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軍神道》長篇歷史架空小說<第七部 上杉謙信> (連載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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帖子 maltz » 2013-02-11, 12: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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駿河國 駿府城

今川義元一笑,露出兩排漆黑油亮的牙齒。
就像和歌、茶道,染黑牙是京都公卿數百年來的流行。今川義元帶頭染,家臣不敢不從。
染黑牙這怪習俗是怎麼來的?本多正信聽過兩種奇怪的說法。
第一,有學問的人是「墨水喝得多」。所以染黑了牙齒看起來更有學問。
第二,茶喝多了,牙齒自然給染黑,於是就有人染黑牙齒,以顯示自己茶喝得比別人多。

「哈哈哈!這兩天真熱鬧啊?」

本多正信有股不祥的預感。

「上杉的使者前腳才踏出去,足利後腳就進來了。足利才剛走,你們服部又來了。我猜猜,是不是來要求通商的?」

比足利晚到是上面故意安排,好讓今川義元先聽見足利將軍下達的和平命令:相鄰勢力維持現有疆界,不准任何侵略。
這樣一來,今川就不會對服部產生非份之想。
但晚了上杉的使節一步,本多正信的本能反應只有自責。明明可以快兩日,為什麼拖到今天?

「大人英明,一語道破在下的來意。的確,在下希望傳達服部保長大人的善意,恢復兩家昔日的同盟互信,就從通商開始。」
「哈哈哈。很會說話嘛。所以最終的目的是恢復同盟?」
「是。今川家是天下勢力平衡的樞紐。」
「哈哈。過獎了。不過能肩負將軍、管領與關東管領期許的和平重任,也是武士的榮幸。」

今川義元號稱「東海道第一弓」,當年靠著已故軍師太原雪齋的幫助,從駿府城發跡,平定了東海道廣大的領土。
東海道第一弓,比起「日本第一弓」又算什麼呢?日本第一弓以前是長宗我部國親,現在是上杉謙信。
而弓與鐵砲比起來又算什麼呢?

「你叫本多正信?聽說你是三河人?」
「正是。」
「你信一向宗?」
「是的。」

今川義元微微一笑。

本多正信看不出來這是輕蔑嘲弄的笑、還是友善誠意的笑。
今川義元臉上擦的白粉太厚了。這樣的人不進朝做官,給上杉謙信貢獻的銀子供養著,真是不幸--東海道百姓的不幸。

「岡崎城城主,松平元康?」
「在!」
「三河的一向一揆陣壓了嗎?」
「已經取得重大進展,相信數月之內必能平定!」
「哎,那就是還沒平定。」

家臣團中站出一名不到二十歲的青年,大眼睛、招風耳。
本多正信一眼就看出年輕人的與眾不同:他還沒染牙齒。

「本多啊,這幾年三河國一向一揆鬧得厲害,這邪教就像雜草一樣傳播,正應了唐詩那兩句:『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
「是在下無能!」
「孫子云:『知己知彼,百戰不殆』。本多正信既然是三河一向宗,那好,你有什麼主意,能替今川家平息三河一向一揆?」

不愧公卿作風,今川義元是個喜歡吊書袋的人。
怕被人瞧不起,所以表面工夫做得特別多。
但到頭來還是白忙一場。本多正信對今川義元的評價一路下跌。
如果把一向宗看成邪教鎮壓,那他們當然要發起一揆。這麼淺顯的道理都不懂嗎?

「在下是服部家的使者,不便干涉今川的內政。但如果以個人身份說句心裡話,大人或許可以參考上杉謙信的作法。」
「上杉謙信是什麼作法?」
「將統治與宗教分離。家督不必再過問家臣的信仰。取消一切寺社的特權,回歸宗教安定人心的本質。」
「那怎麼行?」

今川義元搖搖頭。

「寺社是維護今川統治的重要力量,這樣不只是一向宗要造反,全東海道的寺社都要造反了。上杉謙信怎麼可能辦到讓寺社交出特權?」
「寺社的經費直接來自上杉家,不來自民間。」
「靠武士吃飯?寺社憑什麼同意?」
「憑上杉謙信的威信。」
「本多這是說我沒有威信?」
「在下說了愚蠢的話,請大人原諒。」
「……算了,沒關係。」

公家的沒落、武家的崛起是必然的。實力至上的武家在激烈競爭中除舊迎新,轉動時代的巨輪。
每一個年代都有懷念舊秩序的保守份子。如果他們學不到新思想,也就註定了被淘汰的命運。
本多正信知道,上杉表面上維護舊道德,其實他們的重商與國際貿易政策領先著全日本。

一弓更比一弓強,一山還有一山高。
在這時候談什麼「恢復長宗我部家的光榮」已經沒有意義。長宗我部的失敗是因為他比上杉弱小。
本多正信必須超越長宗我部、超越上杉。

怎麼超越?
上杉謙信隨時在進步。他放過一個敵人,換來了天下的友好。
上杉謙信已經遠遠地跑在前面。本多正信只能進步得更多、更快。

「既然使者來了,問問服部家的現狀應該可以吧?」
「當然。在下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那就問個尖銳失禮的問題。服部在北陸和上杉大打一場,足利將軍難道沒說什麼嗎?」
「老實說,服部已經從將軍那承受了不小的壓力。這也是為什麼服部不得不與今川保持友好的關係。」
「哈哈。你很誠實。不過……哼哼哼。」

今川義元一邊冷笑,一邊搖頭,這代表下一句是刺耳的話。
正信討厭說話之前搖頭的人。有話就直說,不必找機會展示自己的高貴主導地位。
但正信並不怕聽刺耳的話。只有刺耳的話才能讓他反思,保持客觀清醒。

「今川家何必與服部恢復同盟呢?在你之前的上杉使者講明了,上杉不結盟,結盟只是為了對付共同的敵人。結盟只會傷害和平。服部嘴上不說,心裡總是把上杉謙信設定為假想敵的吧?你們只是想拉今川下水而已。今川的敵人已經夠多了,不想得罪上杉。」
「大人是明眼人,說得一點也沒錯。」

既然對方是喜歡賣弄的人,本多正信也小露一手吧。

「大人學識豐富,一定知道唐人兩千年前的『戰國七雄』。當今上杉就好比當年的秦國、而服部、今川、北條、里見等勢力則好比秦國以外的六國。六國不團結,只有被秦國一一滅亡的命運。請大人明察。」

「上杉謙信奉足利將軍之命維持和平,怎麼說要把其他勢力一一消滅呢?」
「大人,上杉謙信也不是生下來就是統領西日本二十餘國的關東管領。九州的相良家去哪了?四國的長宗我部家去哪了?山陰的尼子家去哪了?如果說擴張侵略,天下沒有人比上杉謙信更有經驗。」
「唔,但近幾年來上杉的確是不再擴張了吧。我們今川、你們服部不都一樣?唉,其實談論上杉是否擴張侵略是沒意義的。」

今川義元又搖頭了。
本多正信的耐性所剩無幾,他只好把看今川義元搖頭當作心性的磨練。

「知道為什麼當年我們今川放棄同盟嗎?」
「請大人指點。」
「那是因為你們服部與將軍敵對。苦海無邊,回頭是岸。現在幕府的威信恢復了,諸勢力和平共處才是正途。」

在本多正信看來,今川放棄與服部的同盟,是因為兩國之間已經沒有任何其他的勢力可以共同征討。
但本多正信不想再對一個無可救藥的舊秩序信徒浪費唇舌。

「大人既然這麼說,在下也就無法反駁了。」
「知道就好。」

「請恕在下無禮。」
尷尬的氣氛中,挺身而出的是剛才那位三河岡崎城城主、名叫松平元康的年輕人。

「無論上杉謙信會不會再發動侵略,無論將軍是否維持得住和平,站在今川家生存的角度來看,服部位於今川與上杉之間,是今川與上杉兩家的緩衝。服部的存在,不也就保證今川家的安全嗎?因此今川應該與服物保持良好的關係……」
「不不,武士在乎的是原則與榮譽,生存不重要。你小子懂什麼?回去管好三河的一向一揆!」
「是,請大人原諒。」

年輕人不動聲色,戰戰兢兢地退下。
什麼氣都忍得下是嗎?本多正信仔細地打量這名年輕人。
除了沒染牙齒,他那一雙大眼睛倒也看得清事實。

如果一向宗是邪教,那麼相信「切腹是榮譽」的武士道也是邪教。
為了名譽,武士們搶先宣告放棄生存。

亂世中,活著才有希望。沒有實力又不在乎生存的人,他們不切實際的浪漫思想必定為他們早夭的肉體殉葬。
戰國是一面巨大的篩子,它篩選自私為己、生存優先的人,允許他們活下來傳宗接代。

這個年輕人雖然還沒有實力,還必須忍氣吞聲,但他會活下來。
因為活著,他便能一步步累積實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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帖子 maltz » 2013-02-11, 13:08

石山一片月,萬戶屋瓦之上,幾道黑影正如流星飛動!

