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炎興》 三國末年歷史寓言小說 (初稿完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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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altz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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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

帖子 maltz » 2014-06-21, 20:47

(十二)

我從小怕黑,深夜裡的黑。今天發現我原來還怕白,濃霧裡的白。

口鼻吸進陰涼的山嵐,有些嗆水的難受與恐慌;伸出手臂,看得見手背汗毛上面的小水珠。一丈以外的景物迅速淡化、沒入白茫。
落葉鋪滿的河床後面,是不是千丈懸崖?荒無人跡的密林之外,有沒有千軍萬馬?這時手上有把丈八長矛就好了,至少先戳進霧裡探探。

「馬大姐啊,我現在帶妳回家,妳原本主人的家。」

我摸摸黑馬脖子上粗硬的短毛。粗硬也是我們人的想法;在馬看來,她的毛髮或許還溫柔和順呢。

小玉會看馬的歲數,說這黑馬差不多二十歲了,我也該叫她「妹妹」。但馬只能活二、三十年,「老馬之智可用也」,那我還得尊重黑馬的歷練。
叫阿姨太老,搞不好生氣,叫大姐最好。

「馬大姐,妳想家嗎?也許妳更喜歡青翠的大草原。那裡才是妳真正的家。」

白茫茫的世界裡,就剩我和黑馬了。就說些無聊話排遣寂寞,應該沒別人聽見吧?

「黑馬大姐,緣份一場,我有些壓在心底的想法,妳姑且聽聽吧。」

「叩叩叩叩……」除了節奏規律的蹄聲,黑馬沒有其他的表示。

「我想家,一個新家。我想組成一個充滿人性冷暖的新家,家裡有老人關懷嘮叨、有妻子發火抱怨、有孩子哭啼撒嬌。我在成都的舊家也很好,養母是我的導師與朋友,義妹是我的聽眾和學生,她們都是很純粹、很認真的人,是我的榜樣。但我不要求自己家人這麼出類拔萃,這麼極端,那樣活得好累。我希望家人像自己一樣,有許多缺點,做著下作的職業,屠夫、劊子手、宦官……呃,至少比小偷好一些,沒關係。這些工作總要有人做,不能人人都是耍嘴皮子的諫議大夫,對不對。」

「咿呀呀呀--」黑馬突然叫了聲,也許是同意我了。

「馬大姐啊,我們這次有重任在身,如果失敗了,我們等一下要去的陰平橋就會發生一場慘烈的戰鬥,千千萬萬的將士就要死掉,很可能包括我的義妹。反之如果成功了,我們就能救活千千萬萬的人,是不是很偉大呢?」

「噗--」黑馬鼻子嘴巴噴氣,搖搖頭。難道真聽懂了?還是耳朵邊有蒼蠅……

「不偉大?嗯,妳對,我其實很渺小。我只想做自己認為是對的事情,救人算一件。」

「咿呵呵--」黑馬竟然點頭了。

馬有這麼聰明嗎?聽人說話二十年,總該懂一些吧。
九年來我沒有真正能談心的朋友,竟然對匹馬敞開心胸。
漫山迷霧之中,只聽見黑馬鐵蹄叩地,黑甲人有點怕,是不是得孤獨地走上一輩子……

其實我和嵇縈挺能溝通,她的分析精準,至少聽起來有道理;但她總是缺了點人情味,在她身上沒什麼溫暖,只有居高臨下、自以為是的宣判,左一個人渣,右一個敗類,她根本不在乎我的感覺嘛……

「唉,馬大姐,我想女人做什麼呢?陰平橋只須說錯一句話,腦袋就搬家了,還能管回去以後的事嗎?」
「咿呵呵--」
「馬大姐也知道輕重緩急呀,佩服。」
「噗--」
「還這麼謙虛呀。」

昨晚與嵇縈想了三招。第一招,諫議大夫諸葛茂起義來歸,告訴諸葛緒姜維正偷襲他的祁山老巢。但嵇縈說自從當年赤壁之戰北軍死傷數十萬人之後,中原人特別痛恨、提防詐降的,尤其是被鞭打過以後再來投降的。現今魏國人連真降都不見得相信,詐降更是難上加難。

第二招,趁清晨的濃霧,假裝是迷路哨兵,故意被魏軍抓到,招出諸葛緒姜維偷襲後方去了。但嵇縈說我嘻皮笑臉、油嘴滑舌的不像小兵,反倒像巴結黃皓的貪官。再說迷路被抓,總要裝著不怕死,被拷問一下再供出來情報才像是真的,萬一魏軍拷問的太用力,手足傷殘了不就是一輩子的遺憾?

還有第三招……

「停!」二十步前突然出現一排比人還高的鹿角,柵欄上是一排上弦的弩箭,這麼近,人都能射穿呀!

「別動!」白霧後面隱隱約約的魏軍不知有多少!

「別動!」一張凶惡的臉浮現,鐵槍頭頂著我胸甲。「丟下武器!下馬!」

「那我必須動呀!」
「再囉唆就把你射成刺蝟!」
「不不,別射,別射!自己人,自己人!征西軍假侯鄧茂在此!」

將軍統領諸軍,軍下有部,部下有曲,曲有軍侯,軍侯下是軍假侯,假的軍假侯……

「軍假侯?可有印信?」
「拿去!」

凶臉蛋用槍尖挑下了印綬布包,摸出來一塊四方青銅印綬,上面一隻玄武烏龜,下面篆刻四字「軍假侯印」。
如果他看得懂的話。

「鄧茂?哪一部的?」
「征西鄧將軍之子,惠唐亭侯鄧忠部騎!」

「鄧忠的人啊。」凶臉蛋似乎有些軟化了。「暗號是什麼?」

糟糕……
馬大姐,妳記得暗號嗎?

「噗--」

「暗號是什麼,快說!」
「我要你們的破暗號做什麼?我是鄧將軍牙門親兵!」
「沒有暗號就是假的!放箭射死他!」
「大膽!鄧將軍的同族特使你都敢動?延誤了軍機要你腦袋搬家!」
「什麼軍機?」
「你配知道嗎?我只告訴你們刺史大人!」
「……先把劍留下!」
「行!」

呼……心跳得好快,騙過了第一關。

嵇縈說今天魏國最講後台關係了。好在本家姓鄧,呵呵呵。
但既然姓了鄧,又不能請諸葛茂來說服同鄉的諸葛緒了……

「咿呵呵--」黑馬一對大圓眼珠子眨了眨,給軍士牽走了。我朝牠點點頭。保重啦,祝妳安享天年。
據說軍隊裡老馬跑不動了都給殺了吃掉……

「喂喂喂!」旁邊一個魏軍大叫一聲,嚇得我整個人幾乎跳起來。原來我只差一步就踩進一道深深的戰壕裡。這大溝至少有一個人深,一個人寬,底下插滿了削尖的木樁。人馬掉下去還不被刺成肉串了?

這是諸葛緒心存報復嗎?他難道已經知道了沓中的戰鬥經過?
我必須保護小玉與漢軍不掉下去!

「小心點啊!」
「哈哈,謝謝。差點掉下這溝去。」

「快跟上!」凶臉蛋罵著。「走路不看路也能當軍假侯?」
「……你敢對特使這麼說話?小心我讓鄧將軍收拾你!」
「特使就跩啦?最討厭你這種仗勢欺人的……」

嵇縈說,魏國的官大一級壓死人,狗仗官勢欺負人。除了司馬昭,每一個人都有上司,不都是活得很窩憋壓抑?等他好不容易爬上去,他又拿下面的人發洩了。一代代折磨著未來的自己,這是何苦。
慚愧的是,我一踏進魏國軍營,也變成狗仗官勢的人了。

「吼!喝!哈!」一座操練場自霧裡湧現,舞劍的、磨刀的、射箭的、靠著柵欄閒聊的,除了戰甲與兵器的樣式與漆色不同,魏軍與漢軍也差不多。三萬漢軍激戰三萬魏軍,不過是天下人折磨著彼此,殘害著彼此的下一代。
我不能讓更多的孩子失去父親。不計任何代價,我一定要阻止這一戰!

「征西軍假侯鄧茂?」

大將一身整齊的赤盔金甲,危坐帳心。帳內坐了二十多人,自是牙門將、各裨將、部將與校尉,裡頭有許多年輕白淨書生面孔,臉上多洋溢著勝券在握的驕縱喜氣。魏軍將校的盔甲熠熠閃亮,看不見凹陷刀痕,似乎是為了這次戰爭特別訂製的。每人座下的紅漆胡床足足有三個屁股寬,上頭還鋪了繡花座墊。帳內四方各有一個火堆,寬敞明亮。

「刺史大人。」

諸葛緒長得還挺像舅舅諸葛瞻,五官好像玉雕出來的秀雅,只是年紀大了點,玉面浮現許多疵瑕裂痕。他一站起來,比我高了半個頭,至少有八尺身長。琅琊陽都諸葛氏思想境界高,人也長得高,據朝真觀那些道士的說法,該是祖墳建在青龍脈上,要不就是體內流著蓬萊巨人的血液。呵呵呵。

「哈!哈!哈!」諸葛緒怎麼笑了?而且笑得好奇怪,似乎是為笑而笑。我說了什麼難笑的笑話嗎?

「你是鄧艾派來的?」
「對,如假包換的假軍……軍假侯鄧茂!」

不,不能慌!
做自己最好,我真的叫鄧茂,本是魏國人,祖上幾代也有人做過軍假侯呢,我怕什麼?

「你有重要軍情秉報?」
「是!姜維……」
「等等,還沒讓你說!」諸葛緒大吼一聲,威嚴莊重襲捲軍帳。

「姜維已在八十里地外紮營,你怎麼來的?」
「我騎馬來的!」

「哈哈哈哈!」帳中爆出一陣笑聲,將校前俯後仰,要不是胡床寬大,已經跌在地上。

「出言不遜,大膽!」諸葛緒指著我鼻尖!
「刺史,姜維多是步軍,騎馬,才能趕在姜維前面來呀。」

帳中笑聲乍停。
諸葛緒的臉頰耳根泛紅,「哼哼」兩聲,坐回大胡床上。
我又不是故意開你們玩笑……慘了慘了,這下子他們要討厭我了。

「你沒暗號,那得測試你是不是細作!」
「沒問題,姜維細作遍布中原,小心點是應該的。刺史儘管問。」
「我問你……今年大魏是哪個年號?」

呃,三年前司馬昭殺曹髦,那是甘露五年,同年改年號為景元……

「景元三年!刺史把我當三歲小孩嗎?儘管問難的!」

「哼,好狂妄的傢伙!」
「小小軍假侯竟敢這麼說話?」
「鄧艾目中無人,手下的氣燄也如此囂張,令人生厭!」

帳內響起一陣抱怨。原來老頭子的名聲這麼差,卻與我當前形象相符,那不是挺好?
深吸一口氣,胸膛挺起來!

「我家鄧將軍效命沙場數十年,出生入死,勞苦功高!請別在背後批評他!」
「狗屁!鄧艾屢戰屢敗還虛報功績!」
「亂說!每次把姜維打退了還能說敗?」
「殺敵三百,自損七百還敢嘴硬?」
「沒那麼誇張!」

「別吵!」諸葛緒怒吼一聲。

「……我問你雍涼諸郡的太守姓名,你肯定該知道。」
「當然,金城太守楊欣、隴西太守牽弘、天水太守王頎都受我們鄧將軍管轄指揮!」
「好,那安定太守、廣魏太守、南安太守是誰?」

慘了慘了慘了,李密明明說過,聽過點點頭就忘了……

「……我只管跟隨鄧將軍父子,哪記得住這麼多人姓名?」
「……那你說說,數日前是哪個太守在沓中強川口大破姜維?這人是你剛才提到的!」
「大破姜維?刺史聽誰說的?」

軍帳內籠罩著令人不安的靜謐,突然一個臉色慘白的校尉狂咳不止。
我不喜歡冷場,冷場接下來都沒好事情……

「哈哈哈!哈哈哈!」諸葛緒狂笑。這次笑得比較自然了……

「來人吶!」

「在!」後面刀斧手答應!

「這是蜀軍奸細,冒名軍假侯,已被我視破!」
「嗯?什麼?」
「把奸細推下去斬了,首級裝在木匣裡,扔回給蜀賊姜維!」

「啪啦啪啦」的腳步聲傳進帳裡,一堆刀斧手提著粗麻索衝上來了!

完了完了完了……
數日之前我還在漢軍裡面,「大破姜維」,這麼大事我怎麼可能不知道?

「等等!等等!在強川口大破姜維?胡說八道什麼?」
「金城太守楊欣!三日之前沓中飛馬來報,金城太守楊欣大破姜維,你怎麼可能不知道?斬了!」

強川口強川口,好像聽過人說過……魏國人似乎把孔函谷那裡叫強川?強川口就是沓中戰場……不好,刀斧手已經將我綑了一圈!別綑太緊呀!楊欣楊欣,對了,牛頭山腳下我們先鋒部被三面魏軍包圍,中間那部就是金城太守楊欣!先鋒撤退的時候肯定被楊欣大殺了一陣,就拿這事來自誇吧?

有真相,不怕他!

「大人貴為雍州刺史,作戰經驗豐富,怎麼一時迷塗了?快住手!」
「嗯?」

諸葛緒打打手勢,刀斧手暫且退下。

「勝敗乃兵家常事,民心士氣卻不可亡喪,報回司馬晉公的只能是好消息,而鄧將軍持節督軍,又何必專派人向刺史報告全部戰情?再說以鄧將軍的脾氣,打不好的地方也不想讓刺史知道。強川口之戰我全程參與,什麼都曉得!傳令的在哪裡,叫他出來對質!」

諸葛緒瞪大了眼,還顧左右。

「報告刺史大人,傳令的三日前已經出發去長安了。」一名校尉開口。
「前幾天不是抓了一個逃兵投降的?」
「有的!」
「快帶他出來!鄧茂你繼續說!鬆開鬆開!」

諸葛緒挺胸手插腰,配上那赤盔紅纓,就像一隻神氣的雄雞。
刀斧手又把麻繩撤了,好險!只要不摀住嘴巴、割舌頭就還有希望!

「刺史大人明鑒,若姜維真給大破了,今日還能從容在八十里以外下寨嗎?魏軍三萬,何止楊欣一部?以常理推斷,楊欣一部軍哪裡會是姜維三萬兵力對手?刺史可知道八月十九強川口大戰,天水太守王頎、隴西太守牽弘、與我家主公惠唐亭侯鄧忠大人的貢獻?」

「你倒說說看?」

「先是先鋒王頎與我們鄧家軍辛苦扛著姜維,自家英雄鄧忠與姜維單挑奮戰數十回合,還躲過一個卑鄙的小蜀賊暗放冷箭!再是隴西太守牽弘沿孔函谷抄蜀軍後路,搶入主寨放火燒糧,這才逼退姜維回救!我們三軍強勢攻陷蜀軍前陣,步步進逼,殺敵千計,卻受阻於姜維後圍,十幾座床弩從山頭上劈哩啪啦射下來,鄧將軍下令見好就收。此戰僅折損三千多人,圓滿達成了拖延姜維的任務!」

諸葛緒瞇著眼睛,胸口起伏。

頃刻,降兵帶到,太好了,他一定可以證實我說的。
但一見到那張臉,我卻起了一身雞皮疙瘩,這人在戰場上見過!
他是……他就是那個從死去的將士的懷裡偷銅錢的!而且他在小山上一見大勢不妙就轉身逃跑,想不到一路跑這來降了魏軍!二百多里啊,還真能跑……

「刺……刺刺刺史大人!」小兵的聲音顫抖著,「這個人不是軍假侯,他是蜀將!什麼姦淫大夫諸葛茂!」

是諫議大夫…… :on_sweat: 完了完了完了……

「諸葛茂?那是誰?」
「他是諸葛丞相的外孫!」
「諸葛亮有外孫?我怎麼沒聽過?」
「只是養子,不是親生的!」
「哦……」

諸葛緒怒目圓睜,「噌!」拔出寶劍指著我臉上!

「好哇,奸險姜維,竟然派了個朝廷大夫來?綁回長安去,聽候晉公處置!來人啊!」

刀斧手狠狠扭住兩邊手臂,眼看就要被拖下去……
怎麼救小玉,怎麼避免幾萬人死傷?只要活著,只要活著就有可能扳回來!

「哈哈哈!這小賊只知其一,不知其二!竟戳破了我大魏最高級別的機密!在場若有蜀賊的奸細,擔待的起嗎?」
「什麼最高級別的機密?」
「刺史與在座可知道,我是鄧將軍埋伏在蜀賊成都朝廷裡的心腹?」
「哼!死到臨頭還胡言亂語?」
「我能證明!關內侯右北平田續大人,他化身為蜀錦商人,每隔一兩個月來到成都,便是與我接頭!」
「田續?鎮西護軍田續?」

帳內諸將交頭接耳,看來田續是魏軍名人。他當了幾年蜀錦商人,每次買回的好貨,想必上下打點了不少吧?
但田叔怎麼是鎮西護軍,跑鍾會那了?他不是老頭子的人嗎?

