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文觀止】三國末年版:左傳、史記等

三國末年歷史寓言小說《炎興》by maltz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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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子.告子下.一、十五

帖子 maltz » 2016-06-19, 08:34

《孟子.告子下.一》

【原文】

任人有問屋廬子曰:「禮與食孰重?」
曰:「禮重。」
「色與禮孰重?」
曰:「禮重。」
曰:「以禮食,則饑而死;不以禮食,則得食,必以禮乎?親迎,則不得得妻;不親迎,則得妻,必親迎乎?」
屋廬子不能對,明日之鄒以告孟子。
孟子曰:「於答是也何有?不揣其本,而齊其末,方寸之木可使高於岑摟。金重於羽者,豈謂一鉤金與一輿羽之謂哉?取食之重者與禮之輕者而比之,奚翅食重?取色之重者與禮之輕者而比之,奚翅色重?往應之曰:『紾兄之臂而奪之食,則得食;不紾,則不得食,則將紾之乎?逾東家墻而摟其處子,則得妻;不摟,則不得妻,則將摟之乎?』」


【白話】

有個任國人問屋廬子(孟子弟子)說:「禮節和食物哪樣重要?」
屋廬子說:「禮節重要。」
那人又問:「娶妻和禮節哪樣重要?」
屋廬子說:「禮重要。」
那人再問:「如果發生一種情況,如果一定按照禮節才吃,就只有餓死一途;不按照禮節而吃,就可以得到吃的,那還是一定要按照禮節嗎?如果有一種情況,一定要按照迎親的禮節娶妻,就娶不到妻子;不按照迎親的禮節娶妻,就可以娶到妻子,那還是一定要按照迎親的禮節嗎?」
屋廬子不能回答,第二天到鄒國,把這話告訴了孟子。
孟子說:「回答這個有什麽困難呢?如果不顧根本,只比較頂端的表象,那麽,一寸的小木頭也可以使它高過屋頂。說金屬比羽毛重,難道一個金屬衣帶鉤一定比一車羽毛還重?吃飯為了活命,是重要的吃,吃飯的禮節,是細小的禮節,相比之下當然吃飯更重要。娶妻為了傳宗接代,是重要的事,和娶妻之禮的細小禮節相比較,當然是娶妻更重要。你去這樣答覆他:扭折哥哥的胳膊,搶奪他的食物,就可以得到吃的;不扭,便得不到吃的,那是不是該去扭哥哥然後得到食物?爬過東面的牆去摟抱人家的處女,就可以得到妻子;不去摟抱,便得不到妻子,那會去摟抱然後得到妻子嗎?」

【想法】

都說孟子善辯,這裡就展現出功力來,他如果穿越去魏晉一定能辯倒不少清談士人。金屬比羽毛重,是一般的情況,一個金屬衣帶鉤比一輛車的羽毛輕,因為考慮進兩者「數量」的不同。「羽毛」這個名詞包含了「一根羽毛,一車羽毛」的意思,它是一群「羽毛」概念的集合。所以說名辭往往不是一個「定點」,或者一個極大、極小的「極限」,而是一群概念的集合。禮節比吃飯、娶妻重要,是一般的情況,如果把「吃飯」、「禮節」當成一個「點」的概念,或者把禮節當成「無限重要」的信仰,那麼那一切的禮節都重要過吃飯,即使餓死都要遵守禮節,類似為了守信在橋下與女子見面,寧可被水淹死的尾生。但如果把「吃飯」、「禮節」當成一群概念的集合,即使說「禮節重要過吃飯」,那也是一個平均的概括,有些吃飯,比如從餓死的邊緣挽救生命的一頓飯,可能比禮節更重要。這樣看來,孟子的禮教的觀念其實是比較務實彈性的。

這樣看來,孔子說:「肉不正不食。不得其醬不食」,是不是太拘泥一些小原則了呢?如果孔夫人終日操勞家務,孔子還把肉退回廚房再切成九十度直角,那就做不到「親親」了,這是害仁啊。但菜味道太淡就加點肉醬,應該是合理的要求吧。

《孟子.告子下.十五》

【原文】

孟子曰:「舜發於畎畝之中,傅說舉於版築之間,膠鬲舉於魚鹽之中,管夷吾舉於士,孫叔敖舉於海,百裏奚舉於市。故天將降大任於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勞其筋骨,餓其體膚,空乏其身,行拂亂其所為,所以動心忍性,增益其所不能。

人恒過,然後能改;困於心,衡於慮,而後作;徵於色,發於聲,而後喻。入則無法家拂士,出則無敵國外患者,國恒亡。然後知生於憂患,而死於安樂也。」


【白話】

孟子說:「舜從農田中成長,商代宰相傅說從建築工地被選拔出來,另一位商代賢人膠鬲本來是魚鹽商販,管仲曾經是囚犯,楚莊王的宰相孫叔敖本是沿海游民,輔佐秦國霸業的百里奚曾經混跡於市場。所以,上天將要把重大使命降落到某人身上,一定先用苦難磨練他的心志,使他的筋骨勞累,使他的身體挨餓窮困,做事還總是不能順利,收不到預期的結果,藉著搖撼他的心志,使他的內心堅忍,才能成就他原本做不到的大事業。」

「人總是要犯了錯誤,然後才能改正。心情鬱悶,反覆思慮,然後才能奮發振作;(自己的過錯、痛苦) 明白顯露在臉色上,表達在言語中,然後才能明白道理。國家內部如果沒有能維持法度的大臣和輔佐的賢士,外面又沒有敵國外患的威脅,總是要亡國。由此可以知道,憂患引向生存,安逸享樂引向敗亡。」

【想法】

孟子離婁下說:「君子之澤,五世而斬;小人之澤,五世而斬。」即始是君子,德澤都傳不過五世,很可能就是「死於安樂」的原因了。回歸平凡正常,也是機率自然吧。

孟子闡述古代傳說中聖賢的仁義,相信老天的善良,辯才無礙,但傾慕仁義的人很多,相信老天善良的人更多,邏輯順暢的人也不少,孟子怎能成為一人(至聖孔子)之下,萬人之上的「亞聖」呢?我猜想孟子的歷史思想地位來自兩個充滿正能量的原創理論--(1) 人人可以後天培養仁義禮智,舜也是人,天下人都有機會成為舜。前面說過,這刻意忽視了先天資質的差異。(2) 人受到越多的挫折,代表「天將降大任」,於是更加充滿鬥志,滿懷希望。<盡心上.十八>孟子說:「人之有德慧術知者,恒存乎疢疾。獨孤臣孽子,其操心也危,其慮患也深,故達。」也是這個意思。這個理論也有缺陷,有的志士仁人被老天出手過重折磨死了,甚至被正常人折磨死了,或者發瘋了,報復社會被關了。所以事實上「憂患」並不一定引向生,而「安樂」也可能引向「倉廩足而知禮節」,因人因事因環境不同,很難說哪個現象比較普遍。但這兩個理論非常振奮人心,卻是不爭的事實。如果要在樂觀進取與殘酷真相之間選擇,應該是樂觀進取引向更多的富強與幸福。

孟子說「人恆過,然後能改」。聖賢也許不必犯錯,就已經想通很多道理;看到別人犯錯,馬上檢討自己。但正常人都是自己犯了錯,事後思索檢討了才明白錯在哪裡。但「更正常」的人也許是自己犯了錯還推給別人。《論語季氏》孔子說:「生而知之者,上也;學而知之者,次也;困而學之,又其次也;困而不學,民斯為下矣。」就是這樣了。聖賢不斷改善自己,改變別人也相對容易;正常人改變別人比較難,所以還是從改變自己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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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子.盡心上.二六、三九》

帖子 maltz » 2016-06-19, 09:06

《孟子.盡心上.二六》

【原文】

孟子曰:「楊子取為我,拔一毛而利天下,不為也。墨子兼愛,摩頂放踵利天下,為之。子莫執中;執中為近之。執中無權,猶執一也。所惡執一者,為其賊道也,舉一而廢百也。」


【白話】

孟子說:「楊子主張為我,拔自己一根毛而有利於天下都不做。墨子主張兼愛,磨禿了頭頂,走破了腳跟,只要有利於天下都做。子莫(這個人)主張利己、利天下之間的中道,這種中道接近理想了。但如果主張中道而不懂得權衡輕重,那便是執著於一點上。之所以要厭惡執著於一點,是因為它賊害必須權衡輕重的仁義之道,只取一點,就放棄了其他的可能與彈性。」

【想法】

孟子延續上面禮節與吃飯那裡,突破「一點」、「極致」概念的思維,主張把「利己」、「中道」、「利他」的概念分散開來,不要想得太極端,依個案權衡輕重,有的「利己」可能比「中道」或「利他」更接近仁義,比如在全國動員發動侵略戰爭的時候,自己躲起來不響應國家還更好。但是,權衡輕重需要知識與深廣的思考。在成熟睿智之前,大多數時候,也許還是跟隨一個半調子的絕對標準答案比較接近仁義。

《孟子.盡心上.三九》

【原文】

齊宣王欲短喪。公孫丑曰:「為期之喪,猶愈於已乎?」
孟子曰:「是猶或紾其兄之臂,子謂之姑徐徐云爾,亦教之孝悌而已矣。」
王子有其母死者,其傅為之請數月之喪。公孫丑曰:「若此者何如也?」
曰:「是欲終之而不可得也。雖加一日愈於已,謂夫莫之禁而弗為者也。」


【白話】

齊宣王想縮短服喪的期限。公孫丑說:「為父母服喪一年,總還比不服喪好吧?」
孟子說:「這就像有人扭他哥哥的胳膊,你要他慢慢扭。你只要用孝敬父母、兄長的道理去教育他就行了。」
有個王子的生母死了,他的老師為他請求君主,允許他只服喪幾個月。公孫丑問孟子:「怎麼看這樣的事?」
孟子說:「這是想服喪三年而無法辦到。即使多服喪一天也總比不服喪好。之前說服喪一年不夠,是針對那些沒有禁止他服喪,而他自己不肯服三年喪的人說的。」

【想法】

宰予也曾經向孔子提議服喪只要一年就可以,孔子說如果他心安就去做吧,但又說宰予不仁。孟子也反對縮短服喪,認為這不夠孝敬父母。以今天的標準看來,是流於形式主義了。嚴格說來,孟子用「慢慢扭胳臂」比喻「縮短喪期」有點不順。服喪從三年減到一年,相當只扭了三分之一的胳臂;把服喪期間從三年延長到九年,但每天只服四個時辰(三分之一天)的喪,才是「慢慢扭」。孟子很喜歡這個扭胳臂的比喻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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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子.盡心下.三、十一、二六》

帖子 maltz » 2016-06-19, 09:38

《孟子.盡心下.三》

【原文】

孟子曰:「盡信書,則不如無書。吾於《武成》,取二三策而已矣。仁人無敵於天下,以至仁伐至不仁,而何其血之流杵也?」


【白話】

孟子說:「完全相信書,還不如不讀書。我對於《武成》,只相信其中兩三條竹簡的內容。仁者在天下沒有敵手。像周武王這樣極為仁義的人去討伐商紂這樣極不仁道的人,怎麽會流血多到能讓兵器漂在上面呢?」

【想法】

《武成》記載的是武王伐紂,說牧野之戰慘烈得血流成河,木棒武器都飄在血水上。孟子讀到這篇,發現與他「仁者無敵」的信念衝突了,就說《武成》的記載一定是誇張錯誤,不能信,還順帶發明一個流傳千古的名句:「盡信書,不如無書」,簡直是科學的懷疑精神!