「小偷!」 :on_furious:
「快抓賊!」

黑衣人追黑衣人,不知誰是人追賊,還是賊追賊?

「跑得真快……」

跑在後面的黑衣人雙腿癱軟,趴在屋頂上喘著大氣。

「敢偷軒轅忍者?不要命了嗎?」
「天下竟然還有此等絕頂忍術高手……」
「啊,師兄來了!」
「師兄,對不起,我們追丟了!」
「……唉。沒關係,損失不大。」

忍者這行是體力活兒,加藤段藏也不再有當年上山下海的身手。

「師兄,被偷了什麼東西?」
「煙霧彈、閃光彈全沒了。其他沒動。」
「天啊,我的閃光彈!」 :on_omg:
「我的煙霧彈!」 :on_tantrum:
「噓!要哭回去石山城哭!」

德廣與持房躺在不知是誰的屋頂上呼天搶地。

「師兄,這可是我和持房幾年來累積的心血啊!」
「凡事往好處看。被偷的就當自己用掉了,再做更好的。」
「哎呦,這下不妙。師兄,謙信大人有令,嚴格管制我們的炸彈,炸彈不見的話一定被謙信大人罵臭頭哇!」
「喔,師妹別擔心。管制只限炸彈,竊賊沒碰炸彈。」
「怎麼會有這種人?最強最貴的武器不偷,只偷閃光彈、煙霧彈這些小玩意兒?」
「師妹怎麼這麼說,各有各的用處嘛。」
「或許竊賊並不想殺人,只想偷東西。」
「不想殺人?難道賊人也有機會對我們下手,但只想偷我們的東西?」
「什麼事都有可能,誰知道呢?」
「出來混,遲早要還的,要有心理準備。」
「小師妹怎麼說這種話嚇人?我還指望過年後討媳婦呢!」
「幹這一行,最好不要有家庭。」
「什麼?小師妹不打算嫁人嗎?」
「已經有感情穩定的朋友。」
「天啊……」

師兄們受到比被偷更嚴重的打擊。

「師兄,我有個想法,或許能查到竊賊是誰。」
「喔?大家安靜,快聽道清說。」
「各位,我們的彈藥都藏在隱密的地方。竊賊一定來過我們那,才曉得我們的東西放在哪裡。」
「有道理。原來是客人幹的?」
「引狼入室啊!」 :on_bash:
「再說最近京都庫房失竊,會不會和我們這竊賊有關係?」
「嗯……」
「能潛入京都庫房的人必定是頂尖高手,自然能通過石山城層層戒備。」
「不會吧?幹京都那一票的是人人稱快的俠盜,我們軒轅忍者又不是什麼大富豪,為什麼來欺負我們?」
「看來他沒欺負我們……」
「師兄,他偷我們的東西,還說不欺負?」

加藤段藏從懷中取出一枚金幣。

「清點庫存的時候發現這個。原本還以為是自己人不小心留下的。這樣一切就合理了。」
「是竊賊留下的?」
「更精確地說是俠盜買主留下的。用一枚金幣買我們的閃光彈與煙霧彈。俠盜不殺人,所以不碰炸彈。」
「材料很貴的呢……一枚金幣哪裡夠?」
「算了吧。就當作是贊助慈善事業。做好事,積陰德。」

幾個軒轅忍者你看我,我看你。

「師兄,能不能在庫房裡留下一張字條,提示我們最討厭的人當作建議下手目標?」 :on_idea:
「師兄,可以把單價標在煙霧彈上面嗎?」 :on_flasheye:
「師兄,可以請俠盜大人留下墨寶嗎?」 :on_love:
「師兄,可以請俠盜大人分紅嗎?」 :on_ohhehe:
「都不行!」 :on_furiou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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帖子 maltz » 2013-02-12, 12:4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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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和國 信貴山城

本多正信失落地離開駿河,他沒能完成先前自誇的任務。
這世界比他想的複雜,上杉謙信比他想的厲害,本多正信比他想的渺小。
唯一值得欣慰的,是他比上杉謙信年輕九歲。來日方長。

正信一路上想好了對松永久秀的道歉說辭,但他一踏進信貴山城,卻發現松永久秀根本沒有心思聽他的解釋。

「可惡!可惡!」

本多正信沒見過松永久秀這麼激動,他重重地來回踱步,整座天守閣似乎都隨之搖晃,這就是樓蓋得太高的缺點吧。

「上杉竟敢在我頭上搞鬼?」
「上杉?」
「是上杉的忍者幹的!」
「大人怎麼知道?」
「閃光彈、煙霧彈不是上杉忍者的絕活嗎?伊賀忍者哪裡敢碰我?」
「但上杉謙信差不多和全日本大名都簽了貿易協定,上杉的庫房或許都滿出來了,自然不缺錢,派忍者偷東西也不是他的作風。」
「不不,你不懂。忍者和武士的規則不同。當年在宮津城,軒轅與伊賀兩家忍者火拼,難道還需要上杉謙信親自下令?」

本多正信聽說過三年前丹後宮津城的腥風血雨,連伊賀流忍者的頭目百地三太夫都戰死了。
難道上杉忍者就是京都庫房失竊的主凶?

「這群不知天高地厚的混蛋!」
「但大人,上杉忍者膽子再大,也不至於偷足利將軍的京都庫房吧?」
「狗仗人勢,誰知道?一被我抓到,必定碎屍萬段!」

松永久秀正在氣頭上。如果他一口咬定是上杉忍者,身為松永家臣的正信也不便與他繼續爭辯。
就說幾句好聽的吧。

「是。在下一定查出真凶,追回大人的失竊家寶。幸好,松永大人沒有被賊人所傷。」
「賊人知道我把這寶貝看得比老命還重要!」
「大人,身體健康是最寶貴的,任何財寶都比不上。」
「你懂什麼?那是我花一千貫買來的稀世茶具!」

本多正信愣了半晌。
力氣再大的人,身上帶著一、兩百貫的銀兩也跳不起來了。
看來這竊賊是個識貨的行家,瞄準了信貴山城裡最值錢的小東西下手。

「即使如此,以大人的財力,別說是九十九髮茄子,九百九十九髮茄子也負擔得起。」
「哼……現在的松永家沒你想的這麼闊。你曉得擴建這信貴山城要用去多少銀子?」

在松永久秀的主持下,信貴山城已經擴建為當今日本最氣派豪華的山城。三層高大的城牆依山勢峭壁而建,原本不起眼的御殿已拔高為四層天守,聳立於大和、河內兩國之間。這是一座牢不可破,固若金湯的堅城,沒有任何軍隊會傻到對信貴山城發動強攻。它是日本武士羨慕與嫉妒的目標。

本多正信必須識相,只能估低,不能估高。

「一萬貫?」
「哈。三萬五千貫。」

本多正信不是一個擅長演戲的人,他只能笨拙地「啊」一聲。
或許竊賊故意挑信貴山城下手,也是在狂妄地向天下宣誓,再堅固的城池也擋不住自己吧。

「至少賊人偷不走大人的信貴山城,大人不也可以在這裡高枕無憂了嗎?」
「哼。他要來就來,要走就走,我哪睡得安穩?你負責去找一批武藝高強的警衛,日夜輪值!」
「是。」

松永久秀的老手撫摸著窗簷上精美的鮮紅櫻桃木雕。這是他心血的結晶。

但本多正信對築城沒有興趣。守城是最差勁、最被動的戰術。他喜歡武田信玄的「以人為城垣」。

有句話老說「玩物喪志」,任何健康的嗜好都可能阻礙自己高遠的視野。
一個茶碗可以賣一千貫,一座城擴建要三萬五千貫。天下一年的稅收卻有一百多萬貫。
本多正信志在天下。他來信貴山城,只是為了學習松永久秀的謀略。倒不必學他築城、收集極度過份昂貴的陶器。

「正信,我知道你在想什麼。」
「啊?」

正信把想法寫在臉上了嗎?他急忙收起一切表情,就像平常的松永久秀那樣。

「你在想,久秀這老頭,為什麼在乎這個小破茶壺,對不對?」
「不不,這是大人別緻的雅性。在下沒有這份審美觀念,非常遺憾。」
「哼哼。你還年輕,你不懂上了年紀的人的心態。」
「煩請大人稍微解釋一二。」
「這麼說吧,年輕人還有大半輩子活,盡可將希望寄托在未來。但老人的生命隨時可能結束。老人沒有未來,只有現在,能做什麼就做,能抓住什麼就抓。」
「抓住什麼?」
「抓住一切的實體,好讓老人確信自己這一輩子沒有白活。」
「大人的一生成就非凡,這是全天下都知道的事。」
「是嗎?」

松永久秀搖搖頭。

「信貴山城已經刻上松永久秀的名字,日本無數的天守將模仿這一座城修建。但一切這對今日的松永久秀來說已經沒有意義。他還不服老。他想幹更大的事,他不想看見和平,因為他的才學正為了亂世而生。」