「你說說,田護軍長什麼樣子?」
「當然!他大約這麼高……有全身福態,眼睛小,上挑。右眼皮下面這裡還有一顆黑痣。」

幾個將校湊過去與諸葛緒交頭接耳,諸葛緒卻還是一臉狐疑不定。

「你潛伏在蜀國朝廷,是為什麼?」

「自然是收集蜀賊最機密最重大的消息!好不容易等到今天大霧天氣,假裝從蜀營迷路走失,正要飛馬直奔陽安關城向田護軍稟報,想不到被你們攔住,朝我要什麼破暗號,又逼我暴露極密身份!這事萬一傳回蜀軍去,姜維臨時變更作戰方略,豈不壞了司馬晉公與二十萬魏軍的一盤好棋?各位擔待得起嗎?」

「什麼重要情報?說出來!」
「只能告訴田護軍。田護軍決定發不發布。」
「我是雍州刺史,統領三萬大軍,當然有權知道,你說了就放你過去!」

「對!快說!」
「說出來聽聽!」

魏將催著我講,但我該講什麼?

如果把姜維的作戰全告訴諸葛緒,我九年的任務圓滿完成,就可以回魏國去了。但我能這麼卑鄙下作嗎?我一輩子能原諒自己嗎?
如果把姜維要我說的話拿來騙諸葛緒,諸葛緒發現上當,回頭找我算帳,我不就死路一條?
難道理想真的比生命還重要?只要活著,不也可以實現其他的理想?

「快說呀!」

就只有這一黑一白兩條路走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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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三)

帖子 maltz » 2014-06-25, 10:44

(十三)

諸葛緒與眾魏將面色嚴厲。

「我就不信你是潛伏的細作!」
「諸葛刺史手握三萬重兵,等同征西鄧將軍,自然得知道!」
「快交待機密,說了我們再決定是否相信你!」

說什麼?

我既已表明細作身份,回歸祖國,不是應該把漢軍實情告訴諸葛緒嗎?此時此刻,三萬漢軍正悄悄翻過山去陰平縣城,預備自南道發動夜襲。於是諸葛緒先有準備,陰平橋頭一戰大破姜維,鄧茂也為祖國立下大功,衣錦榮歸,娶妻成家……

但我在姜維、小玉面前親口保證了什麼?我要讓諸葛緒相信漢軍已經轉投北道小路、走木門道,直撲諸葛緒祁山本營,以此引開三萬魏軍,好讓漢軍連夜趕過陰平橋。誠信不是做人最基本的原則嗎?但若謊言被諸葛緒與魏將拆穿,我豈不要人頭落地?

該說姜維的實話、還是謊話?
該說諸葛緒該聽的、還是不該聽的?
該幫殺父仇人還是戰友,該害死小玉還是自己?

為什麼一定得在悲慘的黑與白之間選一個?我不要選!
何必聽姜維的?何必聽諸葛緒的?我要聽自己的,做自己認為是對的事!我要避免戰鬥、減少傷亡,我還管他是姜維的廢話還是屁話?

對!我他媽的就自己編一個,要殺要剮隨意!

「好!那我就說了!但這是極度機密,閒雜人等不能曉得。」

諸葛緒回頭,點了幾個將軍、司馬、校尉的名字,除此之外全得出帳。
剛才指認我是諸葛茂的降卒從身邊經過,一路低頭,看著自己的腳。
我是不該恨他?但他也沒有刻意坑害我……

帳裡只剩下七八個人了;也許是自覺優越,他們的下巴都抬得挺高。

「先說說你的來歷!」
「是,大人。」

我深吸一口氣。
我不愛騙人,我盡量不騙人;但為了千萬將士傷亡,我就他媽的愛騙人!

「在下本籍司隸新城,先父諱朴,軍假侯。正元元年,姜維入寇,家父由原駐地司隸調至襄武,次年隨雍州刺史王經出征,於洮西一戰中為國捐軀。在下承蒙鄧將軍厚愛,收為同族從子,受命偽裝成被被姜維擄回益州的狄道縣人,長期潛伏於益州,已在成都九年。」

「呵,原來你會說洛陽官話。」聽見熟悉的口音,諸葛緒的臉色緩和下來。

「你取得蜀人信任,成為諸葛氏的養子,官拜大夫,難以置信。你一定是很有能力的。」
「大人過獎。其實在下一直是秘書台書佐小吏,只不過蜀國綱紀廢馳,偽天子與中常侍黃皓憑一己之喜好隨機拔擢,枉顧國法,自己只是千萬昇天雞犬中的一隻罷了。」
「這麼謙虛。總要有點理由升你作大夫不是?」
「說來話長,只說偽朝改元『炎興』是在下的餿主意吧。」
「啪!啪!啪!」諸葛緒刻意地鼓了幾下掌。「你行!堅持工作九年,如今全身而退,真是不容易的事。」
「九年來,在下夜夜憂心天機洩漏,無時不刻想著祖國故鄉。做這一行不求富貴,只求報效故國;如今兩手空空地回來,只願回老家過些平靜日子。」

這一番話說得在場的魏將收起下巴,頻頻點頭。他們身上鐵甲閃亮,卻包不住裡頭的綾羅綢緞。
「很好,很好。有你這樣的人才,是我大魏之福。」

雍州刺史拍了拍我的肩頭。
同樣是雍州刺史與軍假侯,九年前的王經是不是也這樣拍過父親的肩頭?
父親遺言要我做自己認為是對的事情,想不到九年後我成為大魏軍假侯,又站在雍州刺史前面。也許是老天的安排。

「好,鄧軍侯是信得過的人,給我們說說那機密情報吧。」
「是。」沉穩啊,沉穩。
「這極機密的情報是:姜維正沿孔函道北上,取隴西、南安諸縣,再東進關中,斷魏軍糧道,兵向長安。」

「什麼?」帳中將校滿面錯愕,口眼微張。

誰也想不到姜維去了三百里外的孔函道,對不對?
這話一說我就後悔了。隨口亂編,為什麼不編個合理些的呢?但沓中這一帶除了南道、北道,我就只知道孔函道,還有什麼年久失修的陰平小道,他們肯定更不信……

「孔函道?」
「鄧艾不是打退了姜維嗎?怎麼可能放他去孔函道?」
「鍾會十二萬大軍攻打漢中,姜維反而去北邊?」

「各位大人可能忘了,強川口一戰退軍的是鄧將軍,不是姜維。姜維為什麼一定要沿白水東行,往陰平橋頭這裡來?」
「他得去漢中呀!」

「啊呀!」諸葛緒驚叫一聲。「兵法說:『共敵不如分敵,敵陽不如敵陰。』姜維通曉兵法,當然懂得這道理!」

「啊……」
「哦……」看來這帳裡就屬諸葛緒最懂兵法了。主帥嘛,又是我們瑯琊陽都的優良……

「分敵?敵陰?刺史大人,姜維的任務不就是要救援漢中的嗎?」
「不不,你千萬別把姜維看作鍾會或鄧艾。去年姜維兵敗侯和,蜀國諸葛瞻上表,要招姜維回去;姜維竟然托言在沓中屯田,抗命不從。姜維與他的部隊早已不聽命於蜀國朝廷了。考慮到姜維也是當世俊才,這支毫無拘束的軍隊更讓人難以捉摸,十分可怕。」
「哎……」
「哇,刺史大人消息靈通,諸葛瞻上表這事都知道。」
「呵呵,多虧了鄧軍侯呀。」

嗯?是我告訴田續的嗎?這麼一說又好像有……
但鄧艾派在成都的也不只我一個吧?成都抓得這麼鬆……

「不敢,不敢。也許是同行的貢獻。」
「是你錯不了。田續親口告訴過我,他在成都有個非常可靠的內部消息來源,不是你還有誰?」

田叔這老傢伙…… :on_useless:

「但鄧軍侯啊,你說姜維去攻打北方了,陽安關城他就這樣放棄了嗎?」
「呃,姜維現在根本不必救援漢中,因為成都早已派出左車騎將軍張翼、右車騎將軍廖化、輔國大將軍董厥三路軍勢,每路一萬兵力,九月初就會抵達陽安關城助守。有這三萬大軍堅守地勢險要的關城,鍾會即使動用二十萬全軍強攻,一季半年之內也打不下來。期間姜維攻魏軍之不備,以奇兵在北方先斷了魏軍糧道,二十萬大軍能回到關中的又有幾人?」

「不好!刺史大人,此事萬不能小覷……」
「雍州後方無備,保護陳倉糧道也是我們的責任!」

一陣淡淡的涼風吹進帳來,沒看見白霧,卻吹來未知與迷惘。
諸葛緒與魏國將校嚇得面如土色,他們看不見消失在濃霧後的三萬漢軍。

「唉,都是鍾會的餿主意,什麼六路大軍二十萬齊進,不必留後手?現在好了,被姜維視破了。怎麼辦?」
「姜維有甚多細作在北方,肯定知道長安空虛。」
「堵住陰平橋有什麼鳥用?他媽的!」
「只會紙上談兵的鍾會!」
「在這小人手上,只怕十幾萬子弟都要丟了性命!」

「安靜!各位請安靜!」諸葛緒扯大嗓門,好不容易壓住眾將。

剛才我差點都信了自己的話。
如果當初朝廷聽得進姜維的警告,早些派張翼去陽安關口,派廖化來陰平橋頭,現在姜維也就不必急著救援陽安關城,還真可以去北邊了。
這該怪誰呢?怪天子、怪黃皓、怪舅舅諸葛瞻,還是怪姜維自己,讓他的警告在成都只有兩千八百個人響應?

「不對呀,鄧軍侯。」諸葛緒皺起灰白的眉頭。「姜維不是在八十里外下寨嗎?怎麼能去孔函道?」

「那只是數百人虛立的營寨,目地在牽制陰平橋的刺史大人。等早上霧散了,刺史可派人去仔細探探。姜維大軍早就北上了。」
「快,快去探!」諸葛緒大手一揮,一名小個頭校尉飛奔出帳去了。

只怕漢軍還沒動身,那我就慘了;又怕漢軍殿後的走得太慢,被哨兵發現……
顧不了這麼多了,要對姜維有信心。

「 唔……嗯,此事還有蹊蹺,鄧軍侯。」諸葛緒坐回胡床,單手側撐著頭。
「刺史儘管問。」
「你說姜維走孔函道往北邊去,那鄧艾即使從強川口退軍,不也只在數十里外下寨,何不追擊姜維?還要你去找這麼遠的田續來操心?」
「……鄧將軍,呃……」

鄧將軍怎樣?快想呀!鄧艾從哪裡來的?從哪裡來就往哪裡去行不?

「鄧將軍從甘松退回本營狄道去修整了!路途遙遠,一時趕不上姜維。」

「啊?」帳內眾將一雙雙眼睛瞪得極大,是不是我編得太過了?

「大人,這不像鄧艾,才損失三千多人,怎麼就要回狄道去?」
「不與姜維多作糾纏,鄧艾難道想保存實力?即使如此,也只須在沓中按兵不動,不必退軍呀?」
「鄧艾通曉兵法,轉戰天下,怎能不知以精騎數百,騷擾蜀軍後部?一點小挫折就後退,是什麼居心?」

「啊……各位大人有所不知。鄧艾於強川口強攻漢陣,中了姜維奸計,數百騎跌入戰壕陷坑,一把火點著,燒得面目焦黑,慘不忍睹,因此暫且狄道去備兵再戰。」
「啊?這軍報上都不說?」
「哎,都是專挑好的報,奉承諂媚!這年頭……」

「啊呀!」諸葛緒再叫了一聲,又從胡床上跳起來。「明白了!」

「姜維那貪功躁進的脾氣,鄧艾還不瞭若指掌?他近年幾次勝仗,不都是料中了姜維的行動?這必定是鄧艾的巧計:強川口一戰不勝,刻意示弱,引姜維貪功北上,再讓老部下田續與他一齊夾攻姜維,一并分了這大功!」

「哦……」
「有道理。」
「原來是這樣。」

這年頭,原來是這樣……

「還是刺史最了解我們鄧將軍。」

「英雄所見略同啊!」
「哈哈哈!」

魏將中間有個馬屁拍得最響的,我忍不住瞄了他一眼,年紀與相貌都與自己差不多。年紀輕輕就誤入歧途……
誰知道呢,也許他是真心崇拜諸葛緒和鄧艾。

「大人,姜維都去了孔函道,鄧軍侯這時再找田續,怎麼來得及呢?」
「是啊,鍾會前軍胡烈才剛要到陽安關口,中軍只怕才出了箕谷,要請援軍也應該是找我們去啊。何不派鄧軍侯找我們?」
「因為在下是鄧將軍……」
「哼,鄧艾身具不世之略,有時心高氣傲。八成是嫌我們行軍慢。」諸葛緒轉過頭來,似乎是刻意對著我說的。

「我以前在泰山太守任上,與鄧艾平定毌丘儉、文欽之亂,曾經鬧得不太愉快,或許還是為了這事兒吧。」
「哦……」
「三萬大軍哪是這麼容易調動的?一日趕五十里已經是極限了。」
「哼,連日暴雨山洪,木門道窒塞不通,怎麼能怪我們?再說我們還不是趕在姜維之前到了陰平橋頭?」
「結果姜維根本沒來!」

眾魏將七嘴八舌,我已經插不上話了。
他們不知道,這一切的英雄所見,只是他們蒙在濃霧裡的白日夢。
是他們自己騙了自己,不能說是我騙了他們吧……不不不,當然是我騙了他們!這個故事完全是我編的,諸葛緒他們只是幫我說得更像真的。我背叛了諸葛緒的信任……

「國家之事要緊,刺史大人大量,與鄧艾的舊隙就算了,我們立刻發兵北上,連絡鄧艾,前後夾擊姜維吧!」
「當然,雍州是我們的責任,不能坐視不管。鄧艾已敗,看來一時是擋不住姜維的,再等田續或鍾會救援就太遲了。」
「是,請下令發兵吧!」
「走原路回去嗎?」
「回武街是繞遠路,還可能被城裡的守軍偷襲牽制。不如走白水北道,再接上木門道,回西縣。」
「大人,姜維詭計多端,白水北道或許還有埋伏。」
「當然,不可操之過急。」

看見他們全信了,我卻有些難過。
倒不是難過諸葛緒可能發現我在騙他,這我早有心理準備了。
我難過的是,鄧茂這個人根本不值得他們信任。他只是一個把背叛當飯吃的職業騙子……

「鄧軍侯,你還去不去陽安關?」諸葛緒朝我笑笑。

呵呵,能活下來還不去嗎?

於是我與黑馬又見面了。成都佛寺裡那些胡僧最愛談「緣份」,看來我們很有緣。
當天,我牽著黑馬,渡過陰平橋,出魏寨,許諾往白水關、陽安關城而去。總是得找田續覆命的。

我又騙了他們。我沒走遠,就藏在附近一座小山頭上,遠望入夜後魏寨裡點點星火,人馬擾攘不安。
第二天、八月廿七清晨,諸葛緒三軍齊發,只留下一寨的積穀和糧兵收拾善後。

一晚上給凍得睡不著,我本想利用白日補覺,卻又胡思亂想,想著我是不是該功成身退,去陽安關城找田續;畢竟魏國再怎麼差,還是自己的祖國,還有母親與婚約對象呢,只是她不可能還是單身待嫁了。
其實諸葛緒肯定會發現事實,那他還不想宰了我?我是註定回不去了。死心吧。

死心了,心裡倒踏實多了,睡醒以後,我在開滿各色野花的山頭上享受風光,與黑馬說話,思考人生,幻想著以後的家庭。

我打開養母給我的花香錦囊,裡面是兩塊紅錦布,一塊上頭是兩個深淺不一的「灰」字。
的確,在姜維的實話與謊話、黑色與白色之間,我選擇了灰色,自己編了一套說辭,一套諸葛緒與魏將跟著一起編完的謊話。這灰字寫在紅布上,也給染得紅了;而季漢屬火德,尚赤色,我這謊話又是幫著漢軍的。原來養母還能預知世事呀?呵呵。

我又看著另一塊紅錦布,上面寫了四個字「人法自然」。這有點像《道德經》裡的話:「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還記得養母說:律法、品德、教條這些人為的準繩,只是在無力判斷時姑且一用。捨棄人為的準繩,就是人不法地了,乾脆「人法自然」吧!是了,我張口欺騙天下人,是當世惡徒;但我避免了一場戰爭,保全了千萬將士的性命,又是大善人。怎麼可能既善又惡呢?所以人世的品德已經不適用在自己身上了。我就做自己覺得應做的事情。人愛惜生命是本性,我替他們保命,再符合「自然」不過了。

當晚,三萬漢軍驟然而至,打著先鋒大旗的小玉架起浮橋,跨過壕溝,率先搶入陰平橋頭魏寨;糧兵沒有抵抗,一哄而散,沒散的也投降了。

一日之內,三萬漢軍強行軍一百里路,過了陰平橋頭。

當姜維與漢將聽說諸葛緒以為漢軍去了孔函谷,一個個笑得人仰馬翻。這是我頭一次看見姜維開懷大笑。
從這晚起,漢將看我的表情也不太一樣了,差不多就是看見姜維與小玉的反應。

但我清楚,諸葛緒會相信這麼荒謬的故事,並不是因為我多不怕死、多能應變,我只是把自己真正的身份告訴他們而已。
諸葛緒對我的信任,其實是他對魏國的信任,魏國人對自己人的信任。
就像漢將們相信我、尊重我,因為他們以為我是漢諫議大夫,是站在他們這一邊的。

嵇縈對我也不同了。她側著頭對我微笑,沒罵我是騙子、耍嘴皮、欺世盜名什麼的。

趁著沒人看見,我悄悄把山上摘的一束野花給了她。過了大半天,花朵全軟綿無力了。
嵇縈擦去眼角的淚水,突然抱緊我,她的力氣還挺大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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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 陽安關城之戰示意圖