古代歷史都是口耳相傳,錯的當然可能是《武成》。而史書是勝利者寫的,自然誇大勝利者的仁義與功績。《論語.子張》記載子貢說:「紂之不善,不如是(此)之甚也。」這樣一來,周武王也許沒有孟子以為的這麼仁德,紂也沒有孟子以為的這麼不仁。

即使周武王個人真的仁德,賢者出現的概率很小,誰能保證他率領的部落領袖都有他這樣的水平呢?在商軍眼裡,周武王這一堆軍隊的素質也可能與自己差不多,也是要致自己於死地的敵人。戰場上演著最嚴酷的生存競爭,前排遲疑不前,就要被後排殺死;投降敵人,古人為了自保也經常殺降。奸謀詭計盡出,打擊敵人的弱點直到崩潰,才是戰場的真理。所以戰場屬於霸者,仁者的舞台是戰場外的民生與教化。孟子自己都在<盡心下>說善於作戰的人是「大罪」,「殺人之父,人亦殺其父,殺人之兄,人亦殺其兄」,「不仁而得國者,有之矣」,這算是對戰爭有比較精確的認識了。但孟子還是堅持著仁者無敵「於天下」的底線。他說:「不仁而得天下者,未之有也」。他如果活到秦滅六國,大概非常鬱悶。

《孟子.盡心下.十一》

【原文】

孟子曰:「好名之人,能讓千乘之國;茍非其人,簞食豆羹見於色。」


【白話】

孟子說:「喜好美名的人,能夠將擁有千乘戰車的國家讓給別人。但如果不是真正喜好美名,那麼讓出一餐飯,都要表現出為難的臉色。」

【想法】

比起道家把「名」視如浮雲,儒家打從孔子就說出「君子疾沒世而名不稱焉」,真是在乎名聲的。但這個「名」不能理解成官職、爵位、學歷、獎項,而專指仁義禮智的美名。如果一個人沒有行仁的價值觀,讓出一餐飯自然也就不高興了。如果堅信天下大治,自然要把國家讓給最好的人選了。

《孟子.盡心下.二六》

【原文】

孟子曰:「逃墨必歸於楊;逃楊必歸於儒。歸,斯受之而已矣。今之與楊、墨辯者,如追放豚,既入其苙,又從而招之。」


【白話】

孟子說:「逃離墨子的兼愛,一定會喜歡上楊朱的為我;逃離楊朱的為我,一定來歸服儒家的中庸之道。來歸服,也只能接受他了。現在與楊墨論辯的人,就像追一隻逃跑的豬,既已把牠抓回豬欄中了,還要把牠的腳給綁起來,不讓牠再跑了。」

【想法】

孟子批左(集體主義)批右(個人主義)越來越凶狠,都把人家比喻成豬了。楊朱可能被孟子冤枉,前面三國末年研究那裡提過。集體主義的理想不可說不高,只是現今正常人類的程度配不上他。個人主義的抵抗的權力不可說善良,因為現今正常人總要被權力腐化。在網路上看,逃離中國特色社會主義的人,往往改信西方新自由主義,也是「逃墨必歸於楊」啊!就不知道接下來他們是否會再逃一次,傾慕當代的中庸之道了--那到底是什麼東西呢?可能是社會民主主義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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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子.盡心下.三七(節錄)》

帖子 maltz » 2016-06-19, 10:08

《孟子.盡心下.三七(節錄)》

【原文】

萬章問曰:「孔子曰:『過我門而不入我室,我不憾焉者,其惟鄉愿乎!鄉愿,德之賊也。』曰:何如斯可謂之鄉愿矣?」

曰:「(鄉原曰:)『何以是嘐嘐也?言不顧行,行不顧言,則曰:古之人,古之人。行何為踽踽涼涼?生斯世也,為斯世也,善斯可矣。』閹然媚於世也者,是鄉愿也。」
萬子曰:「一鄉皆稱愿人焉,無所往而不為愿人,孔子以為德之賊,何哉?」
曰:「非之無舉也,刺之無刺也,同乎流俗,合乎汙世,居之似忠信,行之似廉潔,眾皆悅之,自以為是,而不可與入堯舜之道,故曰:『德之賊』也。」


【白話】

萬章問:「孔子說:『路過我家門而不進來室內,我不感到遺憾的,大概只有鄉愿吧!鄉愿是賊害道德的人。』怎樣的人能稱他為鄉愿呢?」
孟子說:「鄉愿對積極的「狂者」說:「何必口氣這麽大?說的不顧做的,做的不顧說的,還老是提起古人(的偉大)。鄉愿又對保守的「狷者」說:「何必那樣孤單呢?生在這個社會,就做這個社會的事,只要人家認為好就行了。」把遮遮掩掩地對世人獻媚邀寵的,就是鄉愿。
萬章問:「一鄉的人都稱他是好人,所到之處也表現出是個好人,孔子卻認為他賊害道德,是什麽道理呢?」
孟子說:「(這種人)要批評他,卻舉不出具體事來;要指責他,卻覺得沒什麽能指責的;他們是污濁習俗的一部份,平時似乎忠厚老實,行為似乎廉潔,大家都喜歡他,他們也自認正確,但是卻不能同他一起學習堯舜之道,所以說是賊害道德的人。」

【想法】

現在都認為鄉愿是忠厚謹慎,但不能明辨事非的人。但這裡先把鄉愿廣義解讀--任何受鄉人喜歡的,都可以稱為鄉愿。人類基因絕大多數相同,擁有許多共同的本能,可以假設平均分布於任何地方的鄉人身上,所以鄉人就是正常人,鄉人的喜好就是正常人的喜好。聖賢這種不正常人設下的「道德」門檻非常高,正常人達不到,所以聖賢聘評價正常人的喜好,就說這是賊害道德了。比如正常人喜歡黑道老大出手大方,分享榮華富貴,即使他的財產來自販毒、開賭場、妓院也無所謂呢。

再把鄉愿作狹義解釋:一定要忠厚謹慎。在聖賢的中庸之道看來,「狂者」太進取,「狷者」太保守,兩者都沒有拿捏好,狂者應該「行先於言」;狷者太過拘泥形式,失去追求仁義的機會。而孟子說的鄉愿也覺得這兩者都不好,而且他們認為狂者的志向太高,應該要降低一些;又說狷者應該隨波逐流。這樣一來,狂者、狷者就不是往聖賢的中庸大道前進,而是往正常人茍且的原點退步了。這也是先前孟子警告的,只知道執著中道這一點,就是舉一而廢百了。人都有本能覺得自己是對的,正常人自然覺得自己最好,所以鄉愿也是「自以為是」的。

今日流傳下來的古書,往往是萬中選一的智者的作品。用他們的超高標準來看正常人佔絕大多數的社會,自然滿目瘡痍。孔子恨鄉愿,他未嘗不恨這些相對的愚昧,但他還是要行仁,要親民,把自己的志向放在改善這個世道。對於正常人,聖賢們既鄙視他又愛他,既想躲開他又想親近他,實在是挺矛盾的啊!如果把正常人當正常人看,這就是人類,推行仁義是不是比較容易一些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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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結語】

管仲把「禮義廉恥」當成國之四維,孟子把「仁義禮智」當成人之四端,把廉恥換成了仁智。但仁智絕不容易,要求正常國人做到似乎太難了。但孟子對人類很有信心,他主張人人都有仁義禮智的發端,只要培養就能茁壯。舜是人,我們也是人,憑什麼做不到呢?即使生活上受到打擊,就知道老天有更大的任務要交給我們,讓我們「生於憂患」,所以孟子的思想帶給人樂觀與希望,又能化解挫折,簡直是古代「成功學」大師啊!當人人都培養出仁義禮智,孟子主張的「民本」也順理成章了。

儒家維護周代禮教,但孟子主張在禮教上分散概念,權衡輕重,不要執著在一點、極端上,這對於認知世界的真相,實現理想有很大的幫助。孟子當然也有「仁義無敵」這種絕對極端的執著。他認為自己為了「仁義無敵」的真理不得不辯,大力批評楊朱、墨子。其實孟子、楊朱、墨子乃至諸子百家,也是根據自己對周圍世界的認識,提出使天下大治的理論,他們的理論也適合在某些人與某些情況,未嘗不能推向大同世界,比如墨家與未來傳入中國的佛教、基督教都是講博愛的,他們做了很多慈善,而新自由主義市場經濟帶來的富強,也能讓社會(一部份人)脫離困頓,培養出精神文明。我想,思想家真正的敵人不是彼此,而是打著價值觀的幌子,為了自利無所不用其極,那就是孟子說的「禽獸」一樣了。而其實這樣的「小人」也是普遍存在於我們心中,不需要苛責。實現富強康樂的大同之治,不能只靠一小群內心無比強大的精英,他們注定要被正常人的人海戰術吞沒,更別提他們之間經常打來打去,杯水車薪,水還潑在彼此臉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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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荀子.勸學》

帖子 maltz » 2016-06-22, 22:29

《荀子》

荀子(前313-前238)本名況,古人多稱「荀卿」、「孫卿」。今人大多知道荀子主張「性惡」。他說人性「生而有好利」,「生而有疾惡」,「生而有耳目之欲」,所以靠後天學習「師法之化、禮義之道,然後出於辭讓,合於文理,而歸於治」,使社會更美好

雖然荀子的「性惡」與孟子(前372-前289)的「性善」在標題上矛盾,但如果請孟子來辯論,也許他會把「人性」這個概念展開,正常人不僅有感官欲望,也有仁愛本能,判斷是非的基本能力。所以人性裡的善惡同時存在。孟子說人有仁義禮智的「發端」,還必須後天培養,不培養甚至失去了發端就與禽獸一樣。這與後世《三字經》第一句「人之初,性本善」是很不一樣的概念。而孟子強調性善,鼓勵人發展仁義禮智,就像現在教育主張多鼓勵、少批評一樣。荀子也許認為性善說不夠全面,有些矯枉過正,提出性惡說,但他也認為人放棄了學習就是禽獸。遙遠的古人都是那樣的禽獸啊,這樣說似乎不夠尊重祖先。

漢人常把孟子、荀子並列,但後世不知從何時開始,主流價值觀大多支持孟子,貶低荀子。宋代蘇軾在《荀卿論》裡這麼評價荀子:「喜為異說而不讓,敢為高論而不顧者也。其言愚人之所驚,小人之所喜也。子思、孟軻,世之所謂賢人君子也。荀卿獨曰:『亂天下者,子思、孟軻也。』天下之人,如此其眾也;仁人義士,如此其多也。荀卿獨曰:『人性惡。桀、紂,性也。堯、舜,偽也。』」又怪荀子教出「亂天下」的學生李斯。這些批評是否公正呢?

胡適說:「大概〈天論〉、〈解蔽〉、〈正名〉、〈性惡〉四篇,便是荀卿的精華所在。」希望接下來將四篇一一討論。但先看荀子的中心思想〈勸學〉篇,既然先天不良,就要後天努力學習。

《荀子.勸學》

【原文】君子曰:學不可以已。青,取之於藍,而青於藍;冰,水為之,而寒於水。木直中繩,輮以為輪,其曲中規,雖有槁暴,不復挺者,輮使之然也。故木受繩則直,金就礪則利,君子博學而日參省乎己,則知明而行無過矣

【白話】君子說:學習不可以停止。青色是藍草染的,而比藍草的顏色更青;冰是水凝結而成的,卻比水還要寒冷。木材可以直得像墨線,但也可以靠工藝彎曲成車輪,合乎圓的標準,即使風乾日曬也不再挺直,是因為經過加工才能這樣。所以木材用墨線測量加工就是直的,金屬在磨刀石上磨就變得鋒利,君子廣泛學習,每天多次反省自己,就會明智而沒有過失了。

【原文】故不登高山,不知天之高也;不臨深溪,不知地之厚也;不聞先王之遺言,不知學問之大也。干、越、夷、貉之子,生而同聲,長而異俗,教使之然也。詩曰:「嗟爾君子,無恒安息。靖共爾位,好是正直。神之聽之,介爾景福。」神莫大於化道,福莫長於無禍。

【白話】所以說不登上高山,就不知天有多高;不面臨深澗,就不知道地有多厚;沒聽見先王的遺教,就不知道學問的博大。干、越、夷、貉這些蠻族的孩子,剛生下來啼哭的聲音是一樣的,而長大後風俗習性卻不相同,這是教育使之如此。《詩經》上說:「你們君子啊,不要總是安逸。恭謹對待你的本職,愛好正直的德行。神明聽到這一切,就會賜給你偉大的福份。」精神沒有比融入天道更偉大的,福分沒有比無災禍更長遠的。

【原文】吾嘗終日而思矣,不如須臾之所學也。吾嘗跂而望矣,不如登高之博見也。登高而招,臂非加長也,而見者遠;順風而呼,聲非加疾也,而聞者彰。假輿馬者,非利足也,而致千里;假舟楫者,非能水也,而絕江河。君子生非異也,善假於物也

【白話】我曾經整天思索,卻不如片刻學到的知識多;我曾經踮起腳遠望,卻不如登高看得廣闊。登到高處招手,胳膊沒有更長,可是遠處也能看見;順著風呼叫,聲音沒有變得洪亮,卻聽得更清楚。借助車馬的人,並不是腳走得快,卻可以達到千里之外;借助舟船的人,並不善於遊泳,卻可以橫渡江河。君子的資質秉性跟一般人沒什麽不同,只是善於借助外物罷了。