即使本多正信再聰明,這一次也無法接話了。
松永久秀要抓住的,是他依然有意義地活著的證明。
「唯恐天下不亂」的背後,原來充滿了面對死亡的恐懼與無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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帖子 maltz » 2013-02-13, 13:3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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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城國 勝龍寺城

「細川大人!小的回來了!小的有東西孝敬大人!」

木下秀吉以小碎步一路走到細川藤孝身邊,緊挨著跪下。
禮多人不怪,秀吉雙手呈上一絹精美的靛紫色絲綢。

「給大人添新衣!」
「啊呦,好東西啊。你哪來的錢?」
「小的過慣了省吃簡用的日子,任務費用不完!」
「喔?這世道啊,花不完公費就放自己口袋裡,想不到你有這份心。」

其實秀吉的確留了一半在口袋裡。
為了掩飾心虛,秀吉略微歪頭,咧嘴擠出一個天真無邪的微笑。

「有句古話說:『受人涓滴之恩,當思湧泉以報。』小的受大人提拔之恩,感恩之心有如滔滔淀川江水,連綿不絕;又有如巍巍富士火山爆發,一噴不可收拾啊!」 :on_love:
「……呵,不讓你去編和歌真是可惜了。京都那幫黑牙的每次張開嘴,放的都是陳年老屁,臭不可聞。」
「懇請大人指導小的創作和歌!」
「這個不必急。交待你的事辦得怎麼樣了?」
「呃,小的努力盤問,一路打聽,幾乎上春日山城敲門去了,但就是沒人知道『真田八郎』當今的下落。」
「沒有任何線索?」
「只聽說他在加賀石川戰場上失蹤了。」
「失蹤了?沒有屍骨?」

秀吉搖起頭來還真像隻小猴子。

「唉。」藤孝長嘆一口氣。

「大人,恕小的問句不該問的,這『真田八郎』只是一名武田家的無名下將,為什麼大人這麼在乎呢?是親戚嗎?」
「他是我的徒……師弟的兒子。師弟……死前請我照顧他。」
「那可以讓他來足利家當武士啊?」
「不可能,我師弟是給足利家的鐵砲打死的。」
「啊呦,有深仇大恨可就不行。嗯,那小的再替大人留意真田八郎的下落吧。」
「好。喔,對了,不是還讓你打聽另一個人嗎?」
「曾經在上杉家仕官的『石川五右衛門』對吧?這個打聽到了。」
「真的?」

細川藤孝雙眼一亮!

「他人在哪裡?」
「嘿嘿,就在近畿!」
「離京都近嗎?」
「很近!」
「能去找他嗎?現在就去?」
「呃,這就……可能有安排上的困難。」 :on_sweat:
「為什麼?」
「消息說石川五右衛門是前陣子闖進京都府庫的大盜,是全京城目付追捕的亡命之徒。對了,據說他把搶來的東西都分給……」
「唉,怎麼可能?我徒……師弟……的弟弟怎麼可能幹這種缺德事?你聽誰說是他?」
「巷議街談的小道消息。喔,對了。前幾天信貴山城也被偷了!好像也是他幹的!」
「松永久秀的信貴山城?」
「對!」
「天下第一山城都有人敢偷?」
「是的!最大的損失是那個名茶具,叫什麼……『九十九碼鞋子』。」
「……九十九髮茄子。」
「對對對!據說松永大人的部隊已經把賊人逼進死巷絕路,突然一陣閃光煙霧,軍士們被強光刺得呼天搶地,被濃煙嗆得哭爹喊娘,等他們回過神來,竊賊早已逃之夭夭啦!」
「這必是上杉忍者所為!他們最喜歡用閃光彈和煙霧彈!」 :on_furious:
「上杉的軒轅忍者?這小的就沒聽說。」
「哎呀,忍者的事你不懂。」
「大人真是上知天文,下曉地理!白天閉門修茶道,下午開門詠和歌,晚上秘密練忍法……」
「喂喂,這種事千萬別亂講。足利家與卑鄙……生活在陰暗中的忍者沒有關係。」
「對不起!大人英明蓋世,鐵口直斷,既然大人說是上杉忍者幹的,那就是上杉忍者幹的!」
「哼!卑鄙無恥的偽君子上杉謙信,幾十萬貫的收入還嫌不夠多,看見松永大人的名茶具就眼紅了嗎?」
「啊呀,有了!大人不是說,石川五右衛門曾經是上杉謙信的手下嗎?這樣一切就合理了!石川五右衛門是上杉家的忍者!」
「不可能是石川五右衛門幹的!」
「大人既然說不可能是石川五右衛門幹的,那就不可能是石川五右衛門幹的!」
「這必定是上杉謙信栽贓嫁禍!好哇,原來他表面與將軍友好,私底下卻連將軍的庫房也不放過?如此奸險的小人,可恨啊!」

細川藤孝氣得滿臉脹紅,但秀吉還是那副燦爛的笑容。

「大人的假設十分精彩,不如讓小的負責收集更多證據,好讓大人在將軍面前告發上杉謙信,一手揪出幕後搞鬼的大壞蛋吧?」
「唉,上杉謙信何許人也,他不會留下證據的。你看,罪名不全推在石川五右衛門身上嗎?」
「如果能證明石川五右衛門的確是上杉家的忍者,不也能使罪名成立嗎?」
「呃,石川五右衛門的忍者背景有點複雜,不要追究這一條線索。」
「喔,他是大人師弟的弟弟,所以會牽連到大人。」
「差不多是這個意思。」
「但據說俠盜就是他。不查他,怎麼下手呢?」
「什麼俠盜?」
「據說石川五右衛神是劫富濟貧的俠盜,他把偷來的財寶都分給窮人。」
「天下有這種怪人?」
「的確很奇怪。亂世吧?什麼人都有。」

細川藤孝眉頭一皺,陷入沉思。
天下既有心、又有能力劫富濟貧的怪人,細川藤孝也只認識一個。
難道是五右衛門被上杉謙信利用了,還以為自己正在做好事,有黑鍋只讓他來背?

但至少五右衛門很可能還活著,正心安理得地做著他認為是對的事。
俠盜的生活必定比忍者快樂吧。

想到這裡,藤孝的一肚子氣已經消了大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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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8-12

帖子 maltz » 2013-02-14, 14:13

:on_flute: 背景音樂:88-12 - 88-13 (來源:NHK 大河劇 龍馬傳 by 佐藤直紀)

帶著一連串好消息回到石山城,卻聽見一連串壞消息。
京都周邊接連發生多起竊盜案,作案工具竟然是上杉軒轅忍者的道具。
加藤段藏他們一概推說不知,堅持自己的清白。

外交人該怎麼解釋向將軍與服部家解釋呢?麻煩。

「謙信公,請您為我們捉住這個大盜!」
「做生意也不過養家活口,難道就活該被偷嗎?」
「那些好吃懶做的人,憑什麼把我們的辛苦錢分給他們?」
「我們相信上杉家維護秩序的決心!」
「領地治安好,才能吸引更多的商人,對上杉家一定有好處!」

陳情的商人將主公團團圍住,他卻只是默默點頭。
為什麼不說話呢?是答應了還是不答應?

「各位,各位。」

每次主公不說話,都是軍師先出頭。

「只要各位正當經營,緝捕盜賊的事就交給我們了。」
「這麼說來,謙信公同意了我們的請求嗎?」
「……」
「謙信公,如果抓到了竊賊,可以替我們追回損失嗎?」
「……嗯。」

主公答應得勉強。
商人們一陣歡天喜地,執意留下禮品,四散回去了。

「唔,這不像平常的謙信公啊。身為關東管領,怎麼能允許盜賊在眼底下出沒?」
「……」
「乃美姐姐,主公的心腸好,當然欣賞劫富濟貧的俠盜嘛!」
「堂堂關東管領怎麼可以欣賞盜賊?」
「怎麼不行呢?做好事的人不只值得欣賞,還值得尊敬!」 :on_hero:

這孩子說話愈來愈沒分寸,瞪他也沒用了,也不好在主公面前罵他。

「豐守,幫助窮人不能靠盜賊的力量。那是我們統治者的責任。偷竊是不對的。」
「怎麼主公也這麼說?當然不能替富商打擊窮人啊!」
「富商與窮人不是對立的,他們都是人民。貧富差距擴大,對立加深,只代表統治者的失敗。」
「富商集團是上杉的重商政策造成的。難道上杉的重商策略錯了嗎?」

重商政策的確替上杉家帶來千萬貫的財富,但它同時也加劇社會的對立。
世間沒有完美的好事,所有的政策都是輕重權衡。

「管家,我們有沒有拿額外的收入造福窮人?」
「呃……」
「這樣不好。上杉之所以得到百姓的普遍擁護,是因為我們取消種種特權,堅持平等。如果上杉家特別賞賜窮人,那麼對其他辛苦工作的人就不公平。」
「乃美姐姐,這不是平等的問題,這是正義的問題!正義比平等重要!」 :on_furious:

豐守這是從哪聽來的?平等與正義,哪個更重要?
對百姓一視同仁,比起幫助需要幫助的一小撮人,哪個更重要?