帖子 maltz » 2014-06-26, 07:55

第二部 陽安關城之戰示意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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配合 02-14 ~ 02-18 使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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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四)

帖子 maltz » 2014-06-28, 12:39

(十四)

若白水是條奔騰的白龍,西漢水便是隻蟄伏的青蟒,江面寬闊,水靜流深,不起波瀾;如今水花飛濺,只因馬蹄雜踏。
一行精騎清早自白水縣城出發,逆江而上;飲馬碧綠,縱騎山崗。

百餘里金牛山道,僅耗去半日時光。山勢豁然開展,綠水青山一片寬闊,陽安關口真不該叫「關口」,該叫「開口」。這裡是漢中、成都、長安之間的交通要衝,西漢水與三條支流匯聚點,江面寬達百丈;江邊平原壟起一座孤立陡峭的山丘,長二里、寬一里、高百餘刃,山頂城樓高聳,數十座床弩居高臨下,雄視東南,金牛道與散關故道的軍勢無所遁形,盡皆暴露於天雷覆蓋之下。

「漢將,令符在此!守軍快開門!」

烈日矇朧,青天泛白,小玉一身天藍戰袍早蒙上水漬塵泥。
比起諸葛緒帳裡那一副副閃閃發亮的鐵甲,這才是馳騁沙場的勇將本色。

「茂子。」嵇縈指著城門上龍飛鳳舞的「陽安關口」四字橫匾落款。「這是哪個張飛寫的?」
「天子的丈人那位。」
「他也寫書法?」
「張桓侯一手字霸氣豪壯,荊襄兩川無人能出其右。中原人沒聽說嗎?」

嵇縈眉心一皺。

「都說張飛是涿郡殺豬的。」
「……」
「國賊!太欺負人了!」一旁的小玉聽見了,慘了慘了。

「曹啊瞞認閹賊做祖父,怎麼不掛在嘴上?」

小玉難道忘記嵇縈祖上是誰了嗎?
嵇縈斜瞪了小玉一眼。可別為了祖宗八代的事拆散一對朋友。

「呃,張桓侯的妻子是夏侯氏,夏候淵的姪女;而曹丞相本姓夏侯,又是夏侯淵族人,都是親家呀,呵呵。」
「兄長,張桓侯怎麼這麼沒眼光?」
「前後二位張皇后都是美人呢,她們的母親也一定漂亮。」
「漂亮就行了?不必管是誰家的?」
「……在那兵荒馬亂的年代,只要長得好看就足夠了吧。」

嵇縈與小玉都不說話了。不同的是,小玉看來有話憋著,嵇縈卻露出得意的微笑。真是越幫越忙……

城牆上絞鍊嘎嘎作響,玄鐵重門緩緩拉起。
從城門看進去,關城裡兵舍儼然,糧倉與武器庫參差鱗次,遠方傳來一聲聲爽朗剛勁的呼喊。

「奉大將軍命,忠義校尉諸葛玉來助守關城!請通報漢中都督傅將軍!」

「好,請稍候!」傳令兵跨上馬,直奔子龍山。山道陡峭,城門下面連拐十幾個「之」字。
如果趕時間,直接滾下山是不是更快?

關城在前漢僅是山頂的一座小城塞。諸葛丞相將此處定為戰略要地,曾令順平侯趙雲領兵至此,大興土木,增築外圍城牆十五里城牆,圈進了因此得名的子龍山、西漢水與北山環抱的腹地。腹地的東南、西南兩側各有一道狹窄的缺口,連接兩側山勢,築起雄厚的十丈城牆,緊鄰西南門往上看,石磚高聳,黑土陰森。

一行大雁飛過,前後嘹唳。人還是乖乖待在城牆下面吧。

俄頃,子龍山頂城門再開,十餘騎飛馳下山。果然是直接衝下山來,鐵甲後面塵沙飛騰,霸氣!

「大將軍行先鋒忠義校尉諸葛玉,參見傅都督!」
「啊,是牛頭山下勇冠三軍的諸葛校尉!好,好!」

一見守將傅僉的面貌,我嚇得全身寒毛直豎。

他長得好像父親,方臉闊嘴,慈眉善目,堅定的眼神裡有些深邃的徬徨,簡直是九年前見他最後一面的樣子。
小時候老覺得父親有富貴像,希望自己長大了像他,只是事與願違。
難道父親降了漢,成了漢將?

「諸葛校尉此行帶來多少兵力?」
「傅都督,大將軍令末將先率一百精騎來報,大將軍三萬大軍已過白水縣城,請都督再堅守要塞三日。」

「好,好。」傅僉微笑點頭,目光掃過我們幾個帶頭的,一看見我,眼神卻停在我臉上。
不,不可能。傅僉是猛將傅彤之子,就是碰巧長得像吧?

「這位,你很像我在成都的小兒子啊。」

有這種事?

「……是嗎?我看傅都督也特別像先父。也許是親戚?」

「哈哈哈。」傅僉身後的武官們一陣哄笑,除了一個高大的大鬍子,面色晦暗沮喪。
這個大鬍子也挺眼熟,倒不是親戚,在哪裡見過?

「我義陽人,你呢?」

很近老家!

「……不是,隴西狄道。在下諫議大夫諸葛茂,願效犬馬之勞。」

「哦。諸葛大夫。」傅僉與眾將微微點頭。

呵呵,沒聽過對吧。
奇怪的是,剛才黑著臉的大鬍子一聽見我報上名號,一對銅鈴大眼就直盯著我看。

「傅都督,請問有什麼我們能做的?」
「先交換軍情吧。但站在城門口說不好,諸葛校尉與大夫何不同上城牆,順便看看關城的風光?」
「聽憑都督決定。」
「請隨我來。」

跟著傅僉,我們沿石梯走上關城城牆。從女牆間的空隙下望,十丈下的花草已經微不足道,摔下去肯定沒命。

「我先說。剛到的漢中軍報,鍾會已派遣偏軍圍困漢城、樂城等,餘軍先行,前軍已到陽平古關口。昨日鍾會還在定軍山腳祭祀忠武侯祠。」

「諸葛武侯祠?」小玉回頭,有些氣惱。「兄長,先人不是有遺命,絕不立祠?」
「呃……是今年春天的事,習秘書令他們上表的。」
「郤正?他怎麼會做這糊塗事?」
「是我說得太快,是習,不是郤,前秘書令習隆,現在是禁軍步兵校尉。他們也是一片好意,想制衡黃皓他們吧。」
「舅舅難道沒有反對?」

我只有苦笑以對,兩個諸葛外孫一夕之間都官拜千石,衛將軍又能說什麼?國事從來不是他說了算。

「嗯嗯。對,對。」傅僉似乎想引回話題。「總之鍾會收買人心,其心機謀略不可小覷。」

「小人……操……媽……」嵇縈喃喃自語,咬字稍嫌用力過猛,旁邊的人都聽見了。

鍾會是她的殺父仇人,她自然痛恨這樣的矯情。
但若我是鍾會,抱著二十萬大軍一舉滅蜀的決心,該做的事還是得做,因公務而犧牲形象也認了。
也可能他很崇拜諸葛丞相。

鍾會是當今天下僅次於司馬昭的第二紅人啊,恨他的人或許也僅次恨司馬昭的,可以從綿竹關排隊到陽安關城了吧。鍾會究竟是怎樣的人物呢?

「都督,鍾會可能在大將軍之前殺到關城嗎?」
「啊。諸葛校尉剛到,或許不熟悉漢中地形。定軍山離此地尚有百里山道,鍾會主力有七、八萬之眾,三日之內必不能趕到。」
「原來如此。」

「都督!」傅僉後面的大鬍子插話了。

「別忘了,還有兩路魏軍朝這裡來,最快明日兵臨城下!」
「嗯。」

傅僉轉身,看著一臉猴急的大鬍子,雙手握拳。

「蔣督,剛才諸葛校尉問的是鍾會還有多久到。」

大鬍子悶哼一聲,臉都脹紅了,是位衝動的猛將吧。

「傅都督,這麼說來,一部份魏軍會比大將軍早到?」

「諸葛校尉寬心。」傅僉一手指向關城腹地裡的數百間房舍。「關城乃天下奇險,足以抵擋十倍敵軍。這兩路魏軍前部不過兩萬人,關城內五千精兵足以抵擋。而且關城內糧秣儲水甚多,兵器軍備齊全,足以支持大將軍三萬之眾一年有餘。而鍾會、鄧艾、諸葛緒近二十萬大軍卻不能曠日持久。待得魏軍糧盡退去,關城與漢城、樂城、黃金諸圍守軍齊出,必獲全勝。大將軍的誘殲圍殲之計,至此已成功了一半。」

「有都督在就放心了。」
「盡力而為。」

傅僉領我們走向東南城牆,守軍見到我們,紛紛行禮站定。

往右看去,江邊的青草溼地上有不少棲息覓食的雁鴨。溼地後面是寬闊碧綠的江水,江水後面是連綿不絕的橙黃色遠山,秋意盎然。
往左看去,陡峭的子龍山壁草木不生,雄偉的內城高不可攀。
一陣強勁涼風吹上城牆,配上壯麗的山河,與隨時可能跌下城牆的恐懼,直叫人腿腳酸軟,心潮澎湃。

「換我問諸葛校尉了。軍報說賊將鄧艾兵向沓中,諸葛緒佔住陰平橋頭,這兩路軍勢,大將軍可都擊退了?」

「回都督,大將軍於八月十九在牛頭山腳擊退鄧艾,漢軍損失千餘,魏軍戰死三千以上。諸葛緒則是兩日前用計謀將他騙開陰平橋頭,漢軍連夜強行軍,搶先過去了,兩軍並未交戰。」

「呵呵,大將軍謀略蓋世。諸葛緒想必悔恨得吐血了。」

小玉朝我眨了眨眼,嵇縈冷笑兩聲。
諸葛緒大概恨不得把我吃了。有楚漢相爭的齊王煮了酈食其的先例在,我們這種耍嘴皮子的也不比武官長命。
其實諸葛緒三萬大軍並沒有戰敗,不知道他有何打算?

「傅都督。我姓嵇。能問個問題嗎?」
「嗯?這位姑娘請。」

嵇縈對服裝一向不講究,還是那身蜂黃色的襦裙,黑袖、黑衽、黑頭巾。
一般女子白衣粗麻,或許這是她獨特的戴孝方式。

「關城南面五里城牆,四面一共十五里,五千守軍即使全站上去也不夠。如果魏軍分兵多面包圍,同時進攻,豈不要露出許多破綻?」

嵇縈這一問,關城守將不約而同都看著傅僉。

「姑娘年紀很輕,一眼便看出關城的弱點。不簡單啊。」

傅僉點頭稱贊,嵇縈竟然臉紅了。
原來傅僉一句話也暴露了嵇縈的弱點,呵呵。

「關城原先的設計,是要容納至少一萬守軍的。如果守軍不足,敵人四面攻了進來,也只好撤上子龍山內城。內城可以容納千餘人。」
「五千守軍也不能全塞進內城,剩下的人怎麼辦?」
「姑娘問得好。」

傅僉深吸一口氣,轉身面向江水。江邊一些軍士正把橫跨兩岸的浮橋撤去。

關城東南一帶的防備特別嚴密,城門邊各有一個凸出的馬面甕城,甕城左右各有一大段羊馬馮垣,馮垣再外面又是十丈護城溝渠,好一座金城湯池。
這些地方都可以站守軍的,但五千守軍能有多少人分配在這裡呢?
這就像姜維手上三萬兵力,怎麼去抵抗鍾會他們二十萬大軍分六、七路同時進攻?

「這位姑娘,你問剩下進不了內城的人怎麼辦,我無法回答,只想到八個字。」

傅僉淡淡地吐出最後這八個字:「關城不失,兩川得全。」

「身為守將,忠烈殉國以外,不知其他。」

傅僉說完,在場的十幾人都沉默了,只聽得呼呼的冷風颳上城牆。
我不喜歡這樣的尷尬。

「我們……都做著自己認為是對的事情。不是嗎?」

嵇縈、小玉、傅僉和他身後的武官都看了過來。
傅僉走到我旁邊,拍拍我的肩。

「當然。人生如此,夫復何求。」

小時候,父親總是這樣摸摸我的頭。
忠烈殉國以外,不知其他。九年前,父親也是抱著這樣心境上戰場吧,只不過當年他是去打姜維,現在倒過來了。
父親與傅僉如此相像,也都是他孩子與部下的榜樣;但他們一個抗漢,一個敵魏,他們一生精彩的追求、光榮的犧牲,合起來看竟是個虛空,毫無意義……

我不能再讓傅僉、父親這樣的人無謂地送命了。

在戰事裡,他們這樣的人往往自願犧牲,反而是貪生怕死的因為投降而茍活下來。
原來戰爭是荒謬的根源。知道了,我要盡快結束這場戰爭,並且畢生努力阻止往後一切的戰爭!

又說了幾句,傅僉帶著小玉他們與一群武官走下城牆,巡視軍器庫去了。
但我貪戀喜歡這裡的風景,想獨自留一陣子。

大談為國捐軀太沉重,看著江邊溼地上悠閒的雁子、鴨子,心裡舒坦許多。
為什麼漢魏不能學雁鴨一樣和平共處?天下三分,何不談判歸一,季漢小,做不成天子,封王封公也行嘛……
呵呵,許多人肯定不幹的。我這雜號的大夫或許也做不成了,我願意放棄它嗎?

「你……你是諫議大夫諸葛茂?」

一回頭,原來是剛才臉熟的大鬍子,浮腫的眼袋上目光飄忽不定。為什麼慌張呢?

「對對。幸會。您是……蔣督?」
「武興督蔣舒。」
「啊啊……」

我全身一震,右手趕緊扶著女牆,就怕掉了下去。
武興督蔣舒,巴結黃皓的無能漢中豪族,太學廣場上被小玉打斷脖頸的蔣鬍子的父親,他是來找我報仇的嗎?

「真抱歉!舍妹造成您家裡的不幸……」
「你不必對我說這些。我們現在是……自己人。」

蔣舒走上前,與我一同靠在女牆上,眺望江水遠山。
世事多變,就一個多月前,他的兒子還揮著鐵刀要砍死我們,父子倆一口大鬍子還真像。

「前面那座山,你知道叫什麼名字嗎?」
「抱歉。」
「雞公山。我那孩子大約與這牆一樣高的時候,我曾經帶他爬上山頂,回望關城。」
「哦……」
「你在成都,太學生見得多了吧?但你得知道,成都不代表益州。漢中大多是兵戶,沔陽蔣氏就這一個稍微成器些的孩子,送去成都太學。你有孩子嗎?家族裡有孩子嗎?」
「沒有。」

蔣舒猛吐鼻息,有些不屑地搖頭。

「哼。那你不能想像,一個父親失去孩子、一個家族失去希望是什麼感覺。」

難過是必然的吧。一千戶裡面一個太學生,也不是再接著生就一定生得出來的。
但蔣舒的兒子也不是什麼好太學生,養出一大幫打手武鬥。
算了,何必苛求漢中人?蔣舒有血有肉,此刻在關城效力,也是自己人。

「所以我現在一心就是要活下去。你明白吧?」
「明白。」
「明白就好。他媽的!老子要活下去!」蔣舒突然一拳重重地捶在土磚上。

對,活下去,別像你兒子。
我似乎沒有蔣舒這麼看重生命。如果我的死可以避免一次大戰,讓千萬人不必死,我應該願意用性命來換。
蔣舒大概沒有這樣的追求,所以他只想到活下去。

「你。」蔣舒指著我的鼻子。

「你本姓鄧,對不對?」

他怎麼知道?剛才我自己說的嗎?好像沒有啊?

「對……」
「不必怕,我什麼也沒說,你可以相信我。你也對我說實話。好吧?」

完了,我有個感覺我馬上要騙他了。

「當然。謝謝蔣督的信任。」
「你當時在場,對不對?軍隊裡都說,我兒子與你妹妹是公平決鬥,這是真的嗎?我那孩子武藝高強,怎麼會這麼容易……」

蔣舒眼眶濕潤,聲音有些顫抖。
實話是他兒子用真槍也打不過小玉青竹棒,但告訴他這個似乎不太厚道。

「是公平決鬥。最後貴公子與舍妹都是拿鐵刀。」
「唉,傻小子,怎麼不用槍?」

我還是別接下去了。

「但妳妹妹也不簡單啊?沓中一戰領十餘騎殺入萬軍之中,全身而退。沒聽說女人武藝這麼好的。」
「謝謝。她每日至少拿兩個時辰練武。」
「……唉。」

蔣舒直搖頭,這口氣嘆得長了。

他沒有咬牙切齒地恨我們,挺意外的。
寬宏大度?身為武人,對公平決鬥的結果也該口服心服吧。

「啊,對了,舍妹此次北上,還帶著貴公子的黑鋼的丈八槊矛,專程還給……」
「哼!不必矯情!」

蔣舒突然瞪著我,凶惡的眼神頃刻又消沉下去。

「唉,既然是公平決鬥,就讓她留著當戰利品吧。你叫你妹妹不要來找我了。」
「好,我一定告訴她。」

蔣舒低下頭,環顧左右,似乎有些不耐。
東南城門上就我們兩個,旁邊是鐵懸門絞鍊的大木輪,木輪邊上有許多把手,挺像床弩的構造。

「我告訴你!成都朝廷老喊著漢賊不兩立,但我們百姓根本不管這些。」
「曉得。我替幾十個將士寫家信,只有十來個人提到光復漢室,都是荊州子弟。」
「哼,對吧?不管上面朝廷是誰,下面有田租收,有官做就好,照樣過日子。」

呵呵,這就是小玉最恨的益州土豪心態,只想著收租做官呢。他們兩位別見面比較好。
如果我是個土豪,會不會更喜歡魏國朝廷?至少我家子弟的出身比窮人高出四、五品,少奮鬥十年、二十年。
蔣舒知道這些嗎?還是別告訴他吧。

「田續在前部魏軍,你知道嗎?還有胡烈。」
「嗯?」
「田續。」
「鎮西護軍田續?」
「當然!還有鎮西護軍胡烈。你本有什麼打算?」

這是什麼意思?我本來的打算?
我就是被小玉拉來助守關城的。
如果找田續回魏國,我還不被諸葛緒追殺到扶餘、高句麗?本不想來關城,但留在小玉身邊,或許又幫得上什麼忙。我一來,嵇縈也跟著來,李密說她能幫著出謀劃策。

「我本來的打算,就是想守在關城裡。」
「三日之後姜維不就到了嗎?到時你怎麼辦?」
「……與姜維一起守在關城裡?」
「哈哈!哈哈哈!」蔣舒笑得狂妄。「你太小看姜維與陽安關城了。陽安關是什麼地方?給姜維三萬五千人守在關城,鍾會五十萬人都打不下來。」

我有些糊塗了。守在關城裡很安全,不好嗎?