【想法】從「性善」的角度看,因為先天有仁義禮智的發端,所以要後天多培養。從「性惡」的角度看,因為先天不良,所以靠後天學習精進不止,青勝於藍,冰寒於水,都是後天的努力。兩種說法的目標都是成為優秀的君子。孟子說舜是人,我們也是人,也可以培養仁義禮智的內在。荀子說君子不是天賦異稟,只要我們善於借助外物,比如學習古聖先賢的智慧,也可以成為君子。雖然一個強調內,一個強調外,兩人的思想本質上很接近,加起來更全面。

善於思索聯想的,容易「思而不學」,善於記憶背頌的,容易「學而不思」。荀子說:「吾嘗終日而思矣,不如須臾之所學也」,因為他是思想家。但如果是過目不忘的「神童」,可能要說:吾嘗終日而學矣,不如須臾之所思也。或者他想不到這個。

【原文】南方有鳥焉,名曰蒙鳩,以羽為巢,而編之以髮,繫之葦苕,風至苕折,卵破子死。巢非不完也,所繫者然也。西方有木焉,名曰射干,莖長四寸,生於高山之上,而臨百仞之淵,木莖非能長也,所立者然也。蓬生麻中,不扶而直;白沙在涅,與之俱黑。蘭槐之根是為芷, 其漸之滫,君子不近,庶人不服。其質非不美也,所漸者然也。故君子居必擇鄉,遊必就士,所以防邪辟而近中正也

【白話】南方有一種叫「蒙鳩」的鳥,以羽毛築巢,還以毛髮將窩編結起來,把窩繫在嫩蘆葦的花穗上,風一吹葦穗折斷,鳥窩就墜落了,鳥蛋摔破,小鳥摔死。不是窩沒編好,而是不該把窩繫在危險的地方。西方有種叫「射干」的樹,只有四寸高,長在高山之巔,臨近峭壁深淵。不是它的莖長得很長,只是它長在高的地方。蓬草長在麻地裏,不用扶持也能挺立住。白沙混進了黑土裏,就再不能變白了。蘭槐的根叫香艾,一但浸入臭水裏,君子下人都會避之不及,不是艾本身不香,而是被浸泡臭了。所以君子居住要選擇好的環境,交友要選擇優秀的人,才能夠避免品德敗壞,接近中道公正。

【想法】理想中,君子不會被環境、朋友影響,前提是他已經發展出一套完整優秀的價值觀。如果用「盲人摸象」的故事比喻,那麼君子已經摸過象腿、象牙、象尾巴,大約知道象的形狀,看到環境裡都是只摸到象屁股的,就不為所動了。那麼容易被環境影響的,就是信念不夠堅定。

誰都知道選擇優秀的人交朋友,但如果優秀的人「大智若愚」,那容易被看見的優秀反而只是半桶水。幸好,古今中外有很多識人的智慧流傳下來,告訴我們優秀的人的共同特質。比如《論語》裡有許多君子與小人的對比:「君子坦蕩蕩」、「君子求諸己」、「君子成人之美,不成人之惡」。

【原文】物類之起,必有所始。榮辱之來,必象其德。肉腐出蟲,魚枯生蠹。怠慢忘身,禍災乃作。強自取柱,柔自取束。邪穢在身,怨之所構。施薪若一,火就燥也,平地若一,水就濕也。草木疇生,禽獸群焉,物各從其類也。是故質的張,而弓矢至焉;林木茂,而斧斤至焉;樹成蔭,而眾鳥息焉。醯酸,而蚋聚焉。故言有招禍也,行有招辱也,君子慎其所立乎!

【白話】事情的發生都是有起因的,榮辱的降臨也與德行相應。肉腐了生蛆,魚爛了生蟲,懈怠疏忽忘了約束自己,災禍就要發生。堅硬的東西容易斷裂,柔弱了又易被束縛,自身邪惡與汙穢,就惹來怨恨。差不多粗細的乾柴容易點燃,差不多低的窪地,水就流進來了。草木叢生,野獸成群,各物類聚。所以靶子設置好了就會射來弓箭,樹長成了森林就會引來斧頭砍伐,樹林繁茂蔭涼,眾鳥就會來投宿,醋變酸了就會惹來蚊蟲。所以言語可能招禍,行為可能招來汙辱,君子為人處世不能不謹慎啊!

【想法】這一段講結果能在事物的本身找到原因,遇見挫折了就檢討自己,經常還有改進的空間。但如果是運氣就不必管了。

孟子主張可以「捨生取義」,「雖千萬人,吾往矣」;而荀子愛談趨吉避凶,與《易經》的思維類似。喜歡孟子的,彷彿有浩然之氣光圈護體,「鄙視」趨吉避凶的,所以士人比較喜歡孟子也是可以理解。但荀子既然寫了這麼多論文,也是有兼善天下的意思,也許是針對亂世中人人自危的目標讀者調整了內容吧。另外,那些有浩然之氣光圈護體的,也有可能是摸著象屁股的自以為明白了大象的真相,鄙視摸到象腿的。

【原文】積土成山,風雨興焉;積水成淵,蛟龍生焉;積善成德,而神明自得,聖心備焉。故不積跬步,無以至千里;不積小流,無以成江海。騏驥一躍,不能十步;駑馬十駕,功在不舍。鍥而舍之,朽木不折;鍥而不舍,金石可鏤。蚓無爪牙之利,筋骨之強,上食埃土,下飲黃泉,用心一也。蟹六跪而二螯,非蛇蟮之穴無可寄托者,用心躁也。是故無冥冥之志者,無昭昭之明;無惛惛之事者,無赫赫之功。行衢道者不至,事兩君者不容。目不能兩視而明,耳不能兩聽而聰。螣蛇無足而飛,鼯鼠五技而窮。《詩》曰:「屍鳩在桑,其子七兮。淑人君子,其儀一兮。其儀一兮,心如結兮!」故君子結於一也。昔者瓠巴鼓瑟,而流魚出聽;伯牙鼓琴,而六馬仰秣。故聲無小而不聞,行無隱而不形 。玉在山而草木潤,淵生珠而崖不枯。為善不積邪?安有不聞者乎?

【白話】堆積土石成了高山,風雨就興起了;匯積水流成為深淵,蛟龍就誕生了;積累善行養成高尚的品德,自然心智澄明,擁有聖賢的精神。所以不積累小步,就無法達到千里之外;不積累細小的流水,就不能匯成江河大海。駿馬一跨躍,也不足十步遠;劣馬拉車走十天,它的成功就原因就是不停下來。刻木頭幾下就停下來了,即使腐爛的木頭也無法折斷;不停地刻下去,金石也可以雕刻。蚯蚓沒有銳利的爪子和牙齒,強健的筋骨,卻能向上吃到塵埃泥土,向下可以喝到地下的泉水,這是由於它用心專一。螃蟹有六條腿,兩個鉗螯,如果沒有蛇、鱔的洞穴它就無處存身,這是因為它用心浮躁啊。因此沒有刻苦鑽研的心志,學習上就不會有顯著成績;沒有埋頭苦幹的實踐,事業上就不會有巨大成就。在歧路上行走達不到目的地,同時事奉兩個君主的人,雙方都不能容忍。眼睛不能同時看清兩樣東西,耳朵不能同時分辨兩種聲音。螣蛇沒有腳但能飛,鼫鼠有五種本領卻不專精。《詩》上說:「布谷鳥築巢在桑樹上,它有七隻幼鳥。善良的君子們,行為要專一不偏邪。行為專一,意志才會堅硬如磐石。」所以君子堅定專一。古時候瓠巴鼓瑟,魚也浮出水面傾聽,伯牙彈琴,拉車的馬會停下來仰首而聽。所以聲音不會因為微弱而不被聽見,行為不會因為隱秘而不被發現。寶玉埋在深山,周圍的草木就潤澤,深淵中生有珍珠,崖岸就不會乾枯。行善不能積累嗎?哪有積善成德而不被廣為傳誦的呢?

【想法】學海無涯,唯勤是岸,一分耕耘,一分收獲。而且還要用心還要專一,不能分散。《列子》:「大道以多歧亡羊,學者以多方喪生」也是這個意思。

【原文】學惡乎始?惡乎終?曰:其數則始乎誦經,終乎讀禮;其義則始乎為士,終乎為聖人,真積力久則入,學至乎沒而後止也。故學數有終,若其義則不可須臾舍也。為之,人也;舍之,禽獸也。故《書》者,政事之紀也;《詩》者,中聲之所止也;《禮》者,法之大分,類之綱紀也。故學至乎《禮》而止矣。夫是之謂道德之極。《禮》之敬文也,《樂》之中和也,《詩》、《書》之博也,《春秋》之微 也,在天地之間者畢矣。

【白話】學習究竟應從何入手,從何結束呢?答:按形式,應該從誦讀經典入手,最後學習禮節。按內在,則以做士人入手,最後成為聖人。長期真誠力行,必能深入,直到老死才結束。所以學習的教程雖有盡頭,但內心修為卻不可以有片刻的懈怠。畢生好學才是人,不學就像禽獸。《尚書》是政事的記錄,《詩經》是心聲之歸宿,《儀禮》是法制、條例的總綱,所以要學到《儀禮》才算結束。這樣就達到了道德的巔峰。《儀禮》敬重文飾,《樂經》講中和之聲,《詩經》、《尚書》博大廣闊,《春秋》微言大義,它們已經將天地間的大學問都囊括其中了。

【想法】荀子的書單很接近漢代的「五經博士」官學,除了荀子不推薦《易經》。今人認為荀子是唯物主義者,所以他大概不喜歡命理。荀子推薦的《樂經》在漢代已經亡佚。東漢末年的《熹平石經》又有《論語》、《春秋公羊傳》,成為七經。

【原文】君子之學也,入乎耳,著乎心,布乎四體,形乎動靜。端而言,蝡而動,一可以為法則。小人之學也,入乎耳,出乎口;口耳之間,則四寸耳,曷足以美七尺之軀哉!古之學者為己,今之學者為人。君子之學也,以美其身;小人之學也,以為禽犢。故不問而告謂之傲,問一而告二謂之囋。傲、非也,囋、非也;君子如向矣。

【白話】君子學習,聽在耳裏,記在心裏,分布在四肢舉止,表現在行為動靜。一言一行都值得效法。小人學習,則是聽在耳裏,立即脫口而出。口耳之間只有四寸,怎能令七尺之軀稱美呢?古人學習是為了提升自身修養,今人學習只是為了炫耀於他人。君子學習是為了完善自我,小人學習是把知識當作家禽、家畜一樣的物資。而沒人求教就去教導別人,叫做驕傲;問一答二的叫囉嗦;驕傲與囉嗦都不好,君子答問應像回音一般,一問一答。

【想法】一般以為荀子褒今貶古,不像主流儒家一樣褒古貶今,但這裡他又說「古之學者為己,今之學者為人」。古代的賢者講「古人」其實是「古代的聖賢」,「今人」其實是「今天的正常人」,後者當然被比下去。孟子說:「人之患,在好為人師」;荀子要人別「不問而告」,「問一而告二」。但如果不這樣,孟、荀要怎麼傳播思想呢?如果不問而告十,裡面有兩、三樣可取,不也挺好的嗎?

