如此。」

其實小玉這樣的漢將也痛恨魏軍,剛不就冤枉鍾會了?戰場上不容半刻遲疑,因此軍士不問原委,只求服從,心思單純,非善即惡。而一般人看不見天下,看不見國家,只看得見自己周圍,他們只在乎為親友復仇,因此怨恨敵軍主帥是再平常不過的事。

亂世裡天下紛濁愚闇,欺瞞利用、殘害世人的鍾會之流往往登上大位;誠心包容、改變世人的諸葛瞻等往往被誤解、傷害。姜維雖不如諸葛瞻動輒想到千秋萬世,但也離一般魏卒夠遠了。

天道太可惡。我一定要打敗它!

姜維不以為意,正色作揖:「感謝二位盡心輔佐、直言不諱。但魏軍、魏將是否仇視當姜伯約,與我該做什麼毫無關係。魏將大多見風使舵,崇尚強霸,只要漢軍連戰皆捷,便不必憂慮。」姜維頓了片刻:「其實,我擔心的只有一人。」

不必猜也知道是誰。
我從小玉手上討來銅虎符:「這不會也是假的吧?也許鍾會已經複刻了一套?」
「也許。鍾會智計深沉,我只怕受他擺布而不自知。」

我從沒見過姜維這麼沒自信。鍾會也許比他更擅長謀略,但鍾會那狗屁《才性四本論》怎能比得上我們嵇家的思想?

「鍾會小兒,不足為慮。」我拍拍胸膛。
姜維搖頭:「嵇姑娘別低估了鍾會,許多事瞞不過他。有件事我剛瞞住漢將,怕影響士氣,也怕被誤解。」姜維喟然長嘆:「我們的復興漢室的計劃早已被鍾會看破。」

小玉驚叫一聲,臉色慘白,我也全身一涼--
為什麼姜維還活著?

我猜鍾會別無選擇--他不是戰場上打硬仗的料。漢壽一戰,他空有大軍十萬,卻對五萬漢軍束手無策。
此外,姜維的為人一目瞭然--忠臣志士寧死不屈,若主動投降,必有所圖。也許姜維太誠實,時常在鍾會耳邊提起漢室好處,鍾會自然聽出弦外之音。

大將軍又解釋了來龍去脈:先是漢天子告訴他「天下應讓有能者治理」;接下來他與鍾會在皇宮前殿達成「君子之約」:姜維不堅持以劉氏血脈復興漢室,而鍾會也保證對自己人行仁義,而非詐力。

什麼君子之約?鍾會也配?
「大將軍,請別忘記鍾會一貫為人:他誣陷、害死我父親!」

姜維目光堅定:「是。但我相信人會改變,正如嵇姑娘已經不是半年前的魏國人。兩個月來,鍾會在漢將面前也算仁德君子。我相信漢將的言行正在改變他,但這改變是逐漸的,眼下我還擔心嵇姑娘安危。」姜維伸手撥開軍帳一角:「天色將暗,城門戌時關閉,嵇姑娘盡快出城,別落在鍾會手裡。錯過今夜,明日或許沒機會了。」

怎麼趕我走?我不在,大將軍沒有稱職的智囊,不就真讓小人擺布?
「大將軍,我克制脾氣,大人大量,不與小人爭吵,鍾會不會發現的。」

「我還有兩件緊要事,非嵇姑娘不可。」姜維伸手入懷,摸出兩片大約與手指等長的玉佩,一塊通體碧綠,一塊白潤如雪,都交在我手上,掌心一陣溫暖。我仔細一瞧,玉佩上刻著不全的字,竟與兵符一般。我興沖沖將兩半玉符合上,字跡卻不相連。

「第一件事,妳速上青城山,將這塊白玉符交給妳師娘。」

上青城山?我欺騙師娘,說下山找他那叛賊兒子,還敢回去嗎?
「……大將軍,玉符誰送去都行,但我一回青城山,只怕短期內不能再追隨大將軍了。」

姜維會心一笑,似乎聽出了我的難言之隱:「她責不責怪妳,無關妳身肩的任務。若妳任務完成,我們相見之期不遠。」
「什麼任務?」
「嵇姑娘比鍾會厲害,不必我說了。」

姜維還有心情開玩笑……
而他與師娘之間竟有信物?也許真有什麼不願觸及的過往。

「第二件事,我妻小還在家中,怕被鍾會要脅,或魏將衝動,只怕害了她們。妳以碧綠玉符為信,帶她們去安全地方安頓。」

姜維怎麼專與女人留信物?
英俊挺拔、智勇雙全、漢室棟樑,當時青春年少,誰不心動?嫁了才知道獨守空閨……

「好辦,我帶她們去城南朝真觀。」
「不妥。」小玉搖頭:「朝真觀有長史杜預親兵,他不見得幫我們。」

「城西諸葛祖宅如何?」
「成都動盪,京弟已帶舅母去郫縣,請常縣令安置了。」
「……乾脆直接上青城山吧?一舉兩得。」

換姜維搖頭:「此去青城山百里,只怕擔誤行程。」

「我倒曉得個去處。」小玉秀眼靈動:「漢壽亭侯關彝在家中安置漢臣家眷。」
「如此甚好,有勞。」姜維又正色作揖,我在他眼神中看見少見的柔情感激。
誰不愛家人?但姜維與我都作出痛苦的取捨。

既有要事在身,不便耽擱,我匆匆話別,正要飛步離去,忽然腰際一沉。
「大將軍,涪城鐵匠修復了蒲元鴛劍,請留著防身。」我雙手呈上寶劍,瞥見小玉一臉歡喜。

……這下姜維不會也送她什麼玉符吧?

「嵇姑娘可有兵器?」姜維雙手接下御賜鴛劍。
我掀開襦服外衣,裡頭軟皮甲上綁了七口飛刀,腰繫魚腸劍。

姜維憂國忘家,府上人丁單薄,夫人、子媳、垂髫幼孫,一共只四人,衣著與百石小吏家眷無異。我表明身份,出示玉符,夫人比對了自己那一半,刻劃相合,竟是《詩經》的「死生契闊,與子成說」八字,成說何者,大概是夫妻秘密。姜維妻小簡單收拾了包袱,隨我上路。雖是逃難,她們神態自若,言語溫和謙恭。

關彝是「威震華夏」的關雲長之孫,宅邸四面丈高磚牆,隱蔽偏僻,若非小玉畫圖指引,還真難找到。敲門進去,牆內佔地倒不小,有菜園、牲口,已經安頓了二、三十個漢臣家眷,相當熱鬧。小玉說關彝不出仕,但漢爵又不值一錢,他怎麼養得了二、三十人?

「嵇姑娘放心,我必定用性命保護姜大將軍家小。」關彝拍胸保證,一嘴鬍鬚濃密黑亮。

我忽然瞥見關彝的龍紋袖,也許他是掌管秘密的,對外宣稱不任官而已。關彝請我說明母系身世:家母長樂亭主,乃沛王曹林所生,沛王曹林乃曹操與杜夫人所生。忽然關彝大笑,向我道出一段往事:原來曹操、劉備聯手攻打呂布的時候,呂布有個部將秦宜祿,妻子杜氏美貌天生。關羽向曹操要求,抓到秦宜祿的妻子杜氏,要記得賜給他。但曹操發現秦宜祿的太太漂亮,據為己有,便是我曾外祖母!後來關羽另娶妾生關興,關興再生關彝。多虧了曹操搶了關公喜愛的杜氏,世上才有關彝、嵇縈二人!世事如此令人啼笑皆非。

天色已暗,城門關閉在即,關彝借我快馬一匹,催促我上路。馬匹看不到路,可不敢跑,我出了城,只有先投諸葛祖宅過夜。

桑林隱密,宅院冷清,木門深鎖,我不願破壞門窗,只有牽馬入馬廄。馬廄裡沒養牛馬,卻停了一輛老四輪木車,有些像關押鄧艾的囚車,四周柵欄拆去,還安了張高背胡床,形式相當怪異。

我用乾草鋪成厚厚的墊褥,仰臥其上,遙望明亮的初升圓月。
明月照過多少古聖先賢,前一代入土為安,下一代再扛起天下之重。

雖然暫回青城山,我絕不會拋棄姜維,他需要我,天下人需要他……但他們不明白。

天下人怎麼看我們,與我們的使命無關。
在漫漫長夜中,我接下諸葛瞻、姜維的火把。有這隻火把在手上,我就不是鍾會那樣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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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六)

帖子 maltz » 2014-12-01, 10:13

配樂:Albinoni - The Beatitudes Adagio

(十六)

元月十六天明,城門遲遲不開,守軍在城牆上遍插長條白幡。幸虧昨夜嵇縈走得即時,今日再動身已太遲了。

北門外聚集了四十多名魏將。我昨夜得到大將軍口喻,全副戎裝,腰配雌劍,率幾名親兵,於巳時打開北門一道小縫,放魏將入城,卻收繳一切隨身兵器,不放進一個隨從護衛。原來昨夜城門關閉前,鍾會派軍士出城傳令,一切官職五品以上郡守、將軍、校尉、都尉、騎督,與所有監軍、護軍、司馬、長史次日清早入城。

魏將入城後無法自主行動,卻由鍾會兵馬前後監送,沿著夾道白幡前行,繞過皇城廣場上軍營,踏上白玉石階。眾人低聲議論,面色惶惶不定。長條白幡掛出,社稷必有重大喪事,此事絕對保密,連我也不清楚內情,只知一路跟著走,只怕直入皇城內宮,卻是一副銅縷玉衣裹著漢天子!昨夜大將軍兩次心痛,莫非……

軍士沒帶魏將進入內宮,卻來到皇城邊上的漢室祖廟。祖廟外的杏樹、桃樹總是全城最先開花。此時花苞初現,半個月後便是一片粉白繽紛。
十餘名漢將早在祖廟中等待。幸好,大將軍沒事,腰繫雄劍!自己心頭一陣亂跳,悄悄將雌劍藏入身後。

鍾會白衣披麻,大約站在原本供奉先帝牌位、五王爺劉諶喪命的地方。季漢覆亡,祖廟的漢帝牌位已經撤下,冷清的空木架尚未處置。
眾魏將依班次坐定,忽然鍾會起身,仰天悽楚嘶吼:

「諸位。昨日洛陽消息到,十二月二十九,郭太后不幸崩逝於宮室!」

本以為鍾會要假哭一場,但他目光如電,直視諸將反應。一個個魏將低頭默哀,不聞哭聲,不見揮袖拭淚,忽然鍾會與我四目交集,我心頭一驚,連忙閉眼,深怕鍾會看穿心思。

病逝的郭太后不是小字「女王」的曹丕郭皇后,這是曹丕兒子曹叡的皇后,月初已聽說她病重。

曹叡皇后本也不是她。我自小聽過一個故事,至今還記得。曹叡身為太子時,太子妃是虞氏。但曹叡看上了車工的女兒毛氏,便要立毛氏為后。虞氏罵道:「曹氏祖孫三代皇后都出自婢妾,又讓她們左右國政,不能善始,豈能善終,亡國喪祀,必由此而起!」就被趕回鄴宮去了。

後來曹叡又看上宮人郭氏,對毛皇后日漸疏遠。一日曹叡遊皇家後園「芳林苑」,召眾多妃嬪曲宴作樂,卻單獨不請毛皇后。郭氏進言:「應邀皇后」,曹叡不許,還禁止左右告訴她。次日,毛皇后問曹叡:「昨日遊宴北園,盡興嗎?」曹叡大怒左右泄密,殺死十餘人,還賜死了毛皇后!

過兩年曹叡也死了。曹叡的親生兒子全數夭折,養子曹芳即位,尊她為太后。司馬師專權時,以郭太后名義廢了曹芳,郭太后又立曹叡之姪、曹髦為帝。曹髦討伐司馬昭身死,司馬昭又以郭太后名義追廢曹髦。

司馬氏權傾中原,郭太后是魏室最後象徵,朝廷詔書都出自郭太后手筆,卻不經手有名無實的魏帝曹奐。郭太后一死,魏室再無支柱。

祖廟中眾將沉默良久,忽然鍾會高呼一聲:「郭太后遺詔在此!眾將受詔!」我與魏將猛然睜眼抬頭,只見鍾會舉起一張黃絲縑帛,飛龍紋繡,魏將紛紛肅然起立。我是漢臣,本不應受詔,出於無奈,只有跟進。

「哀家嘗聞,三綱人道,君臣為先;五常人倫,仁義為重。司馬父子兄弟弄權,廢主弒君,結連黨伍,敗壞朝綱,敕賞封罰,不由寡婦幼主。哀家有疾,在肓膏之間,不可為也,深恐身後宗室斷絕,無顏見明皇帝於地下。司徒潁川鍾會,智計卓越,子房再世,典綜軍事,參同計策,料敵制勝,有謀謨之勳,乃當世王佐之材也。卿父太傅成侯鍾繇,卿兄車騎將軍惠侯鍾毓,皆國家大臣,哀家之至戚。卿當念武皇帝創業艱難,文、明皇帝守成不易,糾合忠勇、仁義烈士,殄滅司馬奸黨,復安社稷!書詔付卿,拜為益州牧,再四慎之,勿負哀家,勿負魏室,勿負天下!景元四年冬十二月詔!」


鍾會唸畢,將郭太后遺詔交下眾將傳閱,傳到我手上,只見字跡絹秀飄逸,自是女子手筆。據說前朝車騎將軍董承、偏將軍王服等受漢天子密詔,聲討國賊曹操,事泄被夷三族。郭太后病重,捨命一搏,即使不幸事泄,反正也活不成。

但鍾會最擅模仿人筆跡,這遺詔又不見得是真跡。

「眾將有何想法?」
祖廟內眾將再次緘默。

我有個想法,但不敢說:我遺憾鍾會不思復興漢室,卻奉郭太后遺詔復興魏室。
漢賊不兩立,魏室覆亡,漢將反當慶幸,有司馬氏為漢室復仇,如法炮製當初國賊曹操父子逼迫漢帝。
但我明白,這樣的事總歸不該發生。以惡代惡,不可幸災樂禍。

鍾會連問三次,眾人皆無應和,他緩步走到衛瓘前面,直視監軍:「衛伯玉持朝廷節度,監督三軍。可願受太后密詔討賊?」

數十雙眼睛盯著衛瓘瞧,他面色慘白,垂頭不語,過了半晌,才緩緩吞吐:「全憑司徒決定。」

「好。」鍾會左手一招,幾名魏軍抬上一片白絹書版,平放木几上。從前那裡放的是先帝牌位。
鍾會手書「鍾會」兩個大字於正中,又蓋下鎮西將軍金印,置金印於几上,又舉起匕首,刺破指尖,歃血一滴於青瓷碗中。

「請監軍簽名蓋印。」鍾會指向白絹。衛瓘遲疑片刻,也提筆簽名,還不到鍾會一半大小,依樣蓋了印,滴了血。鍾會又要衛瓘留下將印,衛瓘默默點頭,留監軍金印於几案上。

鍾會再問護軍胡烈、田續,兩人唯唯諾諾跟進。大將軍說,這三人都是他陷害鄧艾的同謀,同進同退。鍾會先找他們,果然聰明。須臾,又是兩名護軍出列,白絹上已簽了六個名字,几案上放著六個將印。

輪到雜號將軍,為首是中尉將軍龐會。忽然龐會出列,朗聲質疑:「郭太后向來對晉公言聽計從,怎會反對晉公?」

鍾會面無表情:「龐將軍豈不見先帝高貴鄉公?先帝武比太祖皇帝,文匹陳思王曹子建,奮然討逆,卻崩於宮內南闕之下!郭太后忍辱負重,人之將亡,其言也善。司馬昭之心,路人皆知,何必質疑?」

龐會連連擺手:「密詔真假難辨,無法輕信!」
「沒錯!」眾人之間又有一員大將應和出列,是將軍王買:「二十萬大軍,怎能依一絹來路不明的遺書起兵!」

「不見王凌、毌丘儉、諸葛誕下場?」
「我家小尚在洛陽!」祖廟中魏將交頭接耳,多持異議。

忽然鍾會拔出寶劍,面色陰沉,高聲大呼:「所以龐將軍、王將軍不願討賊?」

王買高聲回應:「不願!」
鍾會大步上前,逼視王買,雙手高舉寶劍,奮力劈下,「砰!」削斷王買身前几案一角!

「願不願討賊?」
「不願!鄧太尉謀反被執,難道鍾司徒要步上他後塵?郭太后不過一宮女出身,豈知天下……哇哇啊啊啊!」

悽聲慘叫劃破長空,鍾會一劍刺入王買咽喉!眾將驚呼,鍾會拔劍,鮮血飛濺左右魏將,王買雙手緊按咽喉傷處,卻被鍾會一腿踢倒,幾個魏軍倒舉長戟上來,連番猛刺,王買當場慘死!