「啊哈哈哈……沒錯。是打不下來。」
「所以你不能等到姜維來。」
「哦……」
「剛才你妻子的眼光獨到,一眼就看出關城的毛病。你想帶上她一道走,對不對?」
「謝謝。但她不是……」
「田續、胡烈大約有兩萬人,他們知道姜維來了就難辦,才派諸葛緒去陰平橋頭堵住姜維。姜維還有三日就到,魏軍很可能趕著放手一搏,強攻關城,即使打不下來,於魏軍二十萬也沒什麼大損失。你剛也聽見傅都督說了,子龍山內城只能保護一千多人,擠進不去的就只有在城外戰死。對吧。」
「嗯……」
「你若想活命,就跟著我。」

這個蔣舒越說越不明白了。跟著他?殺魏軍?

「哦……對不起我資質駑鈍。跟著你是什麼意思?」
「唉。你也真是的,一定要我挑明了說嗎?我說我把你當自己人,自己人!知道了吧?」
「嗯嗯。」
「你理解我只想活下去,對吧?」
「是的。」
「好。等魏軍一到,我在軍議裡提個夜襲的想法。你這麼懂得巴結人,挺會說話的,你幫著我說兩句,讓傅都督同意我的提議,彼此幫個忙,行吧?好了,我得下去了,免得他們起疑。」

大鬍子蔣舒沒等我答話,就急急下了城牆,留我一個呆站在城頭。

說我懂得巴結人?但傅僉長得像父親又不是我編出來的,難道實話從我嘴裡吐出來都像假的嗎?
而且他一直說我是自己人,這倒底是什麼意思?這年頭誰都把我當自己人,我也不能誰都幫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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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五)

帖子 maltz » 2014-06-30, 07:55

(十五)

一個月裡,我最喜歡三十的夜空--沒有月亮。
眾星拱月,明月總是話題的焦點,就像出類拔萃的英雄、婀娜姣媚的美女,歷史只記得他們。
唯有月色無光時,西指的北斗杓、三桓二十八宿與漫天爭輝的繁星才得到它們應得的尊重與鑑賞。

秋夜溼涼,站崗的守軍正三兩小憩,嵇縈和我坐在子龍山頂的床弩邊。
她的側臉細緻清秀,朱唇微薄,眼眸幽深,有些憂鬱地凝視遠方。她似乎總有複雜的心事。
嵇縈並不引人注目,也不要求人關懷、觸摸她的內心。
我明白她不想說,我也不問;就這樣坐在她旁邊陪她,感覺這份不言而喻的默契,即使冷清也不覺得尷尬。

「諸葛茂你在看什麼?」
「呃……那裡。」

山頂視野遼闊,只見東方山谷間有點點微弱的火光。

「兩萬魏軍前部到了。」 嵇縈反應平淡。常看她發怒,沒見過她恐懼緊張。
「妳怕不怕?」
「怕不怕,明日他們都要兵臨關下。」

此刻魏軍應該也看得見我們--城樓四周飄忽不定的火把,吸引著飛蟲傻傻地撲撞。

「你怕了?」
「牛頭山那天我差點被那個軍假侯射死戳死了。」
「呵呵,多練練吧,算了,人都有專長,你粗手粗腳,練武事倍功半。我保護你吧,你這次再跟緊點呀。」
「好……」

嵇縈挪了挪身子,緊挨著我坐,我感覺到她身上的溫暖。
男人被女人保護,這氣氛不太對……得扭轉一下。昨天發現她被誇了會臉紅,不妨試試看。

「咳咳。嵇縈。」
「怎麼?」
「妳聰明、有見識、臨危不懼、莊敬日強!」
「哈,我沒那麼好。」

嵇縈低頭看指甲了,呵呵。

「諸葛茂。」
「嗯?」
「你心地仁慈,樂善好義,口甜舌滑,專會招搖撞騙!但你騙不過我的。」
「……是嗎?」

也對,她一開始就懷疑我是魏國派來的奸細。

「我最痛恨虛偽的人。你敢騙我,就讓你的肚子嚐嚐魚腸劍!」
「那……如果我以前不小心騙過妳呢?」
「騙我什麼?……算了,我不想知道。過去的事就忘了吧。從現在起不騙我就行了。」
「……好。」
「來試試看啊。諸葛茂你回不回魏國?」
「不回了。」

嵇縈難得嫵媚一笑,側頭靠在我右肩,一股淡甜的花香飄來。今夜她臉上還抹了粉妝。

「嵇縈,我問妳一個問題好嗎?」
「別廢話,問。」
「嗯嗯。如果今天妳遇見一個長得非常像妳父親的男人,妳會怎麼看待他?」
「你問我會不會喜歡上他?」
「不是不是,他的年紀也與你父親差不多。」
「長得像沒什麼吧?心思接近才重要。就交個朋友?你問我這個做什麼?」
「傅僉的相貌好像我的父親,他們也都是為了信念而戰。」
「哈,原來你父親長這樣啊?」
「……什麼意思?」
「好的意思,神武英明!呵呵。可惜你呆頭笨腦的不像你父親。」
「……令尊想必是一身英氣煥發,智慧的化身呀?」
「不是叫你別提?」

嵇縈把頭歪回去了。
遠方魏軍的火光似乎又更亮、更接近了些。
不談回憶,就隨性幻想吧。

「以前在朝真觀聽過一個道士說,每個星宿都是另一個人間世界。妳覺得呢?」
「誰知道?」
「如果他說得對,天上有千萬顆星星、千萬個人間,裡面會不會也有我們這些人,替季漢效命,屢戰屢勝,打遍天下?」
「你不是最怕戰爭殺人嗎?怎麼幻想著打遍天下?你這個偽善者!」
「假設而已嘛。另外一個諸葛茂或許不怕死人。」

嵇縈撥弄鬢腳,沉默了半晌。

「一路打勝仗,至少快樂些。但人生不是那樣的。」
「嗯嗯。」
「司馬昭、鍾會、鄧艾又不是諸葛緒那樣的白痴,魏國軍力是蜀國好幾倍,怎麼會讓我們屢戰屢勝?」
「對付諸葛緒讓我來,對付司馬昭他們就讓姜大將軍和我娘出山吧。」
「哈哈,你娘還懂軍略?」
「妳沒陪她下過棋吧?她能從布局看到收官。」
「世事的複雜遠勝棋局,少作夢了。」

嵇縈向後一躺,以袖為枕,仰臥在石階上,我也跟進,躺在她旁邊。
天河無聲地流過群星,江邊還沒睡的野雁偶爾「哦哦」叫兩聲。快睡吧,你們還要飛很遠很遠。

「就算統一天下,小小益州的一群老實人,怎能改變感化整個中原的奸險小人?名漢實魏,名存實亡。被滅亡的總歸是你們。」
「像我舅舅說的,靠教育、律法不好嗎?把治理益州的經驗推廣到天下,嘿嘿。」
「嘿,瞧你們把益州治得多好?連皇宮裡一個小宦官黃皓都搞不定,黨羽根株相連,泛濫廟堂,你們還指望管好天下?想到這裡我就有氣,當天在廣場上幾千人喊著斬黃皓,你們這群婆婆媽媽怎麼不動手,一刀結果了黃皓?」
「因為尚方劍給了我舅舅,早知道讓趙廣把尚方劍放妳手上。」
「噗哈哈哈。」

真喜歡現在,覺得什麼話都可以對她說。
如果這一夜永遠過不完就好了。

「對,我是魏國刺客,愛殺誰就殺誰,不像你們還得管《蜀科》律法,顧忌天子顏面。」
「……對。回成都就靠妳了。」
「呵呵,你們的皇帝太差勁了,殺了黃皓,他還要再寵信藍皓白皓。」
「哦。女大俠何不仿效荊軻刺秦王,還是成濟刺高貴鄉公?」
「哈,你曉得司馬昭奏請太后,滅了成濟三族嗎?你想當司馬昭?」
「司馬昭的臉皮還真厚……」
「當然。你以為中原都是你們那豬腦昏君一樣的角色,魏軍打不打來得問師婆?那師婆現在是不是該綁起來燒了?」
「這這……傳說天子在襁褓中被趙子龍將軍悶了半日,又被先帝重摔在地上,不要太苛求。」
「哈哈,這麼大逆不道的真心話你都敢說,有進步。我喜歡你這樣。」

嵇縈一高興,挨上來躺在我身邊。我輕碰她的手,她沒躲開,朝我淺笑。
我把臉湊上去,輕吻她的額角,花香、脂粉、鼻息、心跳、嗡嗡聲…….

「啪!」 臉上一陣麻,嵇縈一巴掌打在我臉上!

「死了!哈哈哈!」 嵇縈得意地大笑,出示慘死於掌心的黑蚊!

「有沒有血?」
「沒有。哈哈,幸好我出掌快。」
「感謝女俠手下留情,僅使出三成掌力,未將小人一掌搧下子龍山。」
「哈哈,不客氣。」 嵇縈順手把死蚊子抹在石階上。

「這裡蟲子越來越多,不如換個地方。」
「好好……」

嵇縈腳步輕盈,三兩步蹦下石階,把玩著女牆邊上的弩機。
這些是固定在城牆上的三石連弩,射手必須雙手上弦,每發三箭齊出,射程與殺傷力遠超過軍士攜帶的連弩。

「嵇縈,妳說成都廣場的這些事到底是好是壞?」
「有好有壞,好多壞少吧。對那個身首分家但不異處的蔣大鬍子來說,當然是壞了。」
「啊呀,說到大鬍子,我告訴妳一個秘密。」
「我不想聽你的秘密。」

嵇縈竟自打開地上的弩機箭箱,裡頭有上百隻弩箭,隻隻都有手指粗、手臂長。

「為什麼不想知道?」
「瞧你,像個爹媽不疼的委屈孩子。想說就說!聽了秘密還得守著,一輩子的負擔。我想活得簡單些。」
「也對。那就說啦。那個蔣鬍子的父親,武興督蔣舒,他人在關城。」
「那他還不找小玉拼命?」
「很奇怪,我告訴他當天是公平決鬥,他就算了,還說他兒子的長矛就送給小玉,不必還給他。」
「這是哪門子父母?天下哪有孩子被人打斷了脖子還原諒的?這個蔣舒有問題。」
「是嗎?要是我就想,反正是公平決……」
「嘖,你不要老是天真的把每個人想成是你,你的尺度太苛了。」
「……我的尺度很寬鬆呀?」
「要做到你這樣尺度寬鬆,尺度太苛了。」
「……我倒覺得是妳尺度太苛了。」
「你在天府之國成都住太久了。天下人不是這樣子的。」

嵇縈說的也是,從蔣舒的言辭舉止看來,他的確是那種拼命報家仇的人。

「茂子,這蔣鬍子父子不是巴結黃皓嗎?」
「是啊,沔陽大戶。」
「上樑不正下樑歪,蔣舒本人也差不多惹人厭吧?」
「是叫人不太舒服。」
「就是,這種格調的人怎麼可能會原諒你妹妹?你說他在關城,我見過他嗎?」
「有啊,就那個高個子大鬍子。」
「就是要我們與傅僉出去夜襲,他負責守關城的那個大鬍子?」
「對。」
「你們怎麼這麼糊塗?如果他投降獻關怎麼辦?」
「不至於吧?」
「防人之心不可無。你盡快催傅僉換人。你長得像他兒子,他一定聽你的。」

現在回想,蔣舒的確挺可疑。他說自己一心只想「活下去」,又說是「自己人」,還知道我是鄧茂。
對了,太學廣場暴動的前一夜,田續還特別向我打聽蔣鬍子的父親是誰,我告訴他了。
難道蔣舒裡通魏國?還是因為是我的關係?

要怎麼和傅僉說呢?傅將軍,我是魏國長期潛伏在貴國的奸細,我們現在懷疑你身邊還有另一個奸細,麻煩你先把他關起來,避免不必要的傷亡……呵呵呵。

「這有什麼好笑的?」
「我在想怎麼和傅僉說。」
「老是嘻皮笑臉的,認真點行不?來,看著我說。」

嵇縈一本正經地凝視著我,她的眼神不再憂鬱,卻送出溫情脈脈的秋波。
時間就這樣暫停止吧,不要統一、不必救人,就這樣看著彼此,一切心意已在不言中。

「嫁--」

「兄長!」

我給嚇得幾乎掉下城牆去。

「這麼晚了,兄長和縈在看夜景?」
「不,我發現他臉上有條蚊子腿。」 嵇縈在我臉上捏走不知什麼,走到隔壁的弩箭箱坐下。

「小玉也沒睡呢?」
「我剛在練槍。」
「小玉不練雙手劍嗎?」
「戰將衝鋒陷陣,大多在馬上定勝負,真正有用的還是長槍。請讓你們看看我這幾天練的成果?」
「好啊。」

小玉擺好架勢,舞起蔣舒的丈八槊矛,突刺閃躲,虎虎生風,五十斤重的長矛在她手上流水行雲,若有神助。

「好!好!小玉進步很多。」
「謝謝兄長。」

小玉放下長矛,坐在我與嵇縈之間。

「魏軍連夜架橋鋪路,都這麼近了。明晚趁黑與傅都督劫寨,殺他們到天明!」
「小玉,我和嵇姑娘才在說這事呢,會不會太冒險了點?」
「咦?今早兄長不是才說:我們出其不意,反守為攻,可以嚇阻敵人,採取守勢,不來強攻關城,必然能等到大將軍三萬大軍來支援。」
「那是我隨口編的…….反過來說就是堅守不出,萬無一失,必定可以等到大將軍來。」
「哈哈哈……」 後面嵇縈笑得諷刺。

「茂子這張嘴,黑的白的都能說成七彩的。」
「……謝謝。世事本來就是這樣。」
「兄長,靜待魏軍強攻關城,難道就不冒險嗎?」
「是怕蔣舒有二心……」
「啊,兄長不知道,蔣督信得過。我和蔣督已經在傅都督面前和解了。傅都督稱贊他放下私人恩怨,忠義為國。而且他武藝高強,是關城第一勇將,正適合為漢軍效命。」
「秉性難移,不能輕信。」
「縈相信我吧,我的直覺很準的。我看得出蔣督心中愧疚,羞愧他教子無方,不辨忠邪;他想趁這個機會雪恥,洗刷他們家的汙名!」
「小玉真善良……」
「他要是這樣想,就不是蔣舒,是傅僉了。」

看來嵇縈與我認得清現實,天真的小玉卻活在她的理想世界裡。

「小玉,妳看得出蔣殊愧疚,其實我也看出一些。會不會是他已經做出什麼虧心事?」
「像什麼?」
「裡通魏國?」
「兄長,千萬不要胡亂懷疑人,通敵要夷三族的!只要我們信任蔣督,他便會忠於漢室;若我們懷疑他,他心裡害怕不安,反倒會犯下大錯。」
「話是沒錯……」
「還是那一句,他不會這麼想的。」
「是人就會!」

也許只有小玉看得清現實,反而是我與嵇縈活在惡夢裡。世事就是這樣,七彩變幻。
善良誠信的若猜對了人性,或許有小益於己,但猜錯了就是給沉重地欺負背叛,但他是猜對的多,還是猜錯的多?
忠肝義膽的殉國死節,背信棄義的苟延殘喘,而沒死的忠義之士不就成為國家棟樑?