【原文】學莫便乎近其人。禮樂法而不說,詩書故而不切,春秋約而不速。方其人之習君子之說,則尊以遍矣,周於世矣。故曰:學莫便乎近其人。

【白話】學習沒有比親近值得學習的人更便利的。《儀禮》、《樂經》講法度但不說明原因;《詩經》、《尚書》古老而不貼近現實;《春秋》隱微而不能迅速理解。從真人身上學習君子之道,既崇高又全面,還可以通達世理。所以說學習沒有比親近真人更便捷的了。

【原文】學之經莫速乎好其人,隆禮次之。上不能好其人,下不能隆禮,安特將學雜識志,順《詩》、《書》而已耳,則末世窮年,不免為陋儒而已。將原先王,本仁義,則禮正其經緯蹊徑也。若挈裘領,詘五指而頓之,順者不可勝數也。不道禮憲,以詩書為之,譬之猶以指測河也,以戈舂黍也,以錐餐壺也,不可以得之矣。故隆禮,雖未明,法士也;不隆禮,雖察辯,散儒也。

【白話】學習沒有比「以人為師」更快的,其次才是崇尚禮儀。如果上不能以人為師,下不能崇尚禮節,只是讀些雜書,懂一點《詩經》、《尚書》,那麽終身不過是個鄙陋的讀書人。要窮究聖人的智慧,尋求仁義的根本,從禮法入手才是能夠融會貫通的捷徑。就像彎曲五指提起皮袍的領子,向下一頓,毛就完全順了。如果不研究禮法,僅憑《詩經》、《尚書》去立身行事,就如同用手指測量河水,用戈舂黍米,用錐子到飯壺裏取東西吃一樣,辦不到的。所以,尊崇禮儀,即使對學問不能透徹明了,不失為有道德有修養之士;不尚禮儀,即使明察善辯,也不過是身心散漫,無真實修養的淺陋儒生而已。

【想法】荀子指出向真人學習更好。漢代的經學分今文、古文,但都不如「以人為經」,也就是師徒、學友之間的良性互動。其次的就是學習禮法。從這裡就看出來荀子傾向儒家。今天看古禮當然嫌繁瑣,但古禮後面都有些原理,比如孔子說人生的前三年受到父母全心呵護,因此父母死後子女守三年的喪期,體現出對「公平」的追求。

【原文】問楛者,勿告也;告楛者,勿問也;說楛者,勿聽也。有爭氣者,勿與辯也。故必由其道至,然後接之;非其道則避之。故禮恭,而後可與言道之方;辭順,而後可與言道之理;色從而後可與言道之致。故未可與言而言,謂之傲;可與言而不言,謂之隱;不觀氣色而言,謂之瞽。故君子不傲、不隱、不瞽,謹順其身。詩曰:「匪交匪舒,天子所予。」此之謂也。

【白話】如果有人來請教惡事,不要回答;來傳播惡事,不要問;來說惡事,不要聽。動氣的爭執不要與他辯論。合乎道義的,才給予接待;不合乎道義,就回避他。因此恭敬有禮,才可以談論道的形式;言辭有條理,才可與之談道的內容;態度誠懇,才可以談論道的目標。所以,跟不可交談的交談,那叫做驕傲;跟可與交談的不談,那叫怠慢;不看對方的臉色而說,叫盲目。因此,君子不驕傲,不隱瞞,不可盲目,謹慎地對待每位前來求教的人。《詩經》說:「不急不慢,是天子所贊許的。」說的就是這個道理。

【想法】這裡引用的都是《論語》的思想,比如「非禮勿聽,非禮勿言」,「言未及之而言,謂之躁;言及之而不言,謂之隱;未見顏色而言,謂之瞽」。

【原文】百發失一,不足謂善射;千里跬步不至,不足謂善禦;倫類不通,仁義不一,不足謂善學。學也者,固學一之也。一出焉,一入焉,塗巷之人也;其善者少,不善者多,桀紂盜跖也;全之盡之,然後學者也。

【白話】射出一百支箭,有一支不中靶,就不能算是善射;駕車行千里,只差半步而沒能走完,也不能算善於駕車;對倫理規範不能融會貫通、對仁義之道不能堅守如一,當然也不能算是善學。學習本是件很需要專心至致的事情,學學停停,那是道路上、巷弄裡的普通人,好的行為少,壞的行為多,就是夏桀、商紂、盜拓那樣的人。能夠全面、徹底地把握所學的知識,才算得上是個學習者。

【想法】網路上經常可以看見一派聲音,要「把權力關在籠子裡」,才能防止腐敗。鼓吹者常這麼說:「如果換我掌權,我也會腐敗」。荀子這裡也說:路上巷裡的普通人都會變夏桀、商紂。所以說主張關起權力的,也是荀子「性惡」的信徒。人類本能地適應小家庭、小部落的生活,在乎眼前的溫飽安全,沒有辦法體會大國世界的複雜,理解多元的思想,規劃長遠的未來。這是一些很不正常地好學的人做的事。

【原文】君子知夫不全不粹之不足以為美也,故誦數以貫之,思索以通之,為其人以處之,除其害者以持養之。使目非是無欲見也,使耳非是無欲聞也,使口非是無欲言也,使心非是無欲慮也。及至其致好之也,目好之五色,耳好之五聲,口好之五味,心利之有天下。是故權利不能傾也,群眾不能移也,天下不能蕩也。生乎由是,死乎由是,夫是之謂德操。德操然後能定,能定然後能應。能定能應,夫是之謂成人。天見其明,地見其光,君子貴其全也。

【白話】君子知道學得不全不精,就不算是完美,所以一遍遍誦讀以求融會貫通,思考探索以尋求理解,與良師益友相處,去除有害的的習慣來修養身心。使得雙眼不是正確的就不想看,耳朵不是正確的就不想聽,嘴巴不是正確的就不想說,內心不是正確的就不願思考。等達到醉心於學習的理想境地,就如同眼好五色,耳好五聲,嘴好五味那樣,心裡幻想擁有天下一樣。這樣一來,在權、錢面前就不會有邪念,群眾也不能改變他,天下萬物都不能動搖他的信念了。活著是如此,到死也不變。這就叫做有德行、有操守。有德行和操守,才能做到堅定不移,堅定不移才能反應在生活中。能做到堅定不移地回應生活,那就是成熟的人了。到那時天顯現出它的光明,大地顯現出它的光彩,君子的可貴在於他德行的完美無缺了。

【想法】網路上又有一種說法:再怎麼正直的人都有些邪惡的幻想,在權、錢、群眾面前都要低頭。但荀子比較樂觀:經過後天的學習與薰陶,可以本能地過濾掉不好的信息,像管寧種田挖到金子就扔掉,像柳下惠坐懷不亂。如果把價值觀看成神經連結的高速道路,越使用就越發達,那麼感官也是神經高速道路,越使用也越發達,也許一個真有可能壓過另一個。抱持這樣信念的人,終將朝聖賢接近,實現大同;不信的多,就只能鼓吹制度改革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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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荀子.天論》

帖子 maltz » 2016-06-25, 01:18

古代西方人敬畏「神」,相信神創造人類,追尋神人交流;古代中國人敬畏「天」,相信天化育萬物,期待天人感應。人類本能好奇,猜測事物的成因;而不能了解的事情,往往推說是神跡天意,瘟疫是神明降災,豐收是老天賜福。以現代科學的觀點看來,這些大膽的假設往往缺乏小心的求證,但也不能斷言天神就一定不存在。

《易經繫辭》有:「天地之大德曰生」;子思《中庸》說:「誠者天之道也」,「大德者必受命」;孟子說:「天下有道,小德役(於)大德,小賢役(於)大賢」,又談「天將降大任」,都假設老天本性仁德善良,其根本理由是老天化育了生命。既然把化育生命定性為「善」,那麼致力於自己、親友、乃至全人類的持續存在,推廣至所有生命、甚至非生命的存在,就是與天德呼應。按照熱力學第二定律,宇宙最終會歸於死寂,一切生命終將滅亡。這樣看來,老天似乎又不太善良。如果抱著「不在乎天長地久,只在乎曾經擁有」的樂觀態度,那麼還是可以把老天稱為「善」吧。把神、老天定性為「善」,人得到神的保佑與任命,人的善行希望得到老天的獎勵,是古今天論哲學、宗教觀的主流。即使不信這個主流,也應當承認它對於「勸人為善」的教化目的有卓越的功效。

對於老天,先秦還有一些智者具有嚴謹求知的「科學精神」,如孔子「不語怪力亂」,告訴子路「不知為不知」;列子寓言<杞人憂天>的中心思想也是「不知為不知」,不知道天會不會塌下來。而荀子主張天人分隔,專心於人事,利用自然規律,創造自己的幸福。不談「天」而專注於人一直不是世界的主流思想。唐代韓愈把孟子當成孔子的道統傳人,卻把荀子排擠在道統之外,說他思想不精又不詳。「不信神」在中世紀西方甚至要被迫害,其實今日世界上一些地區依然如此,但大趨勢是先進國家逐漸擺脫宗教,像荀子這樣專注於人事。美國的無宗教信仰人口逐年上升,現在已經達到 20%。
注:
韓愈原道:何道也?曰:「斯吾所謂道也,非向所謂老與佛之道也。堯以是傳之舜,舜以是傳之禹,禹以是傳之湯,湯以是傳之文、武、周公,文、武、周公傳之孔子,孔子傳之孟軻,軻之死,不得其傳焉。荀與揚(雄),也,擇焉而不精,語焉而不詳。
有個說法,宗教觀演化的大趨勢是從「趨吉避凶」進化到「賞善罰惡」,再進化到「自然規律」。那麼現代人不得不敬佩荀子的早熟,提早兩千年達到西方啟蒙運動的水平。已經習慣了善良老天的眷顧與保守,忽然扔下這個思考習慣,人似乎免不了面臨存在主義 (這世上只有我們的存在) 的虛無,需要尼采說的這種超人的堅強意志。而否定了天神的善性,趨吉避凶的云云眾生就無所忌憚,追求短期的名利而損人利己。先今中國官方無神論,既先進,也危險。大概沒有冒險就沒有收獲吧。但因我認為中國還是會會先經過一小段宗教化 (有宗教信仰人口比例上升) 的過程,之後再無神論化,因為人民需要一段時間培養出自主的意志與道德操守,獨立建立自己與「老天」的關係。樂觀一些,只要社會穩定,應該很快的!

今日荀子被中國稱作「唯物主義者」、「無神論者」。究竟他是不是呢?他的思想是不是「語焉不詳」呢?在《荀子.天論》應該能找到一些答案。

《荀子.天論》

【原文】天行有常,不為堯存,不為桀亡。應之以治則吉,應之以亂則凶。彊本而節用,則天不能貧;養備而動時,則天不能病;脩道而不貳,則天不能禍。故水旱不能使之飢,寒暑不能使之疾,祆怪不能使之凶。本荒而用侈,則天不能使之富;養略而動罕,則天不能使之全;倍道而妄行,則天不能使之吉。故水旱未至而飢,寒暑未薄而疾,祆怪未至而凶--受時與治世同,而殃禍與治世異,不可以怨天,其道然也。故明於天人之分,則可謂至人矣。

【白話】天道有恆常的規律,不因為賢君堯而存在,也不因為暴君桀就滅亡。因應天道治理人民就吉祥,因應天道施行暴政就凶險。鞏固生產的根本而節約資源,那麼老天也無法使人貧窮;養生周全而行動合乎時節,那麽老天也不能讓人生病;修養道德而沒有貳心,那麼老天也無法降下災禍。所以水旱災不能讓人饑餓,冷熱變化不能讓人生病,詭異怪誕不能帶來動亂。荒廢生產而奢侈浪費,那麽老天也不能帶來富裕;忽略養生而不常運動,那麽老天也不能讓人保持健康;違背道德而胡作非為,那麽老天也不能讓人吉祥。所以水災旱災還沒來就鬧饑荒了,寒暑還沒侵害就生病了,詭異怪誕還沒發生就有了動亂。災難在治世這樣發生,然而動亂的結果卻和治世不一樣,這不可以怨天,是人的作為造成的。明白天和人的分別,那就可以稱得上是「至人」了。

【想法】莊子說「至人無己」,列子說「至人無我」,「至人」這個辭大概是從道家思想借來的,儒家比較常用「聖人」。聖人一般指極高境界的良善道德,類似老子說「上善若水,善利萬物而不爭」,莊子說「聖人無名」,造福別人什麼痕跡都不留下,名聲也不要,再也沒有這麼崇高的道德了。而「至人」主要是思想智慧的高明。這兩者當然有交集。「聖而不至」大概是相信天人感應的,所以荀子想避開不談。「至而不聖」大概是離群眾太遠,都認不出來了。

前面討論過,孟子與儒家主流的「天」雖然是仁義善良的,但天下又不是恆常有道,比如顏回年輕早死,但大惡盜跖卻活了好久,天下無道的時候,「小役(於)大,弱役(於)強」。孟子說天下有道無道,「斯二者,天也」,又是老天的意思。老天怎麼這麼殘忍,不管我們了呢?這是信仰善良老天的人無法解釋的,只好相信「一切都是最好的安排」,小嬰兒一生下來死掉,剛出門就在自家門口被車撞死,都是最好的安排。

孟子說:「順天者存,逆天者亡」。在天下有道的時候,賢德者繼承天命而生存,天下無道的時候,強大者生存。但孔子說:「志士仁人,無求生以害仁,有殺生已成仁」;孟子也說:「天下無道,以身殉道」。即使天下無道,寧可不要生存,也要跟隨仁義善良的老天。這不得不說是基於信仰的偉大精神。

而荀子不談「天」的善惡,只說自然規律。人可以「應之以治」,也可以「應之以亂」,這就產生人間吉凶的結果。以下比較孟、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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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麼孟子、荀子誰比較對呢?前面說過,性善、性惡兩者都成立,那麼自然規律也可以善惡皆有,只是孟子選擇看善的那一面,比如團結力量大,得民者得天下。但是自然規律也有弱肉強食惡的一面。此外還有隨機發生的幸與不幸,也可以歸給老天。荀子刻意不談隨機事件,鼓吹一切都是人為。