鍾會身軀不動,轉頭直視龐會,一反平日沉穩,厲聲質問:「龐將軍願不願討賊?」

龐會喘著大氣,半天才吞吐出一句:「……我大仇未報,還不能死!」說罷跨步出列,也在白絹上簽名、留下將印、歃血。自龐會之後,魏將再無出聲反抗者,即使鄧艾、諸葛緒舊部也老實聽話。魏將盡簽了名,又輪到漢將。由大將軍姜維領頭,以下張翼、廖化、董厥、王含、蔣斌兄弟、再輪到我。替魏室討賊,我還真不情願,好在大將軍昨日說過,不必管鍾會起兵名份,只須聽他自己號令。

大約半個時辰間,白絹上簽滿數十姓名。軍士早拖走王買屍身,草率清理血汙。

鍾會雖然臉色平息,卻依然言語激動,只說了幾句「共謀討逆,安定天下」的場面話,便要軍士帶開魏將,各入皇宮廂房「休息」。收繳的將印則交由司馬夏侯咸、姪兒鐘邕等保管。如此一來,十二萬大軍的軍權已落在在鍾會與少數親信手上。但鍾會親信與各部校尉、曲軍侯、兵卒皆不相知、相信,近期戰力必大受影響。

反正第一戰樂城是漢軍負責,魏軍也不必上戰場。鍾會似乎都盤算好了。

轉眼已是正午,成都依然四門緊閉,內外不通,皇城戒備重重,嚴格盤查進出。大將軍與鍾會、衛瓘、司馬夏侯咸上前殿密議,暫無動靜。

奉大將軍命,我與輔國董將軍必須說服魏將,認同漢室。魏將被軟禁於外宮,一至二人一間廂房,每間房外均有兵士巡邏把守,出入相隨,以免脫逃。漢將因為大將軍的緣故,不必軟禁。我與董厥先找上胡烈、田續。他們分在同一間廂房。這廂房看來是宮女住的,裡頭有許多織錦一類的飾物,黃銅蠋台上半截紅燭,飄散幽香。

「荒唐,荒唐!」高壯的胡烈來回跺步,雙手插腰抱怨:「中原將士思鄉情切,我等有何勝算?十餘萬大軍一紙空殼,送死而已!」

老將董厥先請胡烈坐下,細語溫聲:「魏軍或許一時不願出戰,但漢軍志在北伐,眾志成城。胡護軍父子勇冠三軍,若與漢軍緊密合作,便有勝算。」

「漢軍?」胡烈哼笑兩聲:「老將軍多大歲數?漢室四十年前就滅亡了!」
「不稱漢軍也行,但我們確是擊退北軍的主力。陽安關城上下慘況,護軍眼見為憑。」
「哼。」胡烈搖頭:「我胡氏兄弟六人在朝為官,可別落得叛國大罪,害得全族受累,留下千古反賊罵名!」胡烈一手指向牆角蜷坐的田續:「田氏剩他一個,找他去!」

我先前遺憾鍾會不用「復興漢室」的名份起兵,實在太天真。漢室離他們太遙遠。
但正因世道汙濁,漢室才需要復興。不能因為天下盡是胡烈而放棄。

矮胖的田續悶坐角落,我先開口:「田護軍與家兄過從親密,念在舊情,何不聯手對抗北軍?」

田續抬頭:「聽說衛瓘抓了妳兄長,他可安好?」
「當真?我沒他消息。」

我已不當他是親人。那一夜在茶館,我警告他鄧艾有難,要他棄暗投明。
埋伏在司馬昭那裡,或在鍾會身邊也好。

田續輕嘆口氣:「妳一定恨他,也恨我。妳為了復國,不得已才找上我們,是吧?俗話說:『兵家無常友、無常敵』,果然如此。既然不再是敵人,我說句心裡話。」田續招手,要我附耳過去。

「別跟鍾會。敗有禍,勝亦有禍。」田續這話說得大聲,胡烈都側頭過來,連連嘆氣抱怨。「勝亦有禍」就是他們現今的處境。

「多謝護軍提醒,但願姜大將軍能改變他。」
田續苦笑搖頭:「只怕被鍾會帶壞。」

一旁董老將軍回答:「田護軍既也不喜歡鍾會,可願支持姜大將軍?不計前隙,齊心協力。」
「如何協力?」

「若我兄長尚在,田護軍可以與他收集司馬昭情報。」

一邊胡烈「噗!」笑出聲來,田續長嘆一聲:「唉。算啦,我們這一行傷天害理,鬼話連篇,妳兄長夠慘了。學妳們姜大將軍,做人光明磊落不是挺好?」
聽見田續稱贊大將軍,我心頭一陣溫暖,忽然胡烈朗聲大笑:「難道姜維不用細作?用間,兵之重事!誰用得多,誰贏!」
「總之我幫不上忙。要兵權儘管拿去,田續本非領軍之將,甘願讓賢。」田續搖頭。

我無奈地看著董厥,老將拱手:「那麼請胡護軍、田護軍仔細考慮,共襄盛舉,安定天下,若想通了,請務必讓我知道。」
想不到胡烈又回嘴:「還替姜維收買人心?誰不知道你們想做什麼?休怪我向鍾會舉報!」

「你……!」我正要發作,忽然田續輕拍我肩頭:「胡護軍性格直率,但也是真心話。我就當妳們今日沒來過。胡玄武,你呢?」
胡烈勉強點頭,不耐煩地擺手。

眼見胡烈與田續無法動搖,我與董將軍只有放棄,退出廂房。

我低聲抱怨:「委曲了董老將軍。總理國事的棟樑之材,卻要受兩個小膿包的氣。」
「不委曲。」董厥微笑:「膿包才擔心這些事。要真是樑之材就不怕了,希望這個杜預好些。據說他是司馬昭的妹婿?」
「是。但他已經喪妻了。」
「呦。」老將軍詭異微笑:「難怪他老盯著妳身上看。」

我悄悄拉高領口襯衣,包住脖頭。

杜預被軟禁在外宮另一頭,我與董厥走過長長的迴廊,一間間廂房,又經過承明門。老將軍回頭:「宮女、宦官都辭退了,漢天子可有人保護?」
「有張侍中、郤秘書令照料。」
「此二人皆非武將,宮中又無虎賁軍守衛,萬一魏軍有變,豈不害了漢天子?」董厥自言自語,忽地恍然一悟:「宮中有秘道通往城外,救兵進出,不必我操心。」
「秘道?在哪裡?」

董厥環視左右,手指放在有些乾裂的嘴唇上:「魏軍不必知道,我等也不必。」老將向我擠了擠眼,指向承明門內。
我會心微笑。軍旅中人,早已習慣保密,我也不便過問秘道在內宮何處。

正說間,前頭忽然走來一隊巡邏魏軍,帶頭的正是鍾會心腹--帳下督丘建。

「二位將軍為何不歸營?」丘建高聲質問。
我正沒主意,董厥卻面色不改:「正要找前侍中張紹敘舊。」

「兵事重地,速速離去!」
漢家皇宮,你們才該離去呢。但我怕誤了大事,這話只有吞回肚裡。

待丘建過後,我與董厥迅速找到杜預。杜預單獨被軟禁在一小間虎賁武庫中,存放的兵器早被取走。

一見我們進來,杜預十分熱情,先問我們鍾會、姜維作戰計畫。我本不該透露重要機密,但想到娘信任他,也就約略說了:先掃平反對起兵的魏將,接著漢軍取樂城,再與大軍北上關中,最後攻向洛陽。而鍾會手段毒辣,已由王買一條性命,逼得其餘魏將就範。接下來應是揮軍北上了。

杜預聽了,笑而不答。董老將軍又表明來意,希望他支持大將軍,與漢將聯手。

「感謝二位將軍看重。」杜預滿面堆笑:「但鍾司徒可曉得兩位在這裡?」

與胡烈、田續一樣,魏將都曉得提防鍾會。漢將相比就天真得多了。
若鍾會懷疑我們有二心,不只我們有性命危險,還要牽連到大將軍。

「不知。還請杜長史保密。」董厥拱手。
杜預一陣苦笑:「為了自己,也該如此。我的確想做些事,但心頭尚有芥蒂。久聞董將軍為巴蜀良臣,想誠心請教一二。」
董厥伸手邀請:「長史請說。」

「請叫我的字--元凱。」杜預忽然左右張望,似乎在找什麼東西:「此處可有羽扇?」
大冬天還嫌熱?或許是他身形微胖。四十歲的人,還要我叫他的字呢,肉麻。

杜預整襟危坐:「問:聖賢總說做人優先於做事。但有時萬民性命懸於一線,可否犧牲做人,拯救千萬人?」

杜預已是中年人,怎麼還弄不明白這個?
「長史,連自己都管不好,如何拯救千萬人?」

「沒錯,退而誠意正心、進而兼善天下,大多時候退一步。」杜預微笑回應:「但我退了半輩子,有些不甘心。譬如誠信。背叛他人信任,甚至因此害死他們,卻能拯救千萬人。君子可以做這樣的事嗎?」

杜預說的不就是我兄長?

「元凱問得好。這得看背叛、害死的是誰,有多少,而拯救的千萬人又是誰。更重要的,是否有其他出路。」老將軍回答。

那一夜在青城山,娘告訴我,心智成熟的人必須打破世間守則、重建規範。董將軍比舅舅更早掌政,自然是明白人。

杜預對董厥作揖,收起笑容:「感謝前輩提點。眼下有一樁兩難之事,實在想不到別的出路。我願兼善天下,卻怕一輩子自責良心,又怕承擔天下罵名。二位將軍以為如何?」

難道杜預也想背叛我們?
「兼善天下正是漢室、漢將的願望。長史若要背信棄義,可別背叛漢室!」

杜預朝我瞇眼微笑:「怎敢背叛諸葛將軍?」
他果然偷瞄我胸口!幸好今日我身著羽林金鎧。

董厥正身作揖:「長史若有自信,請自便行事;若有疑義,可與我二人商議。若捫心自問,盡心竭力,何須自責?智者特立獨行,承先啟後,言開百代準則,行為千世表率。世人仇恨罵名,只因不明就裡,雖受一時折辱,也應甘之如飴,終身不悔。」

董厥這番話簡直是舅舅口中說出來的。漢室精神不孤,也不必恨胡烈、田續,他們不明白。杜預聽得雙眼泛光,再三拜謝:「巴蜀智者何其多!聽董將軍一席話,如沐春風。杜預幡然醒悟,心意已決!」

「長史答應復興漢室?」奇怪的是,我還有些不願意。以後離他遠點。

杜預露齒而笑:「可不敢辜負諸葛將軍信任。我親自對鍾司徒說去,煩請引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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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七)

帖子 maltz » 2014-12-04, 12:27

(十七)

為免丘建起疑,董老將軍去了內宮尋張侍中;我則引杜預穿過轉折長廊,走向前殿。
方才,我連問杜預兩次助我們「復興漢室」,他卻兩次答非所問,連說「不敢背叛我」,殷勤親切,越想越古怪。
我腳下步伐越跨越大,但杜預也越跟越快!

「諸葛將軍見到親人了?」杜預喘著大氣。
親人?我想起先前替娘送信,便回答:「成都接連大事,無暇回青城山。」

杜預微笑:「無妨。可否見到妳兄長?」
田續問起他倒不希奇,杜預如何認得他?

「沒他消息,聽說他落在衛瓘手上。」
杜預「哦~」了一聲,好一陣子沒聲息,回頭一瞧,竟落在一串廂房後頭。

前殿外每隔三步一名鐵甲衛士,收繳了雌劍才放行。殿中一道紅氈縱貫,由北正門直通殿後大片飛龍石雕,石雕下便是天子龍榻所在。如今龍榻已撤去,換作并列几案,司馬夏侯咸、大將軍、鍾會、監軍魏瓘、鍾會姪兒鍾邕五人圍作半圈。眼見鍾會親信裡只有大將軍一名漢將,我不免失望。

夏侯咸雄姿煥發,仍略遜鍾會體氣一籌,更比不上大將軍武勇威壯。我與夏侯咸曾在漢壽交手,他與另兩個魏將圍攻大將軍,我奮力擲出丈八槊矛,刺他下馬,可惜槍尖已鈍。自涪城以來,我與夏侯咸碰面,從未交換過好臉色。而衛瓘依舊奄奄病態,白臉掛著左右一對黑眼袋、上下兩片紫嘴唇。鍾邕與我年齡相若,說話平淡冷靜,神似鍾會,卻養得肥頭大耳,比杜預還肥胖得多。

杜預大步上前,恭敬拜於九階下:「杜預願效驅馳之勞,為鍾司徒左膀右臂,盡心竭力,同為天下蒼生。」
「得杜元凱,大事必成!」鍾會眉飛色舞,親下台階,雙手扶起杜預:「元凱要『大義滅親』?」

杜預尷尬苦笑:「『大義滅親』典出《左傳》石碏殺子。我幼子尚在洛陽,也許真見不著了。」
鍾會好言勸慰,說他養子同在洛陽,但奸逆當道,仁義志士理當共謀大事,憂國忘家。他又令鍾邕備席,與杜預比肩同坐,卻將衛瓘擠開。

為何鍾會、娘都如此看重杜預?
見鍾會安頓了杜預,我正要退出大殿,忽然台階上傳來鍾會一聲:「諸葛子玉留步。」

我心頭一顫。
鍾會立於台階之上,居高臨下:「方才妳找誰去了?」

莫非是剛才碰見的心腹丘建告密?
我絕不能供出大將軍,便依照董厥說辭:

「去內宮,找張侍中敘舊。」
「張侍中?桓侯張飛之子?」
「是。」
「妳與他談什麼?」

鍾會咄咄逼人,若有閃失,後果不堪設想!
怎麼辦好?
若是口若瀉水懸河的兄長,或許能蒙混過關……對了,兄長認得田續!

「末將領董老將軍找到張侍中,卻自尋田護軍……閒聊往事,因他從前常來成都。」
鍾會眉頭一皺:「他來成都刺探情報,與妳為敵。妳找他敘舊?」

不好,我言辭拙劣,鍾會起疑!
我低頭瞧著紅氈,正焦急間,猛然想起田續一句話:「兵家無常友、亦無常敵」。

「回司徒。我與田護軍昔日雖為仇敵,今後都是同僚,應化敵為友。」
「哈哈哈!」鍾會仰天狂笑:「蜀中女子竟有如此見識,中原名士豈能不汗顏羞慚!哈哈哈!」

大殿冷清空盪,夏侯咸、鍾邕、石雕飛龍、黃銅神獸、木刻鳳凰似乎一同尖銳大笑。
「等等!」忽然鍾會目光鋒利如刀:「妳既有見識,找田續必有所圖。妳與田續說了什麼?」

鍾會死咬不放,我已六神無主,編不出、也不敢捏造任何謊言塘塞,只好挑無害的說:「我請田護軍收集司馬昭情報。」

「妳倒有心。他如何回答?」
「田護軍不願重操舊職。」
「為何不願?」
「因為……用間傷天害理。」

「哼。」鍾會似笑非笑:「女子有遠見,田續反倒是婦人之仁!」
我渾身不自在,只想盡快擺脫鍾會:「末將告退。」

「再等等。」鍾會嘴角上揚,一臉得意:「田續與胡烈一起。胡烈與妳說了什麼?」
鍾會盤問仔細。胡烈說了些刺耳話,若具實告訴鍾會,卻是害了他。

「胡護軍沒說什麼。」
鍾會緩步下階,走到我身前:「抬頭看我。」

鍾會的眼神簡直將我鑿穿:「胡玄武豈有不發牢騷之理?妳為何替他隱瞞?是否有密謀?」
我編不出藉口,又恐連累大將軍,只有照實說:「胡護軍說,他兄弟六人在朝為官,若追隨司徒起兵,只怕害了全族,背負後世惡名。」

鍾會又是一陣狂笑,但後頭夏侯咸、鍾邕一臉不悅。
鍾邕先開口:「司徒,胡烈有勇無謀,剛愎自用,既然心繫北軍,不如即早除之,以絕後患。」

鍾會沒作回應,只是緩緩走向黃銅神獸,順手取走一片漢臣上奏的笏板,回座後振筆直書,舉起竹片,出示眾人。之所以不開口,也許怕殿外衛士聽見,走漏風聲。
我雖站在台階下,但自幼眼力過人,仍認出笏板上「欲殺胡烈等」五字。胡烈「等」?還要殺誰?難道不聽命的魏將都要殺?

殿外傳來「啊啊」兩聲鴉啼。
在軍中,知道了不該知道的秘密,總要惹禍上身。我既然窺知機密,心裡不免發毛,連忙看往他處,假裝不在意。

「諸位有何意見?」鍾會問。
大將軍率先表態:「人各有志,無須強求。」
杜預跟進:「此人一介庸材,無須煩憂。」

而夏侯咸、鍾邕都贊成鍾會殺胡烈,就衛瓘一言不發,呆如木人。忽然鍾會出示腰間寶劍,橫放膝上,直盯著衛瓘看。
衛瓘垂頭喪氣,咬住泛紫嘴唇。
我猜他不敢反駁鍾會,卻又不願做殺害胡烈的幫兇。若胡烈被害,那便是我害了他……

鍾會、衛瓘靜靜僵持了許久。大將軍又開口:「司徒請記得,對內須開誠布公。」

鍾會點頭:「伯約一片赤忱,但胡烈可當我是自己人?禍患起於微末,若放任滋生,終將長成大患。倘若蜀漢天子即早罷黜陳祇、黃皓,不使其枝連攀附,長成千萬蜀漢官吏,我等還能安坐此殿中?」

大將軍搖頭:「黃皓黨羽不比軍旅。城外諸軍、城內眾將皆有袍澤之情,大軍未出,若濫殺將領,則兵無戰心。」

「伯約統軍在外,或許不知內情。」鍾會起身,走向殿牆石雕:「去年七月成都動亂,蔣舒、馬邈之子皆參與其中,朝廷卻未能問罪不教之過,故有陽安關、江油城之失。為帥者必須明察秋毫之末,防患未然,補牢於亡羊之先。」

大將軍無言以對,神色落寞。
鍾會拿這說事,責任卻在我,是我沒將成都情報即時稟報大將軍,是我打死蔣舒兒子,是我輕信蔣舒、馬邈……如果我們像鍾會一樣心狠手辣,這些憾事都不會發生。
但大將軍從不責怪我--他贊同我的決定,他說那不是我的錯,是蔣舒、馬邈自己決定背叛。

杜預微笑拱手:「司徒既已收繳眾將印信,又得白絹誓書,牢已補好,何須屠羊?」
「因羊心不在牢中。」鍾會同樣微笑回答。
杜預正要再說,忽然一邊鍾邕插話:「司徒,胡淵尚在城外,若先殺胡烈,胡淵可能舉兵造反。可先設計引胡淵入城。」

杜預忽然收起一貫微笑:「胡玄武父子有何罪狀?」
「胡烈有反意,便是罪狀。」鍾邕反駁。
杜預雙目圓睜:神情激動:「不願出戰,何有反意?『欲加之罪,豈無辭乎?』當今局勢丕變,敵友更易,攻守變幻,人心疑懼,無所適從。今朝已殺王買,若再誅胡烈父子,甚至諸多舊將,只恐大失眾望,未戰先潰。」

杜預駁得鍾邕語塞,但鍾會雙手插腰,傲然立於神龍石雕之前:「元凱,陽安關城中,若非我斬了許儀立威,三軍將士豈能用命?試問今日還有誰為許儀惋惜?王買出言狂妄,公然抵毀郭太后,我豈能不當機立斷,殺雞儆猴?成都屯糧四十萬斛,加上軍中剩餘,二十萬大軍卻吃不到秋收!巴蜀軍士過剩,利在猛進速戰,攻城略地,因糧於敵。兵貴神速,損二十餘將而全二十萬之眾,何言不可?」

杜預輕嘆一口氣,無奈看向大將軍。
鍾會的確懂兵事,深明謀略,還心狠手辣,不擇手段求勝。做他的敵人的確不幸;做他的朋友,卻也隨時可能成為他的敵人,同樣不幸。

大將軍再反駁:「司徒謀取天下,還須仁德容眾,不宜多行權術。」

鍾會撫摸石雕神龍尖齒,忽然長嘆一口氣:「伯約、元凱為何如此固執!仁義道德豈是自古有之?」

鍾會朗聲發論,侃侃而談:「聖賢書皆是大儒所著,豈是草創基業之英雄心血?先得而後能捨,先取而後能施,是天道也,是萬物準則也。高士飽學,方能清談玄理;勇將習武,方能力克勁敵;富商積穀,方能捐糧賑災;英雄得天下,方能廣施仁義、海內為公。亂世行詭道,治世行仁道,逆勢而行,敗數已定;此便是為何劉玄德不如曹孟德,諸葛孔明不勝司馬仲達,而姜伯約不敵鍾士季。非才智不及,是施展不開也。以上皆肺腑之言,願伯約三思。」


大將軍巍然正坐,不動如山:「司徒要學曹操?」

難道不是嗎?鍾會起兵,不正是要自己當皇帝,繼曹操父子、司馬懿父子開創屬於自己的新朝代?