「哎呀,兄長,傅都督相信蔣督,嘉許他改過自新,這不就夠了嗎?我們下屬就別操心了。」
「大人就一定正確嗎?命是大家的,并肩守城,想到有什麼顧慮,為什麼不能說?我越想越不對,茂子你天一亮就去告訴傅僉。」
「兄長,傅都督比我們有經驗得多,他的判斷不會錯的!」
「智者千慮,必有一失,何況我們也不是簡單角色呀?」
「縈不相信魏國人,但可以相信我們季漢人!」
「都是人,有什麼差別嗎?」

小玉與嵇縈針鋒相對,搞不好要在城牆上公平決鬥……

「呃…… 好好,妳們說得都有道理。天一亮我就去找傅都督,善意地提醒他。」
「茂子心軟,口氣得硬些,我隨你一起去說。不怕一萬,只怕萬一。更何況蔣舒比萬一危險多了。」
「不,我相信蔣督,兄長也帶我去!」
「啊啊,我一個人去吧,嵇縈妳……去軍器庫選飛刀怎麼樣?小玉,我剛看妳槍法還有小破綻,得再練練。」

小玉淚眼汪汪地看著我,她自小容易傷感。

「兄長,你不是承諾過我,你不會變的嗎?你不是告訴過我,中原人彼此不信任,我們更要堅持相信彼此?」
「我沒變,我絕對相信小玉。但蔣舒的確有些可疑。一個人的個性與原則是經年的潛移默化培育的,短時間內改不了的。」
「做人要有原則!我的原則就是信任戰友與同袍!」
「小玉的原則很好啊。」

小玉抹去眼角的淚水,但早有淚珠順著臉頰滑下,滴化在土磚上。

「我想到一個中原的故事,你們季漢人要不要聽聽看?」
「別廢話,想說就說。」

嵇縈沒好氣地瞪了我一眼。

「十五年前,司馬氏與曹氏爭鬥激烈。當時掌權的是大將軍曹爽,下有吏部尚書何晏、尚書丁謐、鄧颺、河南尹李勝等。司馬氏以司馬懿為首。小玉聽過他們嗎?」
「嗯。司馬懿曉得。」小玉眨眨眼。「諸葛丞相的對手,奸人司馬昭的父親。但我記不得曹爽那裡的許多名字。」
「沒關係。曹爽奪走司馬懿的軍權,於是司馬懿裝病在家,曹爽那一派的李勝去看望他。李勝發現司馬懿病入膏肓,衰老不堪,拿衣服掉在地上、吃飯粥水沾濕胸前衣裳,胡言亂語,說完就忘。」
「人老了真是可憐……」
「李勝這麼覺得,他信任了司馬懿,一把鼻涕一把眼淚地告訴了曹爽。曹爽也信任了司馬懿,覺得司馬懿老了,不是威脅,沒再理他了。結果呢?茂子你說。」
「呃……司馬懿趁曹爽出宮祭祀曹叡的時候發動兵變,先奪了他的權力,然後誣告他謀反,最後曹爽這批人全被夷了三族。」
「這麼毒辣……」
「沒錯,據說當時數百人被斬於東市,還不會走路的嬰兒都沒放過。這個故事告訴我們什麼?對可能幹掉你的人手下留情,就是幹掉你自己。」
「司馬老賊!對了,兄長還說過他把遼東一個城七千人都屠殺光了!濫殺無辜!」
「呃,其實曹爽也不太無辜。」
「魏國都是壞人!」

嵇縈竟然沒有發作。
她老是勸我別回魏國,她應該是同意小玉的。

「小玉妳想,為什麼魏國都是壞人?我以純正的魏國人身份解釋。自後漢桓靈以來,中原勢力割據,連年戰亂,地方土豪大肆兼併土地,還加官晉爵,光明正大之士往往被排擠謀害,而活下來、爬上來的都是小心謹慎、趨炎附勢之徒,必要時心狠手辣、親友不認。當官的、發財的都是最壞的人,中原人怎麼敢隨便相信彼此呢?說好聽,魏國人是在那個環境下不得不低頭;說難聽,他們已經習以為常,壞到胚子裡去了。不想同流合汙,就去竹林裡躲著吧。」

「那我們季漢人更不能這樣!」
「要不看看黃皓提拔的人?而現今漢魏交戰,就好比中原內亂。同樣是人,大多會為生存改變自己。妳看妳兄長,說什麼盡量不騙人,一天半就騙開了諸葛緒三萬大軍。你說諸葛緒以後還敢不敢相信他?」
「那是我兄長要避免傷亡,欺騙也是不得已的。」
「如果鄧艾為了避免傷亡而騙了姜維,妳就不會這麼想了。妳想,連姜維都有大量細作,鄧艾、鍾會怎麼可能不用間,不想從內部攻破天下奇險的陽安關城?『兵者,詭道也。』善用權謀詐術的,在政爭與戰場上往往佔盡優勢,取得勝利。妳想當好人,大可在親朋密友面前當;在陌生人、潛在敵人面前充好人,就是被人利用陷害的命。」

「不!我不同意。我相信我們的信任會感動身邊的人!」小玉又要掉淚了。

小玉的信任感動了我嗎?最後我還是不得已才決定不回魏國的。連最接近她的人都幾乎無動於衷……
哪天小玉發現我的身份,只怕再也不相信別人了吧?

「兄長!」
「嗯?」
「我要保護季漢不被險惡奸詐侵犯!我們要統一天下,讓中原人不過上提心吊膽、鉤心鬥角的日子!」

嵇縈沒再潑小玉冷水,我想她也不忍心。
小玉的善良就像暗夜裡一道微弱的燭光,我只能盡力保護它,不被殘暴的世風吹滅。

老天,祢如果想插手,麻煩不要再懲罰捨己為人,不要再獎勵損人利己。
我猜祢想嘲笑人間道德的粗鄙可笑,但也不要逼我們墮落成野獸呀!

「兄長,為什麼世上要有紛爭?」
「利益衝突吧。漢魏交戰,彼此為了求功名與天下統一;益州人想做官,不滿荊州人強佔了他們的缺,也不完全是那樣……」
「天下所有的紛爭都是為了利益嗎?」
「也有為理想的吧。其實我覺得有理想的人,他們的理想都是差不多的,像小玉這樣為天下人著想的。所以世間的理想對抗,往往是有理想的對抗沒有理想的,想到未來長遠的,對抗只管現實當下的。後者為了勝利而不擇手段,前者想得出許多手段卻選擇不用,似乎又佔了劣勢,當下的劣勢。」
「得民者昌,難道百姓不會選擇,看出來誰是正義之師嗎?」

「呵呵。」 嵇縈忍不住,冷笑兩聲。

小玉與嵇縈是很不一樣的人,當初也不知道為什麼走得這麼近;突然想起《莊子》:「彼無故以合,則無故以離」……

「剛才茂子說世上紛爭第一是為了利益,第二是有理想的對抗沒理想的,我補充第三種--明白的人對抗糊塗的。絕大部份百姓才不管正義之師,給他們眼前的好處就是王道。」
「為什麼連根本的善惡都分不清呢?是不是教化不足?」
「可以問妳兄長,多少戶才出一個太學生?」
「不一定靠太學!我相信,只要明白人主動分享他們的知識與理想,社稷一定會進步的!」
「呃,我喜歡小玉的思想。這就是為什麼舅舅這麼保護太學生。雖然說主持太學的那位也不見得是明白人……」
「譙老?我覺得他挺好,治學認真。」
「哼,這老不死的腐儒,恨不得踹他一腿……」

嵇縈一個彈跳,起身舒展筋骨。「夜深了,也早點休息吧,我先回去了。」
「晚安,明天見!」 小玉的笑容仍舊天真爛漫。

她還是把嵇縈當朋友看的吧。

「嗯,譙老是治古史的權威,其他方面就未必了。小玉不也恨他胡言亂語什麼一個備、一個禪嗎?」
「評論先帝與天子的名諱的確不應該,就是縈說的糊塗吧。兄長,我想做個明白人。你能教我嗎?」
「……不斷虛心學習,慢慢就明白了。」
「怎麼學?」
「很多事情我們自認為明白,其實我們只是看到一小部份的事實,就像小玉認為魏國都是壞人、季漢都是好人。但小玉認識的也只是很小一部份的魏人漢人。
「剛才縈不也說魏國壞人多?」
「對,但小玉自然把鍾會、鄧艾、諸葛緒假設成壞人,姜維、傅僉、蔣舒假設為好人。事實上我們不知道。我們昨天才認識他們。」
「兄長不也是光看蔣督的兒子,就假設蔣督是壞人?」
「咦?小玉這次學得很快呀!呵呵。」
「兄長!你怎麼學起縈,盡說些瞧不起人的話呢?」
「對不起對不起……」

蔣舒到底能不能信任?我不知道。或許就像所有的背叛者與細作,還沒到最後一刻,他們自己也不能確定。
小玉黯然神傷地嘆了口氣。

「兄長,你和嵇縈之間是不是……?」
「啊……套句娘的話說,就是戰亂危難之中自然產生一些情感吧。」
「娘這麼說?呵呵,她什麼都料得到。」
「嗯。娘還給了我兩條錦囊妙計,裡面的話很受用。」
「什麼妙計?」

我把錦囊交給小玉,她仔細端祥著「人法自然」和兩個「灰」字,左看右看,正看反看。

「兄長,這是什麼意思?」
「人法自然,就是不要拘於人間的禮法、道德、信仰。灰呢,就是世間的事情不是這麼簡單的黑與白,中間還有很多深淺不一的顏色。」
「這樣不就沒有判斷的尺度了嗎?還有什麼能相信的呢?」
「不會,我信念很堅定的,還多虧了這兩句話。」
「娘真有智慧,用只有兄長能懂的話說,其他人看了也不明白。」

記得養母說小玉的個性比我更適合戰場,果然如此。
其實錦囊裡的這兩條也挺適合小玉,只是現在時機還不成熟。

也許小玉一輩子也用不到這些,就做一個開朗單純、純潔善良的人。
我由衷希望小玉能堅持這些信念,就讓我這墮落邪惡的前魏國奸細支持保護她吧。

「嘿嘿,兄長知道嗎?娘也給了我一個錦囊。」
「哦,一起看看?」
「娘說要等我對人世再也沒有盼望的時候,才打開來看。」
「那就算了。」
「但我已經打開偷看了。嘻嘻。兄長要看嗎?」
「……好啊。」

小玉從懷裡取出一個巴掌大、粉色的繡花羅綺香囊,真偏心,比我的漂亮多了。

「這是我的秘密。兄長千萬不要告訴別人。」
「當然,當然。」

小玉從錦囊裡倒出幾片晶亮的小翠玉,這些是她貼身的寶貝。
最後她掏出來一小塊紅錦布,上面就兩個字。

「兄長能解嗎?我想不透。」
「嗯……時候到了就會懂吧。」
「好吧。」

如果我對這兩個字的解法沒錯,養母已經從開局看到了收官……

滿天星宿啊,我知道你們不管事的。
生命在你們眼前稍縱即逝,正義、美善,都是我們人間的標準,你們不屑一顧。
一切人間的信念都要靠我們親自實現。我只想在極短的人生裡,做一些自認對得起這一生的事情,也盡力成全周圍我珍惜的人們,實現她們的可佩的信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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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册COLON 2013-01-30, 10:42

(十六)

帖子 maltz » 2014-07-09, 19:48

配樂:TES5: Skyrim - One they fear by Jeremy Soule

(十六)

日出前半個時辰,人形依稀可辨。濃霧塞谷,丈青至魚肚白的平明只好全憑想像。
這次我不孤獨,前後左右都是人。

我暗數前面軍士鱗盔上插的雁翎,褐羽、白羽……第七枝在灰霧裡若隱若現。
幾隻不幸的大雁沒能捱過這個冬天。

嘴裡發麻,咬了整夜的樹枝終於吐掉,但我們已經習慣沉默。
火種從後面傳來,魚腸劍刃上映著火光,嵇縈朝我淺淺一笑。

大敵當前,心神恐懼,熱血翻滾,很少人笑得出來。
莊周亡妻而奏鼓樂,阮籍喪母卻食酒肉,嵇縈似乎也看開了身邊的生離死別。昨夜臨行前,她不也在城牆上彈《廣陵散》,這首為一去不復返的壯士譜出的輓歌?

「殺--」殺聲從前方傳來!

「殺啊!」眾人扯破喉嚨大喊,高舉火把鐵刀,大步向前!前方軍士早已劈開鹿角,漢軍如洪水潰堤般湧進魏營,見人砍人,見馬刺馬,不准割首級報功,不准劫掠錢財兵器,見糧燒糧,見帳燒帳,夜色掩護奇襲,濃霧製造恐慌,兩千殺進兩萬,誰知道敵人來了多少,這一夜,我們就是無當飛軍!

「哇啊啊啊!」右邊霧裡奔出一名全身著火的軍士,烈燄上的雙手無助地揮舞,把我們的臉映紅了片刻,再跑進左邊霧裡消失。
軍隊裡盛傳怎麼死都舒服過被燒死,還是一刀斷頭最痛快。

戰鼓銅鐃齊響,喊聲四起,前方泛著片片紅光,霧中刀光劍影乍隱乍現,溼氣夾雜著嗆鼻的黑煙,一路往裡面跑,地上已經橫陳著衣甲不整、手無寸鐵的屍首!

「別動手……哇呀!」兩個衣不蔽體的老者自眼前跑過,只要頭頂沒有雁翎就是敵人,左右漢軍圍上去,轉眼間慘死刀下!兩千虎狼精兵四下放火殺人,我緊跟著一身黑甲的嵇縈頭盔上的白羽,專向漢軍少的地方跑去,路轉霧開,眼前驟見一座大營篷,帳口的守軍不知去向!

「哈哈,武庫!」嵇縈掀開帳幕一角,得意大笑!

「諸葛茂,快燒!」

昏暗的大帳裡堆滿了木梯、輪軸、勾繩,少說也能架起十座雲梯。我急忙解下背後的乾草,灑在木梯周圍,腰際一壺油倒在草上,左手火把一扔,火勢在乾草上燒開,點亮昏暗大帳的一個角落!

「蜀賊進去了!」
「蜀賊放火燒武庫了!」

帳外傳來魏軍吆喝,不好不好……

「魏軍來了,快走!」
「帳裡暗點更好!你吸引他們注意!」

嵇縈沒等我回應,黑色的身形閃到了帳口一邊的暗影裡,頃刻,五名鐵甲魏軍提著火把,怒氣沖沖跑進帳來!

「卑鄙蜀賊!」帶頭的老兵滿臉橫肉。「快滅火!滅火!」
還好,他們不是弩兵!

「別過來!」我舉起元戎弩,直指他們的臉,「這是十箭連發的元戎弩,先過來的就沒命!」
這麼近,十箭裡肯定射得中一兩箭吧?

五個魏軍彼此看了看,滿面怒火化為疑懼。
「你剛來,你上!」老兵拔刀一指,中選的少年看來只有十、三四歲……比我初到益州的歲數還小。
這麼年輕還要體認戰場的殘酷,還不如當細作。我狠得下心射他嗎?但不是他死就是我亡……

「我們一起上,他不能一次射我們五個人!」少年為了自己的性命央求。

乾草猛火,身後熱氣難耐,我趕緊往前站一步……
「別過來,我要射啦!」

「違令者死!抗命我就砍死你!」

無奈的少年哭喪著臉,高舉鐵刀,深吸一口氣,大吼一聲「殺啊!」
正當他跨出第一步,我與他四目相接,我看得出他眼神裡的驚慌無助……

「咻咻咻咻--」
我扣下弩機的手指沒有顫抖,他的害怕反而令我信心倍增。在他轉身翻倒之前,一枝又一枝銳利的弩箭插進他瘦乾的臉。他倒在我腳邊乾咳,全身扭曲掙扎。

「上--哇啊!」老兵正要衝上來砍我,卻被身後一閃即逝的刀影劃斷了咽喉,鮮血噴濺上已經著火的帳頂,他的軀體頹然倒下;飛刀起處,又一個魏軍抱著臉頰慘叫,我順勢抄起鐵刀,大步衝上去,看準他的脖子奮力斜劈,一聲悲吼,斷掌飛落一側,嵇縈一刀正中心窩要害,讓他走得痛快。旁邊兩個魏兵轉身就跑,一個背後插著把飛刀,總歸是逃了出去;後一個被地上的屍體絆倒,我高舉鐵刀,以全身的重量反覆刺他的後頸,暖和的鮮血噴濺在手上……

「夠了,夠了。留點力氣。」嵇縈抓起我顫抖的手,清淡一笑。

一地死屍,少年的遺體已被火舌包圍吞噬,家裡再也聽不見他的下落。
這是我該做的事嗎?
我不知道……我只想活下去。
兩千漢軍、兩萬魏軍此刻都是這麼想的吧。
還有蔣舒那兩千人攻北路,他們也在拼命吧?
是吧?

「別看了!快走!」

帳內火舌飛竄,起火的一角早被燒得透天,灼燙的熱氣與濃煙叫人窒息。隨嵇縈奔到帳外,竟感到一股透心舒暢的清涼。擦去額角上的汗珠,我竟悠閒自在地欣賞四周的營帳接連起火,遠方還有一片連天的巨大火光,也許是糧倉?盡量燒吧,燒光了沒吃的了,就都能回家……

「噗喔--噗喔--」山谷前後響起魏軍集結的胡角,此起彼落地呼應。大地轟隆作響,一大隊驃騎於近處呼嘯踏過,頂著「忠義校尉諸葛玉」白旗的一百精騎縱橫衝殺,所向披靡。小玉本該找上魏營的主帥決鬥,但昏暗濃霧裡誰知道敵人身在何處?

「哺哺哺哺嗚--」漢軍集結的衝鋒號響起,見好就收,小玉要帶著我們全身而退,在魏寨與關城之間殺開一條血路!我們只知朝向號角聲奔跑,繞過毀壞的鹿角,繞過傾倒的車仗,兩邊漢軍不斷加入,魏軍也越來越多,起初只是落單的倒楣鬼慘死在亂刀下,接著是三五成群的小隊垂死抵抗,再來是十來人的小軍勢,有盾有刀,攻守有序,多虧前面騎隊幾次翻身殺回;每一次她們衝散擊潰敵軍,眾人便響起一陣歡呼,爭著上去補刀。我們是一群凶惡的豺狼,母狼撲倒獵物,小狼蜂擁搶食撕咬,諸葛茂這隻小狼又何嘗不揮上幾刀、射個幾箭?我們這些批著人皮的惡狼毀壞著周遭的一切,哪管身後血流成河、獄火沖天?