網路上看過一種「自然災害亡國論」,主張古代每個朝代滅亡的主因都是氣候變化導致農作物欠收,饑民流民作亂。如果說一切都是自然導致的,就忽視了人的影響,荀子聽見一定不高興。但如果說完全是人禍,與天災無關,也不太合理。就說國家最多有 100 點的生命力,一次旱災可以造成 20 點的傷害,一個昏君造成 30 點傷害,長久的腐敗也逐漸侵蝕國家的健康,扣到 0 分就亡國了。天災人禍都有,就像性善性惡都有。

【原文】不為而成,不求而得,夫是之謂「天職」。如是者雖深,其人不加慮焉;雖大,不加能焉;雖精,不加察焉,夫是之謂不與天爭職。天有其時,地有其財,人有其治,夫是之謂能參。舍其所以參,而願其所參,則惑矣。

【白話】不做就有成究,不追求就獲得,這屬於「天的職份」。像這樣的事,雖然深奧,智慧崇高的至人不多加思考;雖然偉大,至人不多加運用;雖然精微,至人不多加考察,這就叫做不和天爭奪職分。天有天時,地有地利,人有人和,人和是人可以參與配合的。放棄自己可以配合參與的,而追求天時地利,那就要困惑了。

【原文】列星隨旋,日月遞炤,四時代御,陰陽大化,風雨博施,萬物各得其和以生,各得其養以成,不見其事,而見其功,夫是之謂「神」。皆知其所以成,莫知其無形,夫是之謂「天功」。唯聖人為不求知天

【白話】眾多星辰相隨旋轉,太陽月亮交替映照,春夏秋冬輪流降臨,陰陽交感,大化萬物,風和雨廣博施與,萬物各自得這些的調和而生長,各自得到這些的滋養而成熟,看不到他的做為而只看到成果,這就叫做「神」。大家都知道他成就萬事萬物,卻不知道他無形無跡,這就叫做「天功」。只有聖人不追求了解天。

【想法】這裡又改用「聖人」,不知何故。今人認為荀子是無神論者,但嚴格說,荀子的概念裡還是有以「天功」化育萬物的「神」。只是他主張人不要想著天,應該把心思放在人身上。如果荀子的想法能代表古代的智者,那麼也可以解釋中華民族的基礎科學發展不易,好不容易出來一個比較唯物的,思維清晰的,又說不要去了解自然,應該專注於人事,這就像把所有適合學理工的都趕去學文,那社會思想自然就歪到陰陽五行、天人感應去啦。但往好處看,荀子總是比把陰陽五行、天人感應定成「國教」先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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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文】天職既立,天功既成,形具而神生,好惡喜怒哀樂臧焉,夫是之謂天情。耳目鼻口形能各有接而不相能也,夫是之謂天官。心居中虛,以治五官,夫是之謂天君。財非其類以養其類,夫是之謂天養。順其類者謂之福,逆其類者謂之禍,夫是之謂天政。暗其天君,亂其天官,棄其天養,逆其天政,背其天情,以喪天功,夫是之謂大凶。聖人清其天君,正其天官,備其天養,順其天政,養其天情,以全其天功。如是,則知其所為,知其所不為矣;則天地官而萬物役矣。其行曲治,其養曲適,其生不傷,夫是之謂知天。

【白話】「天職」既然建立了,「天功」既然成就了,人類具備了形體,精神就產生出來,好惡喜怒哀樂的情感就蘊藏在精神裡,這叫「天情」。耳目鼻口各有和外物交流,而不可互相替代功能,這叫「天官」。心靈處在胸中,主宰五官,這叫「天君」。選擇其他的物種來奉養人類,這叫「天養」。順著人類的需要叫「福」,違逆人類的需要叫「禍」,這叫「天政」。遮蔽了以心統率五官的「天君」,混亂了感官功能的「天官」,廢棄了奉養人類的「天養」,違逆了造福防禍的「天政」,違背了好惡喜怒哀樂的「天情」,以致於喪失了天地造化的「天功」,這叫「大凶」。而聖人清明「天君」,調正「天官」,周備「天養」,順當「天政」,涵養「天情」,進而保全「天功」。如此,聖人就會知道他所應該做的事情,知道他所不應該做的事情;就能夠在天地間盡職而役使萬物了。聖人的行動合理,他的養生順適應自然,他的生活不會造成傷害,這叫做「知天」。

【想法】前面才說「聖人為不求知天」,怎麼這裡又鼓吹「知天」呢?是不是有兩位作者?荀子還是談上天化育,而聖人順應這個自然。所以無論相信善良而積極引導人間的老天,還是把天看成自然規律,都可以採取「聖人順應天地創造化育」這樣的價值觀,這可以說成是儒家思想的共同特色。

【原文】故大巧在所不為,大智在所不慮。所志於天者,已其見象之可以期者矣;所志於地者,已其見宜之可以息者矣:所志於四時者,已其見數之可以事者矣;所志於陰陽者,已其見和之可以治者矣。官人守天,而自為守道也。

【白話】所以非常能幹的人有些事不去做,真正有智慧的人有些事是不去想。對於天,只關心可以預期的;對於地,只關心適合生長的;對於四時,只關心適合行動的;對陰陽,只關心可以調和、治理的部份。星官負責觀察天象,聖人則守住人道。

【原文】治亂,天邪?曰:日月星辰瑞厤,是禹桀之所同也,禹以治,桀以亂;治亂非天也。時邪?曰:繁啟蕃長於春夏,畜積收臧於秋冬,是禹桀之所同也,禹以治,桀以亂;治亂非時也。地邪?曰:得地則生,失地則死,是又禹桀之所同也,禹以治,桀以亂;治亂非地也。詩曰:「天作高山,大王荒之。彼作矣,文王康之。」此之謂也。

【白話】治或亂,是天造成的嗎?我說:日月星辰、祥瑞曆術,是禹、桀共同面對的。大禹時天下太平,夏桀時天下大亂,可見治亂不是天造成的。治或亂,是四時造成的嗎?我說:農作物在春夏時候萌芽,成長茂盛,在秋冬時結穀,蓄積收藏,這又是禹、桀所共同面對的。大禹時天下太平,夏桀時天下大亂,所以治亂又不是四時造成的。治或亂,是地造成的嗎 我說:萬物有了大地就會生長,萬物沒了大地就會死亡,這還是禹、桀所共同面對的。可見治亂不是地造成的。《詩經》說:「上天創造了高山,周太王加以開墾,經過他的經營,周文王繼承,讓百姓過安定的生活。」說的就是這個道理。

【想法】如果把國運看成一百分。天象的比重大概 5 分 (本質應該是 0 分,但人民相信有災禍自然就更恐懼浮躁,類似 placebo effect),氣候天災也許佔 20 分。土地都是同一片,可能過度開發慢慢貧瘠了,也佔 10 分吧。集權制度統治者自身水平很重要,大概佔 30 分。還有 35 分被扣掉,就是臣民腐敗積弊吧。

【原文】天不為人之惡寒也輟冬,地不為人之惡遼遠也輟廣,君子不為小人之匈匈也輟行。天有常道矣,地有常數矣,君子有常體矣。君子道其常,而小人計其功。詩曰:「禮義之不愆,何恤人之言兮!」此之謂也。

【白話】天不會因為人們厭惡寒冷就停止冬天的到來,地不會因為人們厭惡路途遙遠就不再遼闊,君子不會因為小人喧嘩不休,就中止他的行動。天有常道,地有常數,君子的本質也不隨外界改變。君子在乎恆常,而小人只計算功效。《詩經》說:「實踐禮義而沒有差錯,何必害怕別人的閑言閑語呢?」說的就是這個道理。

【想法】「君子道其常,小人計其功」,這兩樣應該不抵觸。如果君子不計功,這簡直是要學工商的人都來學哲學了!但如果忙於生計,的確是沒有閒工夫思索世界運行的規律,即使討論也不見得接近真相,但把持原則應該還是可以做到。

【原文】楚王後車千乘,非知也;君子啜菽飲水,非愚也;是節然也。若夫志意脩,德行厚,知慮明,生於今而志乎古,則是其在我者也。故君子敬其在己者,而不慕其在天者;小人錯其在己者,而慕其在天者。君子敬其在己者,而不慕其在天者,是以日進也;小人錯其在己者,而慕其在天者,是以日退也。故君子之所以日進,與小人之所以日退,一也。君子小人之所以相縣者,在此耳。

【白話】楚王護從的車馬有千乘之多,並不是因為他的聰明智慧;君子吃豆子喝清水,並不是他愚笨,而是他有節操才這樣。守志修身,德性深厚,生於當代而有志效法古代聖賢,這些都是靠自己的意志可以做到的。所以君子認真做操之在我的事情,不羨慕屬於天的事情;小人放棄操之在我的事情,而羨慕屬於天的事情。因此君子的德性不斷進步,而小人的德性不斷退步。君子和小人之所以相差懸殊,原因就在這裏。

【想法】人的注意力是有限的。如果忽視自己不能控制的事情,省下的精力就可以去改變自己控制的事了。有句古話說「江山易改,本性難移」,現在有句雞湯說「要改變別人,不如改變自己」,在君子修身理論看來,自己的性格與觀念都要不斷進步,改變自己雖然難,但總比改變別人容易。

【原文】星隊(墜)木鳴,國人皆恐,曰:是何也?曰:無何也!是天地之變,陰陽之化,物之罕至者也。怪之,可也;而畏之,非也。夫日月之有蝕,風雨之不時,怪星之黨見,是無世而不常有之。上明而政平,則是雖並世起,無傷也;上闇而政險,則是雖無一至者,無益也。

【白話】隕星墜落,林木怪嗚,國人都懼怕,問:「怎麽會這樣呢?」我說:「沒有什麽!天地有變動,陰陽有轉化,只是較少出現的事物現象。覺得奇怪,可以;感到恐懼,就不對了。日月有虧蝕的現象,風雨有不合時的情況,怪星偶然出現,沒有那個世代不出現過的啊!在上位者賢明而政治清平,那麽即使這些怪現象同時興起,也沒什麽傷害。在上位者昏暗而政治險惡,那麽即使沒有一項出現,也沒有什麽助益。

【原文】物之已至者,人祆則可畏也:楛耕傷稼,楛耨失歲,政險失民;田薉稼惡,糴貴民飢,道路有死人:夫是之謂人祆。政令不明,舉錯不時,本事不理,勉力不時,則牛馬相生,六畜作祆:夫是之謂人祆。禮義不脩,內外無別,男女淫亂,則父子相疑,上下乖離,寇難並至:夫是之謂人祆。祆是生於亂。三者錯,無安國。其說甚爾,其菑甚慘。勉力不時,可怪也,而亦可畏也。《傳》曰:「萬物之怪書不說。」無用之辯,不急之察,棄而不治。若夫君臣之義,父子之親,夫婦之別,則日切瑳而不舍也。

【白話】過去發生的事物裏頭,只有人禍是可以恐懼的。不恰當地耕種會傷害農作物,不恰當地除雜草會失去收成,政治險酷會失去民心,田地荒蕪,作物枯萎,糧價昂貴,百姓挨餓,道路上有活活餓死的人,這就叫做「人禍」。政令不明白,舉措不合時宜,不理會生產,百姓服勞役不按季節,以致於牛馬雜交,牲畜作亂,這就叫做「人禍」。禮義不修治,內外沒有分別,男女淫亂,父子互相猜疑,上下乖違背離,內亂外患同時產生,這就叫做「人禍」。人禍生於混亂,以上三種人禍出現,國家就不得安寧。這個說法非常淺近,它的災害卻非常慘重,既可以覺得奇怪,也應該感到畏懼。《傳》說:「萬物的怪異現象,經典裏頭是不詳細說明的。」 (按:不知是何傳,類似孔子不語力亂神。) 沒有用處的論辯,不急需的考察,都該拋棄掉而不花心力。至於君臣間的大義,父子間的親情,夫婦間的分別,那就應該天天鉆研探討而不放棄。

【想法】嚴格說這篇<天論>應該叫<人先於天論>。怎麼樣治好人間,荀子與傳統儒家(周代)的思維很接近,還是要用禮教。荀子這麼說,都還要被韓愈排除在「道統」之外。從前歐洲天文學家即使研究「神創造的宇宙的奧秘」,也被教會當成異端。

【原文】雩而雨,何也?曰:無何也,猶不雩而雨也。日月食而救之,天旱而雩,卜筮然後決大事,非以為得求也,以文之也。故君子以為文,而百姓以為神。以為文則吉,以為神則凶也。