鍾會忽然滿面通紅,嗓音顫抖:「伯約受諸葛孔明影響太深。魏武當世英雄,只是蜀漢君臣不能接受失敗事實!季漢司徒許文休、族弟許子將舉辦『月旦評』,評價曹孟德:『治世之能臣,亂世之奸雄』,既為奸雄,如何又為能臣?只因才德兼備者,必在亂世中超脫俗世規範,不忌權術,不避殺伐,屈伸自如,因時制宜,恩威並施,方能『周公吐哺,天下歸心』!仁義道德,不過五斗米教、太平道教條,哄騙信徒向善;若頑故不化,自綑手腳,自絕生路,僥幸不胎死腹中,也必將基業拱手讓人!伯約、元凱切勿執迷不悟,寧作黃巾,不為英雄!」

忽然大將軍手按心口,雙目緊閉,神情極度痛苦!
鍾會竟把大將軍比作黃巾暴徒,實在可惡!
我鼓足勇氣,朗聲反駁:「鍾司徒!百姓期待仁德誠信,不要機謀霸術!」

鍾會暴跳如雷,一手指著我:「無知!妳懂什麼?」

我正準備挨鍾會一陣臭罵,被逐出前殿,甚至承受刑罰,忽然鍾會收起怒容,臉色逐漸和緩:「我明白妳們要作善人,要行仁政。我難道不想?但蜀漢自絕於天下,與中原隔絕日久,太過單純、天真。想當初,宦官黃皓在此弄權,蜀漢士大夫咬牙切齒,為何多數百姓反倒喜歡黃皓,甘願與他結為黨羽?因為蒸民大多愚昧,貪圖享樂,不思進取,只將窮困、失敗責任推給朝廷,還夢想飛黃騰達、功名利祿,似乎朝政腐敗與一己無關!天下百姓哪裡受過一日聖賢教化,哪裡想過一刻古往今來的世間道理?漢臣習於體制,心胸寬大,行的是文景、明章治世之術,卻錯把百姓當成士大夫看!」鍾會輕拍石刻龍首:「而我行的卻是漢高帝、魏武帝之術,即使得不到天下,也不失為蜀漢昭烈!奸雄、梟雄、英雄,皆須冷靜沉著,當機立斷!」

大將軍仍在調息,杜預也不再反駁。鍾會緩緩回座:「仁政為何?在百姓看來,不外減稅賦、少傜役、免刑罰。若我即刻宣布這三條,試問巴蜀如何?必定積弱不振、盜匪橫行。在位者若用『仁義』姑息百姓,填充無底黑洞,便與闇弱劉璋無異,終要千夫所指,遺臭萬年。減稅,必待國富;減傜役,必待天下太平;減刑罰,必待律法完善、教化普及,使人民不敢、亦不願犯禁。施政仁德是自然結果,絕不是手段,切不可本末倒置!『百姓不要權術』,是不要赤裸裸、不加掩飾的權術。明智者懂得躲避百姓不明究裡的指責。正如先前蜀漢北伐,總說要聲討『國賊』;巧妙樹立敵人,既方便歸罪一切,又有利內部團結。我等起兵,伐司馬昭、賈充弒君大罪,名正言順;若一將心懷北方,危害二十萬將士安危,必除之而後快,於是軍心可用,無往不利。」

鍾會說罷,意氣風發,夏侯咸、鍾邕連聲稱贊。

從前在青城山,娘與兄長、郤秘書令他們清談,我聽進去不多,只記得一個結論:從來就沒有賞善罰惡的神仙,因果報應全是迷信,我總覺得他們太悲觀。但這半年縱橫沙場,經歷大小十餘戰,見識了千萬生死,我終於明白,他們是對的。

邪不勝正,始終只是極少數一群人的夢想。
如鍾會所說,「亂世奸雄」的勝利果真是天意。而我們這些堅守仁義的志士,果真痴愚如黃巾亂賊。

我不甘心……

大將軍調息已畢,終於開口:「我只知一件事:司徒與我有『君子之約』。若司徒不履行,我也無法守約。」
鍾會表情忽然一變,陰情不定,轉頭面向杜預:「元凱領十萬大軍可否?」

杜預一怔,臉色也隨之大變,惶恐低頭:「一千軍尚可,怎敢領十萬?此事非姜伯約不可。」
鍾會聽了杜預回答,面色又逐漸恢復從容:「胡烈無謀無能,不能因他傷了和氣,也罷。」

大將軍一句話,鍾會就改口?他們的「君子之約」是什麼?

而杜預臉上也再現微笑:「乍逢變故,胡玄武口出不遜,情有可原。我等速議出兵之事,胡玄武若執迷不返,殺之未遲。」
「是,二日內必須出兵。」鍾會忽然回身看我:「宮廷重地,不宜擅闖,日後好自為之。今日看在伯約情面上,放過妳一次。萬不可有貳心。」

我這才驚覺,鍾會什麼都知道了。
聽完鍾會長篇大論,出殿時已是傍晚時分,內宮炊煙飄上淡紅天邊,我卻緊張得腸胃絞痛,毫無味口。
先前總是城外送飯菜入城,如今城門緊閉,可憐那些軟禁魏將,不止挨餓,性命也難保。

我只想好好睡一覺,回到寢帳,掀開帳口,裡頭竟有個魏兵翻弄物件!
「是誰!」我大呼一聲,魏兵全身一震,幾乎摔倒,卻是……昔日熟人。

「小玉,是我!」兄長手上抓著一隻粉紅雕花髮釵。
這麼多年,我一直留著它,為了紀念我們結拜的那一日,也紀念逝去的花樣青春。

「你不是被衛瓘抓了?」
他神情慌張,連忙舉手,要我別張揚,低聲說道:「長史杜預昨日得了鍾會號令,料想今日必有變故,讓我先進城找妳,再請妳帶我見他。」

稍早杜預問我兄長下落,原來是這事,看來杜預還有些遠見。
娘也是有遠見的人,她推崇杜預,而杜預找上兄長,難道這也是娘的計劃?

娘與秘書令郤正他們密謀阻止鍾會起兵,但鄧艾囚車已發,鍾會舉兵勢在必行。
武將屬於戰場,我倒不怕作戰。我還真希望大將軍成功北伐,光復長安、洛陽,復興漢室。

但眼前這人不喜歡戰爭。

我伸手奪回髮釵:「你為什麼幫魏將杜預?為什麼不做大將軍親兵?」
「漢將勢單力薄。連絡漢魏兩家善人,不是挺好?」

這倒有點道理。方才杜預與大將軍聲氣相通,也算是魏將中少見的善人。

「杜預要你做什麼?收集情報?勸降敵將?」
「杜預與我連日閒聊清談,我也不明白他要我做什麼。」
「你可不能再背叛漢室!」
「我也不想。」
「你絕不能再背叛我、背叛我們家!」

兄長「唉」長嘆一聲:「我都想一頭撞死在銅鏡上,小玉就別再逼我了。我慢了一步,一時救不了鄧艾。娘有新任務嗎?我盡力而為。」

看來他還有些良心。

「沒有新任務。但你得發毒誓,絕不能害大將軍,不能害我們家人,不能害漢臣。只能害司馬昭、鍾會!」

兄長忽然雙手蒙面,沮喪嘆息:「在小玉眼中,我就是條害蟲,專門害人的?能不能所有人都幫?」

那一夜在青城山,娘說兄長是第五等人,不按世間道理辦事。
而方才鍾會在前殿否定道德,論證以權術對付將士、人民,不也是這樣的論調?

「你若奸險如鍾會,我必定大義滅親!」

鄧茂雙眼緊閉,似乎忍住什麼沒說:「好,我發誓。舅舅、尚弟英靈在天,諸葛茂絕對不害大將軍,不害小玉、不害諸葛氏,只害司馬昭與鍾會;不害君子,只害小人……但能不害就不害。這樣好嗎?」

「你答應復興漢室,不復興魏室?」
「當然,我喜歡漢室多過魏室,不必妳說我都想。」

他會不會還在騙我?
曾經兄妹一場,誠心無間,現在竟然連發誓都不能信了;昨是今非,世事變幻,怎叫人不難過?
眼看奸雄又要肆虐天下,孤獨的漢臣是否注定無力回天?

我忍不住掉下淚來。

「小玉這麼感動,待我用行動證明嘛……」兄長坐在我身邊,遞給我一絹汗帕。

雖然他誤會了,但我真想抱著他大哭一場,怨恨不仁的天地,埋怨不曾存在的神仙。
管他的,抱吧,哭吧。

兄長輕拍我的背。我小時候被男孩欺負,他總是這麼安慰我。
哭著哭著,我臉上發熱;哭的時候總是這樣,但這次感覺不同--他與我只是義兄妹,無血緣之親,孤男寡女在帳中摟抱,實在不妥;再說他隨時可能變成敵人,我不能太信任他。

仇敵、親友,該怎麼分?兄長必有一番說辭。
我輕輕推開兄長:「怎麼分敵人與朋友?」

兄長眼珠左右轉動:「小玉這個問題好,我從沒想過。好比官道行路,同道同向便是友,同道背向便是敵,不同道則無關緊要。但是即使同道同向,也可能乘車、騎馬,相執不下,而慢的相較於快的,走不到的相較於走得到的,又是敵人。該怎麼分誰的辦法更好呢?才智高、見聞廣的人更容易判斷正確吧?但誰都可能犯錯。」

兄長從來不給簡單答案。他囉唆扯了半天,我回憶起過去歡樂種種,別有一絲溫情在心頭。
但我要追隨大將軍,復興漢室。如果他幫助我,自然還能做兄妹,否則恩斷義絕,只能做仇敵。

我引兄長出帳,又往皇宮方向走去。路上他又問我宮中消息,我便把鍾會要殺胡烈的事說了。
兄長雙眼一亮:「想不到小玉也有舌辯才能!不僅全身而退,還挑起魏將內訌!」

「我只是實話實說!」
「我也是。結果呢……」

轉眼間走上石階,兄長一副軍士打扮,我便讓他在殿外等著,獨自進去。
杜預一看我回來,大喜過望,起身來迎:「諸葛將軍!我的親人妳見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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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八)

帖子 maltz » 2014-12-05, 09:5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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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八)

小玉進前殿去了,一個個站哨的衛士瞪著我看。

幾聲烏鴉啼叫,尋聲看去,殿脊兩角高聳尖翹,有如鴟尾。鴟尾邊夕陽隱落,半天晚霞彩雲,忽然一陣飯香飄逸。只在半年前,我與小玉悠閒自在,書佐文吏按時進出秘書台、什長羽林軍操練站哨,黃昏時,我常站在這裡等到笑容甜美的她。轉眼,我們肩上扛著不同重擔,各奔西東,幾乎淪為仇敵。

方才我看不下去小玉哭,便答應替她復興漢室,卻立即後悔了。我想救鄧艾,但救了鄧艾,漢室又添一個敵人。
是否有兩全其美的辦法?比如鍾會先聯合鄧艾對付大將軍姜維,接著拉攏姜維對付太尉鄧艾。如果輪到鄧艾與姜維一道反對司徒鍾會,三樣可能都全了,豈不大妙? :on_ohhehe:
但老頭子脾氣倔強,難辦。

片刻,小玉帶杜預出殿。小玉早已失去笑容,但杜預總是一張千篇一律、興高采烈的圓臉,也挺耐看。

「諸葛將軍,我有些事問妳兄長,但為免司徒再盤問妳,請妳迴避。」
「哦。」小玉有些羞慚之色,即刻告辭,走下石階。

「子茂,妳妹妹要蜀漢復國?」杜預惋惜地看著小玉的窈窕背影,髮髻正隨步伐左右搖擺。

「她自詡忠臣,當然。」

「不不……」杜預輕聲細語:「三族以內,都得勸她打消這念頭,鍾會已經察覺到!」
「鍾會信任大將軍姜維,姜維能替她說情吧?」
「唉,他自身難保。方才姜伯約言語衝撞鍾會,鍾會已動殺意!」杜預忽然呵呵大笑:「嘿嘿,多虧除他以外,『蜀中無大將』,連廖化都退隱了!」

連姜維都要殺,聽來事態嚴重。

「鍾會當真什麼都知道?我就不信……」杜預喃喃自語,忽然抱著肚子大叫:「哎呦,不好,方才吃壞了!」站哨的衛士都看了過來,杜預一手搭著我的肩:「廁房在哪?好兄弟,快引我去!」

我急急引杜預進了廁房,「啪」一聲,木門關上。
這廁房是給早朝大臣用的,修得精細講究:雙色花牆,菱紋地磚,獸圖瓦當,木門上還畫了隻大老虎,尖牙利爪,卻擺出一副和氣微笑,化解了不少戾氣。畫匠是有心人。

「子茂,鍾會極易起疑,我們得盡快。」廁房中傳來杜預的聲音:「但我不想逼你做違心事。先問你,倘若魏武曹孟德再世。你是否願為荀令君?」

「荀令君」指荀彧,是魏武曹操的知名重臣、謀士,貢獻良多,曹操稱贊他是自己的張良,那他自己便是漢高帝了。

每個魏國孩子都得歌頌魏武曹操,追隨他的思想,背頌他的文章,感激他平息紛亂天下,一統中原,開創偉大的新時代。我小時候晚上作夢,常夢想與他一樣權傾天下,妻妾成群,子孫封王,受萬人歌頌。

後來長大一些,明白幹那樣的事是要被曹魏殺頭的,自己也不是偉人的材料,又轉而羨慕王佐之材荀彧、當世虎將張遼,協助魏武成就宏圖霸業。
再長大一些,又知道自己也不是那塊材料,也沒那個背景……總之都是量力而為,忠勤魏室。

「子茂還在嗎?」廁房裡催促。通常是外面催裡面的。
「我做不了荀彧,做個小吏就行。」

廁房氣窗傳出一陣「不不……」
「我不是那個意思。當年荀文若勸阻曹孟德進位魏公,最終憂憤而死,一說被魏公賜死。你可願效法他,為曹孟德的天下霸業奉獻生命?」

曹操與我何干?只不過他孫女的女兒剛好是嵇縈。
嵇縈最討厭先人曹操,因為他冤殺者多如牛毛。她說有次曹軍糧盡,軍士即將譁變,曹操便找了一個管糧草的軍官,誣賴他貪汙軍糧,殺了他以習眾怒。

為曹操做事,看來隨時要冤死。
人生在世,該死就死,不該死就不死,何必冤死?

「子茂還在嗎?時間緊迫!」廁房裡杜預催促。
「我不作荀令君。」
「很好,我也不幹!」杜預回應:「來防堵曹孟德!」

杜預口裡說曹操,自然是指鍾會,只是怕人聽見。半年來,鍾會斬先鋒許儀、檻收刺史諸葛緒,誣陷太尉鄧艾,昨日聽說又殺了將軍王買,他身邊的人即使無辜,也得隨時準備後事。那一夜在朝真觀竹林,杜預說已經阻止不了鍾會起兵,但或許能縮短、縮小戰爭,降低傷亡。

「好的。但我們兩個人,怎麼做?」

氣窗又傳出一陣「不不……」
「就你一個人!曹公多疑,我得盡快回去。但我能替你拖延他。」

:on_waley: 就我一個人?

「元凱兄手下不是有一千人?」
「都在城外!城裡就你一個行動自由的明白人!」

承蒙杜預如此看重,挺榮幸的。鍾會手下五千人,我一人能做什麼?

木門後一陣嘿笑,正配上笑面猛虎:「子茂勿憂,時運已至!曹孟德欲殺護軍胡玄武與軟禁諸將,我與姜伯約好話說盡,卻只能保住兩日無事。你只須在兩日內將這消息帶出城去,讓城外胡玄武的兒子胡世元曉得,又散布消息,使城外將士騷動不安,孟德便不敢妄動興兵。」

城外將士二十萬,若不滿鍾會濫殺,鍾會便指揮不動大軍。
杜預這條計不錯,我一人也能辦成,而我也認得出胡淵--陽安關城上他打飛了我的短刀,差點殺了我,卻又幾乎讓蔣舒扔下內城。最後胡烈說,他父子從此與蔣舒、與我井水不犯河水。

「呃……胡淵如何相信我?」
「這不難。你找胡玄武寫親筆信,裡頭加一些他們父子才知道的秘密。」

那也得胡烈信我才行。對於殺身之禍,人總是「寧可信其有」的吧?
「好的。但魏將都被軟禁在宮室裡,戒備森嚴,我進不去;四門緊閉,又出不了城。」

虎門後一陣沉默,忽然一記悶聲大叫:「有了!妙!妙!」

「子茂只要找上一個人--帳下督丘建!」
好耳熟。攻上陽安關城,與嵇縈惡鬥,刺傷她腳掌,又被魚腸劍削斷一掌手指的魏將,好像也叫丘建。

氣窗傳出解釋:「丘建負責巡邏宮室,必能帶你見胡烈!他又是孟德親信,不被懷疑。至少一時無事。」
「他既是孟德親信,怎會幫我?」
「嘿嘿嘿……」老虎得意嗤笑:「丘建是胡玄武舊部,當初胡玄武將他推薦給晉公,但曹孟德看上他才幹,才請調他隨軍出征,丘建必然關心舊主安危。只要他點頭,此事必成!」

「砰!」木門開了,杜預神清氣爽,大步邁出,摸摸肚腩,整理衣冠。

「元凱兄說的丘建,可是手掌缺了幾根手指的丘建?」
「嗯。」杜預微笑點頭:「我得盡快回去與鐘司徒議事。剛才是誰在說話?絕對不是我說的。對吧?」

杜預正要伸手入一旁水缸,但宮裡辭退了宮女、宦官,這水兩個月沒換過,我便引杜預走向一旁轆轤井邊,他若有其事地在水舀子裡洗手、甩乾,快步上殿去了。

鍾會耳目眾多,我得加倍小心。
我從衛士口中打聽丘建,得知他領軍巡邏皇宮內外,向鍾會報告可疑人事,便在前殿附近等待。等了大半個時辰,天色已暗,果然有一隊軍士打著火把走近,當先一將身形瘦小,身著皮甲,手按劍柄,另一手背在身後。

「丘督,有緊急大事!」我跪伏於地,不讓火把照上臉。
「什麼大事?」
「請借一步說話。」

皓月初升,面容清晰,我將丘建引向宮牆陰影下。

「你是何人?偷偷摸摸什麼大事,快說!」丘建細眼斜挑,尖嘴怒斥。
「我本是田護軍部曲,胡護軍與我有恩。方才在殿外站崗,卻聽見司徒計議要殺胡護軍,特來秉告!」

丘建呆立原地,半天不作聲。

「胡護軍對丘督亦有知遇之恩,請丘督設法營救。」
丘建長噓,吐出一陣白煙:「司徒要殺誰,就殺誰,我怎麼勸得住?罪名是?」

罪名是?慘了慘了,我沒問杜預。

「呃……司徒說得快,沒聽清楚。」
丘建眉頭一皺:「但你又親耳聽見司徒要殺胡護軍?」

「只聽見要殺胡護軍這一句。」
「去!」丘建搖頭:「誰曉得你是不是聽錯了?回去站崗!」

不好,丘建不信!
對了,不如請他找杜預確認。

「丘督等等,我在前殿外頭,或許聽漏了,但前殿裡頭的人肯定曉得詳情。比如杜長史,可以問他。」
「你要我走進去,當著司徒的面問:『杜長史,司徒要殺胡護軍,此事當真?』」

這樣一來,鍾會必然起疑,是杜預告的密。

「還不如直接問司徒。」
「你懂什麼?插手軍機大事,我活得不耐煩了?」丘建搖頭。

「不如這樣,丘督--我們守在廁房邊,殿裡頭有人出來,就攔著問便是。」
丘建翻了個大白眼:「我身兼重任,你要我擅離職守,去守廁房?」

「胡護軍待丘督不薄。生死交關,為何恩斷情絕,不伸手相救?」
丘建連連搖頭埋怨:「我沒工夫閒等,只給你一次機會!」於是令手下繼續巡視,卻與我走向前殿廁房。

廁房虎門緊閉,裡頭傳來一陣陣悶哼聲。
我與丘建對望一眼,彼此點頭,站離數步,假意排隊等候。

「你若騙我,我就罰你一輩子打掃這廁房!」丘建喝斥,忽然他仔細瞧我:「我見過你!陽安關城,是不是?」

完了完了。那一日丘建登上城牆,眼看要害了嵇縈,好在我手上有把連挺,在他後腦勺上一記重擊,砸下十丈城牆去,他沒跌死,也是稀奇事。

「是是。」我吸氣挺胸:「我是田護軍舊部,當時猛攻陽安關城,我尾隨丘督攀上高牆,浴血奮戰!當日矢石如雨下,多少大魏戰士慘烈犧牲,終生難忘!」
「哦?」丘建一臉狐疑:「妳與嵇康的逃亡女兒有沒有關係?」
「還沒有,不不,沒有。」 :on_sweat:

丘建雙眼一斜,正要再問,忽然「砰!」廁房大開,異味撲鼻,裡頭出來一個錦衣文官,高挑瘦弱,正在一旁水缸洗手,我卻嚇得一顆心都要跳出來--

「衛監軍!」丘建站得筆直,我連忙低頭,衛瓘認得我是鄧茂,可別被拆穿!