「噗喔--噗喔--」魏軍的胡角再次響起,這次近了很多,似乎只在左右前後百步之內。一路上魏軍燒之不盡、殺之不完,似乎是白霧憑空造出來的,扛著大鐵盾的、騎馬的,才探出頭就再退回霧裡。好一陣子沒聽見號角了,難道我們走偏了方向?

「咚咚咚咚--」
前方滾雷似的低沉戰鼓驟然響起!不妙不妙!小玉他們到哪裡去了?

「噹!」銅鐃一聲,弓弦齊響,弩箭呼嘯,前面的漢軍傳出一片悽厲的慘叫!身邊軍士四散奔走,轉眼不見嵇縈蹤影!

「哺嗚嗚--哺嗚嗚--」後面竟響起了漢軍的衝鋒號!怎麼小玉到後面去了?她們難道沒聽見前面的慘叫,還要把我們往箭頭上逼?

「衝啊!」軍令就是一切,漢軍往前衝了!
「殺啊!」

不管,衝上去!

「颼颼颼颼--」
剛邁開腳步,又一陣弩箭從頭頂耳邊長嘯掠過,身邊的戰士們頻頻慘呼,撲倒在地!奇怪的是,我竟沒有憐憫他們悲慘的遭遇,只因為在殺戮戰場上,人人都罪有應得……

不!沒罪!我們沒有一個人該死!求生只是自然本能!
我要活下去!
看清了來箭的方向,我緊緊跑在一個大個子後面!

「殺呀!」身邊的漢軍齊聲大吼,前面灰霧湧現無數黃衣魏軍,果然是弩兵!

「颼颼颼颼--」
又一陣箭來,大個子一聲悲鳴,仰面倒下,臉上脖子上各插了一箭!我只能感謝他救自己一命!這三輪射下來,漢軍已經是七散八落!我這裡已經成了最前線,此時若不拼命,還不被當成練箭草人!

「啊啊啊!」我大喝一聲,只見正前方褐旗飄揚,一片黑甲魏軍簇擁出統兵大將!擒賊先擒王,殺弩兵不如殺他!我舉起元戎弩,瞄準田字旌旗下面,鐵甲白馬上的那張福態的圓臉,小而上挑的斜眼--

四目交接,將兵各自一震!

「田叔!」
「茂子!」

田續一臉驚喜,想必我也是,一對失散的忘年之交……

「別射!別射!」田續連忙擺手。

「停!」
「別放箭!」

箭在弦上,將令在後,鐵刀在前,弩手不敢亂發!

「過來!快過來!」田續急急朝我招手,但我的雙腿就像鹿角木樁一樣,深深插進土裡……

回到祖國,是否真的能一了百了?
諸葛緒要追殺我到扶餘、高句麗,田續能保得住我嗎?
親娘想著我呢,鄧老頭還答應了要給我做媒,但嵇縈不可能跟我回去,還要與小玉和養母變成敵人……
我該不該回去?我不是早打定了心意嗎?

「殺啊!」弩箭不發,身後大片漢軍殺至,挾帶著震耳欲聾的喊聲衝進田續的弩陣,田續收回友好的臂膀,嘴裡不知下了什麼命令,那面「鎮西護軍田續」大旗竟隨著弩軍陣線向右後方急急後退,漢軍死咬著狂揮猛砍,一隻斷臂飛上半天!

這難道是田續為了報答諸葛茂的退避三舍?再見面時就是敵人?
就因為我一個人,又不知道害多少魏軍慘死刀下;但如果我剛才投降,田續繼續放箭,後面又要多傷亡許多漢軍……

「諸葛茂!你怎麼還在這裡?」嵇縈赫然站在眼前,戰甲已被鮮血染紅,胸前那排飛刀用去大半。

「我剛才看見熟……」
「你妹妹在左邊開路,快跟上!」

左邊霧後隱約有火光,一陣陣喊殺聲傳來!嵇縈跑在前面,忽有四、五個魏軍舉刀朝這裡斜刺過來,我沒多想,與身邊一群漢軍元戎弩百箭齊發,把他們射倒,跌作一堆;前面又有三個魏軍上來攔截,嵇縈飛刀出手,正中當先一卒面門,抱臉飛奔;剩下的對看一眼,又慌忙退回霧中……

我終於經習慣了身邊的死亡,雙手不再顫抖,穩當地把弩箭一隻隻塞進連弩的入箭口。
每次扣動板機,這十箭就要奪走一個人的性命。我不再期望弩箭盡快射完;不再反問自己何不將箭袋清空倒掉;也不再想,如果敵人正朝我殺來,我是不是能用說動他放下鐵刀……

那些想法已經成為過去。戰場上不殺敵就是被敵殺,唯一的真理就是活命!
只有活下來,才能挽救更多的人!
呵呵,我竟然如此偽善。我的理想是否要建築在死屍堆成的高台上?

一路上打打殺殺,平地轉為上坡,登上一座小山丘,眼前乍然一亮,頭頂是淡藍的青天,我們竟突破了山谷間灰霧的籠罩!關城與子龍山是白芒霧海上的一座孤島,相反方向則是一片日出前的金黃橙亮,雖不比染紅半天的黃昏壯麗震撼,卻有另一番涼爽清新的秀美……

高地上除了漢軍,四周都是「胡」字大旗,中間牙旗寫的是「鎮西護軍胡烈」,鐵甲軍士吆喝之中,白袍銀甲、粗眉細眼的年少將軍挺著銀槍,騎著重甲戰馬,意氣風發地出陣!

「賊將報上名來,與胡淵決一死戰!」
「大漢忠義校尉諸葛玉,特來討賊!」

小玉挺槍拍馬,電卷風馳的汗血馬奔向胡淵,轉瞬間兩馬相交,「噹!」一聲巨響,只見一把銀槍飛上半空!
小玉什麼時候學會了鄧忠那招?

胡淵失了槍,正要拔劍再戰,小玉回馬一槍,戳進鐵甲沒覆蓋上的戰馬小腹,戰馬吃痛,馱著緊抱著馬脖子的胡淵,狂奔下山,鑽進霧海去了!兩招便解決了敵將,漢軍這裡響起一陣歡呼!

「蜀將休得囂張!」魏陣中又轉出兩將,左邊一個金槍金甲,身形粗壯,闊臉蛋上橫生鬍渣,右邊一個身著皮甲,手持雙劍,身材矮瘦,斜挑的細眼下生著一張尖嘴!

「來會會胡烈!」
「帳下督丘建在此!」

胖的原來正是魏軍主帥胡烈!這兩個一左一右要來夾攻小玉,小玉策馬繞丘而走,一個回馬,將胡烈與丘建擋在身前,一把流水行雲的丈八槊矛格擋突刺,胡烈丘建一槍二劍的攻勢連番受阻,一時無法近身!漢魏兩軍見了主帥酣鬥,竟同時鼓噪叫好!

「咚咚咚咚--」關城方向鼓聲大作,本以為是蔣舒來援,想不到霧裡出現的是「許」字大旗,又是黑甲魏軍!「鎮西先鋒牟鄉侯許儀」,這是開路的先鋒軍,前夜晚上看見的火光八成就是他們!

「虎痴壯侯許仲康之子在此!」黑馬上金甲大將好像一座山似的,一個要抵兩個胡烈的塊頭!粗獷的面容,蠻橫的眼神,宏偉的身形操著劊子手砍頭用的大斧,人家兩隻手才拿一把大斧,許儀左右手各持一把!

「賊將,受死吧!」孔武有力的許儀輪起大斧,透著殺氣,驅馬直進,人高馬卻不大,上坡不快!小玉這裡抵敵胡烈、丘建勉強戰得平手,哪有辦法再顧及這個虎痴兒子?可不能被板斧劈成三截!

「小心後面敵將!」

小玉似乎聽見了我的叫喊,橫矛一頂「噹!」硬生生將胡烈長槍架上半空,回身策馬疾馳,繞著小丘轉了大半圈,甩開胡烈、丘建在後,直直朝向半山的許儀衝了下去!
這邊許儀舉起大斧,也要朝小玉劈去,相距三十步內,許儀突然勒馬急停,原來小玉早已拉開六石大弩,瞄準許儀寬大的身軀!

鐵甲再厚也不比鐵盾!六石硬弩三十步內還不把他整個人都射穿了?許儀想要拉轉馬頭,太遲了!

「颼--」萬鈞之箭射出!

「啪!」一聲鐵鍋炸裂似的聲響,小玉這一箭射在許儀胯下坐騎前胸,貫穿鐵甲,插進了馬身一尺有餘!那黑馬悲鳴一聲,前腿跪倒,許儀如泰山崩倒,「砰」一聲給重重掀在地上!小玉快馬已到,本可像插魚似地補上索命的一槍,但她已在馬上彎腰拉開第二箭,原來後面胡烈、丘建已經追到!

「蜀賊,受死吧!」丘建舉雙劍刺來,小玉回馬流星搶先一箭,「啪!」又是一聲巨響,丘建座下黃馬翻身撲倒,但丘建身手俐落,飛身棄馬,在地上滾了兩圈,起身就跑,身形忽左忽右!

「卑鄙蜀賊,專射戰馬!」胡烈指著小玉破口大罵,小玉沒有回話,拍馬舉槍應戰,胡烈竟扭轉馬頭,退到霧裡去了。而這邊許儀正被一幫魏軍奮力抬回陣中,丘建早不知去向……

「好啊!」眼見主將一人打退三個,小山頭上眾漢軍一片讚嘆歡呼!

「噗噗噗噗喔--」更多的魏軍朝這裡來了,得趕快回關城去!子龍山離這裡不遠,中間卻隔著一片霧海,與霧海下百丈寬的江水……

「噗喔--噗喔--」不知多少魏軍從朝陽初升的方向殺出來了,金光刺眼!

「我們殺下去!」小玉長槍一指,與眾騎俯衝下山,直直朝向西邊關城方向突圍!後面漢軍士氣大振,紛紛跟著再衝進白霧裡!只聞前方衝鋒號角,一路下山地上散落著屍首,跑了約有百步,前方霧裡又是無數軍士湧現,心中先暗叫不妙,緊跟一陣欣喜,眼裡盡是赤甲軍士,旌旗寫的是「漢中都督傅僉」,這是軍議裡在天明接應的軍隊!

「放箭!」
「颼颼颼--」全身銀甲的傅僉一聲令下,上千隻弩箭射進濃霧,看不見、卻聽得見敵人中箭倒下!漢軍聽了上下雀躍,我也真心為敵人的死亡而興奮……

小玉滾鞍下馬,蹲拜於地。「感謝都督接應!」

「快走浮橋入城,這裡我來斷後!」
「都督,剛才沒見著蔣督的兵馬!他可能還身陷魏寨之中!趁著日出前濃霧未散,我們可以再翻身殺回……」

「哼!」突然傅僉瞋目切齒,一柄長劍指向無盡的白茫;

「狗賊帶著兩千人馬降賊了!」

「什麼?……」小玉猛然抬頭。這是她最不願相信的結局……
蔣舒終究降魏了。這不幸的結局早在心裡一遍遍上演,我們卻始終未能扭轉它。

「關城守軍不足,今日敵軍必來攻城,諸葛校尉快回去準備防守!」
「都督,蔣舒為什麼要降賊?」
「不為什麼!他就是一條無恥下作的狗!他不配做漢將!」
「他為什麼騙我們?為什麼?」
「快回去守城!」
「他不是誠心和解嗎?不是承諾盡忠漢室嗎?為什麼!為什麼!」

小玉對著幽冥的老天一遍遍哭喊,噗簌簌的淚水滑落她的臉頰。
從成都到沓中,老天一次次站在小玉這一邊;而今天,老天即使聽見,也得認同活下來的蔣舒……

兩千精兵就這樣被蔣舒帶走了,難道他們沒有抗命,沒有逃跑?沒有做他們認為是對的事?

「別傻了。」我暗嘲自己。每一個兵背後有伍長的眼睛,伍長背後有什長,上至軍侯校尉,層層監視,誰抗命誰挨刀。
軍隊裡長官即是真理,活命就是一切……

「為什麼狼心狗肺……」小玉喊破了嗓子。兵荒馬亂,她還能對誰控訴一個「只想著活下去」的人?

「別難過,還沒完!」傅僉拍拍小玉的肩。「這裡我斷後,妳快過浮橋回城,分一千守軍防守東門!」
「都督,我要殺回魏寨,提蔣舒的狗頭回來!」
「不,敵人已有防備,霧也快散了,快回關城固守!」
「我只帶本部一百騎!不殺了蔣舒就不回來!」
「不必多言,這是軍令!妳回去!」

傅僉長劍西指,白霧之間隱約是滾滾大江,一座浮橋延伸至未知的彼岸。

蔣舒為什麼降魏?
是他本來就不忠於漢室?是小玉親手殺了他的兒子?還是她兄長引導魏國暗通蔣舒?
也許這三個原因缺一不可,但很不幸,它們接連發生了……我也有無可推脫的責任。

漢軍爭先恐後地跑上浮橋,木桶搖晃,拍動岸邊層層浪花。

「哼哼,你看。」嵇縈的冷笑很不是時候,小玉怎麼受得了更多的打擊?

「我早說蔣舒靠不住,你們就是不聽,才淪落到今日!」

雖然心裡同意,我也必須挺身而出!

「不對!」
「怎麼?」
「聽了妳的話就不是傅都督、不是漢軍,而是妳骨子裡多疑殘暴的曹阿瞞!妳不想死就走吧,想死再陪我們上城死戰!」

嵇縈反常地愣了一下,嘴角閃過一抹自信的微笑,「諸葛茂,你把我當什麼了?」

「把妳當成有情有義的嵇中散的女兒!」
「我再說最後一遍,你把我當成我自己!」

嵇縈跟著眾軍士大步跑上浮橋,突然回頭,「三千兵力守外城不夠,要有退守到內城的打算!」

「妳怕死就先退進內城去拉床弩!」
「你這頭豬聽不懂人話嗎?怕死的還敢幫漢軍?東門見!」

話沒說完,那道清瘦的身形飛步輕盈,消失在白霧後。

「諸葛大夫!」
傅僉回頭看我,那堅決但哀怨的眼神,簡直是九年前的父……

「……都督!」
「請快快回城!為守城盡一份心力!做你認為是對的事!」
「好!請都督放心!」

我突然明白,為什麼臨別時父親要那樣告訴我。
因為換作是我站在關城浮橋前面,我也會把這句話告訴子孫。誰都會死,但傳承的精神是不滅的。

但今天我不能讓傅僉那樣平白送死!田續也在魏軍中間!我還要活著見一次田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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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 陽安關城之戰經過之一

帖子 maltz » 2014-07-09, 19:5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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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七)

帖子 maltz » 2014-07-13, 21:54

配樂:RTW2: Brave Romans by Richard Beddow

(十七)

白霧升騰為山嵐,山嵐升騰作雲煙,雲煙散處,三軍暴露。箭矢一片一片灑在泅水渡江的魏國水軍身上,掙扎的傷者與不動的屍首有如晚秋的落葉與浮木,在朝陽下點點金光之間緩緩飄走。

漢軍前腳過江拆板,魏軍後腳架起三座寬浮橋,分別指向陽安關東南、正南、西南三個城門。傾巢黑蟻上了浮橋,舉起虎面鐵盾,變作一條雄偉的百足蜈蚣,硬扛著關城灑下的箭雨。各色旌旗無力地垂落,正朝著東門來的是眼熟的褐色牙旗,兩萬魏軍的主帥──胡烈。

清晨奇襲的本意在嚇阻魏軍,卻引來敵人趁虛強攻。如果不是蔣舒的臨陣倒戈,若我那天早上沒幫這關城第一勇將說話……

「轟!」 子龍山上床弩發動,雷擊過頂,落雷處鐵盾飛散,人體凌空迴旋。我與身旁的軍士擊掌歡慶,伸拳向天,卻猛然想起一個多月前,成都廣場上要把外地人趕出益州的太學生。外地人還沒走。二十萬個外地人朝向陽安關這裡來了。

所有守軍全身披掛,赤漆鱗甲從腳尖包到了頭頂,舉手投足都嫌笨重。魏軍三面攻城,三千人防守五里寬的城牆,構成細薄如紙的一道防線。腳下的馬面甕城扼控東門,守軍最密;而護城河後面一道羊馬馮垣根本分配不到守軍,三丈土牆形同擺設。小玉帶來的騎手不足一百,下馬上城,充當往來接應的後備。

但山頂內城還是只有一半人進得去……

「這麼多雲梯。」 嵇縈板著臉搖頭。

大半個人高的木輪滾上浮橋,一座座攻城兵器正被緩緩推過大江。數十人推拉的龐大雲梯車上,錯綜緊密的木架撐起滑動木梯,前端掛著兩把毒牙似的大鐵勾。雲梯車前面是兩側披著生牛皮與鐵皮的衝車,硬殼之下懸著一口粗重的巨木,前頭是硬實的白鐵稜錐。推在衝車前面的是壕橋。連壕橋都有輪子……

魏軍怎麼帶了這麼多攻城兵器?