【白話】祭禱老天下雨,真下了雨,為什麽呢 我說:「沒什麽的,就像不祭禱求雨也下了雨一樣。」因為日蝕、月蝕而去救日月,天候乾旱而祭禱祈雨,卜筮一番然後決定大事情,並不是真的認為祈求就可能得到,只是安慰百姓,表現對上天的崇敬而已。明白的君子知道這只是形式,而百姓卻認為是君子得到天神的眷顧。為政者明白這些是文飾,為政就會吉祥,若真相信有天上神靈,為政就會凶險。

【想法】這一段假設人的作為與老天一點影響也沒有,對相信天人感應的世俗展現出蔑視,並且斷言相信天人感應就有帶來凶險。像劉禪這樣相信鬼巫的,大概是天人感應信徒裡思維水平最差的階層了。讓這樣的人執政的確會帶來凶險。但相信老天善良,順應老天行善,應該沒什麼問題。今天的科學人經常否定宗教,也喜歡抓著宗教信徒當中思想水平最低下的階級批判。然後宗教信徒又抓著無神論當中最差勁的一群批判。本質上就是批判程度差的。

【原文】在天者莫明於日月,在地者莫明於水火,在物者莫明於珠玉,在人者莫明於禮義。故日月不高,則光明不赫;水火不積,則暉潤不博;珠玉不睹乎外,則王公不以為寶;禮義不加於國家,則功名不白。故人之命在天,國之命在禮。君人者,隆禮尊賢而王,重法愛民而霸,好利多詐而危,權謀傾覆幽險而亡矣。

【白話】天上沒有比日月更明亮的,地上沒有比水火更明亮的,在萬物中沒有比珠玉更明亮的,在人的性質中沒有比禮義更明亮的。所以日月不高懸,那麽光輝就不夠強烈;水火不累積,那麽火光與潤澤就不夠廣泛;珠玉不在外面閃爍,那麽王公大人就不認為是寶貝;禮義不施行在國內,功效聲譽就不能顯示出來。所以人的生命來自於天,國家的生命來自於禮義。在上位者崇義尊賢就能稱王天下,重視法令愛護人民就可以稱霸天下。在上者貪好私利多行詐偽,國家就危險了,用權謀彼此謀害,國家就要滅亡了。

【想法】戰國時代的國家為了生存,以國家為單位,對外多行詐偽權謀,但如果對內還是隆禮尊賢,重法愛民,也是朝統一天下前進的。但如果把天下比作一個單位,那麼單位內部多行詐偽權謀,天下就要滅亡,單位就要分裂成許多小勢力,彼此爭戰不休。同理,國家內部多行詐偽權謀,就要分裂成許多軍閥混戰,軍閥內部再不團結又要分裂成許多小幫派。這樣亂下去,最終連親友鄰居都可能是爭奪資源的敵人,這大概就是遠古洪荒的生活吧。

【原文】大天而思之,孰與物畜而制之!從天而頌之,孰與制天命而用之!望時而待之,孰與應時而使之!因物而多之,孰與騁能而化之!思物而物之,孰與理物而勿失之也!願於物之所以生,孰與有物之所以成!故錯人而思天,則失萬物之情。

【白話】與其推崇「天」而思慕祂,怎麽比得上將「天」當作物質、畜牲而使用控制呢?與其順從「天」而歌頌祂,怎麽比得上掌握祂的規律而利用?與其盼望、等待天時,怎麽比得上配合使用天時呢?與其等待物類自然成長增多,怎麽比得上人類的繁殖馴養呢?與其想著怎樣運用現有的天然物資,怎麽比得上經營治理物資,而不讓它失去呢?與其希望萬物自然生長,怎麽比得上人類掌握其生長的規律,使得萬物成長茁壯呢?所以放棄人為的努力而寄望於天,那就違反了萬物的原理了。

【想法】自然神論者、無神論者讀荀子真是太暢快了。荀子的「天」就是自然規律,所以不必崇拜天,不必歌頌天,只要想著怎麼理解自然規律,接著利用自然就可以了。人類的物質文明可以說是理解、利用、改造自然的進程,人為努力當然是正確的方向,甚至是自然發生的事情。荀子這是在勸誰不要停下積極進取的腳步呢?大概是他眼中迷信天人感應的俗氣讀書人了。其實朝廷骨子裡還是要富國強兵,不也是把儒學當成一種「文飾」嗎?這樣一來,俗儒表面上是意見主流,可以痛罵荀子,但實質上也沒多大影響力。

然而,「人定勝天」的前提是人類的判斷夠精確,有足夠的遠見。在有限的知識與經驗下,人類的積極活動可能造成相當大的破壞,好比癌細胞不斷生長導致個體迅速死亡一樣,反而比不上順其自然運用自然,讓人類安心做個不擴散的良性腫瘤。因為資源耗盡而滅亡,不也是自然規律嗎?人類到頭來還是逃不出「天」的掌心。

最後再比較一次西方人的「神」與中國人的「天」。達爾文提出演化論之後,就出現了推崇「弱肉強食」的社會達爾文主義。相信神是仁德善良的保守派自然受不了,斥為邪說,希特勒也證明了這個理論的確相當糟糕。但也不代表所有超越了宗教的人都贊成弱肉強食。中國傳統文化受到孟子「天下無道,小役(於)大,弱役(於)強」的影響,自然也排斥這種「天下無道」的學說。而超越了這種儒教般思想的荀子,也提出人類的幸福要靠自己,相信弱肉強食就是「應之以亂則凶」。每次讀中國古代思想家,總覺得西方人的思想都特別簡單。大概西方人看了西方思想家,再看中華通俗文化,也會覺得我們都是膚淺的野蠻人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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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
下面還有兩段,但一認為與「天」無關,是別篇論文拼湊過來的,這裡就不討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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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荀子.解蔽》(節錄)

帖子 maltz » 2016-06-29, 23:08

現代人大多聽過「盲人摸象」的寓言,一群盲人各摸到象的不同部位,對「象」產生不同的概念,摸到象腿的以為象是木桶,摸到象尾的以為象是掃帚,摸到象肚子的以為象是大鼓,摸到象鼻的以為象是條繩索。這些概念彼此不相容,於是盲人們爭執不休。「盲人摸象」最早見於三國吳禪師「康僧慧」翻譯的佛經,因此三國末年可能已經有人聽過這則寓言了。

荀子的<解蔽>以一言蔽之,就是要人別做摸象的盲人。原文比較長,以下節錄一些個人認為比較有參考價值的內容。

《荀子.解蔽》(節錄)

【原文】凡人之患,蔽於一曲,而闇於大理。治則復經,兩疑則惑矣。天下無二道,聖人無兩心。今諸侯異政,百家異說,則必或是或非,或治或亂。亂國之君,亂家之人,此其誠心,莫不求正而以自為也。妒繆於道,而人誘其所迨也。

【白話】人普遍的毛病,是被事物的局部蒙蔽,而不能認清大道理。整治好偏見,就能回到正道上來,在偏見之間拿不定主意,就會疑惑。天下不會有矛盾的兩種道理,聖人不會有兩種矛盾的思想。現在各國的政治制度不同,各種思想學派的主張不同,那麽必定有的更正確,有的更錯誤,有的導致安定,有的造成動亂。搞亂國家的君主,搞亂學派的人,莫不是誠心地追求正道來為自己服務,只是由於他們對正確的大道帶有偏見,因此就被人根據他們的偏見引誘了。

【想法】盲人哪有自願眼盲的呢?人哪有自願偏狹愚昧的呢?--除了怕惹禍上身,刻意說違心話裝傻的。每個人的知識都有限,完全治好偏見自然不可能,只求「減輕」蒙蔽。如果群眾的偏見減少,那麼裝傻自保的半明白人也會減少,真理也就加速浮出水面了,而宣稱「世間本無真理」的也更少了吧。

戰國時代諸子百家多半是政治思想。荀子的「大理」就是「使天下大治的思想」。哪有為政者不願意大治的呢?--除了放棄治國,只在乎個人享樂的昏君。那麼為政者減輕偏見,更有大局觀,是否能接近天下大治呢?在本篇最後討論。

【原文】私其所積,唯恐聞其惡也。倚其所私,以觀異術,唯恐聞其美也。是以與治雖走,而是己不輟也。豈不蔽於一曲,而失正求也哉!心不使焉,則白黑在前而目不見,雷鼓在側而耳不聞,況於使者乎?德道之人,亂國之君非之上,亂家之人非之下,豈不哀哉!

【白話】人們偏愛自己積累的知識,只怕聽到對自己觀念的非難。他們憑自己所偏愛的學識去觀察與自己不同的學說,只怕聽到對異己學說的贊美。因此,他們與正確的治理原則漸行漸遠,卻還不能停下腳步。這難道不是被事物的一個局部所蒙蔽,失去了對正道的追求嗎?如果不用心思,那麽白黑在眼前也看不見,雷鼓在耳邊也聽不進,何況與他們不同意見的人呢?遵循德道的人,上有搞亂國家的君主責備他,下有搞亂學說的人在下面非難他,這難道不是很可悲的嗎?

【想法】這應該就是荀子在戰國時代的處境了。有句話說:「真相這種東西,人人都有一個。」對於道德家,道德就是真相,不信道德就是偏見。也許所有思想家的真相都是自己掌握了真理,像自己這樣才能使天下大治,只是別人聽不進去,或者聽不懂。但也不能說真相不存在,真理不可得,那樣又犯了「非全白即黑」的邏輯錯誤。在每個案例中,有些信息更接近真相,有些主張更接近真理。戰國亂世之中,道德禮教是否行得通呢?

【原文】故為蔽:欲為蔽,惡為蔽,始為蔽,終為蔽,遠為蔽,近為蔽,博為蔽,淺為蔽,古為蔽,今為蔽。凡萬物異則莫不相為蔽,此心術之公患也。
【白話】所以造成偏見蒙蔽的有:欲望、憎惡、起點、終點、遠處、近處、博學、淺陋、古代、現代。大凡事物相異對立的,就會交互蒙蔽,這是思想方法上普遍的禍患啊。

【想法】凡事想到對立的兩端,比較兩端而明白道理,網路上這好像叫「辯證」。但這又不是哲學上的辯證,所以叫它「中國特色的辯證」。如果比較的雙方差不多,那麼只看其中一個的確會產生偏見。如果雙方有明顯的優劣,就不適合這麼「辯證」地看了。愛恨、始終、遠近、古今等等都容易理解,膚淺當然不好,但為什麼「博為蔽」呢?廣博不是偏狹的相對嗎?這裡的「博」是「博奕」,遊戲的意思嗎?從上下文看來又不像。大概是說學了很多沒用的東西,佔據了思考空間;或是只知道學習而不思考、不輸出。「蔽於博」是被「只追求博學而忽視思考、實用」給蒙蔽了,「博學能用」最好。如果真要與「淺」相對,似乎應該用「深為蔽」。太過深入,可能就鑽牛角尖脫離現實了。

(中間略去古代君臣的例子。)

【原文】墨子蔽於用而不知文。宋子蔽於欲而不知得。慎子蔽於法而不知賢。申子蔽於埶而不知知。惠子蔽於辭而不知實。莊子蔽於天而不知人。

【白話】墨子蒙蔽於只重實用而不知形式修飾。宋子(宋鈃)蒙蔽於只見人有寡欲的一面而不知人有貪得的一面。慎子(慎到)蒙蔽於只求法律而不知賢明的好處。申子(申不害)蒙蔽於只知權術而不知才智的作用。惠子(惠施)蒙蔽於辭語而不知實際。莊子蒙蔽於只知自然而不知人文。

【想法】這一段相當犀利。墨子講實用而不靠形式修飾,這不是很有效率嗎?還是說形式與實用加起來,會更加的實用呢?接下來說宋鈃忽視了本性的貪欲,那麼墨子也忽視了本性的感官好惡,於是這些學說一時無法普及,卻不見得是本身差勁,只是標準太高了。單從這一句,荀子批墨比孟子批得好,孟子只是從自己儒家禮教的定義上說人家「無父」,但荀子還能說個道理。

慎到、申不害是古代「制度論」的擁護者,所以忽視了「素質論」,忘了德治的優點。反過來說,「素質論」的暢導者也可能忽視了「不賢、不智」的領導者與平民的破壞力。惠施計較辭語的定義,感覺上很多談哲學的都是這樣不著邊際,可能是「思而不學」的症狀。對立的「學而不思」就是「蔽於博」了。道家忽視了文明,還以為洪荒時代是很美好的世界,也是異想天開。與道家對立的,只重視文明而忽視自然,就是工業革命後的資本主義吧。

【原文】故由用謂之道,盡利矣。由欲謂之道,盡嗛矣。由法謂之道,盡數矣。由埶謂之道,盡便矣。由辭謂之道,盡論矣。由天謂之道,盡因矣。此數具者,皆道之一隅也。夫道者體常而盡變,一隅不足以舉之。曲知之人,觀於道之一隅,而未之能識也。故以為足而飾之,內以自亂,外以惑人,上以蔽下,下以蔽上,此蔽塞之禍也。