「丘督久等了。」衛瓘神情尷尬。
「末將守候在此,只為麻煩監軍確認一件事。」丘建指著我:「這名衛士聽見司徒要殺胡玄武護軍。監軍在殿中,可知確有此事?」

衛瓘遲遲沒有回答,我也遲遲不敢抬頭。
「意氣爭吵,果然事泄。」衛瓘喃喃自語,忽然大叫一聲:「怎麼又是你惹麻煩!是田續、鄧艾、還是杜預派你來的?還是你自己來的?」

我心中一急,想著實在躲不掉,只好強顏歡笑:「監軍別來無恙,又是我自己來的。」

丘建凶狠地瞪著我:「衛監軍認得他?」

「唉,田續、鄧艾、杜預的人。」衛瓘連連搖頭:「軍事機密,洩露者必死無疑。我什麼也不知道,什麼也沒聽見,誰也不認識,你也別管。」衛瓘甩甩手,徑自回殿去了,留下茫然的丘建與我。

丘建尖嘴再開:「你是田護軍、鄧太尉、杜長史的人,現今又是司徒本部衛士?怎能如此三心二意?」

「呃,丘督也是胡護軍、晉公、鍾司徒的人。」
「……」
「總之是自己人。丘督要不要等下一位出來再確認?」
丘建嘆息一聲:「哎,衛監軍為人謹慎,若無此事,必斥為無稽;若極力撇清,已是確認。」

「呼。」我心裡鬆了口氣,丘建信了!

「那丘督得救救胡護軍。」
「怎麼救?」
「唔,可將消息帶出城,給胡護軍之子胡淵。」

丘建雙眼瞪圓:「你想逼胡淵造反?我身為司徒部下,怎能背叛他?」

也對,雖然我的目的就是打敗鍾會,丘建身為胡烈、鍾會部下,也不想背叛鍾會。
有沒有兩全其美的辦法?

「這樣吧,我親自出城去說,令胡淵與城外將士聯名上書,替胡護軍求情,絕不造反。」
「你不過一個衛士,能做什麼?只怕胡淵不信你。」

「哦!有了!」我雙掌一拍:「丘督帶我去找胡護軍,請他寫封親筆信,多言父子情深,如此胡淵便聽話了。」

丘建沉思片刻:「也好。我這就帶你找胡護軍,再想個辦法弄你出去。限你一個時辰,在北門等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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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九)

帖子 maltz » 2014-12-07, 22:02

配樂:Faure - Cantique de Jean Racine.mp3

(十九)

漢軍六萬七千,定於正月十八發兵,兵分三路,兩路行金牛道北上至漢壽,我率眾將與主力走大道,過陽安關城;護軍蔣斌率軍一萬五千,走古陽平關小道,會於沔陽漢城之下。監軍王含率軍一萬五千,先至巴西閬中,再行米倉道北上,過漢昌,兵向成固樂城。而鍾會於成都統合十三萬魏軍,期於二月底會於漢中,三月自斜谷等多路北上。

身為漢臣,我理應樂見魏將自相殘害,有利日後漢室復興;但我既與鍾會定約,又必須誠心輔佐。兩相折衷,我直言正諫,卻點到為止。我走之後,只有任憑鍾會處置胡烈與其餘魏將。

衛瓘就座後,深吸一口氣,摀嘴吐出。

「伯玉為何遲歸?」打從衛瓘回殿,鍾會便一直瞪著他瞧。

「腸胃不適。」
「外頭碰見了誰?」
衛瓘不住搖頭:「沒,誰也沒碰見。」

鍾會雙眼微眨。我觀察鍾會已久,知他多疑,時常自眼神間流露出來。
方才杜預離席片刻,被鍾會盤問,也是同樣藉口。

酉時已過,夜深人靜,鍾會雙目微紅,眾將已有倦意,理應宣布散席,各自安歇。但杜預才說要為鍾會效命,而衛瓘一向深藏主見,鍾會顯然放不下心。莫非鍾會要「軟禁」我等於前殿,形影不離?

鍾會之姪鍾邕走向殿後石雕,點燃牆角一盞半人高的花樹燈台。花樹燈旁是一面彩紋板屏,金銅朱雀立於屏上,玄鐵蟠龍托於屏下。
看見這板屏,我回憶起昨日午後。

「士季,請回答我最後一個問題。」
「請。」

「為何不做王佐之臣?」

鍾會嘿笑數聲,微微搖頭:「伯約為何做大將軍,不做尚書令?」

「將才凋零,強敵不滅,盡瘁鞠躬,捨我其誰。」

鍾會鼓掌:「好理由!我亦是如此!」
我本以為鍾會要揭露野心:「人生在世,何不登上天下極致,人間頂峰?」奇怪的是,鍾會也自詡同樣的使命。

鍾會步向殿後,低頭看著龍榻。龍榻是張帶屏大床,兩個四尺方榻合併,上鋪彩綺錦絹三層,再置坐墊。

「諸葛孔明天下奇材,理應坐此龍床,可惜他不明天道。」
「天道為何?」

鍾會彎身,俯摸錦絹:「王佐之材,人臣也;屢屢受制於律法、名教、庸主、勁敵、妒臣,是以四面楚歌,心力交瘁。英雄當吞吐宇宙,豈可為人下?諸葛孔明遇劉玄德父子,全權委任,是大幸也。我即使欲為魏相,司馬子上卻不願為劉玄德。」鍾會哼笑兩聲:「非不願也,不知所謂也。」

鍾會乍聽有理。即使他願為諸葛丞相,司馬昭的確不算仁德寬厚、也不信任他。
而鍾會行事也遠不及諸葛丞相公允,詭計多端,於是君臣彼此猜忌。

鍾會見我神情有異,又道:「伯約,是他們先怕我,不把我當自己人看。」
「但士季先發制人,更進一步。」我指著鍾會腰上寶劍。

「呵呵哈哈哈!」鍾會仰面連聲狂笑:「最好!最好我先發制人!世道紛亂,被動受制,便是自尋死路!不先發制人,落於被動,還剩多少勝算?蜀臣一而再,再而三犯同一個錯誤,還自以為堅守『正道』。前有漢儒『天人感應』邪說迷漫朝廷,後有五斗米教迷信盛行益州,還真信天地有情,善惡有報?掌權者決定誰得什麼報!命運得掌握在自己手上,豈能受制於天下狹隘小人!那樣註定失敗!」

鍾會說完,要親手搬開龍榻後的紅漆板屏,三番用力,然而板屏厚重,分毫不動。

他出身魏晉名士,清談成風,自然不談善惡報應。我爭戰一生,也明白天地不仁,草木無情,人間紛亂,自求多福。我不信善惡有報,只想跟隨丞相腳步--用丞相的話說,延續無數古聖先賢一點一滴累積的文明。這些文明,恰好與「善」有諸多雷同。今後,也許我要跟著鍾會腳步;唯有如此,我才能終止沉淪世道,實現丞相、漢室理想。若鍾會真有漢高帝般的雄才大略,能識蕭何清白、順從張良忠告、容忍仇家雍齒,開創下一個四百年炎漢盛世,天子姓劉、姓鍾,我也不該強求。

但鍾會肯定沒有漢高帝的度量。我必須改變他。

「我願與士季定下『君子之約』,爭戰天下,創建基業。我只有一個條件。」
鍾會雙目有神:「此話若出自衛伯玉之口,只怕是『懇賜一面免死金牌』!若出自伯約,別說一個條件,十個也成!」

「就一個:請接受我苦口良藥、逆耳忠言,體恤不如己者。」
「這可不只十個條件!」鍾會大笑,依然點頭同意。於是我與他合力搬開龍榻板屏,露出石牆飛龍浮雕。

龍榻已連夜撤去,板屏依舊豎立一旁,五人坐於龍榻之處,第六人鍾邕終於點亮花樹燈台,板屏前紅燭二、三十,分上中下三層,交相輝映,花樹青白雲紋相間,樹座走獸陶俑各異其趣,講究非常。在丞相主政年代,如此奢侈飾物必然深藏高閣,以免玩物喪志。

「我就弄不懂。」鍾邕回座,闊步生風:「為何眾將不欣然隨司徒起兵,建立功名?」

杜預微笑眨眼,衛瓘消沉無語。

「因為無能。無能便缺乏自信,心生恐懼。」鍾會回答。鍾邕抿嘴點頭。

鍾會自視甚高,卻也不無道理。先前他率二十萬中原大軍南征,氣勢如虹;如今局勢逆轉,攻守易勢,即使鍾會與我推算北軍將材短缺,兵力、補給不繼,西南軍勝算頗大,但魏將如胡烈卻不見得明白。

忽然我想起一個辦法規勸鍾會,不濫殺魏將。

我直視鍾會:「司徒才識卓越,自信充足,不懼眾將不從。」

鍾會斜眉不悅:「伯約又替他說情?我絕不怕他們,但千萬別低估了人的求生意志,別等他們先發制人!」鍾會一掌「啪!」拍在几案上:「不行,『為之於未有,治之於未亂』,今夜必須動手!」

「司徒勿憂。」杜預和氣拱手:「將兵皆已安寢,有事可待天明。宮殿良宵,名士齊聚,一生能碰上幾回?何不清議暢談?來,請伯約兄點題;上天下地,縱古貫今,花鳥禽獸,玄虛縹緲,隨意。」

方才我不勸還好,一勸反而令鍾會心生恐懼,擔心軟禁魏將先發制人。而杜預倒有機變之巧,我該配合他分散鍾會心神。
平日我事務煩忙,總嫌清談虛耗時光。談玄虛縹緲,不如談國政大事。

「好,主題是:開創天下長治久安之基業,是否應注重善惡分際。」

杜預一聽,雙目緊閉,若有不忍。看來我又再一次提醒鍾會殺胡烈。鍾會對此似乎早有定論,我無法影響他。

「好!就談它!」鍾會抖擻精神:「古諺道:『成大事者不居小節』。聖明之主洞悉天道,深明善惡無憑,全為人定,於日理萬機之中,必有取捨,兩害相權取其輕。」

杜預微笑點頭:「司徒天縱英明,奈何與賈公閭、荀公曾立論相似?」

鍾會一聽,嗤之以鼻:「哼,短淺小人,目光如豆,縱有錙銖取捨,何足道哉?漢室亡於固守儒學,愚昧不化;魏室衰於唯才是舉,顯貴失德,聖明之主借鑑前車,必不重蹈覆轍。」

「敢問司徒,聖明之主當以何治天下?」杜預又問。

鍾會得意冷笑:「善惡道德不能約束君主,但教喻人民尚可,因人民資質愚魯,判斷失準,進退失據,若效仿聖明之主,離經叛道,僅為一己之私欲,必然害人害己,眾叛親離,悔不當初。因此百姓須以教條、刑律層層約束。」

「哦,司徒提起法律。」杜預瞇眼:「王子犯法,與庶民同罪。聖明天子犯法,應當如何?」

我早知杜預絕非簡單人物,談笑間,接連與鍾會針鋒相對。那一貫的笑容下不知藏有多少心機。

「呵呵。」鍾會振奮起身,站到眾將身前,直指杜預:「元凱欲陷我於非法?律法乃小人之準繩,而大人見識卓越,遠超其時,甘犯天下不韙。大人犯法,不必同罪;而大人不犯法,亦可能有重罪。聖明之主必須審查時勢,制定新律,沙汰舊法,自須凌駕律法。豈可為區區繁文末節自綑手腳?元凱豈不見商君當世英才,秦孝公病危,欲傳位於他,他推辭不受,旋及因功高而震新主,作法自斃,車裂慘死?不受大位,不能自免於法,商君接連兩次大錯,安能免禍!」

鍾會提起公孫鞅,他重戰尚武的變法奠定了秦國制度,終於攻滅六國。
的確,若公孫鞅接受秦孝公傳位,或許便能免於殺身之禍。

「聖明之主不守法,如何服眾?」杜預追問。
「以超凡之才智,過人之見識,靜時洞察機先,動時雷霆萬鈞,於是萬民景仰欽服,奉為神明。」
「豈有將凡人奉為神明之理?」

「哈哈,哈哈哈!」鍾會仰面狂笑:「元凱久居京兆名士之間,故不知太上老君、西王母本為何人。百姓因無能而恐懼,因恐懼而信畏神明,化人為神,不足為奇。」

杜預輕聲長嘆,不再反駁。
的確,當百姓將聖明之主奉為神明,神明自然凌駕人間的法律、道德。
方才鍾會屢屢用「聖明之主」比喻自己,但我不認為他做得到。他也會犯錯。我應勸他虛懷納諫。

「司徒,即使百姓奉凡人為聖明神祇,但真正聖明之主只活在傳說中。聖賢亦會犯錯。」

「伯約言必稱諸葛丞相,敢問諸葛丞相可曾犯錯?」
「當然。因此他遍訪賢能,動輒請教,損益得失,從善如流。若丞相自比為司徒口中『聖明之主』,只怕已犯過累累。」

鍾會搖頭喟嘆:「可惜!蜀相太過謹慎,因小失大,因全名而失全局!智者千慮,僅有一失,聖明之偶爾犯過,瑕不掩瑜。至於凡人百姓不知天高地厚,妄言聖明之主累累犯過,實乃語冰夏蟲,愚者千慮一得,絕不在此。」

也許鍾會當真天縱英明,縱觀全局,不計較保全名節。而他也應致力聖賢教化,使百姓不再愚闇。

「司徒,百姓愚魯,為何不經營教化?有所理想、追求?」我問。
「伯約兄問得好。」另一邊杜預點頭。

「伯約所問,奈何與小人賈公閭、荀公曾相似?」鍾會舉起寶劍,指向大殿正門:「北方急於恢復名教,首重孝道,但成效有限,百姓只是嘴上應付。教化百姓,自是動聽,事實上百姓只能教,不能化。試看,天下共主只有一人,但聖明之主、才德兼備者或有十人,彼此爭奪權位,或降伏、或敗死、隱遁。聖明十人之下,又有一百王佐之臣,雖不能統御天下,亦有勇有謀,忠勤國事,位至顯貴,福澤一世。王佐再下,有一千能人賢士,求道問理,廣智增慧,或為郡守將校、或為山林隱逸。再下,有一萬追求道德之善良儒生,信仰良善,堅守正道,可為郎署、幹吏、軍侯,忠勤公幹。再下,有十萬庸碌俗人,汲汲營利,攀連顯貴,不辨是非,但憑人情,只可為書佐小吏、伍什之長。再下,百萬、千萬百姓朝不保夕,命賤如豚犬,只知累積田產、財富,但求熬過荒年、盜匪劫掠。伯約談理想、追求,於百萬中人之中,有幾人能聽懂?」

「民智不開,正顯教化重要。」我回答。

鍾會連連搖頭:「伯約必須認清真相。天下凡人愚蠢至極,如鄧士載之流狂妄驕矜、器量短淺;如魏、蜀兩國百姓彼此仇視、一丘之貉;如天下人迷信神祇,妄言正道、優越自誇,幻想獎賞,魂魄升天,永生不死。愚人處世非黑即白,非善即惡,鼓吹戰爭如兒戲,視彼此如妖魔;盲從隨眾,追求權威,不問真相,只見表面,醉生夢死,因循茍且,意志薄弱,覆轍重蹈,日復一日,年復一年,頑劣無可救藥。」

杜預乾咳兩聲:「如此正說明要教化。」

鍾會面露不悅:「我願與伯約、元凱打睹,天下再過千年、萬年亦是如此。人的才智、壽命有限,好不容易得道,須臾人死燈滅,子女又是一個個輕妄蠢材,重新來過。若自恃聖明,為何不親登大位,遍尋王佐之材,甘受士人尊為正統,以性命維護子孫?諸葛思遠眼高過頂,卻不能制一小臣黃皓,亦不能制愚頑百姓,因此身死沙場;勸伯約、元凱認清世道,別心存幻想!若不願做聖明之主,便為王佐之材,當世名將,聖明之主求之不得,奉為上賓!」

鍾會說得興高采烈,滿臉通紅。

杜預作揖再問:「司徒,身為王佐之將,如鄧士載,尊從聖明君王,平定海內,擴土四方,爭戰不休?」

「元凱有何不效法衛青、霍去病成就漢武大功?」
「先詐力,後仁義,對於王佐之將、邊疆之國,似乎詐力永無止息。」
「若不願意,就內調做王佐之臣,同樣奉為上賓。」

杜預微笑不答。

鍾會不愧中原名士之首,言辭鋒利,立論不破。若我自詡王佐之將,為何鍾會不能自命為聖明之主?
如他所說,野心帝王超凡出世,凌駕律法、道德;而愚闇百姓不可數計,夏蟲不可語冰。
而王佐、賢能、忠義之臣夾在中間,不斷奮鬥、失敗,長此輪迴,永無止息,自稱世道漫漫黑夜,原來正是人間常態。

我只有一個疑問:難道諸葛丞相天下奇材,就沒想過作聖明之主?
難道諸葛丞相像商君一樣連犯大錯?不,鍾會想得到的,丞相必定也想得到。

姜伯約區區夏蟲,自知無能,唯有將凡人丞相奉如神明。
依丞相的話,聖賢建立的文明傳承到我們這一代,我們不能妥協,不能垮下。
我們是自願的失敗者,只因我們不願重覆前人百試不爽的成功,因為那樣的成功,要讓文明付出慘痛的代價。
即使再過千、萬年,我們也要走在這條路上,直至百姓教化,天下大治。。

我仍應盡力監督鍾會,如果可能,一點一滴改變他。
但我又不禁懷疑,若鍾會真被我改變,也許他又當不了漢高帝,而像我們一樣「註定失敗」,這豈不是害了他?但至少我們未將天下推回野蠻洪荒。

鍾會歸座不久,忽然殿外黑影晃動,一名瘦小武將踩紅氈飛步入殿,傾刻立於九階之下,這是鍾會親信、帳下督丘建。丘建後頭兩名護衛上殿,抱著青瓷獸尊、拖著紅漆托盤,漆盤上是六個玉石酒杯,晶瑩橙黃。鍾會一個眼神,鍾邕下階,接過酒瓶、漆盤。

「司徒。宮內眾將饑餓,口出怨言。」丘建低頭。
「哼,瞧這些沒出息的。」鍾會轉頭看我:「伯約,你想要教化人,何不對他們試試?」

原來鍾會沒替軟禁的魏將預備飯菜,從早上餓到深夜。
聖明之主,為何不以仁義感化眾人?