「武庫的火被撲滅了嗎?」
「關城的武庫多大,你進去過嗎?我們燒的那座帳篷只是田續自己的。」

田續的白旗還在大江彼岸,那裡峨然矗立著三座井闌高台。軍中盛傳魏軍的井闌不射箭,而是硬生生推到牆邊,放下空橋,裡頭一百多個兵士像潑水一樣倒在城牆上。原來人多還可以這麼用……

我們也有兵器。城牆上屯積了一堆堆比人頭大的石塊,還有一種尖釘遍布的方形厚重大板,名喚「狼牙拍」,對準爬牆的守軍拋下去,頭破頸折,無人能當。還有一種扎滿了尖刺的二尺狼牙木棒,以麻繩連接六尺竹棒,專朝攀上城牆的人臉上砸去,號為「連挺」。

「各位英雄壯士!兩川安危,漢室興亡,在今日關城一戰!」 小玉站上鐵懸門的絞鍊木輪,長髮垂肩,青袍下的鐵甲閃著些許銀光。她一開口,軍士都安靜下來。

「大將軍的三萬雄兵已在趕往關城的路上,明日便到,我們只須堅守這一天一夜!關城東門,就是魏賊下地獄的鬼門關!今日,讓我們上報漢室,下殺魏賊,忠魂與聖賢並列,精神與天地同朽!」
「好!」

戰鼓齊響,守軍一腔熱血翻滾,吶喊震天。
我的熱情卻不是來自復興漢室,畢竟我本該站在西漢水的東邊。我只覺得榮幸,能與一群果敢堅貞的壯士並肩作戰。

「見到蔣舒這狗賊,誅殺勿論!」
「好!」
歡呼聲中,小玉戴上戰盔。這戰盔是為關城守將特別打造的,整張臉用鐵片遮去大半,配上全身重甲,毫無破綻。

「哈,怎麼可能讓蔣舒回來挨揍?」 嵇縈微笑搖頭。
「怎麼說?」
「魏國人最怕詐降被騙,當中你也有功啊。蔣舒那兩千人必定被留在最後面,看得牢牢的。」
「但蔣舒的部下與守軍彼此認識。如果讓蔣舒打前陣擋箭,或許能讓守軍下不了重手。」
「呦?諸葛茂你變狡猾了。」

嵇縈微微皺眉,翹首遠望。赤甲軍還在大江斜對岸。

「看來胡烈比你善良。」
「呵呵……」

「轟!」「轟!」 山頂上一道道巨雷疾電再從頭頂飛過,浮橋上一輛衝車被擊中木輪,碎木炸裂紛飛,車體滑入大江,水花四濺,城牆上又是一陣歡呼!

「咚咚咚咚……」鼓聲急催,渡河魏卒腳步急促,卻紛紛陷入江邊的溼地泥濘,雲梯傾斜,衝車空轉!原來漢軍早在溼地中挖崛暗坑,蹲坐於城牆上的弩兵以全身氣力撐開那八石大弩──

「放箭!」
「颼颼颼颼──」 晴空無風,居高臨下,密集的箭矢精準地飛向溼地上艱苦推進的士卒,他們在哭喊中撲進泥水坑,在掙扎中被衝車大輪隨後碾過!

「轟!轟!」 床弩再發,一座雲梯車上木架應聲傾覆,軍士扛起雲梯,在赤泥中徐行……

「噗喔──噗喔──」攻擊的胡角響起,舉著大鐵盾的軍士領頭衝鋒,泥水飛濺,洶湧的黑潮緩緩漫上城邊!

「颼颼颼颼──」 城牆上強弩再發,城下高舉鐵盾,一陣叮咚急響,箭矢竟如雨滴四散彈飛!漢軍善射,天下盡知!壕橋架起,衝車推過了護城河!

「投石!」 我們衝向石堆,小石頭一個人抱,數十斤的大石得兩人合力,再大的就從女牆間的縫隙推下去!石塊飛落城牆,架在護城河上的壕橋轟然斷裂,被砸個正著的軍士跌在水裡,城牆射下的箭矢筆直地插在他們頭肩上,一個個被扎成了水裡的草人!壕橋毀了再架,新橋是壓在屍身上的棺蓋!

「砰!砰!」 硬石砸凹了衝車鐵殼,卻阻止不了鐵殼下的巨木鐵錐衝撞玄鐵懸門,發出山搖地裂般的隆隆巨響!

「噗噗噗噗喔──」 急促的胡角響起,當先的一座雲梯車推到城下,敵軍拉動繩索,木梯朝城牆上伸展,鐵勾牢牢勾上城頭,一個個魏軍順著木梯爬上來了!嵇縈飛刀出手,當先的魏軍嘴巴裡多了把刀柄,悶聲一頭跌下,摔死在馮垣與城壁的夾縫裡,四肢詭異地張開!

「狼牙拍!」
我們搬出那滿布尖釘的大板子,一手抓緊麻繩,對準了爬在雲梯上的魏軍拋出,只聽得「啪啪啪!」一連串聲響,軍士在慘叫聲中紛紛跌下雲梯!

「拉回來!拉!」我與四、五名軍士奮力拉回狼牙拍,背後嵇縈突然一聲 「躲箭!」 警告,又不敢單獨鬆手,躲在女牆後面,只聽得城下弓弦齊響,弩箭襲來,身邊一兵面門中箭,跌下高牆,摔在關城裡面!狼牙拍更加沉重……

「噗喔──噗喔──」城下胡角與殺聲大作,放眼西望,五里城牆上竟已架上了十幾二十座雲梯,登城的魏軍被狼牙拍無情地打下城牆,城上守軍也不時被射中,殞命城下;而不知什麼時候,與十丈城牆齊高的三座井闌也推上了大江……

「轟!」「轟!」 山頂上的床弩未曾停歇,城下魏軍極多,不必管打中了誰!我們一次次齊心併力拉起沉重的狼牙拍……拍下的尖釘竟已血肉模糊,城下盡是屍首,看不見樹叢雜草!衝車一錘錘衝撞堅硬的懸門,震動城牆!

「哇呀!」身邊的弩兵已經改持連挺,爬上牆來的魏軍給一記狼牙棒重重地擊中面門,幾顆牙齒與一口鮮血一齊噴上半空,跌下牆去!過河魏卒明知會死,還得硬著頭皮爬上雲梯;漢軍明知單薄的防線守不住外城,還得費盡氣力一次次拉起狼牙拍!這該叫義無反顧,還是彼此都在為了活下去而重覆著殺戮?

「哇啊啊啊──」南門上突然喊聲大作,魏軍三座井闌全推到那裡去了,空橋放下,幾百個魏軍蜂擁而出,殺上城牆,守軍抄起連挺鐵刀抵抗,雙方軍士擠作一團,邊上的還被推擠下牆!

「噗噗噗噗喔──」 城下魏軍的旌旗迅速向南門攻去!

「兄長,東門就交給你們了!」小玉臨下城前,轉頭看了我一眼。青袍鐵甲遍布血滴,還沾黏著毛髮。
「好!什麼時候退上內城?」
「請堅守外城,等命令再撤退!」
「好!」
「兄長保重!」 小玉朝我一笑,眼裡有些淚光。忽然她長矛急刺,戳下一個剛站上城牆的魏兵!

「妳也是!」

「嘎嘎嘎嘎……」 城南傳來絞鍊聲,牆上的魏軍竟然拉開了懸門,牆下的黑潮湧入關城!衝鋒的號角響起,忠義校尉旗下的鐵騎捲起狂沙,突入密密麻麻的敵軍,當先一排盾兵給硬生生撞上半空!區區一百騎又怎能堵住這缺口?

「啊呀!」弓弦響處,身旁軍士咽喉中箭,摔下城牆!曾幾何時,兩軍屍身已經填滿了馮垣與城避的夾縫!

狼牙拍拉不上來了!「嵇縈快來幫忙拉!」
「我還有三把飛刀!」

「鏗!」 突然右臂一麻,氣力盡失,掌心麻繩鬆脫,狼牙拍帶著麻繩滑落,砸在屍首小山上!狼牙拍沒了,城下還有成百上千的敵軍!往身邊一看,一隻沒了主人的連挺狼牙棒躺在土磚上,但那得要雙臂才揮動……

「諸葛茂,你怎麼樣?」

這一箭肯定射穿了鱗甲,右臂筋肉緊繃,十分疼痛……
小玉請我們奮戰不退,死也要死在城牆上!

「我沒事!當心更多敵人上來了!」

話剛說完,順著雲梯又爬上一人,卻不是一般魏卒--瘦小的身軀包著油亮的褐色皮甲,細眼尖嘴,滿面坑疤,這是剛才與小玉單挑的……

「我見過妳!」 皮甲魏將正好面對嵇縈,「妳是沽名吊譽的嵇康的女兒!」
「我也見過你!你是司馬昭的走狗鍾會的走狗,暗殺忠良,無恥下作的丘建!卑鄙齷齪的賤狗!」
「哼哼哼……」

丘劍雙劍出鞘,徑朝嵇縈刺來,嵇縈一個側身閃過劍鋒,魚腸劍影閃爍,撲向丘建面門,丘建急急彎身躲避!這兩人身手佼健,出手極快,銀光耀動,鏗鏘雜響,一刀不比雙劍靈活,劍長不似刀快,轉瞬間拆解十餘招,嵇縈兩個箭步跳開,卸下全身赤甲,頭盔也扔下關城!

蜂黃裙褥,黑袖黑衽,卻不見了黑頭巾。不知何時,她已削去長髮……

「哼哼,妳逃到天涯海角,也躲不過大魏天威!」
「呸!你這條司馬昭的走狗,還敢口稱大魏?走狗的走狗走到哪,嘴裡都吐出黑臭的屎來!」
「年紀輕輕,嘴巴倒是比你爹厲害得多啊?」
「用在你身上,你還不配!」

嵇縈飛步上前,少了鱗甲的保護與牽絆,劍勢快如流星,只覺殘影,不見刀鋒,虛實難辨,來去如風!丘建接連敗退,轉眼被逼到女牆邊,一手扶牆,另一手勉強揮劍抵擋,嵇縈刀勢一轉,斜插向丘建脖頸,丘建橫劍阻隔,百鍊千磨的魚腸利刃再轉,嵇縈大喝一聲,對准中路劈下,丘建慘呼之間,右手四指竟被一刀切斷,斷指與長劍紛紛落在土磚上!斷指處正噴出一陣陣鮮血,魚腸劍已經抵住丘建咽喉!

「你不是我對手。蔣舒那狗賊在哪?你叫他上城來與我決鬥!」
「哈哈哈……」

丘建的額頭上冒出斗大的汗珠,顫抖著冷笑,上身已經傾斜在牆外,只靠左手扳住女牆,一鬆手跌下牆去。嵇縈將他逼向絕境!

「蔣舒算得了什麼?就算他不投降,我們十萬大軍今日都要拿下關城!」
「狗仗人勢,還在狂吠?你們只有兩萬人!」
「哈哈哈,妳再看看?」

我朝向東邊魏軍陣地看去,不由得全身寒毛直豎。大江後面竟是塞得滿坑滿谷的魏軍,百千面旌旗隨風飄蕩,中間一面巨大的青色纛旗,可不是一個 「鍾」 字?

「你他媽的卑鄙小人,專搞些下三濫計謀!」
「兵不厭詐,是妳們太單純!哈!」 丘建的左手突然放開女牆,一劍刺向嵇縈心窩!嵇縈側身閃躲,不料丘建劍勢急轉直下,一劍刺上嵇縈右腳!只聽她「啊!」慘叫一聲,丘建在長劍上使勁,輕巧的身形竟又借力躍上城牆,看著被利劍釘在原地的嵇縈,他又從腰間拔出一把鋒利的匕首……

「哈,隨你爹去吧!」
「你去!」

我咬牙忍痛,雙臂緊握狼牙連挺,奮力朝向丘建後心揮出,這一棒重重地打在他後腦勺上,丘建悶哼一聲,摔下城牆,「砰!」跌在狼牙拍大板上,可恨大板上面不打尖釘!丘建跌跌撞撞地抱著殘缺的右腕跑了!頂著大鐵盾的魏卒正魚貫翻上城牆,哪裡還有弩軍能補他一箭?

「呀!」 嵇縈大吼,橫心拔出貫穿腳心的利箭,步履即刻滲透出鮮血!

「快止血!」
「沒事,小時候在竹林裡也被這麼扎過。我又欠你一次!」 嵇縈坐在地上,撕下兩片衣袖,一圈圈緊緊纏繞右足。
「背後傷人,沒什麼好說的。」
「對付那種小人還講君子?哼,你們還以為鍾會良心發現,專程繞道去祭祀你們家先人。被騙了吧?」
「別說這個了!活下來要緊!我抱你上內城去!」
「鍾會都來了我還活得了?我就留在這裡吧,能殺幾個是幾個,別落在鍾會、丘建他們手上。你別和不孝反賊在一起,學蔣舒保命去,追尋你的榮華富貴。」
「妳把我當成什麼了?」
「鄧軍侯呀?你這個魏國奸細。呵呵。」

嵇縈對我淺淺一笑。我從她的眼神裡看見了絕望。

「絕對還有希望!我對妳保證過我不會回去的!」 我兩手抱起嵇縈,但右臂上的箭傷讓我使不上力,剛抱起來又幾乎把她摔在地上……

「妳自己爬到我背上!」
「不等徹退信號?不怕小玉哭著斬了你?」

我抬頭一看,東門城牆上的魏軍已經多過漢軍,這些堅持死戰不退的壯士,只有被魏軍淹沒的命運……
老天,你怎麼又在懲罰好人?
就讓我做一次錯事,當一回可恥的貪生怕死之徒吧!

「管不了!」

我左手一把拉起嵇縈,轉身蹲下,嵇縈兩腿朝我小腹一繞,順勢讓我背起。

「那就快走!要是我們真能活下來,我就……」

很難得,嵇縈把到嘴邊的話吞了回去。

當然有希望,要靠田續!
我邁開大步從石階下城,突然「砰!」一聲巨響,兩寸厚的鐵門已被衝車的大鐵錐撞倒!守軍奮力推上塞門刀車頑抗,魏軍架起盾陣,湧入城口,雙方死命推擠,東門陷落只在須臾之間!

「茂子,轉過頭去,我還有三把飛刀射他們!」

但我沒聽她的話。腳下跨出每一步都是一次良心的譴責,我不該擅離職守!我不該拋下英勇的戰友!
百仞高的子龍山,向我一樣的貪生怕死之輩爭先恐後地跑在通往城門的陡坡上,戰甲加上背上的嵇縈,讓我幾乎抬不起腿,我也不知哪來的力氣,奮發邁步!就快到了!

「殺啊啊!」湧進關城裡的魏軍只有一個目標──內城!輕裝魏軍舉刀追上山來了!

「噹噹噹噹!」救命的銅鑼終於在子龍山頂響起,但死守到現在的壯士們早已被黑甲潮水吞沒……

「茂子,早上你說我的心腸像曹操……」嵇縈在耳邊細語。
「只是隨……隨口說說……」
「沒關係。我只是想告訴你,我很討厭曹操,以身為他的後人為恥。你別再提他。」
「都是為了……活下去……」
「不!曹操那、司馬昭、鍾會那樣的人絕不只是為了活下去!相信我,我們都不會變成那樣的人!」
「嗯!」

對,我還要盡力阻止這場戰爭!我還要避免傷亡!

「颼颼颼颼──」 山頂城牆上弩箭齊發,回頭一看,跑在最前面的幾排追兵被射得東倒西歪,傅僉與小玉兩路鐵騎正在山腰上往來突刺砍殺!