【白話】所以,從實用來談道,就只談利益了。從欲望來談道,就只談滿足了。從法治來談道,就全談制度了。從權勢的角度來談道,就全談便利了。從言辭來談道,就只是空談了。從自然來談道,就全談些因循依順了。這幾種說法,都是道的一個方面。道這個東西,本體是恆常的,又能窮盡所有的變化,只知道一角是不能夠用來概括它的。一知半解的人,只看到道的一個方面而沒有能夠真正認識它,所以把這一個方面當作為完整的道而包裝得像真理一樣,對內擾亂了自己的學術思想,對外迷惑了別人,君主、臣民互相蒙蔽,這就是蒙蔽的禍害啊。

【原文】孔子仁知且不蔽,故學亂術足以為先王者也。一家得周道,舉而用之,不蔽於成積也。故德與周公齊,名與三王並,此不蔽之福也。聖人知心術之患,見蔽塞之禍,故無欲、無惡、無始、無終、無近、無遠、無博、無淺、無古、無今,兼陳萬物而中縣衡焉。是故眾異不得相蔽以亂其倫也

【白話】孔子仁德明智而且不被蒙蔽,所以多方學習輔助古代聖王的智慧。只有孔子這一派掌握了周備全面的道,推崇並運用它,而不被成見舊習所蒙蔽。所以他的德行與周公相等同,名聲和三代開國之王相並列,這就是不被蒙蔽的福氣。聖人知道思想方法的憂患,看到被蒙蔽的禍害,所以不偏執於欲望、憎惡、起點、目標、眼前、遠方、淵博、淺顯、古代、現代當中,同時陳列萬物權衡輕重。所以眾多的差異就不能互相掩蓋,以致搞亂了條理。

【想法】荀子尊崇孔子與先王之道,所以後人還是把「集戰國思想大成」的荀子劃進儒家。前面荀子批評了各家學說,那儒家是否也有所蒙蔽,只是他不知道呢?當然有。儒家言必稱堯舜禹湯文武周公,但那些大多是美好的遠古傳說。《竹書紀年》裡面的堯舜就沒這麼浪漫了。

事實不可考,單從理論來看,儒家最重君子修身,修身的蒙蔽,在忽視了正常人的先天與後天條件。社會上賢與「不肖」的差距巨大,正常人其實就是小人,偶爾散發一些君子氣質。儒家的德治要實行,君民都需要相當高程度的修身。這樣高標準的政治主張,與墨子、宋鈃的蒙蔽類似,都是效果不穩定。所以「德治」的蒙蔽正是看不見人性先天與後天(在艱苦環境中展現)的缺德。荀子雖然已經提出性惡,但還是把後天學習(聖王之道)當作靈丹妙藥。這似乎是高估了人學習這些東西的能力與動機,這是「蔽於精英」。於是近似無神論的荀子又需要宗教化的儒家來補足。

而即使孔、孟、荀加起來,儒家還是有蒙蔽的,也就是晏子說的儒家太在乎禮教原則,叔孫通說的儒家難以進取,只能守成。這裡的進取,自然指的是天下無道的亂世中的富強。再擴充下去,「德治」、「神治」、「法治」、「理治」都有互補的作用,視情況調配比例。民眾素質越高,越適合德治與理治。

在大致太平康樂,教育普及的今天看來,許多儒家的禮教形式已經淘汰失傳,但是圍繞著「智仁勇」的個人修身與天下大同的政治理想卻歷久彌新,成為廣大普通百姓的共同追求。這自然要歸功於優秀先人的前瞻智慧,也要感謝一代代自詡為「道統」傳承者的堅持與發揚。即使他們之間可能吵得不可開交,斥彼此為邪說,但他們都各自摸到了一部份的真「象」,他們的堅持都是偉大的。

(下文節選)

【原文】人何以知道?曰:心。心何以知?曰:虛壹而靜
【白話】人怎麼明白「道」呢?答案是靠「心」。心怎麼會明白道呢?答案是靠「虛心」、「專心」和「靜心」
【想法】虛心才願意學習,靜心學習才有效率,學到對立的理論就不容易產生偏見。但學習太多太雜就會「蔽於博」,所以還要專一。減少偏見,說穿了就是這三項。

【原文】精於物者以物物,精於道者兼物物。故君子壹於道,而以贊稽物。
【白話】專精於具體事物的人,就能支配這種具體事物。精於道的人,能兼容、管理這些支配具體事物的「精於物者」。
【想法】還有一種解釋,是君子精於道就可以「支配萬物」。個人覺得這樣解釋有點流於思想家的主觀想像。哲思與種田應該沒什麼關係,很多技術細節是想不出來的。所以這裡採取劉邦、韓信這種「將將」與「將兵」的對比,智慧高的適合做領導。

【原文】道經曰:「人心之危,道心之微。」惟明君子而後能知之。……夫微者,至人也。至人也,何忍!何彊!何危!……仁者之行道也,無為也;聖人之行道也,無彊也。仁者之思也恭,聖者之思也樂。

【白話】《尚書·虞書·大禹謨》說:「人心惟危,道心惟微;惟精惟一,允執厥中。」人的思想需要戒懼恐懼,得道的思想需要微妙。精進專一,保持公正溫和。這只有明智的君子才能了解它。……達到了精妙境界的人,就是思想修養達到了最高境界的人。既然是思想修養達到了最高境界的人,何必再自強?再自我克制?再戒懼恐懼?仁者行道,是無所作為的;聖人奉行道,是沒有什麽勉強的。仁者的思考恭敬慎重;聖人的思考輕松愉快。
注:
這裡「自強」的例子用的是「孟子惡敗而出妻,可謂能自強矣。」這是另類的「男兒當自強」啊。 :on_vader:
西漢韓嬰的《韓詩外傳》有一則相關故事,可能是荀子的典故來源:

孟子的妻子獨自一人在屋裏,伸開兩腿坐著,古代這樣是很不禮貌的。(一說古人不穿內褲,這樣坐就露出春光了。先秦不清楚,至少漢代人是穿內褲的)。孟子進屋看見妻子這樣,就對母親說:「我的妻子無禮,請允許我休了她。」
孟母:「為什麽?」
孟子:「她伸開兩腿坐著。」
孟母:「你怎麽知道的?」
孟子:「我親眼看見的。」
孟母:「這是你無禮,不是你的妻子無禮。《禮記》不是說嗎?『將要進屋的時候,先問屋中有誰在裏面;將要進入廳堂的時候,必須先高聲傳揚;將進屋的時候,必須眼往下看。』為的是不讓人沒準備。現在你到妻子悠閒休息的地方,進屋沒有聲響,因而讓你看到了她兩腿伸開坐著的樣子。這是你沒禮貌,並非是你妻子沒禮貌。」孟子認識到自己錯了,不敢休妻。


君子慎獨,理想中自己一個人也是很有禮貌的。但禮節的作用是不讓別人不高興。既然自己一個人,自己高興就好了,何必講求禮節呢?大概是怕養成了壞習慣,在人前還是這樣兩腿叉開坐。
【想法】這邊提到了一個玄妙的「道心」。道心無為,不勉強,不戒慎恐懼。大概因為一個概念經過反覆的運用,已經形成了思想習慣,就像開車一樣,不必經過意識直接表現出來了。

【原文】凡人之有鬼也,必以其感忽之間,疑玄之時正之。此人之所以無有而有無之時也。
【白話】每當人認為有鬼,必定是在他精神恍惚、疑惑不定的時候確認的。這就是人有中生無,無中生有的時候。
【想法】這裡呼應前面的「靜心」。意思是人在疲勞、恐懼、狐疑當中,判斷會出現失誤。

【原文】凡以知,人之性也;可以知,物之理也。以可以知人之性,求可以知物之理,而無所疑止之,則沒世窮年不能無也。其所以貫理焉雖億萬,已不足浹萬物之變,與愚者若一。學、老身長子,而與愚者若一,猶不知錯,夫是之謂妄人。

【白話】能夠認識事物,是人的本能;事物可以被認識,是事物的規律。憑借可以認識事物的人的本性,去探求可以被認識的事物的規律,如果對此沒有一定的限制,那麽過完了一輩子、享盡了天年也不能遍及可以認識的事物。人們學習貫通事理的方法即使有成億上萬條,但如果最終不能夠用它們來通曉萬物的變化,那就和蠢人相同了。像這樣來學習,自己老了、子女長大了,仍和蠢人相同,卻還不知道放棄這種無益的做法,這就叫做無知妄人。

【想法】我們知道知識範圍有限制,今天還有很多我們無法觀察或理解的事物,好比一群眼盲的小矮人來摸象,最多只能摸到大象的膝蓋。荀子的想法類似莊子:「以吾生也有涯,而知也無涯。以有涯隨無涯,殆已」。固然這種「非全有即無」的虛無並不是很好的態度,不斷學習總是有進步,但荀子的中心思想還是可以參考--既然一般事物永遠也學不完,那就要學最好的。什麼是最好的呢?

【原文】故學也者,固學止之也。惡乎止之?曰:止諸至足。曷謂至足?曰:聖王。聖也者,盡倫者也;王也者,盡制者也;兩盡者,足以為天下極矣。故學者以聖王為師,案以聖王之制為法,法其法以求其統類,以務象效其人。嚮是而務,士也;類是而幾,君子也;知之,聖人也。

【白話】所以說學習要有最終的目標,學到什麼就知道充足了。學什麼充足呢?我說:聖、王之道。聖人,就是極盡事理的人;王者,就是極盡制度的人;這兩個方面都精通的人,就完全可以成為天下的極致了。所以學習時要把聖王當作老師,要把聖王的制度當作自己的法律,效法聖王的法度而探求他們的這樣訂立制度的理由,並努力效法他們的為人。響往這種聖王功業的,就是士人;效法這種聖王品格的,就是君子;通曉這種聖王之道的,就是聖人。

【想法】這應是非常經典的儒家思想。但先前讀過一個說法:荀子不主張「法先王」,這裡又不同。使用中國特色的辯證法看,追求聖王之道也可能「蔽於古」。自然與人文環境隨時在變,很多古時候有效的為人準則、制度也必須改變。這簡直是廢話--大家都知道保留適合的,淘汰不適合的--真的嗎?「原教旨主義」就是固守兩千年前的主張。他們已經把聖王教主給神化了,前面嵇康討論聖人都有這種傾向,連帶相信聖王一切的言行都是偉大正確的。現代早已不獨尊儒術,避免聖人迷信當然容易得多,但如果相信經文是「神」親自說的話,適用於一兩千年前的法律是跨時代的真理,那麼「蔽於古」就更加無解了。

【原文】傳曰:「析辭而為察,言物而為辨,君子賤之。博聞彊志,不合王制,君子賤之。」
【白話】傳(不知什麼傳)說:「分析言辭而自以為明察,談論物質而自以為善於判斷,君子鄙視這樣的事。見識廣而記憶力強,但不符合聖王的制度,君子鄙視這樣的事。」
【想法】這裡的「王制」繼承上面的「聖王的制度」,不是說要擁護現有的體制,不是為(一切的)封建帝王站台。聖王的制度的終極目標就是「大同」那樣的理想,一切的思考與行動都朝這個方向前進,鄙視純粹賣弄小聰明。對自己的標準高,就賢德聖明了;對別人的標準高,就憤世嫉俗了。

【原文】為之無益於成也,求之無益於得也,憂戚之無益於幾也,則廣焉能棄之矣,不以自妨也,不少頃干之胸中。不慕往,不閔來,無邑憐之心,當時則動,物至而應,事起而辨,治亂可否,昭然明矣。

【白話】如果做了一件事卻無益於成就,追求一件事卻無益於獲得它,擔憂一件事卻無益於實現它,那就全部可以拋棄,不讓那些事妨礙自己,不讓它們有片刻的時間在心中。不羨慕過去,不擔憂未來,沒有憂愁憐憫的心情,適合時勢就行動,事物來了就反應,事情發生了就處理,這樣,是治還是亂,是合適還是不合適,就明明白白地都清楚了。

【想法】確定了「大同」的目標,所以能判斷是否正在往目標前進;了解目標,所以能判斷當下的行動是否有效;知道什麼事情自己不能控制,不能控制就不必想它。不被過去拖累,不被想像未來拖延,著重於現在。這可以說是「理性」、「務實」。理想與現實的交集就是這樣了。