丘建頓首稟告:「末將乞請派數十親兵出城,令城外灶營備齊粥飯,帶回城中。」

忽然鍾會雙目微眨:「讓親兵入內宮灶房做飯便是。何必繞路費事?快去張羅。」

丘建臉色大變,呆立原地。

「啊呀,不好!」杜預神色痛苦:「方才我用了內宮粥飯,鬧肚子,片刻又要出去。衛伯玉不是也腸胃不適?」

方才清議正酣,衛瓘一言不發,閉目養神,忽被杜預提及,乍然驚醒,一臉茫然。

「不好,我也用了內宮飯菜。」鍾邕與夏侯咸紛紛學杜預揉起肚子。

丘建支吾言語:「或許是水土不服。還是末將派人出城好。宮中牙門將以上有幾人,便派幾個。」

鍾會嘆氣搖頭:「你等一個個捨近求遠,能否認清現實?人多口雜,易節外生枝。若怕宮中飲食不潔,丘督只挑一個信得過的親兵通報,以繩索放下城牆,城外親兵備了飯菜,再以繩索拉上城牆便是,別開城門。飯菜、酒肉帶來前殿,我自有主張。去吧。」

「是,是。」丘建唯諾退出。

丘建出了殿門,鍾會舉起玉杯,與眾將敬酒:「懂得利用人心,方能成功。凡人忘恩負義,卻也恩仇不分。等餓急了,托名糧官疏漏,我再賞賜酒食,他們便懂得感恩戴德。人不必與天道對抗,與人對抗即可。」

鍾會果然是曹操這樣的人,利用人性,似乎無往不利。而姜伯約正被他利用,七萬漢軍出兵在即,為他攻城略地。
他真能聽我勸?我不知道。

酒過一巡,眾人談笑,鍾會忽然放下玉杯:「不妥。丘建識人不清,或有差池。必須再找個信得過的人盤查。」

「我去!」杜預迫不及待起身。

鍾會雙眼圓睜,直視杜預:「元凱腹痛在前,丘建請命在後,二人一搭一唱,其中可有隱情?請坐。」

被鍾會這麼一說,杜預忽然不能言語,面無人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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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

帖子 maltz » 2014-12-10, 09:01

配樂:Clairvoyant by Two Steps from Hell.mp3

(二十)

月明星稀,烏鵲歸巢。
傳說慈烏反哺父母,日前田續蠟丸密信救我,我理當知恩圖報。

內宮圍守嚴密,更勝軍營陣仗。田叔與胡烈被分在同一間廂房,鍾會軍見了丘建,抬起鉞戟,讓出通道。
若我能救胡烈,應也能救田續,一舉兩得。

「哼……就憑你?你有辦法插翅飛出城去?」胡烈躺在臥榻上嘆氣。

「丘建如何叫鍾會打開城門?」
「鍾會智計超絕,滿城盡是耳目,怎瞞得過他?」
「算了吧。忍氣吞聲,茍言殘喘;冒險出頭,死無葬地。不見今朝王買?」胡烈的喪氣話一句接一句,我無法反駁。

田續與我坐在遠離門窗的牆角。只聽他輕聲細語:「沒聽鄧子茂說嗎?忍氣吞聲與否,胡玄武都要倒楣,何不放手一搏?」

「我究竟做了什麼事對不住他?」
「懷璧其罪。你兄弟六人,五人在北方,怎能不防?」

「砰!」胡烈自臥榻上一躍而起,低聲叫道:「欺人太甚,拼了!」
一陣翻櫃倒櫃,胡烈搜出宮人的筆墨硯台、青竹簡。

「竹簡?你要鄧子茂穿在身上作鎧甲?」田續苦笑。

於是胡烈棄了竹簡,手撕一截衣袖,垂涎滴於硯中,「嘎吱嘎吱」磨起墨來。

我藉口點燈,向戶外衛士討來火種;田續手持燭台,為胡烈照明。燭台是座陶製的小樹,一枝主幹,左右兩道分枝,雖比不上鄧艾豪宅中的三朵金蓮貴重,卻也小巧別緻,正適合宮女使用。田續取下一隻紅燭,三盞燭台上只剩兩隻,光度尚可。

「胡玄武,你命在旦夕,語氣如此平淡有何用?要危機,要憤怒,要求生的恐懼!」田續抱怨,胡烈又撕一截衣袖重寫。
「不必父子情長!叫家中小名即可!簡短!」
「字還嫌太大!重抄一次,字字只要一半大小!」

胡烈連棄三次草稿,咒罵連連,紫毫筆差點沒扔到窗外,總算寫就密信。密信是一串布條,巴掌般寬,手指般粗細,小隸如蟯蟲扭曲,依稀可辨。但田續不讓我細讀,說是為了我好。他吹乾墨跡,緊緊捲起布條,頃刻預備妥當。

「保重。」田叔放下燭台,拍拍我肩頭:「茂子保重,田叔這條老命也靠你了。」

若被鍾會抓到,便是死路一條。分別兩個月,相聚片刻,又要生離死別。
我說了一套遺言給小玉聽,也該對田續聊表知遇之情。

「很榮幸與田叔共事。若戰事持久,田叔是否與我重歸本行?」

田續搖頭:「誒,為了那些狗屁任務,為了混跡官場,人都做不好,何必?田叔活得累了,想隱遁山林,不問世事。」

「效法嵇康?」

田續一陣苦笑,拍拍圓凸小腹:「呵呵,田叔才小志短,肚無點墨,應該不必像嵇康遭鍾會陷害。茂子你呢?」

「我想留下來奮鬥。」
「幫鍾會?」
「不特定幫哪一邊,只是盡量使天下善人活過亂世。亂世結束之後,再聯合一些志同道合的人,看能否改變什麼。」

田續連連點頭稱贊:「年輕長進,好!田叔認得不少官場中人,可以替你拉點關係,碰見麻煩事,儘管說一聲。」

但我想改變的正好就是這個……

田續似乎讀到我的心聲,忽然笑得有些難堪:「啊呀,遠的先不說。眼下你想救善人,最好救救姜維等一班蜀將。」

我一直害怕聽見這個名字。
兩個月來,我走在路上都要被成都百姓吐口水,更別說漢將有多討厭我這個叛徒。而大將軍姜維必定恨我入骨--我摧毀了他一生苦苦支撐的漢室。
但鍾會成敗與姜維有何關係?

「救姜維?」

「若鍾會勝,姜維剛正忠勤,深受忠臣義士敬仰,必然動搖鍾會威信。即使姜維並無反意,但鍾會志在大位,龍榻之旁,豈容英傑安坐?若鍾會敗,十三萬魏軍深恨蜀將、蜀人,只怕勢單力孤。」

「蜀人討厭魏人,因為他們說魏武父子竊國。但為什麼魏人也恨蜀人?」

「誒!」田續眼珠一滾:「仇國,這還用解釋嗎?你小時在洛陽,學堂裡怎麼教的?」

我仔細回想:「呃……漢室腐敗已極,大失人心,偉哉魏武順應天時,糾集天下之眾,開創新世。劉備妄稱漢帝後裔,實乃招搖撞騙之無賴,昏庸無能,挾持百姓,屢戰履敗,負隅頑抗。凡我大魏男兒,誓言奪回西南,統一天下,解救益州同胞於水深火熱之中。」

田叔滿意微笑:「好孩子。你當年恨不恨蜀人?」

「我恨他們被劉備與蜀將騙了,又恨他們連年侵略我們。但我現在不那樣想了。」
「你到蜀國住了快十年,自然不那樣想。可你也曉得,姜維連年用兵,連蜀國百姓都不喜歡他,更別說兩國連年交戰,欠下十餘萬血債,個個魏兵恨他入骨。」

「兩國交戰,都是各為其主吧。」

田續眉頭一皺:「你父親的事,你不恨姜維?」

一說起父親,我忽然想起漢中都督傅僉,他的面貌極像父親,性格也像。他信任我,但我害死了他。
我永遠忘不掉他那絕望的眼神--當他發現原來我是魏國細作,縱身躍下關城城牆。
傅僉身為漢將,也殺了不少魏兵。但我憑什麼恨傅僉?我更該恨自己。而姜維與傅僉一樣,是忠臣、是好人。父親也是。

「我不恨姜維。姜維像我父親,剛正忠勤、直言犯上、憎惡小人。我尊敬他們。」

「看來令尊是個人物,可惜啊。那你總有恨的人嘛。你想想,有多難不再恨他就知道了。」
「我似乎沒有恨的人。」

「別說大話。」田續細語輕聲:「恨不恨鍾會陰險?」
「不恨。他與魏武挺像的,還不近女色,更正派一些。」

「……恨不恨陽安關蔣舒,臨陣投降?」
「他身兼宗族期望,好不容易兒子進成都太學,卻在廣場動亂上給打死了。萬念俱灰,情有可原。」

「……恨不恨江油馬邈?他兒子沒被你們打死。」
「他兒子得罪了黃皓,懼怕黃皓報復。但馬邈已經羞憤自裁,我自然不恨他。」

「……恨不恨黃皓誤國?」
「黃皓不辨是非善惡,選入宮中成為掌權近侍,天子對他言聽計從,自然把……千千萬萬我這樣的人都弄上天了。」

「……恨不恨蜀漢天子昏庸,識人不清?」
「據說他小時候被摔在地上,撞壞腦子。他心地善良、用人不疑、毫無權力野心,甘願讓賢。他聽我的話投降,我感謝他都來不及。」

「……恨不恨去年廣場上,那些痛恨外來政權的益州人?」
「他們把一切的不滿歸咎於他們不懂的外來人,以仇敵相待。我不喜歡他們,但不恨他們。他們在廣場外頭也是善良的百姓,只是被群眾激情衝昏頭了。」

「啪!」田續一掌拍上他油亮的前額:「我服了你!但你活得這麼悲慘,肯定有恨的人!你到底恨誰?」

我恨誰?世上我只恨一個人。

「……我恨我自己。我背叛了喜愛我的人、我喜愛的人。我總以為我能做得更好,找到兩全其美的辦法,不必背叛任何一個人。但我不知道怎麼做。我似乎不能不背叛。唔,也許這樣一來,我就不能恨自己。因為我不是不為,是不能也。」

田續拍拍我的背:「對對,原諒你自己。那是我們入錯行,你首當其衝。對了,茂子剛剛說,那些痛恨外來人的益州人不懂外來人,一點也沒錯。他們眼界短淺,只想得到自己,不了解對方,於是盲目仇恨。同理,十幾萬魏軍、數百萬魏人也只想得到自己,只想報父仇、兄仇,把一切的不滿推給心中的仇敵,他們當然痛恨姜維。」

姜維是雍州天水人,忠勤堅貞,戮力漢室,先被漢人當成外來人恨,現在又被真正的外來人當成漢人恨。
那反過來,會不會有個外來人被漢人當成自己人,又有個漢人被外來人當成自己人?這不就是拿著背叛當飯吃的諸葛茂嗎?
難道只有背叛成性的人才能左右逢源地活下來?老天你瞎了眼?

我看向窗外的繁星--本就不是老天的眼睛。

「田叔,怎麼救姜維呢?」

田續聳聳肩:「田叔本非智謀之士,但你是。妙計你自己想。要田叔說,便是等蜀將有麻煩時,領軍殺進去,救他們出來。」

我與田續相視苦笑。田續已經交出兵權,而我也不是武將材料,怎能帶兵?

「皇城離北門好幾里地。夜長夢多,你快去吧,別讓丘建等你。」
「田叔保重。」

我驚覺夜色已深,深怕擔誤了與丘建會面,立刻拜辭了田續,出宮之前,又趕緊在廁房後頭的轆轤井邊取了新鮮井水,就著汲瓶大口灌下,冰涼透心肺,又飛步跑下白玉石階。我怕鍾會親兵攔住盤問,甚至遇見漢將認出我來,便繞過廣場與城內大道,一頭鑽進狹窄巷弄,行經木門深鎖的後院,行經吠叫家犬,私語男女。我怕人起疑,專走陰暗牆下,靠屋簷、磚牆遮蔽月光,腳步匆匆,踢翻雜物,踩進水坑,沾溼襪履。趕到北門時,丘建已經等在那裡,背著一綑繩索。

「快,快。」丘建步伐輕快,引我上城牆。

微風吹不動條條白幡,遠方二十萬大軍營火閃爍,輝映明月與漫天繁星。丘建與我將麻繩一端綁在女牆上,拉了拉繩套,確認緊了。城都牆高五丈,摔下去必然沒命。

那也不一定,丘建被我打下陽安關十丈城牆都沒事。老天的確沒長眼,他正在幫我。

「站住!」遠處一聲吼,丘建與我都嚇得跳起來。

「兩個偷偷摸摸做什麼?」巡邏城牆的屯長怒氣沖沖走來,身後一列重甲魏兵。

「帳下督丘建在此。奉司徒口喻,讓這名親兵傳令給城外灶營,備齊飯菜。」
「怎麼不走大門?鬼鬼祟祟從城牆下去?」
「司徒有令,禁開城門。飯菜備妥,也要從城牆拉上來。」

屯長面露疑惑,丘建又出示青銅虎符,屯長取出自己的那一半,核對無誤。

「但夏侯司馬有令,任何人出城都必須搜身。」

丘建有些遲疑,以餘光瞧了我一眼。
若不讓他搜,反而更起疑了。

「好,搜吧。」我高舉雙手,四個魏兵八隻手立刻摸了上來,從小腿摸上大腿,肚子……

「什麼東西?」忽然一隻手停在我的胸口。啊呀不好!

「拿出來!」魏軍刀劍出竅,架住我脖子!

丘建臉色慘白,我無奈,只有掏出胸口木盒--平凡無奇、樸素無華的小木盒。

屯長接過木盒,打開一瞧,眉頭一眉:

「你帶個空盒做什麼?」
「我……我喜歡這個盒子,不貴重,又實用。」

屯長在耳邊搖了搖木盒,又在眼前仔細端詳。我心裡七上八下,這木盒有個小暗門,有貴重東西藏在裡頭,別被他發現了。

「不,這個木盒可疑,我留下。你下城去。」

「就是個普通盒子,還給他吧。」丘建催促。
「既然是普通盒子,何必如此看重?」屯長反駁。

「快還給他!否則我向司徒舉報,你防礙軍令!讓你一輩子升不上軍侯!」
「丘督別仗勢欺人!我奉命執行軍令!不還!」

丘建忽然一個低頭側身,行動矯健,手腳飛快,瞬間搶回木盒,抱在懷中,但屯長回搶,眼見丘建單手不敵雙臂,忽然將木盒扔給我!

「快下城去!」

可恨我反應過慢,沒接住木盒,只見它摔在地上,這一彈,竟掉下城牆去,「啪!」一聲,木盒砸破在城內石板道上!
裡頭的暗門夾層也摔開了!完了完了……

我急急衝下城牆去撿,卻被一名武將搶先彎腰拾起,武將身後還有好大一群軍士。
定睛一瞧,這武將生得雄壯威武,青袍銀甲,面色肅穆莊重,但比印象中蒼白不少……

「大將軍!」我不敢抬頭。

「諫議大夫。」
姜維腰上繫的,可不是小玉那把蒲元雄劍!我終究躲不掉姜維。他若要殺叛徒,拿漢天子御賜的寶劍倒也合適。

「你正是丘建信得過的親兵?」
「……是。」
「這個木盒是你的?」
「……是。」

一陣雞舌香氣鋪鼻。
姜維微微點頭,自破損木盒中挑出羅綺香囊,打開錦囊,展開字條。

忽然姜維神色詭異,一臉茫然,好像觸動了心事。

「這是你母親寫給你的?」
姜維是諸葛丞相高徒,常在左右,而養母在丞相死後才隱居,兩人自然認識,姜維應該認得出養母筆跡。

「是。」

「人法自然?什麼意思?」

「意思是做人要打破世俗的規則,認清世間事物的本質,借鑑自然,」

姜維沉思片刻:「這指的是:『聖人茍可以強國,不法其故;茍可以利民,不循其禮』?」

這句話似曾相識,從前學堂教過。我還得仔細回想……
對了!商鞅變法,主張居大位者不必拘泥於禮教。在商鞅變法下,強秦化身一頭戰爭猛獸,士卒爭先求功,終於攻滅六國,一統天下。我身為細作,遊走漢魏兩國之間,不計較忠君愛國,與商鞅一樣離經叛道。

「是。我認為,國家是世人所發明,本非自然。人若師法自然,便不必受限於傳統的忠君愛國。」

「不。」姜維堅定搖頭:「公孫鞅捨遠求近,短視近利,取得一時勝利,卻付出長遠代價,暴秦之亡,不出二世。前朝文翁於成都立學堂,武皇帝令天下郡縣皆立學校,注重教化,才是長久大計。洪荒時代,人類野蠻如禽獸,彼此攻伐,朝不保夕;後世制定律法、提倡道德、興辦教育、終於一步步凝聚為部落、方國、大國,國內長治久安。文明成長,開花結果,是為國家。若否定國家,便否定了古聖先賢的努力,向蠻荒時代倒退,視人類為禽獸。」

姜維挺有道理。不忠君愛國,就是忠於自己、自己的黨羽,那便是蔣舒、馬邈、黃皓與諸多魏將。那反而是退步。

「大將軍,我否定國家,卻不要退一步。我希望更進一步,追求國家間和睦,漢、魏兩國人不再彼此仇恨。」

姜維雙目炯炯,我不敢直視。我猜他正在思考是不是該立即拔劍,殺了這個口若懸河的叛徒。

事實上,現在姜維幫著鍾會,而我送消息出城去,與鍾會過不去,又是一次背叛姜維。
我忽然回憶起陽安關城上,我親眼看著傅僉跳下去的感覺。

要殺就殺,我不恨。

良久,姜維點頭:「願你理想成真。諸葛子茂,你志向高遠,辯才無礙,絕不可能只在丘建底下做親兵。他之所以選你,一定有機密消息,要你帶出城,是吧?是否與胡烈有關?」

完了,瞞不過他。

我不想騙姜維。

我又得準備遺言了。

我乾咳兩聲,鼓足最後勇氣,與姜維四目交接。

「大將軍,我對不起你,發生這些事情,我萬分抱歉。如果我能在死前許一個願,就是讓大將軍知道,我父親……他是魏國軍侯,戰死洮西,延熙十八年。但我不恨大將軍,你們都是英雄。」

忽然姜維雙目緊閉,面露痛苦,深沉調息。

過了半晌,他雙眼睜開,眼角已有淚水。

姜維抓起我的手,將破木盒與字條放回我掌心。

「諸葛子茂,你記住,人法自然,卻不必順其自然,也不必回歸自然。人生於洪荒,卻建構文明,父子相傳,師徒相承,聚沙成塔,滴水石穿,任重而道遠,直至地老天荒。你若不懂,或許日後終能明白。」

姜維轉身走了,帶走一群黑甲軍士。

「你若不懂,或許日後終能明白。」我細細回味這句話。

我想我懂。
看著姜維高大的背影,我忽然掉下淚來。

我不想背叛他,不想出城;但轉念一想,也許我出了城還能救姜維,救一群十三萬魏軍痛恨的漢將,包括小玉。

丘建與屯長站在城牆上,緩緩放我下城。

田續體貼,捏出一粒只有姆指尖大小的紅蠟丸,和著井水吞下去,幾乎感覺不到異狀。平日,臘丸還得等大半天才能「自然」交在胡淵手上。但事態緊急,我伸指頂上嘴後,很快與一肚子酸水吐出來了。

我向城北軍營守兵出示令符,討了清水洗淨紅臘丸,幾經波折,找到睡夢中的胡淵。他聽說父親有難,迫不及待剝開蠟丸。胡淵字認得不全,還請識字的軍侯唸出來。

「鷂鴟,丘建密說消息,鍾會已作大坑,備白棒數千,欲悉呼城外將校入城,名曰拜為散將,實則依次棒殺於坑中。」

我聽完一陣反胃,真想再吐一次--這哪裡是胡烈求救?田續、胡烈在嚇胡淵,他們要逼胡淵造反!這叫我怎麼勸胡淵上表救父?
我身為密使,竟傳了一則彌天大謊!我是叛徒!我陷害了鍾會,出賣了丘建,出賣了姜維!