「快!快進城!」接應的守軍一把拉我上來,再也走不動了,在沉重的喘息聲中,我靠在城門邊被晒得熱烘烘的石牆上。疲憊不堪、披箭帶傷的守軍接連撤退入城。

「茂子,快放我下來!被人看見丟人!」
「不能堵著城門,先進去吧!」

一陣人馬嘶喊,小玉與傅僉也會合在城門口。

「諸葛校尉,妳速帶本部兵馬,殺出關城,找大將軍搬救兵!」
「都督請派別人去,我奉大將軍命助守關城,再說蔣舒投賊更是我的責任!」
「鍾會大軍已到,關城仰賴大將軍即時支援!漢室興亡在此一戰,如此重任還必須交給妳!」
「不行,大將軍命我守城!」
「大將軍將妳派在我手下,妳就得聽我的!不服軍令,立斬無赦!」

「快去!」傅僉寶劍西指,劍刃破損,血跡斑斑。

「……都督保重!」小玉在馬上對傅僉深深一鞠躬,也看見了我。

「兄長!兄長和我一起走!嵇姑娘受傷了?一起來!」
「妳去吧,我們只會擔誤大事。」
「小玉快去!我們等妳和大將軍回來!」

很難得嵇縈與我意見一致,心中都是風蕭水寒的淒涼。

「兄長……」
「早去早回!」

小玉點頭時,兩行眼淚又滑了下來。

「兄長,千萬不要放棄希望!我一定帶救兵回來!」
「對!會再見面的!」

話雖這麼說,我一點把握也沒有。
十萬大軍猛攻,一千守軍撐得過今夜嗎?明知不可為而為之,原來這就是不放棄希望……

悲鳴的號角響起,破損的忠義白旗下,六十餘鐵騎飛馬衝下陡坡,爬上半山的魏軍紛紛舉起虎面鐵盾,卻一排接一排被重重地撞上半空,山洪傾洩,土石奔流。再也沒有魏軍上前阻,也許是畏懼,也許是尊敬。為將如此,一生也沒什麼遺憾了吧。

「諸葛茂。」
「嗯?」
「看來騎馬還真有用。如果我腿瘸了,你就教我騎馬,好嗎?呵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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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 陽安關城之戰經過之二

帖子 maltz » 2014-07-13, 22: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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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八)

帖子 maltz » 2014-07-17, 12:26

配樂:FF4: Theme of Love from Tour de Japan

(十八)

內城才是自古以來的陽安關要塞,三層宏偉城樓直通褐岩絕壁上的高牆,雲梯車與衝車推不上陡坡,也無從落腳。

城頭木輪飛轉,鐵懸門轟然落下,這一聲巨響,宣判了關城三千守軍的命運--進來的一半活命,留在外頭的一半戰死。

內城守軍通過了戰場與命運的試煉。更確切地說,我們在殘酷的戰場上創造了幸運。
這幸運一點也不光彩。早在撤退的銅鐃響起之前,守軍中的半數已經撇下戰友。

嵇縈看穿了我的內疚,她說我們都不會變成那樣的人。
一次臨陣脫逃,不見得一輩子不戰而潰。我必須原諒自己的過去,挺過今後一次次的考驗。
我又告訴自己,今後再也不能埋怨逃兵。我原諒他們,並祝福他們追尋自己的救贖。

「啊啊啊!」伴隨一陣殺豬似的慘叫,嵇縈拔出刺進我右臂的弩箭。她說荒山竹林裡一切靠自己,略懂醫術也是無奈,想不到在今天用上。

「為什麼還這麼疼?」
「麻沸散裡頭是鳳茄花,不能喝多,否則你到晚上才會醒來。」
「下一步是不是得刮骨療毒?會不會更痛啊?」
「呵,這箭頭沒毒。記得感謝你的雍州鄉親,比你們南蠻無當飛軍仁慈多了。」
「沒毒,那傷口翻出來那些白色的東西是什麼?」
「哈哈,那是你的豬油肥膏。你也得感謝它,才沒傷到筋骨。」

嵇縈將掌心一塊草藥敷在傷處,傾刻間疼痛不再;黃布一圈圈纏上,我的右臂包得正像她的右腳。

「這下好了,我不能走,你不能拉弓。失血虛弱,什麼也做不成。」
「往好處想,我們還有三腿三臂、一個人的氣力。這樣吧,我們合力操作一座弩機,我這就找傅都督說去。」
「當然,你最會靠關係辦事。」

本以為這又是一句惡言辱罵,但嵇縈是笑著說的。
自告奮勇幫忙,這不算靠關係吧?

「只要堅持過這個晚上!」「大將軍一定會打敗鍾會,奪回關城!」「漢室興亡,在此一戰!」

關中都督反覆激勵,守軍鬥志高昂,我隨著眾軍一次次喊口號,精神振奮。

傅僉見了我來,特別慰問我的傷勢,又讚賞我忠勇過人,受了箭傷還自願上前線。我心中有愧,只得強顏歡笑。

魏軍主力已經過河,關城裡外盡是黃衣黑甲,子龍山就像一座巨大蜂窩中央孤懸的枝葉,負險頑抗,退無可退。如今十萬魏軍盡得關城外牆之險,接手無數糧草與兵器,即使小玉搬來姜維三萬救兵,也是無濟於事。

姜維撤去漢中外圍諸軍、誘敵深入的圍殲大計,竟成了開門揖盜、引狼入室。

然而,從傅僉堅定的語氣與眼神中,我明白他的心意。死守關城為的不是活命,而是原則。
戰場是武人的歸宿,為保衛國家而奉獻生命是本份,更是榮耀。
但一般軍士是否也這麼想?大難臨頭,是慷慨就義,還是轉身就跑?這似乎是將軍與兵卒的區別。

如果我是小玉那樣的軍侯校尉,帶頭逃跑的後果太嚴重,此刻也應該陳屍在外牆東門上。
但我沒有小玉的性格,自然當不成小玉那樣的軍侯校尉,而當成一個套關係、耍嘴皮子的朝廷大夫。

傅僉讓我們操作西北牆角最邊上的弩機。弩機的兩側是齊腰的女牆,只要蹲坐下來,就不必擔心城下射來的弩箭,背後還能靠著城樓休息,相當舒服。弩機一旁是三個大箭箱,昨夜從武庫搬上來的。

嵇縈和我才剛坐上弩機台,魏軍就擂鼓攻城了。他們拆解雲梯車,在陡坡上搭起平台,架起接合的長梯,自峭壁下直通城牆上。嵇縈與我合作分工,她拉開弩弦,我踩踏弓臂,她瞄準射擊,我裝填箭支。六石弩機,一發三箭,百步內穿甲破盔。而子龍山北坡最緩,許多魏軍從這裡攻城,只要不躲在鐵盾後面,往往箭無虛發,也是嵇縈苦練飛刀的成效吧。

我們這兩個魏人一次次為射倒魏軍而歡呼、彼此勉勵。一開頭口裡還唸著殺敵的數目,到了二十來個也懶得算了,只是大笑慶賀。在今天以前,我絕不相信自己會這樣享受殺人;即使平日抿嘴沉靜的嵇縈也樂得前俯後仰,像小玉笑得那樣燦爛、純淨開懷。如果按成都胡僧說的因果報應,我們這一對殺人魔王罪孽深重、還不知悔改,都該下十八層地獄。

一行行過冬大雁飛在蒼白的天邊。大雁看待人間的爭戰殺伐,該是把關城上下的極樂與巨痛合起來看的吧?牠們對漢魏之爭必然毫無感覺,也許對人間的自相殘殺也茫然不解。

子龍山的陡坡上散落著帶箭的屍身,剛擊退了一軍,鐃鼓交錯,又換上一軍。我們拼戰到烈日西斜,火紅的夕陽讓城下的魏軍也穿上了赤甲,或者那是他們戰友風乾的血漬。天快黑了,魏軍急了,城下幾陣火箭齊射,城樓四處起火,烈燄與西天,似乎後者紅得更透。

三箱弩箭見底。殺不完的魏軍不斷攀上雲梯,城牆上弩機接連告罄,連挺打飛了,狼牙拍繩索斷了,石頭砸光了,守軍搶救出城樓裡的重物,全扔了下去,扔在牆腳堆得高高的屍山上,再滾下坡去。

三個箭盒子也砸下去了。我們精疲力竭,靠著城樓,靜待它被燒垮。也許我們即將與關城一同化為灰燼。

「諸葛茂。」
「怎麼?」
「我有很多話想對你說。但不知道該先說什麼。」
「就說……為什麼把頭髮剪短吧?」
「遮住側面視線,危險。再說頭盔太熱了。」

身體髮膚,她不在乎。
我脫下鱗盔,享受子龍山頂略嫌強勁的涼風,我想放鬆、想倒頭就睡,睡在嵇縈身邊。

我喜歡她的什麼?她直率真誠、有謀能斷、才思敏銳,而且富有原則與正義感。
這些都是我沒有的。我總是閃躲應付、搖擺不定,毫無堅持地隨遇而安。她是個志在四方的大丈夫,我卻是個隨波逐流的小人物。
我恨自己這個樣子。

那她看上我什麼?

她沒在看我。

「諸葛茂,你愛上過小玉嗎?」
「……沒有。」
「真的沒有?」
「小玉的長處很多,卻都不是我看重的。」

嵇縈滿意地一頭靠在我的肩上,似乎怕壓疼了我的傷口,只有耳朵輕輕碰著。

「早上傅僉要小玉去搬救兵,我本來出於私念,想留她下來。」
「怎麼說?」
「小玉是何等人物?有她守城,或許真能等到姜維來。她一走,一點希望也沒有。」
「鍾會大軍已到,真有希望嗎?我猜想傅都督自知關城不保,不願把季漢的人才都埋葬在關城,才找藉口送走小玉吧。」
「呵呵,也有道理。小玉不配死在這裡。」
「對,她的堅持或許真可以感化天下。」
「……或許。」

「但我們就配死在這裡嗎?」我沒說出口。

即使不配,還是要死。再往臉上貼金也只是自欺而已。

「茂子,我本以為你會和你妹妹一起走,活下去,做你認為是對的事。」
「我怎麼能丟下妳?」
「哈,傻子。」
「……我覺得,雖然我們都不完美,但我們湊在一起就完美了。」

兩滴眼淚滑落嵇縈的臉頰,我輕撫她的背。
她越哭越傷心,一頭靠在我胸前,緊緊抱著我。

「那你為什麼不說服我一起走?讓我們一起活下去?」

我們都不想死。

「還有辦法,相信我。」
「就憑你一張嘴?你跟鐵刀鐵盾說去?」

她不喜歡聽秘密,想說就說,不必囉唆。

「田續認得我。我去找他說情去。」
「護軍田續?」
「對。」
「你要投降?」
「……對。」
「你怎麼,你在魏國的時候就認得他?」

她恨小人,恨欺騙背叛。
我不能告訴她實情,雖然不告訴她也是欺騙。

「說來話長,我以後一定從頭告訴妳。現在請妳相信我,我有辦法。」

嵇縈抬起頭來,四目相接。

只要找到田續,我們都能活下來!

嵇縈雙手繞在我的肩上,額頭相碰;我們都閉上了眼睛,沉浸在這奇妙的溫存裡。

「殺啊啊!」西南方喊聲大作,這一波魏軍大舉攻上城牆來了,守軍殊死苦戰!

「好,你比我聰明。我相信你。」
「不不,妳比我聰明多了。不只聰明,還……」
「呵,都什麼時候了還互相拍馬屁?就說我們聰明的地方不一樣吧。你不是還想救你爹傅僉?快去吧。」
「好!」

對,救傅僉!這樣的英雄也不配死在關城!

「茂子,我知道你也有不願面對的過去。但我勸你凡事向前看,回首太叫人傷感了。」
「……好的。」

我扶著有些發燙的城牆起身,時候不多了。但若留嵇縈一人在這裡,又有不祥的預感。

「這裡危險,我們一起去吧。」
「你是去耍嘴皮的,我一開口就拖累你。快去快去。」
「那妳答應我,無論如何都要活下來!」
「呵呵,我除了魚腸劍還有三把飛刀呢,分你一把防身吧。」
「不必,我還有妳那把偷工料的,一直貼身藏著。」
「哈,你竟然撿回來了?」
「妳送我唯一的禮物,我怎麼敢弄丟?」
「呵呵,一把破刀,你別把我這個人忘在這裡就好!」
「好!」

我邊走邊回頭,嵇縈的笑容沒變;沒有揮手道別,只因堅信還會相見。

跑過屍身、跑過斷劍、跑過廝殺的亂軍,我終於趕上了。傅僉與一個白袍銀甲的年輕將軍正在牆邊決鬥。我認得這個魏將——胡烈的兒子胡淵。

「諸葛大夫,來得正好!快來殺賊!」

田續不見蹤影,傅僉腿上卻有一口深可見骨的刀傷,鮮血順著戰靴流下,在土磚上擴散;他站立不住,只能倚牆拼戰。

「諸葛大夫,你旁邊就是魏賊胡烈!」

傅僉舉起長劍,奮力一劈,胡淵橫刀送出,雙刃交錯,一片石火電光!

「胡賊已經被我砍傷,不要怕他!殺賊報國!」

往旁邊一看,一個身披金甲的大塊頭倒在城樓邊,按著右肩,面色蒼白,鬍渣下喘息沉重。

殺賊?殺了胡烈也救不了傅僉,只是大家同歸於盡。

「停戰!」我放聲大吼。「鎮西鍾將軍的命令!別打了!」

但兩軍忙著生死搏鬥,誰又敢先放下武器?只有倒在一旁的胡烈沒有對手,滿面狐疑看著我。

「諸葛大夫?」胡烈一臉驚懼,兩腿交互踢著後退。

「你……你就是田續安排在成都的人?」

太好了,他知道我是誰!

「對!胡護軍……」
「看清楚啊,我是自己人,不要弄錯啊!」

胡烈伸出雙臂推卻,一隻掌心滿是鮮血。

「胡護軍!田護軍要我傳達停戰命令!別再打了!」
「……關城陷落在即,怎麼可能停戰?」
「鍾將軍的命令,不要殺光守軍,接受投降!把所有的蜀將綁起來,只要活的!送回洛陽,給仁德的司馬晉公發落!」
「鍾會!這好大喜功的混蛋!」

「諸葛茂!原來你是……」

好不容易讓胡烈信了我的話,很不幸傅僉也信了;他切齒瞋目,劍尖直指著我,上下顫抖。
這不是辯解的時候。為了救他,被誤會也值得。

「一定要抓活的!胡淵,別傷了他!傷了他就治你的罪!」

胡淵滿臉無辜,張開口,卻吐不出一個字。

「諸葛茂!這就是你自認是對的事?」
「快把這個蜀將綁起來,先帶去見田護軍!」
「無恥卑鄙的狗賊!我看錯你了!衛將軍看錯你了!」

傅僉咆哮怒吼,滿面通紅。我比魏賊可恨百倍。如果不是腿傷,他大概要衝上來,一劍刺死我。

「鍾將軍要抓活的!快!」
「你愧對諸葛丞相,你愧對漢室!你不得好死!啊--」

的寶劍「鏗鐺」一聲跌落,傅僉竟哭得撕心裂肺,絕望地跪在地上。

「關城!」
「漢室!」
「小人接連得逞!老天無眼!」

胡淵與旁邊幾個魏軍衝上去,正想抓住傅僉,他卻搶先一步,翻身躍下城頭。

劍刃缺口上夕陽殘破。
眼前一黑,我雙膝癱軟,撲倒在地。

是我的錯。關城是我葬送掉的,我奪走了傅僉拼戰到底的信念,我讓他對天地間的正義絕望。
我這個萬惡不赦的奸細才該從城牆上跳下去……

「你做什麼?你到底是誰?」

傅僉是英雄,是父親那樣的英雄!為什麼我沒有勇氣追隨他的腳步?為什麼我不頂天立地,殺幾個魏賊,報答他的信任與愛護?

「喂!問你話啊!你真的是田續的人?」胡淵一把拉起我,粗眉細眼,傲慢驕縱。

「我是漢將!頂天立地、赤血丹心的漢將!」

胡淵倒退兩步,緩緩舉起鐵刀。

「想造反?你瘋了嗎?」
「好!我造反!我殺了你!」

我從懷間抽出嵇縈的短刀,卻被胡淵兩手怪力一推,仰面摔倒。一把利劍隨後跟上,半刺進咽喉,幾乎無法吸氣。
就這麼結束了吧……

「父親,怎麼處置這瘋子?」
「這類細作反覆無常,留著必有後患。殺!」

胡淵雙手高舉長劍,劍尖朝下。
接下來一定很痛,但絕不會痛過傅僉的良心。我罪孽深重,本是該死的人,唯一的遺憾,是沒讓傅僉親自動手……

「你心裡還向著蜀賊,別怪我無情!」

「住手!」

雷鳴一吼,我直覺想到,是田續來救我了。
但我認得這個聲音。

「要殺他,得過我這一關!」
「憑什麼?」
「要不是我們,你們根本不配登上陽安關城!」
「無知蜀將,胡說什麼?」
「關城守軍是天下精銳,若加上我那兩千人守在城牆上,你們一個也別想進來!」

雙手斜握長柄鐵刀,大鬍子蔣舒一身赤甲,比胡淵高半個頭。

「原來你也是個反覆小人!先殺了你!」

胡淵大喝一聲,本就高舉的劍勢直直落向蔣舒,蔣舒反轉刀刃朝上,往斜上奮力一抽--電光一閃,金石雷動,嚶嚶低鳴尚在耳邊,胡淵的長劍卻似一把小刀,在赤燄西天裡凌空迴旋,遙遙落下。

「啊呀!」胡淵嚎叫一聲,被蔣舒一記重拳打在臉上,踉蹌退到牆邊--

「就你這等貨色,來一百個殺一百個!」

蔣舒大步跟上,兩手抓起胡淵的銀甲,竟將他高舉過頂,眼看就要丟下城去!

「誰是反覆小人?都是為了活下去!你想不想活下去?」

「想!想!」胡淵在空中扭曲掙扎。

「快住手!」胡烈一手按著肩傷,奮力扶牆站起。

「放下我兒,剛才的事就當沒發生!從今以後,我父子與你們兩個蜀將井水不犯河水!」

「哼!就這點見識。」

撿回一條命的胡淵嚇得呆在原地,在眾軍的簇擁下,與胡烈朝向城東僅剩的喊殺聲奔去。
蔣舒回頭,咧嘴冷笑,向地上的我伸出一隻毛茸茸的大手。

「感謝蔣督救命之恩。」
「別這麼叫,我早就不是蔣督了。但沔陽的蔣家莊園是實在的,隨時歡迎。」
「在下終身不忘。」

救我一命的蔣舒,昔日的武興縣督、無恥狗賊、莊園主人……
為什麼要用看待忠義漢將的標準,去要求一個莊園主人?
為什麼讓一個莊園主人當上縣督、在一場關鍵大戰裡左右國運?

「諸葛大夫……」
「我也不是諸葛大夫了。」
「呵呵,對。諸葛茂啊,你一定在想,我剛剛為什麼要幫你,對不對?」
「……對。為什麼?」
「早說了我們是自己人,你幫了我一次,我要是拋下你,還算是人嗎?據說魏國的官不好做,我們同在一條船上,得彼此多多照應啊。」

我點點頭,不知是否真當他是朋友。

蔣舒是人,諸葛茂是人;昔日的漢臣、無恥小人、想在亂世裡活下去。
今天蔣舒救了我,這是他找到的救贖。

歡呼聲自城東傳來,迅速傳遍了關城上下。

我諸葛茂寧可無恥、寧可不活,也要終結這個害死英雄、留下小人的亂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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