前面問道:為政者減輕偏見,更有大局觀,是否能接近天下大治呢?理論上應該是的吧。但人類有先天資質、後天教育機會的限制與不平等,「善良老天」這樣的信仰,孟子的「仁者無敵」與「天將降大任」,其實對古代普通百姓有更好的效果,以符合天德;期待天堂更積極幫助他人,恐懼地獄而避免禍害他人,以順從神明。社會達爾文主義 (弱肉強食) 這樣的「真理」不見得適合大眾。所以事實上古今中外的教化都免不了偏見,有時候洗腦者本身也相信它,有時候他們自己也不信一部份,只是教化所須的文飾。「真相引向大治」本身也是一種知識份子的偏見。真相常把軟弱的意志推向猜疑的犬儒、絕望的虛無。存在主義的虛無是一道坎,尼采那時代只有超人能跨過去。

哲學思想家可說是精英了。荀子看出同時代思想家的偏見,可說是精英中的精英了。但在今天,我們隨便一個人都能指出諸子百家各自的偏見。難道是我們都比思想家聰明嗎?當然不是,只是我們的知識水平超越了他們兩千多年,我們的概念來自兩千年古今中外賢者智慧的交融累積,我們才是偉大的集大成者呢。兩千年後的人,可能融合了許多外星文明的智慧,看今天我們應該也是鄙陋而自以為是。既然今天最先進的國家、個人都免不了偏見,只是偏離真理的距離不同,誰摸到象的小腿,誰摸到整隻象尾而已。也有可能歪打正著,信仰偏見卻實現了幸福。我們只能說,盡量免除偏見,一定更接近真理,更可能使國家、天下大治。如果自身水平不錯,至少能把自己治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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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荀子.修身》

帖子 maltz » 2016-07-05, 21:56

本想接著討論<正名>,但粗看一遍除了大意是「名符其實」,沒有特別的領悟,反而《荀子》其他篇章也有不少佳句格言,值得摘出來討論分享。

《荀子.修身》

:point_blue: 見善,修然必以自存也;見不善,愀然必以自省也。善在身,介然必以自好也;不善在身,菑然必以自惡也
前半句就是《論語•里仁》的「見賢思齊焉,見不賢而內自省也」。後半句是「君子求諸己」。「別人」的善惡成敗是學習、警惕自己的參照,但是人對自我的評價,並不是與其他人比較,單是評價自己就夠了。這需要一套完整堅定的價值體系,足以解釋、阻擋外在的衝擊。

:point_blue: 非我而當者,吾師也;是我而當者,吾友也;諂諛我者,吾賊也。
恰當地非難我的,是我的老師;恰當地贊美我的,是我的朋友;不恰當地贊美我的人,就是在賊害我。所以說「聞過則喜」是最好學的境界。那麼「不恰當地非難我」的呢?孟子叫他們「與禽獸無異」,荀子在這句話裡無視他們,行「不言之教」。

:point_blue: 志意修則驕富貴,道義重則輕王公,內省而外物輕。傳曰:「君子役物,小人役於物。」
也是一句內心強大的格言,不過事實上君子不一定要「役物」。也許這樣說更精確:「君子役內,正常人役於外。」不能掌控自我,所以就被外界操縱擺布了。

:point_blue: 道雖邇(近),不行不至;事雖小,不為不成。
這有點像劉備的遺言「莫以善小而不為,莫以惡小而為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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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荀子.不茍》

帖子 maltz » 2016-07-05, 22:38

《荀子.不茍》

:point_blue: 君子能,則寬容、易直以開導人;不能,則恭敬、繜絀以畏事人。小人能,則倨傲僻違以驕溢人;不能,則妒嫉怨誹以傾覆人。故曰:君子能,則人榮學焉,不能則人樂告之;小人能,則人賤學焉,不能,則人羞告之。

君子內心強大,充滿自信,坦然面對自己的缺陷,不斷尋求改進。於是他有能力的時候,包容不如己者,並以簡單的道理使別人也有能力,而不感受到威脅。而沒有能力的時候,恭敬退讓來小心侍奉有能者。這樣別人就會把學習他當作光榮,也樂意地教導他。於是這樣的人越來越優秀。

相對的正常人比較心虛自卑。自卑者一旦得志,就把自己抬高;沒能力,就把別人拉低。這樣肯定要傷害到人際關係,所以別人不想向他學習,也不想提醒他的錯誤。所以進步緩慢。

君子越來越君子,正常人越來越正常。那麼追溯到差不多相等的起跑線,其實也就是「培養自信」、「改過自新」、「不斷學習」、「幫助別人」幾個簡單的原則了。

:point_blue: 君子大心則敬天而道,小心則畏義而節[;知則明通而類,愚則端愨而法;見由則恭而止,見閉則敬而齊;喜則和而治,憂則靜而理;通則文而明,窮則約而詳。小人則不然:大心則慢而暴,小心則淫而傾;知則攫盜而漸,愚則毒賊而亂;見由則兌而倨,見閉則怨而險;喜則輕而翾,憂則挫而懾;通則驕而偏,窮則棄而儑。

白話:如果君子心往大的方面用,就會敬奉自然而遵循規律;如果心往小的方面用,就會敬畏禮義而有所節制;如果聰明,就會明智通達而觸類旁通;如果愚鈍,就會端正誠篤而遵守法度;如果被起用,就會恭敬而不放縱;如果不見用,就會戒慎而整治自己;如果高興了,就會平和地去治理;如果憂愁了,就會冷靜地去處理;如果顯貴,就會文雅而明智;如果困窘,就會自我約束而明察事理。小人就不是這樣,如果心往大的方面用,就會傲慢而粗暴;如果心往小的方面用,就會邪惡而傾軋別人;如果聰明,就會巧取豪奪而用盡心機;如果愚鈍,就會狠毒殘忍而作亂;如果被起用,就會高興而傲慢;如果不見用,就會怨恨而險惡;如果高興了,就會輕浮而急躁;如果憂愁了,就會垂頭喪氣而心驚膽顫;如果顯貴,就會驕橫而不公正;如果困窘,就會自暴自棄而卑下。

這一段類似《論語》的:「君子泰而不驕,小人驕而不泰」;「君子固窮,小人窮斯濫矣」,但說得很詳細。是什麼造成君子與正常人表面的區別呢?大概是前面說的內心強大,當然還有孟子說的仁義禮智四段,《中庸》講的「誠」。能夠做到這些,自身累積的能力必定十分可觀了,所以能莊敬自強,處變不驚,不在恐懼中緊緊抓住眼前的利益。逆境中人會感到恐懼很正常,患失而無所不至,所以君子最大的挑戰,就是克服這個恐懼並引以為傲。

:point_blue: 君子絜其身而同焉者合矣,善其言而類焉者應矣。故馬鳴而馬應之,牛鳴而牛應之。
物以類聚,是怎樣的人,差不多就有怎樣的同類。但如果成長得很快,環境跟不上,大概要經常換環境。

:point_blue: 凡人之患,偏(見)傷之也。見其可欲也,則不慮其可惡也者;見其可利也,則不慮其可害也者。是以動則必陷,為則必辱,是偏傷之患也。
這一段與<解蔽篇>的思想一樣。「弊於欲」就看不見缺陷,「弊於利」就看不見危害。但也可能倒過來,見其可鄙,就不見其可敬;見其可惡,就不見其可善。這就是憤世嫉俗者的偏見了。

:point_blue: 夫富貴者,則類傲之;夫貧賤者,則求柔之。是非仁人之情也,是奸人將以盜名於晻世者也,險莫大焉。
這是在批評當年的「極左」。
:on_vade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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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荀子.榮辱》

帖子 maltz » 2016-07-06, 01:28

《荀子.榮辱》

:point_blue: 與人善言,暖於布帛;傷人以言,深於矛戟。

:point_blue: 快快而亡者,怒也。
:point_blue: 察察而殘者,忮也。
:point_blue: 博而窮者,訾也。
:point_blue: 辯而不說(悅)者,爭也。
:point_blue: 直立而不見知者,勝也。
:point_blue: 廉而不見貴者,劌也。
:point_blue: 信而不見敬者,好剸行也。


痛快地滅亡,是由於忿怒衝動。明察而遭到殘害,是由於違逆。博學而處境困厄的,是由於被毀謗。能言善辯而不被人喜歡,是由於好爭執。立身正直而不被人理解,是因為執著於勝利。方正守節而不受人尊重,是由於尖刻傷人。這幾樣的思路是一致的。因為控制不住憤怒,直接批評人的無知偏見,雖然一時爭強勝利,還是遭到忌恨反擊。怎麼控制憤怒呢?憤怒來自威脅感,自己學習長進了,就感受不到威脅。能力提升了,還能順著對方的心意說話,把事實包裝得容易接受,像孔子這樣「叩其兩端而竭焉」,讓他們自己領悟出道理,以感化代替批評。

正常人往往做不到「信實、廉節、正直、雄辯、博學、明察、爽快」,所以不能明白上述這些(半瓶水)君子猙獰面目下的真善美。半瓶水君子的受辱,根本原因還是不懂別人的心理啊。儒家以「仁」為中心思想,推己及人的「恕」還不夠,因為君子與正常人很不一樣。滿瓶水的君子就能「推人」了。

:point_blue: 凡鬥者,必自以為是,而以人為非也。己誠是也,人誠非也,則是己君子,而人小人也。以君子與小人相賊害也。
這一句點出許多自我正確的爭鬥者的矛盾,既然把對方看成錯到家的小人,為什麼還要和他爭鬥呢?當然這個「自我正確」很可能是經過主觀扭曲的,實際上兩邊都是有偏見的正常人,只是五十步笑一百步程度不同。內心強大穩定的君子應該主張感化,就像傳說中的舜無論到哪裡,就感化那裡的人民,他們知道爭鬥導致仇恨,反而離目標更遠。半瓶水的君子盡量遠離正常人吧,修行一陣子再回來。

:point_blue: 有狗彘之勇者,有賈盜之勇者,有小人之勇者,有士君子之勇者。爭飲食,無廉恥,不知是非,不辟死傷,不畏眾強,恈恈然惟利飲食之見,是狗彘之勇也。為事利,爭貨財,無辭讓,果敢而振,猛貪而戾,恈恈然惟利之見,是賈盜之勇也。輕死而暴,是小人之勇也。義之所在,不傾於權,不顧其利,舉國而與之不為改視,重死、持義而不橈,是士君子之勇也。
住在叢林社會裡,擁有禽獸之勇才能生存,同時維持叢林的現狀。君子脫離叢林,進入文明,可喜可賀。

:point_blue: 自知者,不怨人;知命者,不怨天。怨人者窮,怨天者無志。失之己,反之人,豈不迂乎哉!
這句把孔子的「不怨天,不尤人」擴充解釋。怨人的沒看見自己的缺失,不能進步就要窮乏了。怨天的不知道機率本來就是這麼回事,就沒有志向去主導命運了。

:point_blue: 材性知能,君子小人一也;好榮惡辱,好利惡害,是君子小人之所同也;若其所以求之之道則異矣。……小人莫不延頸舉踵而願曰:知慮材性,固有以賢人矣。夫不知其與己無以異也。
:point_blue: 堯、禹者,非生而具者也,夫起於變故,成乎修為,待盡而後備者也。

荀子認為君子與正常人的才能差不多,只是追求榮譽、利益的方法不一樣。這很類似孟子的「舜,人也;我,亦人也」,人人都有機會都可以成為聖賢。這樣說非常勵志。

但事實上人的天賦似乎有很大的不同。孔子說有人天生就是仁者,有人是智者自己領悟出仁德;有人靠學習,有人受困了才領悟,有人受困了還不學 (而有人學了也學不會)。此外還要考慮到人無法控制的環境機運,這樣比較接近真相。明白了真相,知道很多正常人「非不為也,不能也」,就能待人寬。只要不害人就好;甚至小小的害人也可以容忍,只是損人的程度不要超過利己的程度。

:point_blue: 人之生固小人,無師無法則唯利之見耳。人之生固小人,又以遇亂世,得亂俗,是以小重小也,以亂得亂也。君子非得埶以臨之,則無由得開內焉。

這是標準的「性惡說」。沒有老師,沒有禮法,被叢林社會薰陶,越薰仁義禮智越小,縮成了「迷你人」,只看得見自己,只想得到當下。仁愛為懷的思想家自然想做他們的老師,帶領他們走近真理。但儒家的真理--聖王之道對他們真的有效嗎?兩段以下荀子就引了一段話:「短綆不可以汲深井之泉,知不幾者不可與及聖人之言;夫詩書禮樂之分,固非庸人之所知也。」聖王之道距離「迷你人」太遙遠了,他們在乎的是明天到下個月的生存。孔子的目標就比較實際可行:「貧而樂,富而好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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