「鍾會要殺我們!」
「必定是蜀賊姜維的陰謀!他必定想著復國!」
「不能坐以待斃!」
「先下手為強!城外人多,強攻成都!」
「對!最後一戰!得封賞,歸鄉養老!」

消息很快傳遍了魏營,士卒憤慨。
我無力回天,枯坐灶營一角的柴草堆上,看著明月下灰白炊煙升空,又被陰風吹散。

「茂子兄弟!」

高大的蔣舒正在遠處揮手。

說實在,我不想再見到他。但我本能地露出笑容--與杜預一樣。
不只微笑,我還站起來作揖呢。誰說我師法自然,超越禮法?

「蔣督別來無恙?沔陽令是否有著落?」
「哈,別提了。鄧太尉、黃皓坐進囚車,我不陪著去就萬幸了。來,坐坐。」

蔣舒一屁股坐在我旁邊:「你怎麼出得了城?」

心情太糟,我忍不住發牢騷,便將鍾會要殺胡烈,而胡烈、田續讓我帶假消息的事大致說了。
於是我又背叛了胡烈與田續。

「啊呦,好人難做啊!只能怪鍾會『多行不義必自斃』,是不是?」蔣舒笑得燦爛。

多行不義必自斃,那蔣督與我怎麼還坐在這裡快活?

「姜維是無辜的,魏軍不該恨他。」
「怎麼無辜?他殺了多少魏軍啊,他也是『多行不義』,對吧?」

如果我屁股下面是塊草蓆,如果我身上有把匕首,我必定要在蔣舒與我之間割開一條清清楚楚的界限。
但我還是本能地朝他微笑。
我超越不了禮教,我可恥。

「蔣督。我父親生前是魏將,對漢軍作戰,應該也殺了不少漢軍,甚至沔陽兵。照蔣督看,他也多行不義?」

蔣舒一臉難堪:「啊呦,我說的是魏國人的不義。季漢滅亡了,當然得用魏國人的標準,是吧。」

「如果當初鄧艾敗死綿竹關,鍾會敗北、退回關中呢?」
「那便用漢人的義,但我也就死定了。唉,亂世之中,得小心謹慎才能活命……嘿嘿。」

忽然蔣舒嘿笑兩聲,從懷中摸出一塊金銅虎符。

「有軍權,也得牢牢抓在手上!我帶來那兩千人還在呢。茂子兄弟,你有些智謀,認得的大人物多。眼看著二十萬大軍混戰,你還得教我怎麼靠區區兩千人活下來啊!」

我仍然對著蔣舒微笑,又慶幸我剛才沒與他撕破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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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一)

帖子 maltz » 2014-12-13, 10:31

配樂:Lux Aurumque by Eric Whitacre.mp3

(二十一)

雪盡春泥軟,馬瘦鐵蹄輕,平明起程,踏進青城山道觀時,尚未近黃昏。
道姑說師娘在道觀「藏經房」中,我暗叫不妙。

「藏經房」是道觀角落一間幽暗塵封的廂房,三壁高櫃收藏道家經典:老子《道德經》、莊子《南華經》、列子《沖虛經》、劉安《淮南》、于吉《太平經》,還有算命卜卦、趨吉避凶的《周易》,與陰陽呼應、包治百病的《黃帝內經》等。儒家、法家經典也收藏不少。嚴冬時我閒來無事,逕行取借,讀到痴愚迷信便縱聲笑罵,興緻高了,便提筆評點,塗抹遮掩,再悄悄塞回書櫃中。

師娘在藏經房中,八成發現我幹的好事;先前哄她放我下山,也難逃責罵。但我身懷大將軍玉符,只得硬著頭皮進去。
師娘面前一張八尺漆案,案下六隻木刻蹄足,案下簡牘堆列,好似城牆,她身著淺褐布衣,自書城中抬頭,慈祥微笑。

「徒兒姻緣之事如何?」
「兒女小事,何足掛齒?鍾會起兵在即,揮軍二十萬北上,與司馬昭十萬決戰關中,漢室復興,指日可待!」

師娘半晌不說話,若有所失,緩緩舉起一編簡牘:「瞧我正讀什麼?」

我瞇起雙眼……
字那麼小,我站門口哪看得見。

「道家經典?」
「也許算得上玄學經典。這是秘書令郤令先的私室藏書,前幾日才托人送上山來,妳也許聽過。」師娘朝我招手。

我走上前,接過書簡,一見篇名,恨不得將它拆成八段,放在腳下踩爛,投入屎坑!

《才性四本論》潁川鍾會著! :on_bash:

「師娘何必浪廢光陰,觀賞糞土之牆?」

師娘接回糞土:「事物價值不只一種衡量準繩。徒兒在軍陣中讀《孫子》,必定明白『知彼知己,百戰不殆』。數日來,師娘已讀完他的《道論》、《老子注》、《周易盡神論》、《周易無互體論》,已通透鍾會處世準則。」

原來師娘也通曉兵法,早已預備對付鍾會!
但何必讀他滿篇廢話?

「鍾會處世準則天下皆知,就是個無所不用其極的奸險小人,何必費事?」
「君子大抵才德出眾、博學慎思,明辨篤行,小人卻有許多種。」
「鍾會是哪一種小人?」

「至少博學。」師娘指向書櫃上各類藏書:「鍾母殷切管教,令他四歲讀《孝經》,七歲誦《論語》,八歲誦《詩經》,十歲誦《尚書》,十一誦《易經》,十二誦《春秋左氏傳》、《國語》,十三誦《周禮》、《禮記》……師娘慚愧,可沒對小玉、茂子下這麼大功夫。」

苛政猛於虎,嚴母凶於獅,鍾會不近女色,難道是這緣故?
父親沒讓我讀這麼多書,但他以言教、身教傳授我許多道理,終身受用。他寧可自投羅網,受刑身死,也要堅持對好友呂安之信。

「鍾會從小讀大道理,真記得住?」
「有些神童過目不忘,鍾會自小也是。」
「哼。那算什麼?小時了了,大未必佳。」

師娘悵然若失:「舍弟諸葛思遠自小早慧,先君總嫌識記、書畫是旁枝末節,擔心他不能成大器。」
「抱歉……」
我連忙低頭,放下交插胸前的雙手。殃及無辜,提起師娘傷心事,只恨自己嘴快。

衛將軍不能整治黃皓,還阻止姜維北伐,季漢又在他主政下亡國,世人狗眼看人低,還真得說他「大未必佳」。
但我明白諸葛瞻才智絕佳、氣度絕佳、書畫絕佳,長像也絕佳……
可惜,就這麼去了。諸葛丞相的嫡子、嫡孫慷慨殉國的戰場,樹起一座醜陋不堪的鄧艾立功碑。

師娘捲起《才性四本論》,塞回書櫃,舒展脖頸:「徒兒說得也是,禍福相生。人若記性佳,則易沉緬於過去;若博學,往往只學得諸事皮毛,不解其精要,即使能解,若不能批判取捨,盡信書又不如無書。依妳看,舍弟思遠有沒有這些毛病?」

「衛將軍大而彌佳!他……也許有些分心,但他從不懷念過去。他思考的是遙遠的將來,不負其字。」
「妳可知道,『思遠』還是師娘替他起的。」

斜陽自氣窗照進書房,幾片塵埃飄舞,師娘笑得燦爛,眨眼時,眼角已有些淚光。
既然不能沉緬於往事,也別再苦苦思念衛將軍了,我們繼承衛將軍的漢室精神,擊垮司馬昭,再解決奸人鍾會,席捲海內,使天下大治,使衛將軍、父親不白白犧牲!

「師娘若能看透鍾會心思,那麼鍾會小時了了,遍讀經典,是學了皮毛,是曲解,還是書呆子?」
「鍾會名滿天下,似乎也『大而彌佳』,但都是人,也難免有些缺失。」
「何只缺失,他是身心嚴重殘疾。」 :on_injured:

師娘深吸一口氣:「徒兒,討論軍國大事必須冷靜理智,別攪進私人感情。何妨當他是個陌生人。前朝儒家經學浮濫,士人迂腐衰弱,舊路滯塞不通,因此魏人另闢新徑,清議務玄,尋求太平大治,鍾會便是其中一員主力。持平而論,此人字裡行間有高士氣度,不愧與正始年間的何晏、王弼齊名。」

「一個亂世奸人,還在乎太平大治?」
「徒兒勿將『小人、奸人』掛在嘴邊。世上許多惡人都想行善,只是受限於才識、習性、環境,剛愎自用,誤入歧途。與其怪他行惡,不如嘆他才智不足,或環境不良。」

「師娘何必幫鍾會說話?他已病入膏肓,無藥可救。」
「天下人都中了毒,也都能自救,只是所須藥方、藥量不同而已。鍾會出身魏國世族,自然染上中原習氣,而漢人也有偏見。」
「師娘說說鍾會中了什麼毒?」
「在師娘的偏見裡,鍾會家學律法、遍讀儒經、求道論玄,因此中了法、儒、道三家之毒。」

我心裡一陣得意,想像鍾會身中三毒,全身發紫、口吐白沫、七孔流血,倒在地上手腳抽搐而亡。

「徒兒為何發笑?」
「沒,沒事。道、儒、法皆是天下顯學,怎都有毒?」
「物極必反,食材吃多了都得中毒;學說雖有助思考,總是人以有限智識推想浩瀚世間,若不知取捨,不免失之偏激。」

聽鍾會如何連中三毒,多有意思。我拉來一塊麻布墊褥坐上,恭敬聽講。

師娘羽扇輕搖:「先說鍾會家學。鍾會之父、鍾繇在魏掌管刑獄多年,曾倡議恢復肉刑,以減少死刑,恢復人口。鍾會之兄鍾毓也是魏國廷尉,掌管刑律。鍾會字句間也多有刑名立論,師娘就先說法家之毒。徒兒與舍弟談過不少,是否記得,律法的主要用意在約束哪一種人?」

「無知無識、忘恩負義、殘暴自利的最低等禽獸,天下十居七八。」

「這麼多?」
「在魏國,十居十一。」
「所以用馴服禽獸的辦法:鞭笞、流放、切趾、斬首這些刑罰約束他們,是嗎?」

我點頭。人若不受教育,本就蠢如牲口,得寸進尺,有索無償,貪生怕死,不知好歹。家戶豢養牲口,好歹讓牠們生生不息,若放任禽獸不理,總是餓死、凍死、好勇鬥狠,自相殘殺。但我隱約猜到師娘接下來要說:人當然比禽獸好。

「但人比起禽獸……」
「好好,我知道,師娘不必再說了。」

「那師娘改說正始年間,中原清談士人爭執不休的一個話題:何晏、鍾會主張聖人無情,無喜怒哀樂,而王弼主張聖人有情。依徒兒看,聖人是否有情?」

我又不是聖人,怎麼知道?
既然玄學常尊老莊……

「老子說:『聖人不仁,以百姓為芻狗。』諸葛丞相不是按軍法斬了情同父子的馬謖?鍾會雖然一張嘴就放屁,但『聖人無情』應是他千慮一得。」
師娘將羽扇掩住嘴:「所以聖人大治天下,也將百姓當成祭祀葬儀的草紮牲口,沒用處了便踐踏、焚燒。」

師娘又扯到牲口上。我知道人比牲口略強……

「好好,師娘不必說了,我明白,中法家之毒的症狀,便是把世人當成牲口驅馳管束、豢養哄騙。」

師娘點頭:「正是。他們忽視了教化的功效。試問誰生來就明白事理、通透古今人心思?初生嬰兒也許真如牲口一般痴愚,卻能學習長進,累積見識,終成才德兼具的君子。天下人十居七八苦無長進機會。若能做君子,誰願為小人?」

「師娘,有人即使讀了一輩子書也是執迷不悟的腐儒,活該一拳打他臉上!」

師娘搖頭:「徒兒總是意氣用事……可曾學過《呂氏春秋》?管仲臨終,齊桓公問管仲,鮑叔牙是否適合繼任。管仲說鮑叔牙之清廉潔直,但見到不如自己的人,便不屑與之為伍;聞人之過,又終身不忘,因此不能委以丞相大任。徒兒頗有鮑叔牙風骨,但要記住,『不屑不如己者』不能擔當重任。人確有賢愚之別,事也有輕重之分。但愚者千慮,可絕不止一得。綜觀生活大小事,『千慮七、八百得』是有的,否則怎能安全活到幾十歲?再說每人專長、職份不同,各司其職。我們吃的粥飯得誰耕種?穿的裙服得誰紡織?住的道觀誰蓋的?千軍萬馬來犯,難道都交給一人抵擋?我們彼此依賴,別盛氣凌人。那便是中了鍾會一樣的毒。」

才不是!

「師娘,黃皓禍國殃民,怎麼千慮七百得?國家大事,他千慮而一無所得,不鞭打到死也得流放到西域!」
「當然不能讓黃皓這類人掌握大權,但也不必要求他做國家棟樑。只要能循規蹈矩,盡職守份,或遵守太平道、五斗米教、胡僧佛陀的戒律,一心向善,與天下人和睦相處便好。」
「黃巾賊還不可怕?他們動輒把不信教的當成邪靈附身的魔鬼殺掉。他們自己才是魔鬼!」

師娘嘆氣:「若舍弟尚在,必定會說:『非不為也,不能也,只有一步一步改變他們。』人性裡自有獸性衝動,不因信了道就脫胎換骨。在缺乏信念,人如禽獸各自求生的亂世中,我們還得包容一些僵化、簡單、黑白分明的信念,至少那還是進步,從妳們說的『第一等人』進步到『第二等人』。當世人更了解世界真相,他們自然逐漸從道德與宗教的信仰中走出來,從『第二等人』進步到『第三等人』。徒兒若與鍾會一般見識,把世人當成畜牲,世人便永遠不會進步。這不正是舍弟的思想?」

好吧,我願意繼承衛將軍的志向,不同意鍾會。

「那鍾會中了法家之毒,會怎麼樣?」
「聖人無情,鍾會不仁,上行下效,於是部將盡皆麻木不仁。去年鍾會狹大國強兵之勢,魏將附和,如今鍾會起兵一隅,對抗天下,魏將心生猜疑,難免內鬨。妳得回去勸大將軍遠離鍾會。」

那可辦不到。

「師娘,大將軍已經答應鍾會,助他起兵。鍾會把兵符都還給漢將了。」

師娘臉色一變。
差點忘了。我從取出懷中玉符:「大將軍要我交給師娘。」

白玉兵符不是一般虎符,而是小兒巴掌大小的半圓玉佩,有內外兩圈,內圈神龍剛健,外環靈鳳漫舞,靈鳳回首,正與神龍相對。

師娘接下玉符,平放在漆案上,忽然搬起卷卷簡牘壓在上面,眼不見為淨。
不覺天色將暗,師娘點燃漆案上陶燈,這陶燈捏成一對鴛鴦,背上各有紅燭,一對火影搖曳,師娘雙目茫然,似有如煙往事浮現。

「師娘手上可有另一半玉符?」
「丟了。」
「什麼時候?找得回來嗎?」
「三十年前,千丈懸崖下。」

聖人無情,師娘不仁,以有情人為芻狗。

「天下決戰在即,漢室復興有望,正是智士用謀之時,師娘這麼聰明,再與大將軍聯手,必是天下無敵。明日我與師娘一道下山如何?」

師娘面無表情:「妳明日下山,要大將軍即刻收手,不要再帶其他東西來。」
「師娘,大將軍已與鍾會約定好,騎虎難下,妳若出手,解決了鍾會,便能助他下來。」

師娘噘嘴,唇邊有些皺紋,愀然不樂:「已經說過許多次了,師娘已在道觀住了三十年,不會出山。妳回去告訴大將軍,死了這條心。」

為何師娘如此任性!

「師娘,我們都有偉大的父親。妳可曾夢想,要成為諸葛丞相一樣偉大的人?」
「那太難了。女人家事倍功半。」
「何必求功,這種俗人鄧艾在乎的皮毛小事?我們的父親偉大,偉大在為了理想,不懈奮鬥,死而後已!我們忠貞不渝追求理想,便與他們一樣偉大!」

師娘搖頭:「隱居之人,早不敢談理想。把自己的一些想法、知識傳下去,就算是理想了。」

「那隨時都能做,不必隱居在深山裡。何不繼承諸葛氏、漢室精神,出山改變天下人?」
「那隨時都能做,常有隱者寫文章,流傳後世。再說隱者本不在乎天下人。」

怎能不在乎!她說這麼多道理給我聽,怎能置身其外?

我雙腿一彈,起身慷慨反駁:「難道師娘吃的白米是自己種的,穿的衣裳是自己織的,道觀是自己蓋的,這房裡這麼多書都是自己寫的?我們在戰場上出生入死,保護的益州百姓難道不包括師娘?不在乎天下,不在乎自己以外的人,難道不是忘恩負義?」

「就算忘恩負義,就算不是人,隱者也不在乎。」
「那為什麼還收我為徒,為什麼還活著?為什麼不狂奔山野,絕食而死?既然是人,為什麼不在乎人?」

師娘放下羽扇,面色寧靜,眼神悵惘。

「妳去用膳、早些歇息。明日下山,去找大將軍。」
「我不要!我要妳出山,一起幫大將軍!」
「知道,別再說了,妳再說就做不成師徒了。」
「妳不點頭,我不閉嘴!」

師娘抬頭:「嵇延韶,師娘在妳這個年紀時也是這樣,強求得不到的東西,一時傷心賭氣,進了道觀,一住三十年。妳想當一輩子道姑?」

「行!只要妳出山幫大將軍!」

師娘沉默良久,最終輕輕嘆氣:「在妳身上,師娘總瞧見三十年前的自己。我不想看妳再犯師娘的錯,悔恨終生。師娘可以幫妳,也很想幫妳,但妳一定要記得,妳一心追求的理想,不見得是最好的。大將軍助鍾會起兵,即使用意良善,即使奮鬥不懈,即使目標在教化世人,也只是把百萬人逼向恐懼的絕路,逼他們無所不用其極地求生,為天下文明帶來下一場可怕災難。你一時看不穿,日後終能明白。妳給師娘一夜時間,仔細想想怎麼幫大將軍最好。」

我耐不住心中欣喜雀躍,師娘終於軟化!果然大將軍說只有我勸得動她!
忽然師娘舉起手邊一卷書簡:「但師娘有些事給妳做。徒兒或許不知,青城山有件稀世寶貝。」

一般簡牘總用麻繩編冊,但這一卷不同,是紅絲繩編的。
似曾相識的紅絲繩。不好……

「這是天下僅存的列禦寇《沖虛經》抄本。」師娘展開書簡,只見朱墨斑斑,還有整段文字被黑墨塗蓋……

「夸父逐落日,追至成乾屍。」師娘大聲唸出朱墨詩句。
「神明移高山,石爛海亦乾。」
「長生進天國,走火入心魔。」
「列子御春風,吹送糞池中。」

我竟把天下唯一的列子《沖虛經》毀了!
……毀得好!