「佛說眾生平等,可沒說正義第一。」
「佛說慈悲為懷,幫助窮人就是慈悲。再說毘沙門天不是正義的化身嗎?」
「嗯,乃美、豐守別爭這個。我想通了,正義與平等是同一件事。」
「怎麼會呢?」
「這麼看吧。窮人並不是不想上進,而是他們出身貧戶,機會比別人少,能奮鬥出頭的只是鳳毛麟角。我們幫助窮人,能使他們有平等的機會得到更好的工作,擺脫貧窮。這就是正義,也是平等。當窮人不必靠俠盜救濟、不必靠偷竊過活,治安不也就改善了嗎?這樣也就完成了商人的請托。」
「主公說得好!」

原來正義是實現機會的平等。這比起不分青紅皂白的平等似乎更重要。
這樣看來,富商的機會本已比窮人多出千萬倍,卻老是要求與窮人繳一樣的稅金,也顯得毫無根據了。

「怎麼幫窮人,有什麼具體的做法嗎?管家?」
「主公。窮人的稅必須減免。雖然這樣造成上杉家的人民稅率不一,但我們這是給弱勢的人更多機會。」
「可以。年收入不足一貫的就免稅吧。」
「另外像善人、俠盜那樣施捨只是治標,不是治本。我們必須訓練窮人有一技之長,提供他們工作。」
「什麼工作好?」
「最簡單就是從軍。不上戰場,去當陣夫,做搬運糧草、兵器這些雜事。」
「和平的日子,軍隊再多也沒用,不如提供技術訓練,從事地方建設,修建農田、造橋鋪路等等。」
「主公的主意很好,但這些都是錢啊……」
「我們目標的軍隊是多少人?」
「十萬人?其中四萬職業部隊。」
「太多了。總兵力五萬人就夠了,省下來的錢拿來照顧窮人。」
「……一句話就砍了一半的目標兵力嗎?要不要找部將商量?」
「部將的職務是帶兵打仗,他們大概會說:『養兵千日,用在一時』,不是嗎?但我們的職務不只是帶四萬人打仗,而是統治好上杉家四百萬人民。部將那裡讓我去解釋。」
「兵力不足,這樣會不會給敵人看輕了,發動戰爭?」
「戰爭不可怕,怕的是我們統治失敗。如果我們統治得好,民富國強,有廣大的人心支持,任何戰爭也難不倒我們。」
「對!全力支持主公!」 :on_lanlanlu:
「好吧。只要情報掌握得夠多,也可以避免被偷襲。」
「小的這就去找直江、本庄大人商議詳細政策。」
「豐守,你負責把這些禮物分送給窮人吧。有勞各位費心了。」
「是!」

就這樣,獨裁的上杉謙信再次做出驚世之舉。上杉家每一百個人裡面將只有一個是兵,這是戰國百年來從未見過的低兵力比例。
上杉家將省下大筆的軍費,用於各項內政建設,加速走向富強。
隨著和平的延長,我們的國力將遠遠把日本其他勢力拋在腦後。或許其他勢力也必須追隨我們的腳步。

就讓和平持續到永遠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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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8-13

帖子 maltz » 2013-02-15, 11:55

戰亂過去,和平到來。
永祿二年的收穫祭之夜,張燈節彩的京都市街上擠滿了數以萬計的洶湧人潮。
衣衫襤褸的窮人、錦衣玉帶的富人、低賤無奇的農民、威風八面的武士,在今夜打破了隔闔,只因市街上已經沒有空間讓他們彼此躲開。

「哇!是俠盜大人!」

突然,路旁的屋簷上出現一道高大的人影。他伸手入袋,將一把接一把的金銀財寶拋向下面的人群。

「是俠盜大人!」 :on_lanlanlu:
「活神仙來了!」

人潮在五右衛門的微笑中聚集,他們幾近瘋狂地享受讓金幣灑在頭上的狂喜。
自己灑的金幣沒什麼,但俠盜大人灑的金幣肯定能給自己帶來好運,至少是一輩子的美好回憶。

「俠盜大人!」 :on_aww:
「嘩!」

五右衛門預料到為了爭搶財寶而互毆的百姓,五右衛決定自己不該厭惡他們,對他們只應有同情。
因此他為了今夜準備了特別多的財寶。

但奇怪的是,街道上的行人欣喜若狂,卻沒有爭搶財寶。不少人甚至撿起地上的金銀,自動自發地塞到距離他們最近的窮人、農民手上。
義舉原來也能像傷風一樣傳染。

五右衛門再伸手入布袋,掏出一個精細雕飾的漂亮木盒,裡面裝著一只小孩子的拳頭般大,烏黑中透著深褐色光澤的小壺。
小壺的內層鍍了金。

「九十九髮茄子?」五右衛門唸著盒子上的字,不明白意思。

茄子好歹能吃,這小壺看來只是個裝水的容器。
但五右衛門葫蘆的水壺容量比這個小壺多得多,更能解渴。

「沒用的東西。」

五右衛門自言自語,將小壺放進木盒,使勁一拋;
小盒給拋上了九天雲宵,在明月前翻滾著,劃著一條完美的弧線,落入人群最密集的地方。

「抓住他!」 :on_furious:
「抓住他!」官兵兵分四路,從屋樑上追來!

「抓住他,足利大人有一百貫的重賞!」
「好!這次不能讓他跑了!發財了!」

官兵將五右衛門團團圍住,拔刀相向,發聲喊一擁而上!

「砰!」一聲爆竹響,刺眼的閃光將黑夜的一角照成了白晝!

「好啊!」 :on_lanlanlu:
「萬歲!」

圍觀的人潮響起一陣歡呼,他們都知道這是怎麼回事。

「啊呀呀呀~~」 :on_breakdown:

但官兵毫無防備,現在他們即使睜開雙眼,也什麼都看不到。他們在空中狂亂揮舞刀劍,只怕敵人趁機攻到身前。
等他們視覺恢復,惡名昭張的大盜卻早已自眼前消失。

「哎呀,又被他跑了!」
「方才他明明有機會對我等不利,卻只是靜靜離開……」
「真是妙手仁心!」 :on_aww:

這些官兵不必因公殉職,他們也不過做著一份養家活口的工作。
就像戰場上的敵人本不必橫死殺場。
如果這個世界真有該死的人,也從來不是敵人。

「什麼屁話!快下去追回贓物!」 :on_furious:
「喔?那一堆發亮的東西是什麼?」
「咦?」
「俠盜大人留了一堆金幣給我們!」
「發財啦!」
「真是術德兼修!」 :on_ohhehe:

秩序與公義,哪個更重要?
心思簡單的五右衛門不懂得回答這個問題。

他不堅守武士的克己,因他已捐出一切餘財,毫無保留。
他不追逐武士的名譽,只因自己身為大盜,聲名狼籍。
他不必強求武士的勇敢。他的背上早已插滿了竊盜罪名,即使為窮人背起十字架,他也無怨無悔。

武士的忠義無法再禁錮他。如今他不受任何鬥爭的權力使喚,一切行動的準擇只憑良心。
武士的誠信無法再煩惱他。他不必再對任何人許下任何承諾。

武士的繁瑣的禮節與他相比,顯得無比的渺小。他豐盛的禮物已如甘露時雨,恩澤天下。
武士的嘴上的仁愛與他相比,只是可笑的偽善。五右衛門的本能就是將生命奉獻給人類。

這一份工作,令他找到真正的快樂。

一個心思單純、不追求名聲的人,為這個黑暗的時代留下一抹人性的閃光。
大盜五右衛門。他的名聲將超過汲汲名利的戰國大名,傳頌至千秋萬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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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9-01

帖子 maltz » 2013-02-17, 14:35

1106.
图片

:on_flute: 背景音樂:89-01 - 89-02 (來源:信長之野望 XIII: 天道)

第八十九章 夏日的最後一次茶會

永祿四年(1561)夏 攝津石山城

兩年的穩定發展,說它長,上杉家的兵力與財力並沒有顯著的變化;
說它短,石山城附近已有兩萬全職將士,其中還有傲視日本的兩千人鐵砲大隊。這中間有一大半是山吉豐守的功勞。

兩年的太平日子,說它長,天下大勢並沒有值得茶餘飯後閒話的消長;
說它短,對滿腔抱負、欲在亂世中一展長才的志士,卻比兩輩子還難熬。

「感謝將軍大人的邀請。請使者轉告將軍,上杉謙信必定參加將軍的夏至和歌茶會。」
「太好了。將軍大人希望強調,這次聚會的原則是:『簡單所以見性,樸素而能交心』,請謙信大人不必多帶家臣,更不必隨護部隊。京都治安由足利軍負責。」
「這是將軍大人的美意,必然遵守。」
「太好了。」足利將軍的使者淡淡一笑。