「師娘,寓言荒誕可笑,光怪陸離,流傳下去誤人子弟,就到此為止吧。」
「列子寫寓言,與莊子一樣,見天下沉淪,不可與之交流,因此虛構寓言,重說前人言行,穿插支離言辭以推廣思想。廣教而化之,怎麼誤人子弟?」
「將他自己的話塞進古人嘴裡,居心叵測。」我壓低聲音:「師娘問外頭那些道姑,信不信列子御風而行?信不信天人感應?」

「她們盡忠職守,不必苛求。」師娘捲起半毀的《沖虛經》,交在我手上:「無論妳願不願意,都是前人的苦心、文明的累積。妳得復原這《沖虛經》。」

都給黑墨塗掉了,怎麼復原?除非我自己編……
「鍾會起兵,生死搏殺在即,沒工夫寫文章。瑤琴繼續留在山上,等與幫了大將軍復興漢室,再回山上當列禦寇。」

師娘無奈嘆氣:「別抱太大期望。師娘還有許多思想要傳授給妳……如果還有機會。」

難得師娘也沒把握。
我回到廂房,發現一地衣裳都收拾乾淨了,有些難堪。夜裡,我躺在榻上,聽見外頭雞鳴狗吠、刀劍劈砍、一群大嬸吆喝呼喊。我想起灶房牆上掛著一排兵器,大該猜到原委。
我睡不著,取出木櫃裡父親瑤琴,就著皎潔月色,彈了一曲應景的「霸王卸甲」,瑤琴不似琵琶輕快,只求神似。

:point_white: 按這裡聽:琵琵曲《霸王卸甲》

國亡心不滅,遺臣困城中,
奸人乘勢起,四面魏歌聲。
志士業未立,英雄意氣盡,
半生玉佩信,美人何聊生?

「嘣」又斷了一弦。以往我總要咒罵幾句,但這一次我靜心換上新弦。

天地不仁,人自有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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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二)

帖子 maltz » 2014-12-19, 22:22

(二十二)

睜開眼時,天色已亮,一出廂房,道觀中煙嵐迷漫,白茫無邊,又自天邊透出幾縷金霞,彷彿仙境。
正要尋師娘問她打算,忽聞雲霧間「咚咚咚」集結銅鐃連響,尋聲走去,十幾個道姑全副赤甲,羽纓冑盔,盆領筩袖,細鱗油亮,槍戟鉞鎩立地過頂,鋒利簇新。她們這身裝備明顯沒見識過血肉橫飛的戰場。

我隱約明白了些事。師娘是諸葛丞相女兒,身份非同小可,當年入道觀隱居,也許有女兵隨身保護,三十寒暑,親兵盡成了道姑,仍以師娘為尊。小玉是漢軍遺孤,自小養在道觀,長成後加入羽林軍,也許這些道姑也有軍戶來歷。只是小玉被師娘相中收養,一心調教為將材。

武裝道姑之間,師娘頭戴青絲綸巾,身罩白鶴氅衣,姿色光鮮,神采飄然,手持白羽扇招我上前。她身旁是一座冒著白煙的陶釜,一名布衣道姑盛了一耳杯熱粥遞上,雞絲豆醬,香氣四溢。大凡軍士出征之日,常靠美食提振精神士氣。看來師娘決意出山,投入浩瀚戰場!

「師娘,道姑每日訓練多久武藝?」
「三十年沒練了。」
「……」

一群大嬸只剩花拳繡腿,也許比成都軍還不禁打,如何是魏軍對手?

「肥羊入虎口……只好去灶營。」

那名臉寬體泰的布衣大嬸正惡狠狠地盯著我,接過我喝乾的陶釜。

「我有徒兒保護,妳等走在前面開道,先至郫縣城通報縣令。」一群武裝道姑領命,羊貫下山。師娘轉頭微笑:「有她們在,一些話不方便說。昨日說完鍾會中了法家之毒,還有兩家。邊走邊談。」

知彼中毒,百聽不厭!我抹抹嘴:「好,我吃飽了。大將軍要我盡快請師娘出山相助。成都不足百里,今夜便到。走吧。」
「保存些體力。」師娘輕搖羽扇:「今夜在郫縣過夜,探明了成都形勢再行動。」

師徒二人走下青城山石階,融雪、落雨已化作道道山澗,傾洩入幽谷深潭。

師娘要先談儒家之毒。半年來,「忠君愛國」的儒家之毒我有深切體會--漢人痛恨魏人是國賊;魏人鄙視漢人是反賊,我一到成都,就誤認為魏國奸細;而那個真正的魏國奸細,又看不過兩國忠臣良將彼此殘害。中了儒家之毒,便有以下症狀:自詡為正義王師,殘殺妖魔似的敵軍,還說他們罪有應得。
但鍾會沒中這個毒。他不是忠臣,他是道地的反賊。

「的確沒中這毒。」師娘點頭:「鍾會看齊漢高帝、曹操,自謂開國聖主,寧為亂世奸雄,取得天下後,自有忠臣為他隱惡揚善,捨命維護他世代基業。鍾會利用儒家之毒,也出現中毒症狀。」

「但儒家不是『民貴君輕』嗎?」
「春秋戰國的國君,見了士大夫要行跪禮的,以示敬賢。徒兒能想像漢、魏天子向臣子下跪?連同席並坐也少見了。秦、漢以來,君臣綱紀為先,天子集大權於一身,大權易收難放,君貴民輕。」

是的,魏國官場一個個逢迎上司,魚肉下屬,君貴、臣輕、民更輕,都是中毒了。

「所以儒家初衷『民貴君輕』是無毒的。」
「有毒,任何學說只要當成了絕對真理就有毒。」
「民唯邦本也有毒?」
「徒兒忘了七月成都廣場上要求召回大將軍的百姓?百姓自以為國家之主,有恃無恐;但他們看不清局勢,將朋友看作妖魔,反受利用。」

所以儒家之毒不只忠君愛國,而是一切自以為正義的迷信。

轉眼,二人行到深潭邊上,這一帶翠綠枝芽滿樹,千萬花苞待放,腳下清水游魚成群。小時候在雲台山,我總喜歡把光腳伸進一座小池裡,嚇走小魚。有天父親在水池邊告訴我,他也不喜歡儒家自以為是,制定禮法、規範約束行為,又強加分辨善惡、君子小人。他認為人應該尊奉發自內心的真誠,「越名教而任自然」,坦蕩無私,光明正大。
現在回想起來,父親也是推崇道德的。

「師娘,想做個有德的君子,也算中毒嗎?」

師娘點頭:「有德,就是利人,以『捨己為人』最偉大,自然是好事。但有時捨的不只是自己,而將不願意『捨己』的親友也害了。此外,將無關道德的事扯上道德,不明究裡便批評他人不道德;或一邊利人,又期待天人感應、善有善報,最終利己,望穿秋水,等著善良的老天降下神蹟,賞善罰惡,搬走太行、王屋大山。這都是『走火入心魔』。善行既是利人,善報自然只在人間。」

我呵呵大笑。
同是隱士,師娘的思想與父親接近,十分親切。父親說過:「仁義務於理偽,非養真之要術;廉讓生於爭奪,非自然之所出。」道德自是好事,但當成教條信仰,便違背了自然本性,心智矛盾,終至失敗。司馬昭、鍾會在中原鼓吹名教禮法,他們自己也不信,虛偽無比。

「看來鍾會也沒走火入魔。」

「的確。」師娘立於大樹下,倒出短靴中小石頭:「鍾會認為,開國君主在亂世中存活下來,脫穎而出,除了自身才能出眾,往往都得做些不公不義的事,例如漢高帝撕毀鴻溝和約、背叛項王,季漢大行皇帝名助劉璋抵抗張魯,實為奪取益州。曹操父子、司馬懿父子的好事說不完了。」

「曹操搶人妻子,就是我曾祖母。」短劍出鞘,我辣手割下一段滿布花苞的枝條,送給師娘作拐杖。
師娘點頭:「是的,我們都是千萬年『惡人』的子孫,滿腦子都是邪念壞主意。但我們又能思考,是不是真該效法祖先。」

「師娘,鍾會也思考,卻以為壞事做盡也沒關係。他錯了吧?」

「『竊鉤者誅,竊國者侯』;『聖人不死,大盜不止』。鍾會想做不仁聖人、創業帝王,他本身就是竊國大盜。他引用前朝賈誼的『先詐力,後仁義』,相信『成大事者不拘小節』。鍾會心中的大事不外是打贏戰爭,擊垮敵手,統一天下,創建基業。但師娘不能說他錯了。世上確有殘忍競爭,若單就追求勝利為準繩,堅持當善人,有所不為,便是將雙手綁在身後,面對無所不用其極、詭計百出的對手,的確佔了劣勢。但鍾會總有威脅到自己的敵人,戰戰惶惶,不可終日,於是天下處處皆兵,永無太平。」

師徒一陣沉默,行至一座不算幽深的蒼岩古洞,相傳張天師在裡頭一塊大石頭上冥想靜坐數日。因此總有信徒留下貢品,卻讓小老鼠偷吃了。
大將軍姜維遲早被鍾會這隻臭老鼠、臭大盜陷害,若他先發制人就好了。但他一定不願意。還說:「如果那樣就變成鍾會了。」

「師娘,鍾會、大將軍北上關中,打敗司馬昭,大將軍是否也有危險?」
「有。如果節節勝利,總有一日,鍾會不需要漢將也能奪取中原。」師娘有些腿酸,便坐在張天師冥想的大石上,我也坐下。忽然陣陣涼爽微風撲面,原是師娘給我搧風:「徒兒必定曉得『鳥盡弓藏,兔死狗烹』。儒家這毒不解,奸主視忠臣如芻狗,也永無止息。但漢臣多少以復興漢室為己任,不全力支持鍾會,而鍾會行事又不遵循仁義正道,漢將自然心生不滿。鍾會也是明白的。」

「漢將以仁義自詡,面對鍾會自綑手腳,眼睜睜被欺負。他們都中了儒家之毒,該怎麼辦好?」
忽然師娘停手皺眉:「妳怎麼知道他們中了儒家之毒?」

「大將軍不是一心復興漢室嗎?」

「他強迫漢臣幫鍾會嗎?」
「……沒有。」

「他常罵鍾會不道德嗎?」
「……沒有。」

「他期待老天干預,善有善報嗎?」
「……沒有。好好,師娘別再說了。我收回--漢臣沒中儒家之毒。」

得小心,別在師娘面前說大將軍的不是。對了,諸葛丞相一心復興漢室,我不小心污辱到她先人。

師娘輕搥膝頭:「徒兒,大將軍不願做鍾會,因為他不願意人類文明崩壞,回到殘暴洪荒。哲人思考,了解道德是人類文明更好的選擇,不必背教條,不必敬畏神明,也不必奇蹟獎賞。他們已經準備好被人性自然、被天道懲罰,敗給無所不用其極的對手,他們唯一的收獲,是為後人留下一個典範。期待百年、千年後文明的善報。」

師娘也有道理。一心復興漢室,堅持仁義,不見得是儒家中毒。但父親的教誨又相反--他認為人類文明是違背自然的,不如放棄;但師娘口中的哲人卻寧可違背自然。
究竟誰對?

正要發問,師娘又道:「文明的演進便是自發道德的完善。徒兒時常嘲笑宗教愚蠢,編些善有善報的假故事勸人為善,但人逐漸成長,起初還不能自發道德,必須依靠外力,日後也許有機會反思、悟道。妳可將文明發展看作人類千萬年的爭戰,為了長遠的勝利,妳必須包容太平道、五斗米教、西域佛教;他們是幫手,不是敵人,別鬧內鬨,別急著炫耀自己更聰明。真正的聰明人不笑他們。」

人笨,為什麼忍著不笑他?想笑就笑才自然、才快樂。

「師娘也是道姑,其他道姑自然友善。但世上很多信教的,妳若不信他的教,她就說妳是惡魔附身。我看她們才是惡魔附身。」
「何必當著面戳她們?離她們遠一些吧。妳看。」

師娘遙指前方,道姑們早走進霧裡,看不到了。原來師娘也身體力行「離她們遠一些」。
師娘與我分享陶壺中的清涼泉水,片刻起身再行。

我能理解師娘口中的「哲人」。他們是定下儒家道德初衷的志士,思索出禮義廉恥,世代力行傳承。他們人數不多,卻是各自時代的榜樣。濁濁世道中,連迷信道德的都是少數,天下凡人距離禮義廉恥太遠,還盡說志士的風涼話,在他們臉上抹污泥。而不願行道德的「不仁聖人」憑藉自然、天道勝利,成為至高無上的帝王,又回頭來迫害這群為數不多的志士。

我也能理解小玉寧可相信天人感應,相信善惡有報,因為她們赤腳走在荊棘之路上。只有最堅強、最有智慧的志士才能超脫儒家之毒,認清天地不仁,認清愚昧眾生,卻依然堅持偉大的理想--天下為公、太平大治。他們極可能失敗。從前諸葛瞻陷入內憂黃皓、外患鍾會兩面包圍,不幸殞命綿竹;如今姜維危急,我怎忍心見他受難?

師娘一定也不忍心。

下了最後一段九曲石階,便是青城山腳驛站。原先空蕩蕩的驛站裡,卻有十幾家漢臣眷屬老小正預備上山,竟是秘書令郤正領頭!原來郤正一行人與我同在十五日離開成都,但因牛車緩慢,兩日之後才到山腳。

「居士,鍾會昨日招所有魏將入城,起兵在即。最好招回前面道姑,留在青城山上,避過風頭。」

我好不容易請師娘下山,老猴子攪什麼局?
「秘書令,大將軍與漢將還在城中,鍾會不仁、眾軍昏庸,正需要我們出謀劃策。臨陣脫逃,拋棄同袍,豈是漢臣所為?」

郤正無奈地搔搔脖頭:「大軍壓境,凶險異常,於司馬昭、鍾會之中二擇一,無論勝敗,皆有大禍。居士常年隱居,不必在這時冒險。」
「不必再說,居士心意已決!」 :on_furious:
「姑娘自己想去,別害了妳師娘!」

「感謝郤令先照料漢臣家眷。若鍾會起兵,天下有難,也許我們能做些什麼。」師娘一開口,郤正只有點頭同意。

驛站裡多是漢臣眷屬乘來的牛車,只有一匹關彝借我的瘦黑馬。若三人乘牛車、或步行,只怕半夜才到郫縣。於是我們將一輛牛車改為馬車,兩條轅木、衡軛套上黑馬,胸前再繫上鞅帶,又餵了草料。我手執轡繩,牽師娘、郤正上車坐定左右,馬車窄,三人膝腿相觸。師娘與小玉一樣飄逸花香,叫人鼻癢;而老猴子郤正身上卻散發著酸臭,真想離他遠點,但也不好坐在師娘腿上。為了救出被鍾會、魏軍上下夾擠的大將軍姜維,委屈半日當然值得。

「師娘,諸葛丞相是否也被不仁聖人、大盜上下夾擠?」
師娘似乎會意,呵呵大笑:「家人避嫌,這個問題請郤令先回答。」

郤正回想往事,支吾半天:「先帝師承大儒中郎將盧植,其為人堅毅高尚,深明君子行仁義,不免造次顛沛,《老子》八十一章四稱『玄德』,先帝引以為字,以明其志。比起曹丞相,倒也篤信柔能克剛,仁以濟民,信以待下,有所不為,不以智算計謀治國,不算不仁聖人。至於大盜,丞相嚴法治國,盡忠增益必賞,犯法怠慢必罰,吏不容奸,道不拾遺,當時也沒有大盜。後來陳祗、黃皓掌權,親信必賞,黨羽不罰,朝廷漸漸烏煙瘴氣。」

師娘搖頭:「從前不是沒有大盜,只是大盜不敢有作為。舍弟或許對徒兒說過,『大盜』不過是一般人自然地追求幸福。」

衛將軍的確說過。他還說:教化不爭一朝一夕,而是千萬年之事。
他相信總有一日,天下即使分成許多國家,各國百姓也不視彼此為仇敵,自以為正義。百姓行仁發自內心,大盜、不仁聖人也將絕跡。
在崇尚自然的道家看來,這樣的理想太「不自然」了。我多希望坐在馬車上的是父親,接下來暢談道家之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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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三)

帖子 maltz » 2014-12-21, 22:29

配樂:Mozart Requiem - Rex tremendae & Lacrimosa.mp3

(二十三)

「我去。」我放下白玉酒卮:「我去盤察出城親兵。」

鍾會面無表情,半晌後才露出微笑:「伯約去最妥當。但割雞何須牛刀?回軍營找個軍侯、屯長去即可。早去早回。」

我已不是漢大將軍,無所謂雞刀牛刀;枯坐前殿,本也無事可做;再說自己承擔之事,為何轉手他人?
成都玄鐵重門之前,我彎腰拾起一只城牆上翻落的木盒。我親自來了,還遇見一個意料之外的親兵,他也不再是漢諫議大夫。

「我父親是魏國軍侯,延熙十八年戰死洮西。但我不恨大將軍,你們都是英雄。」

聽了諸葛茂的話,我乍然明白,這個害得漢室斷絕的魏軍細作,原來不是受敵人利誘哄騙的內遷百姓,而是姜伯約親手造就的敵人。我為了復興漢室而北伐,但最終漢室又因為北伐而滅亡。

我到底該怎麼做?難道漢室註定了滅亡?

我的心口絞痛難當,疼痛漫延至雙臂、脖頸,頭暈作嘔,喘息良久才逐漸復元。
姜伯約時日無多,每次病發,都可能是最後一次。

俗語說:人到死前,才懂得認真對待生命。
自從跟隨丞相,我已堅持認真三十幾年,在最後關頭,我必須一絲不茍,不留任何遺憾。

「我否定國家,不是要後退,而是要更進一步,追求國家間和睦。」諸葛茂又說。

此話近似主張「兼愛」、「非攻」的墨家,但墨家早已衰亡數百年。夏、商、周、秦、漢,歷代無不因戰爭侵略而壯大。大國滅小國,正如光祿譙公所言,是天道自然,鮮有例外。天與不取,反受其咎,魏國得了鍾會這樣的大將之材,必然南下;而我若不領軍北伐,便不能打亂魏軍南下準備,維持漢室偏安。

自古以來,終結戰爭,只有靠戰爭。阻止戰爭,只能拖延一時。譬如去年季漢投降,只把大戰拖延了兩個月。如今,二十萬大軍又將投身戰場,爭奪天下。為了復興漢室,實現天下長治,我相信這是「不得不為」的罪惡,以數年的苦難,一場終結戰爭的戰爭,換來更長久的和平治世。

但我理解諸葛茂想法的來源。我們同樣生養於魏,仕進於漢,眼見兩國人共通的親情、友愛摧殘於戰火,體會兩國兵家對未知敵人的恐懼,使出齷齪、殘酷的陰謀,這些他們「不得不為」的罪惡。愈奸險的謀略家愈有勝算。

世人總以為墨家痴人說夢,不願博愛眾生,不願損個人以利天下。但它畢竟是高尚的終極理想,遙遙指出文明演進的方向。若諸葛茂能實踐力行,必能影響到更多人再談「兼愛」、「非攻」,避免「不得不為」的罪惡,累積小步,終將行過千里,理想終將成真。

於是我讓他繼續走下去。

我喘著大氣,緩步走上白玉石階。
踏進前殿時,我仍不知如何應對鍾會盤問。實話實說,也許是最好的應對。鍾會極有識人之智,我瞞不過他。問心無愧,承擔責任便是。

「伯約親自去了?」
「是。」

忽然鍾會從席上起身,敬我一卮酒,向在場諸將說道:「伯約受人之託,戮力親為,堪為我等表率。」又指向殿牆邊一方鋪蓋黑褐毛氈的臥榻:「今夜與諸位國士共商大事,興緻來了就談,疲累了就睡下,不必介意繁文末節。」

我舉起白玉卮,一飲而盡,忽然想起《史記》上一個刺客。

七百年前,晉國有位權臣知瑤,以國士之禮厚待一個叫豫讓的門客。知瑤被趙毋卹所殺,頭顱還被做成趙毋卹的杯器。豫讓以漆塗身,以致遍體生瘡,又吞木炭變聲,敲落牙齒,自毀容貌,以求辨認不出,便於刺殺仇人趙毋卹。豫讓的朋友問他:「真要報仇,你身負大才,可在趙毋卹下面做事,趁機接近他行刺。何必折磨自己,捨近求遠?」豫讓回答:「士為知己者死,知伯以國士待我,我以國士報之,國士怎能懷二心事人?我要令後世懷二心的人臣都感到羞愧!」最終豫讓行刺不成,自刎而死。

鍾會可說是我知己,又待我如國士,而我不僅有二心,還放走可能對鍾會不利的諸葛茂;姜伯約遠不如豫讓,真該慚愧。
人生總有許多兩難,有近與遠的取捨,也有個人與天下的決擇。刺客報復眼前私怨,但我著眼於長遠天下。若姜伯約個人、當下誠信能換來天下文明更前進一小步,也許是值得的。
但這也許只是姜伯約自辯的一面之辭。事實上,我放諸葛茂走,也是顧及他的養母。我既已派嵇縈請她出山幫忙,總不能先害了他養子。如此看來,姜伯約又循一己私情,害了鍾會國家大事。
世事複雜如此,求無愧亦不可得。

我獨思良久,鍾會已發起新一輪清議話題:「道法自然,何解?」
杜預等說了許多,我沒仔細聽,只知鍾會堅持己見:「道莫知所出,故稱自然。說『道法自然』,其實是『道即自然』。」

諸將默然,鍾會再論:「聖明之主必善於行道,順應自然。《老子》說這樣的人『功名不顯』;聖明之主必不在乎功名,豈是俗人如鄧士載能理解的?聖明之主順應自然神妙,體會上善若水,推行清靜無為,必定不重蹈周代的紛擾與分裂、秦代的酷役與暴政、漢代的迂腐與盲信、魏代的功利與偽詐。」

鍾邕、夏侯咸應和,我也希望鍾會不重蹈歷代缺失。

一旁杜預發問:「司徒,聖明之主清靜無為,既然無為,如何長治天下?」
鍾會哼笑兩聲:「元凱為何佯裝不知?《老子》說:『古之善為道者,非以明民,將以愚之。民之難治,以其智多。』聖明之主當政,恢復上古淳厚民風,『虛其心,實其腹;弱其志,強其骨,恆使民無知、無欲』,是以天下長治。」

「原來如此。」杜預微笑點頭,不再回答。

眾將強打精神,與鍾會坐而論道,又談了許多話題,約莫過了兩個時辰,夜深人靜,城外飯菜終於送進城來,鍾會命人分盛數百漆盒,堆於前殿之中,香氣四溢。

鍾會又引《老子》說:「將欲取之,必固與之;欲制剛強,示乎柔弱。」於是派親兵帶魏將分批上殿,於席間賞賜酒食,對武官期以富貴榮華,對文官期以天下大治,邀請共謀大事。眾將終日不進一飯,酒肉在前,好言在側,盡皆答應出城領軍效命。

最後上殿的魏將是護軍胡烈、田續、將軍龐會。田續勉強答應主持情報,派細作入北軍。龐會願意替鍾會效命,卻有一個條件--

「請司徒替我報殺父之仇!」龐會嚥下一口酒肉。

原來當年關公進軍北上,威震華夏,俘虜了龐會之父龐德,龐德因拒降而處斬。鍾會好言撫慰,說關公兵敗東吳,同以不降遭禍,已身亡四十餘年。武將各為其主,竭盡忠義,要龐會放下仇恨,建功立業,光耀祖先。龐會悶悶不樂。

鍾會又勸告胡烈輸誠。胡烈無心飲食,對答含糊,只說:「我既隨司徒出兵,勢已至此,但聽司徒差遣便是。」鍾會仍不放心,胡烈又保證:「我父子與其餘宗族斷絕連繫,戰場上相見也是敵人。」

正說間,忽有傳令軍士入殿,背插金黃鶡尾長羽,應是緊急軍情。

「司徒,許多城外士卒聚集牆下,鼓譟喧鬧,咒罵牆上守軍!」
鍾會眉心一皺,驟然起身:「有多少人?說些什麼?」

「約有數千人!都說司徒被大魏叛徒姜維蒙蔽,要害自己人性命!」

「胡言亂語!帶頭的是誰?」
「回司徒,不知道!」

「飛馬追查,即刻回報!」
「是!」傳令兵退步出殿。

鍾會在看我。他想知道我的反應。

在魏國人看來,天水姜伯約自然是大魏叛徒。
我沒有教唆鍾會殺害自己人胡烈;相反地,我還阻止他這麼做。看來鍾會要殺胡烈等魏將的消息已經被諸葛茂帶出城。魏軍本就恨我,一見終日城門緊閉,心生恐懼,便妄加揣測。

聽見城外謠言,我反倒鬆了口氣--我放走諸葛茂,並沒有損害鍾會,只是苦了自己。
身為武將,自然得承受敵人憎恨,更何況我還是降將。

「伯約怎麼看?」良久,鍾會終於開口。

「誤會一場。」
「那如何處置?」

「流言止於智者。」

「呵呵。」鍾會苦笑兩聲:「流言暫止於智者,卻不終結於智者。它盛行於愚者,浩浩蕩蕩,終將淹沒智者,千夫所指,百口莫辯。監軍衛伯玉說,按軍法,散播流言者必須即刻處置,追查首謀,株連三族,以至於一切傳謠者,立斬不赦,是不是?」

衛瓘尚未回答,忽然邊上「硜噹」一聲,竟是胡烈碰倒玉杯,燒酒灑在席邊。
鍾會並不作聲,只是默默看著胡烈顫抖的雙手收拾殘局,以衣袖抹去酒漬。田續又起身幫忙胡烈收拾。

殿內一陣沉寂,又過了許久,黃鶡尾傳令兵回來了。

「查清楚帶頭的?」
「是!」
「先別說,我猜猜。」

鍾會緩步走到胡烈身邊,一手搭上胡烈肩頭:「胡護軍之子胡世元?」
「正是!」傳令兵朗聲回答。

我半生戎馬,判過許多軍法處決的案子。胡烈雙目圓睜而縮向眉心,下頷微落,正是死刑宣判那一刻,人犯臉上的驚恐。

「胡護軍今日見過哪些人?」
胡烈雙唇顫動,卻吐不出半個字。

「田護軍記得嗎?」
田續連連搖頭,推作不知。

鍾會又看衛瓘:「伯玉,是否該請胡護軍邀兒子進城,賜與酒食?」
衛瓘沉吟片刻,默默點頭。

忽然胡烈雙手抱住鍾會一腿,縱聲淒厲大喊:「不,司徒不要殺我兒!要我做什麼都行!求求你!」
死刑犯也常對我求情,但我從未赦免一人。

「哎。」鍾會長嘆一聲:「早知如此,何必當初。」

於是鍾會打發了田續、龐會,卻要胡烈隨他與衛瓘等走上北門城樓,親自對胡淵等喊話,安定城外眾軍之心。
鍾會沒讓我跟去,以免再被魏軍誤會。前殿中就剩我與推說肚痛的杜預。

子夜已過,我十分疲憊,閉目養神。恍惚之間,杜預壓低聲音:「伯約兄,有要事打攪。敢問方才在城門口見到了誰?」

我無心隱瞞:「漢諫議大夫諸葛子茂。」
「伯約兄放他出城?」
「是。」

「啊……」杜預鬆了口氣:「萬分抱歉,讓伯約兄受委屈。胡玄武怕死,誰曉得他寫了什麼鬼話給兒子?」

我一時不明白杜預意思,未能回答,杜預又輕聲說:「現下司徒怕城外造反,必須靠活的胡玄武安定人心,所以他死不了。但有人質在城內,胡淵也就真不敢造反。但願他稍微動點心思,別給騙進城來,自投羅網。」杜預言下有些失落。

我仔細推敲杜預這番話,看來胡烈得知鍾會要殺他,要將消息帶出城,而杜預先前假借腹痛外出,或許便是安排諸葛茂傳遞胡烈密信出城。杜預只道我放走諸葛茂,便以為我是一夥的,才吐露心聲。諷刺的是,鍾會多疑,真料中了杜預心事。

「元凱希望城外造反?」

杜預挪動坐墊,與我并肩而坐,附耳細語:「城外缺少高階將官,群龍無首,散兵游勇,恐不能下定決心。而若真有十幾萬人殺進城來,缺乏節制,與暴徒無異,極可能誤殺忠良,劫掠百姓,也絕非好事。眼下最好送一名大將出城,約束眾軍,只問司徒,不傷他人。」

我心中暗驚,杜預心計竟如此深沉,承諾輔佐,卻又密謀不利。
要做事,必須先做人。

「伯約兄也許在想:杜元凱是司馬昭妹婿,當然心向北軍,是不是?」
「不,我想到春秋晉人豫讓。」

杜預會意,啞然失笑:「莫非伯約兄要輔佐司徒?」

「當然。我與他約定了。」
「那為什麼放走鄧茂?」

我明白杜預意思--有時,做事或許又重要過做人。但也許我錯了。
杜預瞇眼微笑:「伯約兄以為,天下人心真能如司徒所說,在聖明之主的治理下回歸上古?即使回歸上古,當真淳厚無欲?淳厚不就是痴愚?天下盡皆痴愚,真能長治太平?」

我正思考杜預意思,他又喃喃自語:「如今城外謠言洶湧,十三萬魏卒兵變在即。我雖無才統領大軍,若能出城主事,至少能控制局面。但司徒對我已經起疑。伯約兄給城外大軍誤會,若出城決斷,又坐實謠言,只怕眾軍不從。該讓誰去好?」

正說間,殿外隱約有刀甲動靜,杜預急忙將坐榻推回原位。
此時殿外天色微亮,鍾會、衛瓘等一行人回殿歸蓆,個個倦容滿面,又不見了胡烈。

「司徒,城外情況如何?胡護軍還在嗎?」
在杜預的微笑裡,我竟看不出秘謀反意。

鍾會神色凝重,搖頭不語,若有所思。卻是司馬夏侯咸回答:「長史,城外情勢不妙,任憑胡烈怎麼說,城下就是不信。方才司徒盤問之下,胡烈已招認暗通城外,謊稱司徒要殺城外軍官。胡烈有謀反重罪,已經收押入監。來日出兵時斬首祭旗。」

「我們仁慈對他,他倒散布謠言,叛徒著實可恨,一時卻不能殺他!」鍾邕破口大罵。
忽然鍾會抬頭,眼神飄忽:「胡烈小人,不足成事,叛徒不只一個,或許正在你我之中。」

大殿寂靜,只聽見此起彼落的微弱喘息,杜預依然保持微笑,但我已看出他心中恐懼。
胡烈暗通城外,那麼今夜任何替胡烈說話的,與主張、參與放親兵出城的都有背叛嫌疑。

鍾會緩緩伸手,搭上杜預肩頭:「杜元凱!你當真幫我?」
「是……是!」杜預「砰」一聲跪倒,匍伏再拜。

「為何你們都看不清事實,認不清局勢?」鍾會閉目搖頭,若有不忍:「衛士,杜長史累了,請他回房休息,別出來了,也別讓人打攪他。」
「是!」

數名黑甲衛軍上前,杜預喪氣垂頭,如囚徒一般尾隨衛士出了殿。
什麼事都瞞不過鍾會,只是瞞多久的問題。

「伯約。」鍾會轉頭看我:「方才杜元凱是否向你透露了什麼?」

我既答應輔佐鍾會,理應照實秉告;但如此杜預必死無疑,又辜負了他信任。
我該如何回答?

我只想到一句《孟子》:「行有不得,反求諸己。」

「司徒,是我放走了那個親兵。」

「伯約願為君子,卻誤以為天下盡是君子。胡烈、田續、丘建、杜預,與你見到的親兵看來都是同謀。丘建雖是我親信,也是胡烈舊部。他們心裡明白,若說我要殺魏將魏兵,只怕城外不信,便嫁禍給伯約。」鍾會說完,雙手覆面長嘆:「可惜我婦人之仁,未能搶先殺了胡烈,落入被動。依伯約看,如何化解城外誤會?」

「可親自率領眾將,出城解釋。」

「不妥。」一邊鍾邕搖頭:「城外士卒騷動不止,草率出城,恐有差錯。」
「解釋有什麼用?」司馬夏侯咸「砰!」重重放下玉杯:「士卒只知捨命戰鬥、立功求賞,還不如明白指出,威脅他們的敵人在哪裡,打敗敵人有什麼賞賜。」

忽然鍾會抬頭,雙目有光:「此計可行!就說佞臣賈充帶兵一萬南下,兵向劍閣,我軍必須搶先佔據劍門關,於漢壽開闊之地設圍,擊破賈充,得勝後,參與者有土地、金銀封賞。事不宜遲,一日內整編出兵!」
鍾邕、夏侯咸連稱妙計,鍾會也頗有自得臉色。

「伯約以為如何?」
既然問我,我必須說實話。將兵之間的信任,是一步步建立起來的。

「司徒何不開誠布公?」

「哈哈,哈哈哈!」鍾會仰天大笑:「我已猜到伯約要說這一句!軍旅好比虎狼,開誠布公,有功必賞以肉食,有過必罰以鞭笞,怎聽得懂人話?《老子》說:『國之利器,不可以示人。』兵卒要的是強而有力的領袖,隨時指引出正確方向,如曹孟德『望梅止渴』往事,若老實坦承軍中缺水,士卒還不譁變?」鍾會又轉頭看衛瓘:「誓師發兵,還須持節監軍衛伯玉出城宣布,以彰朝廷公信。早飯後,伯玉是否願意走一趟?」

衛瓘終日沉默無語,又同是一夜未眠,忽然又被鍾會點名,臉上不免疑懼迷離。

「司徒是諸軍統率,不妨親自出城。若擔心少數凶逆作亂,多帶些衛士便了。」
「伯玉持節,代表大魏朝廷。討逆大事,理應讓伯玉宣布。我隨後帶兵出城。」

衛瓘無奈點頭。

前殿中尚有昨夜飯菜,鍾會令軍士蒸熱,分諸將食用。衛瓘一向面色欠佳,隨意吃了幾口,鍾會也不勸進。
飽飯後天色已亮,灰雲漫天。衛瓘下殿準備去了,諸將各自臥於床榻上歇息。我以毛氈覆身,閉目靜坐。

我思索鍾會說的「開誠布公」--他將士卒當成虎狼對待,確有功效;但長此以往,士卒不過虎狼,連「淳厚」都做不到。

我又想起杜預擔心--若城外十幾萬虎狼殺進來,極可能殘害百姓,害了漢天子與眾臣、家眷,因此得送一大將出城,掌握局面,只問鍾會,不傷無辜。衛瓘看來是個謹慎的人--也許太謹慎了。鍾會讓他出城,只怕他躲起來保命。若能他真能控制局面,城外有二十萬大軍,城內只有五千人,衛瓘又何必替鍾會辦事?

鍾會自然明白城外凶險,因此不願親自出去;他派出衛瓘,雖有公信,能平息眾怨,倒也不是高招。

「伯約,有要事商議。」
我猛然睜眼,正是鍾會,他雙目間已有不少血絲。

「請說。」
「依你看,衛伯玉出城,當真能告慰眾軍?」
「我對衛監軍了解不多。若由他過去兩個月言行看來,也許他更在乎自身安危。城外兵多,他可能擁大軍自保。」

鍾會長嘆一口氣,連聲大叫:「失策,失策!麻煩伯約再走一趟,追衛伯玉回來!別放他出城!」
鍾會又派夏侯咸、鍾邕與我同去,三人分乘兩輛四駕馬車,前有數十騎兵么喝開路,疾馳於石板道上,直撲北門,行人紛紛閃避,終於在城門前瞧見衛瓘彩旗符節,衛瓘已經下車,正與軍士交涉出城。

「衛監軍留步!」

三人率衛士大步上前,衛瓘見了,未來得及回話,忽然彎腰猛咳不止,一咳再咳,涕淚齊下,竟將方才的早飯都吐了出來,酸臭難聞,吐完之後,又一頭栽倒於嘔吐物上,一動也不動。鍾邕推動衛瓘,只見他雙目緊閉,嘴角流著黃汁,毫無反應。

「難道中毒死了?」
「伯約兄,如何是好?」

衛瓘本來病體孱弱,也許一夜未眠,方才城門見我等來勢洶洶,自以為大禍臨頭,緊張懼怕,終於病發。

「通報司徒,再作打算。」
二人同意。頃刻,鍾會與軍醫乘車來到,把脈診斷,檢視衛瓘病情。

「監軍一息尚存,只怕病重不起。」軍醫悄悄透露。

鍾會又招我與夏侯咸、鍾邕商議。二人皆說不必在乎衛瓘,留他在城中養病或等死即可。
鍾會閉目沉思片刻:「不,若衛伯玉死於城內,只怕城外又誤會,是我或伯約所為,騷亂更難平息。」

「他吃的是城外飲食,怎能怪我們?」鍾邕憤憤不平。
「人性如此,順之則生。」鍾會遙指北門:「夏侯司馬、賢姪,衛監軍的任務就交給你們了。這是衛監軍和你等本部兵馬的兵符、印信。你等與衛伯玉出城,代行監軍事,嚴懲城外主事者。」

夏侯咸與鍾邕接下虎符,拱手領命:「必不負司徒重託。」

「此外,若衛伯玉真不久於人世,又與你等意見相左,或許該讓他死在城外軍醫手上。明白嗎?」

鍾會一句話,竟讓高大的鍾邕全身一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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