山吉豐守今日才體會到「風度翩翩」這句話的意思。
這使者說起話來有如深山幽谷鐘鳴的沉穩;他的舉手投足透露著撲鼻清風一般的從容。
他的名字叫明智光秀。

使者將頭微微一轉,轉到石山城的貴客身上。
貴客本來在京都,卻給上杉謙信特地請來石山城。豐守記得,謙信主公請他來,是為了增進彼此了解互信。
兩個大名間的友好不能只憑一紙舊和約書維持,而需要耐心的持續灌溉,才能在內心滋長。

「武田大人?」
「嗯?」
「很高興在石山城再度碰面。既然您人在京都,也邀請您參加這一次的夏至茶會。」
「將軍知道我在這裡?」
「不知道,但將軍給了在下邀請參加者的自由。武田大人既然是將軍倚重的越後守護,將軍必定樂於親聞您的詩歌大作。」
「……」

如今幕府威信抬頭,每年夏季,幕府的各地守護都必須到京都,面見將軍述職。
正因為如此,武田信玄此時人在京都,又給上杉邀請到石山城作客。
或許是看在兩年前和談的情面上,武田信玄一口答應了。

豐守本以為武田信玄也會一口答應參加茶會,想不到他沉默不語。
無言的尷尬即使短暫,也能讓旁觀者感覺如坐針氈,度日如年。
而武田信玄的臉上總是籠罩了一層灰暗的陰霾,讓豐守看不出他沉默的原因。

「在下不善詩歌,只怕當場語塞,在將軍與謙信大人面前獻醜,壞了茶會氣氛。」
「信玄大人客氣了。和歌不必現場發揮。事實上,經過反覆咀嚼修改的詩歌才是最好的詩歌。期待信玄大人在茶會中發表作品。」

豐守沒讀過武田信玄的詩,不知他程度如何。
但豐守的確看過謙信主公的詩。參加將軍的和歌會應該是不會丟臉的吧。

「明智大人,此刻越前正鬧著一向一揆,聽聞管領服部大人正率兵親征。這樣一來,服部大人也不能參加茶會了,是嗎?」
「很不巧,是的。管領服物大人已經請松永彈正大人代替出席。」
「實不相瞞,正如此刻越後的治安也令人憂心。既然在下已經完成了上京述職的使命,請允許在下盡快回到領地,穩定局勢。」
「只晚歸十日,都不方便嗎?」
「很抱歉,答應了家臣要盡快回去。」
「既然這樣,就不勉強信玄大人了,祝一切順利。」

豐守只聽說越前正鬧著大規模一向一揆,服部保長都親率兩萬五千大軍出動,倒不知道越後也有一向宗的麻煩。
或許這只是武田信玄不參加茶會的藉口。

為什麼他不想參加呢?
可能兵法家缺少一份品茶吟詩的雅性吧。

「實在對不起,不明白這一點,就擅自把信玄公從京都請來了,擔誤了信玄公的行程。」
「與謙信公交心,不僅是在下的宿願,也是眾家臣的期許。」
「信玄公這樣說,真是感到無比榮幸。」
「武田與上杉密切合作的心意是不變的。」

武田信玄這些話一說,眼尖的豐守就瞧見使者的眼神有異,從風度翩翩轉成風起雲湧,快變天了。
「大概是不高興武田信玄寧可與上杉謙信單獨交心,也不願意賞臉給足利將軍吧?」豐守心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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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9-02

帖子 maltz » 2013-02-18, 10:46

1108.
图片

炎炎夏日蒸騰著地表的濕氣,妙心寺傳出一陣奇異的清香。
四人圍坐的玄鐵鍋當中,黃橙的麵豉隨著滾湯裡的氣泡上下翻滾,就像變幻多變的雲霧。
五右衛門想起了加賀川中島。

「五右衛門的味噌湯為什麼這麼好喝?」
「難道有什麼祖傳秘方?」

古代詩人說:「回憶是傷心的事。記性愈好的人,活得愈痛苦。」
五右衛門運氣好,他的記性沒有好到能記得每一段傷心的過去。
他只記得川中島之戰前,自己許下一個還不能兌現的承諾:他必須像辯慶一樣守護山吉豐守,一個他背叛了的主公。
如果和平持續下去,山吉豐守也不會有危險吧。

「五右衛門?」
「嗯?」
「剛才主公問你一個問題……」
「什麼事?」
「沒關係,不重要……」
「五右衛門,你的味噌湯是不是放了什麼特殊的茶香料?真好喝。」
「沒有。」

既然天海、立原久綱他們提起,五右衛門也喝到了味噌湯裡一股清幽的茶香。
五右衛門對吃喝並不講究。他只是胡亂將發酵的豆粉、海菜、魚片、和妙心寺後院的蔬菜,這些便宜的食材隨意扔進玄鐵鍋裡煮開。

「說到茶,主公和五右衛門、幸盛聽說了大和國發生的大事嗎?」
「什麼?」
「松永久秀又被偷了!」
「信貴山城?」
「對。防禦再森嚴,也擋不住偷遍了近畿十五國的俠盜大人,對不對?」
「喔呵呵呵呵。」 :on_ohhehe:

不擅長、也不愛撒謊的五右衛門並不想扮出驚訝的樣子。他只能保持沉默。
古來的大盜總喜歡四處誇耀自己的功績,但過度招搖也往往使他們更快被官府抓到。
五右衛門低調謙卑的性格反而使他保持行蹤隱密。

「據說俠盜大人身懷忍術絕技,飛簷走壁只是基本功夫。更厲害的是他還能在黑暗裡看清一切!」
「難怪下手、快、準狠啊。」
「都要歸功於嚴格的忍術訓練吧。」

都要歸功於繩索與蠟燭。
但有時作案的光線太暗,五右衛門偶爾也會不小心拿到毫無價值的垃圾。
眼前煮湯的玄鐵鍋就是一例。

當時,五右衛門只看見裝它的木箱子極為精緻漂亮,心想這裡面一定是值錢東西。
想不到回來打開一看是這玩意兒:肥圓的外殼滿布粗糙的深褐色鏽斑,歪斜扭曲的紋路就像初級鐵匠學徒的拙劣初作。

鐵鍋是不能從屋頂扔下去的,那會砸破路人的頭。
五右衛門將這不起眼的玄鐵鍋放在路邊三天,即使有千萬個路人經過,也沒給人看上帶走。
心疼物力維艱,他只好把鐵鍋拿回來自己用。

「對了,松永久秀,兩年前不才被偷了一次嗎?」
「俠盜大人或許與他有仇吧?」
「不會吧……」

五右衛門當時也沒想這麼多,只是路過的舉手之勞。

「據說松永久秀一氣之下,把失竊當夜的守城士兵全都處死了。」
「只是捉不到竊賊,這樣的小罪就能給處死嗎?」
「喔,主公有所不知。守兵的罪名是收了盜賊的賄賂。」
「是嗎?」

五右衛門心口一緊。
他在逃亡途中往往刻意留下一些金銀財寶,心裡想的無非是給守城的軍士一點追回失物的功勞,減輕他們「擒賊不利」的罪名。
沒想到,到頭來,這反而害了他們。
守軍怎麼處理這些金銀財寶不是五右衛門能控制的。

僅管人們總把罪名往別人頭上加,到頭來,每個人都必須為自己的行為負全責。

「或許也是因為被竊的物品價值連城,松永久秀更加暴跳如雷了吧。」
「被偷了什麼東西?」
「據說,這一次被竊的寶物裡面最名貴的是一只名叫『古天明蜘珠釜』的茶具。」
「呃,請問那是什麼東西?」 :on_sweat:
「據說是蒸茶與烘茶的鍋釜,用來去除茶葉的苦味。」
「不過是個鍋子,有什麼特別的?」
「在專家看來,任何用具都有高下等級之分吧。『古天明蜘珠釜』是一千年前唐人傳入的茶具,一直使用至今。」
「喔,因為是一千年前的古董,所以才特別名貴啊。」
「光是老古董也沒什麼。據說『古天明蜘珠釜』隨時散發著濃郁的茶香,是茶釜的極品。」
「為什麼?」
「應該是經歷了無數次的製茶過程,鍋釜的內壁吸收了無數茶葉的精華芳香吧。」

五右衛門突然明白為什麼他的味噌湯這麼好喝:都要歸功於眼前那只毫不起眼的玄鐵鍋。

「請問『古天明蜘珠釜』值幾貫錢?」
「是唐人的古董呦,一百貫?」
「哈哈,幸盛不知道古董的行情吧。上千年的東西,還是唐代傳入的,那少說值一千貫。再說茶道又是當今貴族的普遍嗜好,人人想要,這寶貝就算叫價五千貫也不出奇。」
「哇啊啊啊﹏」 :on_yell:

「噗」五右衛門一口味噌湯哽在喉嚨口,險些嗆入肺裡。

「竊賊竟然這麼狠心,不僅偷了松永久秀兩次,第二次還拿走這麼貴重的寶貝啊。」
「主公,俠盜大人不過是偷了一個鍋子,但松永久秀這樣的陰謀家可是以詭計偷取天下的人啊!」
「主公,有句話說:『敬人者,人恆敬之』;換句話說,『盜人者,人恆盜之』。松永久秀給人偷了,也只能摸摸鼻子吧。」
「二位這樣說欠妥。佛從不贊成『以眼還眼,以牙還牙』。如果任何一個偷竊的人都應該給別人偷,豈非天下人都應該當盜賊去了?不管是竊寶物還是竊天下,竊盜都應該受到公義的處置,而不是受到另一個竊盜的處置。」
「但主公,亂世之中,只有挺身而出的俠盜大人才能伸張公義啊!」
「天下都太平兩年了,還說什麼亂世呢?眼下唯一亂的只是竊盜案。再說即使是亂世,如果真要做什麼,也應該伸張公權力,學習上杉謙信恢復幕府的威信。唉,說到這裡,我這置身事外的出家人都不好意思了。」

立原久綱與山中幸盛低下頭來。
他們不便頂撞身份仍是主公的天海,但心中也有些慚愧吧。

五右衛門聽了天海這番話,雖不至於同情起在領地大和國窮人頭上課重稅的松永久秀,卻也深深反省自己兩年來所做的事。
人們總把罪名往別人頭上加,但每個人都必須為自己的行為負全責。
石川五右衛門也不例外。他當然願意為自己的偷竊行為負責。做著自己認為是對的事,即使是獻出生命也無怨無悔。

無論如何,既然明白了「古天明蜘珠釜」的價值,五右衛門不能再留著它。
如果沒有路人看上它,那不如還給松永久秀吧。

「對了,說到茶道,過幾天就是夏至,足利將軍要來妙心寺舉行大名和歌茶會,主公、舅舅、五右衛門都聽說了嗎?」
「呵呵,不必聽說。妙心寺住持身體欠佳,已經把主持茶會的任務交到主公身上來了。」
「真…真…真的?主公要為足利將軍主持茶會?」 :on_waley:
「是的。沒有經驗,心裡很緊張啊。」
「主公身上流著名門尼子家的血液,一定能將茶會主持得好!」
「是不是要負責泡茶給大名喝?五右衛門可以做一大鍋味噌湯啊!」
「不不不……」

五右衛門拼命搖頭。倒不是怕鐵鍋給人認出來,而是他的本能就是不要出鋒頭。

「妙心寺只負責場地與茶會主持,茶和詩歌都是大名們自己的。喔,說到茶具,藉時足利將軍將使用天下第一的茶具:『千鳥香爐』。和『千鳥香爐』比起來,『古天明蜘珠釜』或許又不算什麼了呢。」
「頂著天下第一的光環,這『千鳥香爐』價值多少呢?」
「至少一萬貫吧。」
「真想親眼一見啊!」 :on_aww:

五右衛門以前在二條城見過這「千鳥香爐」,似乎是足利將軍為了招待上杉謙信拿出來的。但他已經不記得那茶具長什麼樣,是什麼顏色,或有什麼特別的地方。

世上的竊賊當然希望自己能偷到天下第一的茶具,好肯定自己的過人神技。
但五右衛門的良知告訴自己,他偷竊,並不是因為他想宣示自己的偉大。
如果可能,他倒希望世上沒有人記得石川五右衛門這個名字。

「幸盛,不要那麼在乎財寶。即使是天下第一的茶具,也不過是個茶具。」
「是。武士不能在乎財寶,卻必須在乎人,對吧?那麼上杉謙信大人,兩位劍聖上泉信綱、塚原卜傳都會光臨妙心寺嗎?」
「會的。不只是他們,很多大名都會出席。」
「啊呀,真想親眼見見他們,坐在他們身邊!這樣一來,山中幸盛的一生將再也沒有遺憾!」 :on_tears:
「幸盛這麼想去,不如讓幸盛主持茶會好了。」
「那怎麼行?冒名頂替主公可是死罪!」

這幾個人五右衛門以前出任務的時候都見過,也沒什麼特別的感覺。
他不能理解山中幸盛的想法。

「為什麼想見上杉謙信呢?他沒什麼特別……」
「五右衛門不能了解武士的心思嗎?將軍或許算不了什麼,但上杉謙信和兩位劍聖可都是當今日本最讓人尊敬的武士啊!」
「呵呵,等等,幸盛不是最崇拜俠盜大人嗎?」
「也對。如果有榮幸能認識,結交俠盜大人,成為他行俠仗義的夥伴,能日夜坐在他身邊,走在他旁邊,就算是給官府抓住,千刀萬剮也願意!」 :on_furious:
「……」

天海沒說什麼。畢竟一個人心中的價值觀是最難改變的事。
五右衛門也沒說什麼。如果哪一天真發生了什麼不測,他不想連累其他人。山中幸盛這麼善良,盜賊這條路配不上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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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9-03

帖子 maltz » 2013-02-21, 14:33

图片

:on_flute: 背景音樂:89-03 - 89-04 (來源:Mozart Requiem - Benedictus)

山城國 勝龍寺城

勝龍寺城早已完工。雖然攀不上信貴山城那種居高臨下、俯視一切云云眾生的貴族氣勢,城中的三層天守卻也是天王關口北方這一帶最大的建築物。
任何自西日本前往京都的旅客都必須抬起頭來,朝這一座護城河、石垣圍繞的人工要塞行注目禮,順便暗自懷疑在一大片沼澤地旁邊搞這麼精美的大規模工程之中的不協調。

「很抱歉。」

即使是行禮道歉,明智光秀的動作也是一樣的不急不徐,一氣呵成。在家對著鏡子練過吧?

「大人,在下言辭笨拙,沒能說服武田信玄來參加茶會。」
「怎麼會?將軍的邀請都敢推辭嗎?」
「信玄說,答應了越後的家臣要盡快回去。」
「那他還有閒空繞去石山城喝茶?」
「信玄的理由十分彆扭造作。他說,與上杉謙信交心是自己的宿願,也是家臣的期許。還說,武田與上杉合作的心意不變。」
「這老狐狸說話真讓人想吐!」 :on_furious:
「小的早飯的酸水都湧上嘴裡了!」

明智光秀緩緩閉上雙眼。秀吉早學到這是他表達不屑的方式。
光秀這個人自視甚高,因此看不起草根味洋溢的秀吉也是很正常的吧。

「不過大人,在下有點自己的想法,不曉得該不該說。」
「嗯?說吧。」
「雖然武田信玄這些肉麻話聽起來像是說給上杉謙信聽的,同時這也是對將軍使者的表態。既然足利將軍一心一意支持上杉謙信,武田晴信大聲宣布與上杉謙信站在一起,不也是企圖搏取將軍的好感嗎?」
「也對。依光秀看,武田心裡有什麼盤算?」
「無非是爭取將軍與上杉的支持,往其他方向擴張勢力,例如與上杉為敵的北條家。武田家臣當然期待打回甲斐的一天。」
「哈,果然是一隻老狐狸啊。」

細川藤孝不停搖頭。

「再周密的計畫都有可能出差錯。有了這麼一條漏網之魚,以後就更麻煩了……」

木下秀吉不太明白武田信玄是「漏網之魚」的意思,但天生愛發問的他很努力忍著。
兩年來他早已學會一件事:細川藤孝不喜歡別人問他問題。
不喜歡給人問,是想避開敏感的話題吧。

「大人其實不必擔心武田信玄。」
「怎麼說?」
「信玄是翻臉無情的人,又是頗為自豪的兵法家。兵法家講究攻敵之不備。把武田信玄當潛在的敵人看,處處防備,武田反而不敢造次。就怕把他當朋友看而失去防備,反有被撕破臉偷襲的可能。」
「嗯……」
「做朋友反而比做敵人更危險,這……世上怎麼會有這樣惡劣的人?」
「你懂什麼?」
「這是人性的常識嘛……」
「猴子,你兩年前也在加賀石川原,要不是松永大人棋高一著,服部軍不也被武田騙了?」

雖然棋高一著,最後還是輸給棋高兩著的了。
秀吉知道細川藤孝最恨提起這場戰爭,最好不要再說這件事。

「大人真是一語點醒夢中人,原來小的還在作白日夢。」
「好吧。武田信玄不來就不來。有一個重要的新任務交給你,光秀。」
「是,在下盡力。」
「夏至茶會七日後在京都妙心寺舉辦,九千足利軍將肩負京都的安危。妙心寺這裡一千軍士把守已經足夠。剩下的八千部隊交給你指揮。」
「嗯,此等重要大事,大人親自領軍似乎更恰當。」
「沒辦法,茶會也算了我一份。再說,能親眼看見上杉謙信……」

秀吉注意到細川藤孝握緊了雙拳。為了什麼事這麼激動呢?

「但這幾乎是全數的足利軍,在下實在擔當不起如此重任。」
「不必擔心,光秀,只須一晚。你在石川原之戰的表現英勇,肯定有指揮八千部隊的實力。」

細川藤孝拍了拍明智光秀的肩膀。

「實在不放心的話,讓細心的猴子做你的副手。」
「呃……不必……」
「小的豁出性命,也要輔佐光秀大人!感謝大人成全!感謝大人給小的這個機會!」

光秀又把眼睛閉上了,相反地,木下秀吉擠出一對感激涕零的眼神。 :on_aww:
光秀不是第一個,也不是最後一個討厭秀吉的人。但自己的前途可不能被他毀了。
如果能成為八千將士的副統帥,即使只有一晚,也是秀吉一生中擔任過最重要的工作。每一個機會都要把握!

「光秀,就帶猴子去吧。」
「……感謝大人的美意。」
「謝謝大人!謝謝光秀大人!」

兩年來,秀吉憑著過人的努力,努力辦事,打點人情關係,忍受各種對他長相、出身的嘲諷,終於爬到了細川藤孝家臣的位置。
不少以往的長官,現在見了秀吉還要叫一聲「大人」呢。

「所以說,在下的任務是在茶會當晚保衛妙心寺周圍嗎?」
「不,你們把守的地方更重要。」
「哪個地方?」
「……暫時不能告訴你們。」

細川藤孝的眼神有些躲藏閃爍。

「呃,大人真會賣關子呢。」
「很不幸,敵人的耳目眾多,而山城國不是適合保密的地方。」
「喔?敵人在哪裡?」
「這麼說吧,我們的敵人表面上不是敵人,但隨時隨地尋找機會竊取我們的情報。所以我們必須小心。」
「那為什麼不故意放出假情報給他們?」
「瞞不過他們的。只有用真情報引他們上當。」
「真情報?大人說的這麼玄,小的都弄糊塗了。」 :on_sweat:
「時機成熟時,你們自然會明白。機會十分寶貴,只有這麼一次。」
「大人,什麼機會?」
「秀吉,不要為難大人。」
「沒關係的,有些事也希望你們明白。」

細川藤孝長嘆了一口氣。

「等一下我說的話,不會傳出勝龍寺城的天守,可以嗎?」
「是。」
「小的最會保密!」
「好。你們認為過去的兩年怎麼樣?」
「怎麼樣?」
「在大人的指導下,活得很幸福!」 :on_love:
「不是問你過去兩年怎麼樣!是天下過去兩年怎麼樣!」

其實自己怎麼看一點也不重要,不是嗎?
能不能說中細川藤孝怎麼看,這才重要。

「在下認為,天下表面太平,但各勢力間不斷擴充軍備,暗潮洶湧。」
「嗯……」

細川藤孝沒接話,看來光秀沒猜中。
藤孝想的是什麼?對了,秀吉想起他常常要自己打聽那個「石川五右衛門」的下落。

「過去兩年天下無事、歌舞昇平,可惜的是治安情況未能得到改善,近畿附近給一名大盜偷遍了!」
「對了。那麼治安未能改善的原因是……」
「是……是上杉謙信!」

細川藤孝將涼掉的大半碗茶一飲而盡,「啊」長嘆一聲。

「治安未能改善和上杉謙信有關?難道這名大盜真的是上杉軒轅忍者所扮?」
「不。這麼說吧。今日大盜偷了一個富人。應該負最大責任的,是富人、是大盜、還是大盜的起源?」
「這個……既然是犯罪,該負責的是大盜本人吧。」
「不不不!」

秀吉暗自得意,他知道明智光秀一句話踩到藤孝的痛腳上了。
這個大盜可能叫「石川五右衛門」,而石川是藤孝「師弟的弟弟」,實際的關係可能還更密切。

「大人,犯人判刑,以主謀的刑最重!該負最大責任的,當然是大盜的起源。孔夫子有句話說:『始作俑者,生孩子沒屁眼』!」
「猴子說對了。上杉謙信就是大盜的起源。」
「這……請恕在下愚昧。難道已經掌握了是上杉在背後指使大盜的證據?」
「這麼說吧,加賀石川原之戰,把武田信玄砍下馬的人是誰?」
「傳說是隱藏在軍中的上杉謙信本人砍的。但據說謙信那時人在石山城……」
「對了。上杉謙信根本沒指揮這場仗,為什麼還有人說是他親自砍了武田信玄?」
「或許是因為上杉謙信的形象好,很多好事都穿鑿附會加在他身上了。」
「一點沒錯。上杉謙信本人你們見過嗎?他才沒有傳說的這麼英俊威武。其實上杉謙信的武藝極差,他的勇名全是影武者的功勞。而他那些外交貿易、鐵砲鍛造的主意,也多半是家臣想出來並執行的,和他自己一點關係也沒有。上杉謙信不是一個人,而是一大群人。他一個人把功勞全佔了。」
「可惡啊,原來是這樣的欺世盜名之輩!」 :on_bash:
「一般人總幻想當英雄、作聖賢,千古留芳,他們崇拜完美的聖人。但其實連『聖人』自己都不符合這個完美聖人的形象,更別說一般人完全不可能做到。一般人也想學習聖人做好事,做自己覺得是對的事,於是就變成大盜了。唉……」
「大盜是無辜的!」

明智光秀本要開口,但他似乎也看出了細川藤孝的立場。
大盜是無辜的,或許是因為勝龍寺城還沒給這大盜偷過吧。

「大人的意思是,聖人的形象不摧毀,自以為正義的大盜便會繼續行竊,是嗎?」
「大盜只不過被世道影響,想做『好人』而已。但真正的『好人』只為別人,不為自己,是註定要失敗的。只有上杉謙信這樣的假好人、偽君子才能飛黃騰達。」
「是了,道家不是有句古話:『聖人不死,大盜不止』嗎?經大人這樣解釋,在下就懂了。」
「俠盜只不過是偷人錢財,上杉謙信這種人盜取的卻是天下人的思想、天下長遠的和平。如果人人都想當聖人,必然會出現舉著正義的旗幟,卻行邪惡之事的凡人。只有當受到崇拜的虛偽聖人雕像倒塌,世人真誠地正視自己內心的善惡,這個世界才能真正得到和平!」
「大人的解釋太精妙了!虛假的聖人必須打倒!上杉謙信必須打倒!學習大人的誠實!」 :on_lanlanlu:
「我……」

細川藤孝頓了頓。
既然真正的聖人不存在,或許細川藤孝也不是誠實的人,不是嗎?但至少藤孝不會標榜自己是聖人。

「不要捧我,我不值得你捧。」
「大人真謙虛!」 :on_thumb:
「……聖人的觀念早已根深蒂固,打倒假聖人是千古的事業。為了打倒上杉謙信,我已經準備好獻上自己的生命!你們也要努力幹,知道嗎?」
「大人的決心真是令人感動,小的願意追隨大人的腳步!」 :on_hero:

雖然再次得到細川藤孝贊同的眼神,木下秀吉不禁有些心虛:萬一細川藤孝對抗上杉謙信失敗,慷慨犧牲了,他不也活不成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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帖子 maltz » 2013-02-22, 21:45

11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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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和國 信貴山城

奈良古都上晴空萬里,卻有隆隆的雷聲自遠方的信貴山傳來。
原來這不是雷聲,是山頂的鐵砲演練。

「砰砰砰砰砰!」火繩槍口冒出灰白夾雜的硝煙,隨清風飄向山腳的田家。

「喔,是大人回來了。」

頭戴白巾方帽,手持象牙尺扇的指揮官低頭退到城牆邊。

「請問大人『古天明蜘蛛釜』有下落了嗎?」

松永久秀沒有表示。
自從那件稀世珍寶被盜,原本就不多話的久秀變得異常內斂沉默。
據說內斂的人一旦爆發,就會做出可怕的事情來。

「在下倒有一點小發現。」
「說說吧。」
「在下仔細觀查過去兩年大宗的竊盜案,大盜作案的區域以京都為中心,向近畿四方延伸。賊窟應該就在京都。」
「那有什麼用?京都是將軍的地盤,我們無法在京都追察。」
「可以請京都的……友好人士協助調查。」
「哼哼。」

松永久秀伸出雙手,本多正信恭敬地遞上火繩槍。
這是一把日本自制的火繩槍。槍身上印著三個字:「泉州堺」。

「正信,你跟了我兩年,盡得我平生真傳。除了一件事。」
「請大人提點。」
「即使是友好的人,也不能完全相信。」
「怎麼說?」
「京都的富人幾乎都給這大盜偷遍了一次,卻有一處明顯的目標從沒被動過,正信可曾注意到?」
「明顯?呃……」
「在天王山旁邊。」
「大盜與勝龍寺城有關?但……怎麼會呢?」
「誰知道?京都抓大盜抓了兩年,竟然連大盜的名字都查不出來。主持調查工作的是恰好是誰?」
「但……上杉謙信石山城也沒有被偷的紀錄。如果真是那位友好人士指使的,石山城不是首要目標嗎?」
「誰知道?可能是石山城被偷了,卻因為某種理由不報告。」
「唔……」
「所以啊……」

松永久秀的臉色一沉,本多正信正巧聞到一股濃烈的火藥味。
這是久秀發怒的前兆。上一次久秀這個表情,竊案發生晚上的十幾個守衛被冠上「裡通竊賊」的罪名,人頭落地。
如果久秀不信任一切友好的人,那麼他身邊下一個倒楣的是誰?

「即使是朋友啊,心中也抱著不同的目標,在關鍵的時候站在自己的對立面。」
「是。」
「既然信貴山城在正信布置的嚴密戒備下還是被偷了,即使是松永久秀也只好摸摸鼻子,不然怎麼辦?」
「啊……」

難道久秀懷疑起自己了?正信不寒而慄。

「請恕在下無能,無法阻止竊賊!在下一定將竊賊抓到,追回大人的失物!」
「哼哼,算了,你不是拿錢辦事的那種人。」

松永久秀伸出火繩槍,按住正信的象牙尺扇。
這尺扇還是松永久秀給他的禮物。他們也不知道「象」究竟是什麼,這象牙是與歐洲傳教士貿易得來的。

「正信,你有吞吐天下的器量,讓你去追一個五千貫的鐵鍋也太浪費了。」
「感謝大人的信……賴。大人的栽培之恩,正信終身不忘。」
「嗯。說說我讓你收集的情報吧?」
「是。」

本多正信從懷中取出一卷書紙,上頭的墨跡都是工整的數字。那是當今天下各勢力兵力的估算。

「唔……」

松永久秀瞇起眼睛,字太小了。

「才兩年的工夫,上杉的國力已經超過了服部、北條、里見的總和嗎?」
「就最大兵力來看,是的。但上杉實際的兵力只有五萬。似乎把多餘的經費全用在領地的建設上了。」
「這也是為什麼上杉的國力成長得這麼快吧。」
「嗯。」
「而上杉那五萬部隊當中,有很大一部份是全職的軍隊吧?」
「是的。其中約有兩萬全職軍隊,全都駐紮在攝津。」
「啊……」

松永久秀的嘆息既長又低沉,裡面只有一種情緒:絕望。

正信曉得久秀為什麼失落。國力的強大的上杉就像一只厚重的鍋蓋,籠罩著服部家。
而松永久秀身處鍋中,看不見晴空,只感到愈來愈大的壓力。

「正信,這次去京都,我見了那位朋友。」
「是。」
「他告訴我一件有意思的事。他說,上杉謙信這樣的偽聖人才是天下大盜的起源。正信怎麼看?」
「這個……」

古今亂世的風雲兒,多因為擁有偉大的對手,彼此襯托出不凡。
如果一個正信日夜夢想著超越的上杉謙信不過是一個欺世盜名的偽君子,那麼正信的夢想也失去了不凡的價值吧。

「世人盲目崇拜聖賢,是因為他們本身能力不足,因此想找個生命的依靠,就像拜神拜佛一樣。上杉謙信之前的偉人很多,上杉謙信之後也不會少。上杉謙信固然沒有世人傳說的這麼英明神武,但大盜之所以成為大盜,也是自己的意志使然,沒有人強迫他去偷竊。不能把責任推卸給其他人。他不配被稱為『俠盜』。」
「所以正信認為,上杉謙信與大盜是沒有關係的囉?」
「是。除非有足夠的證據顯示大盜是受上杉謙信雇用的。在下不覺得上杉謙信會用這樣的方式收買人心,因為大盜的身份一旦曝光,只會使謙信受人唾棄。當然還是會有是非不分的一群人,無論謙信做什麼都支持的吧……」
「看來正信也想成為這樣的偉人,不是嗎?」
「不敢。世人的眼光是低俗的。在下只想運用有限的生命,完成自己認可的一件大事業。世人怎麼看倒無所謂。」
「哈哈哈哈哈。很好。」

自從『古天明蜘蛛釜』被盜,這是松永久秀第一次開懷大笑。

「正信,你的理想和我一模一樣。你大概早曉得吧?我這是把你當成衣砵傳人一樣培養。」
「感謝大人!」
「不必。上杉謙信是不是偽君子,大盜是不是該叫『俠盜』,其實一點關係也沒有。這世界上有人追求真,才有人厭惡偽;有人推崇善,才有人鄙棄惡。但到頭來,誰又能真正分清真偽,分辨善惡?」
「但大人,世間的真偽善惡,不應該有一個絕對標準在嗎?」
「是嗎?那我問你一個問題。你究竟是三河的本多正信,還是四國來的另一個人?」

本多正信驚得呆立原地。松永久秀怎麼會知道他來自四國?
久秀難道已經查明他的真實身份?

「……已經不重要了。在下誠心向大人學習。」正信回答得戰戰兢兢。
「沒錯。真偽的本質不重要,因為你還是你,就站在我面前。同樣的,上杉謙信究竟是善是惡也不重要,他還是他,坐擁富國精兵,住在攝津石山城。」
「是……」
「告訴你一個故事。是歐洲傳教士那裡聽來的。」
「是。」

「歐洲人相信,世界的起源是由於天主創造了天與地。天主創造天地之後,先造了一個男人,再造了一個女人。這一男一女就是人類的祖先。神讓這一男一女住在一座漂亮的園子裡。園子中間有一棵果樹,叫『善惡樹』,吃了那棵樹的果子,就能得到分辨善惡的能力。神對那一男一女說:『你們吃了那棵善惡樹的果子,就一定得死。』但這一男一女還是忍不住誘惑,吃了那果子,因此能夠分辨善惡。神一發怒,就把男女趕出了園子,來到世間承受苦難。」

「每個民族都有自己的一套人類起源故事吧。日本的民族起源故事讓歐洲人聽來,或許也是同樣的荒誕不經。」
「歐洲人要相信什麼都無所謂,那些傳教士宣稱日本民族的故事是假的,他們的才是真的,也由他們說去。我覺得這故事最奇怪的一點,是為什麼吃了那棵善惡樹的果子,能分辨善惡,天主就認為一定得死?我問傳教士,他們也只能用什麼『神的意志,凡人不能參透』來塘塞過去。」
「只是民智未開時期編出的神話故事,大人不必認真。」
「但我想得出來為什麼。」
「喔?大人怎麼看?」
「哼哼。因為善惡啊,完全是人類自己捏造出來的概念。」
「是嗎?」

「很難相信吧。看看動物。猛虎衝入羊群,撲倒一隻小羊,就地撕碎吃了。我們如果想像自己是被吃掉的羊,或是小羊的母親,那麼猛虎是至惡。但如果我們想像自己是猛虎身旁的幼虎,那麼撫養我們的母愛是至善。一物剋一物,繁衍並照顧後代,不過是自然的法則。人何嘗不是如此呢?在吃了那善惡樹的果子以前,根本沒有善與惡。一旦分辨出善惡,那也只是自己心中的善惡。我聽那些傳教士講歐洲歷史,充滿了自己是善,敵人是惡;自己上天堂,敵人下地獄。善惡只是給自己的私心一個藉口,揮舞正義之刃,將口中的惡者的領地掠奪過來。『吃了那棵善惡樹的果子,就一定得死。』捏造出善與惡,這才是天下的禍端,遵循自然法則的人性,卻被冠上邪惡,被敵人理所當然地殺死。」

「在下需要一些時間思考……」
「我們從小都被善惡觀念綁著,很難在朝夕之間要突破它。這就像歐洲人無法承認他們神的所作所為其實毫無公義、至善可言。」

正信腦中激盪著澎湃的思緒。
他一輩子都受善惡的觀念影響,如果一下子失去了判斷的依據,他又該為了什麼而活?

「大人的生活準則是什麼呢?」
「哼哼。」

久秀攤開正信準備的天下勢力兵力表,食指壓在上杉家的最大負荷兵力上頭:十五萬八千。

「我們信貴山城的守備為什麼擋不住區區一個竊賊?」
「竊賊武藝高強……是實力吧。」
「沒錯。實力才是判斷一切的準則。上杉謙信即使滿口仁義,他卻是實力的忠實信徒。很不幸,他比我們更厲害。看來我們永遠趕不過上杉謙信了。」

正信佩服松永久秀,他一向相信久秀的判斷。
沒有了實力,就像茍活的小羊,只是等著被老虎吃掉。剛好,上杉謙信的本名就是景虎。景者,大也。服部家是大老虎嘴邊的肥羊。
這樣一來,正信要如何超過上杉謙信?

「兵法的常識是:如果正面打不過,就用計謀。看來我們也只有一條路走了。」
「什麼路?」
「喔?正信還沒看出來嗎?」
「很抱歉……」
「妙心寺茶會,正信忘了嗎?」
「大人是要代替保長大人出席?」
「對。不然讓正信從上杉手上高價買這些火繩槍回來做什麼呢?你也去吧。」
「是,是……」

兩年了,正信依舊看不透松永久秀那陰沉的微笑,就像冰涼的火繩槍管裡面藏著致命的鐵砲子彈,就像來去無蹤的大盜,即使近在眼前,依舊身世成謎。
世人說久秀是戰國的梟雄,只不過因為他們被善惡的幻覺所矇蔽。
久秀鮮少狂喜暴怒,而他的謀略花招百出,城府深不可測。久秀心裡想的事情,凡人或許一輩子也不能參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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