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炎興》 第二稿 (2016.09.07 開始更新)

三國末年歷史寓言小說《炎興》by maltz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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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炎興》 第二稿 (2016.09.07 開始更新)

帖子 maltz » 2016-09-06, 09: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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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炎興》第二稿 (2016.09.07 開始更新)

簡介:魏晉之交,世道紛濁,英雄凋零。「竹林七賢」精神領袖嵇康被害,他的女兒流落到風雨飄搖的蜀漢,結識三國最後的志士,捲入萬軍廝殺的戰場,體悟「炎漢復興」的真諦。
體裁:歷史寓言、政治哲思、謀略戰爭
時間:西元 263 年夏 - 264 年春
字數:約 70 萬字。初稿已完成。

目錄

第一部 天府之國 【序】
第二部 詭道之作
第三部 孤忠之搏
第四部 將星之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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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1

帖子 maltz » 2016-09-07, 13:07

《第一部 天府之國》

【序一】

昏暗裡一聲驚叫,年輕女子猛然坐起,彎捲的鬢絲緊貼著面頰,沉重的喘息吞吐在掩面的掌心。她緊咬的牙根喀喀作響,她奮力甩頭,試圖甩掉睡夢中湧現的一段回憶。

那是個一尺半見方的黑漆木匣,鮮濃的血水從匣底的夾縫中滲出,滴落夕照下的黃土地。木匣裡是顆剛砍下來的人頭,人頭在片刻前還屬於她的父親。一雙顫抖的手將木匣推向她,這是她見父親最後一面的機會,驗證父親超脫死生的從容,至少保護父親的遺體不受小人屈辱……

她卻沒有接下。

那一刻,她的魂魄彷彿從清瘦的軀殼分離出來,迷失在刑場洶湧的推擠中,飄浮在仇怨的拼搏上。

像她父親一樣,她不屬於那片廣闊陰沉的墮落。

那一夜,她拋下母親與胞弟,逃離了洛陽。她逃到萬里之外的蜀漢成都,遠離他父親躲避終身的庸俗,遠離能翻出她悽切過往的人事,但她依然逃不出自己的回憶。驚慌之下,有時她緊握雙拳,有時咬牙甩頭,甚至尖聲大吼,心中一道破損透光的竹簾才應聲放下。

「砰砰砰砰!」

突如其來的拍門聲讓她周身一顫,寒毛自手背徑行樹上肩頭。

「砰砰砰砰!」
「曉得你在裡頭!」門外喊道。

她的後背抵上了陰濕的磚牆。除了正門,小廂房別無出路。

「莫非是殺父仇人追來,翦草除根?」

「砰砰砰砰砰!」拍門的力道一陣猛過一陣。牆外的威脅距離她僅有一條手指粗細的門閂。

她伸手在臥蓆周圍摸索兵器,衣裳、鞋襪、髮簪……

忽然一聲震耳巨響,木門頹然歪倒在牆邊,門樞在地上胡亂蹦彈,「叮叮」作響。千萬細塵在屋外射進來的光芒中亂舞,光芒之後隱約有許多道高大人影。

她的心口不自主地顫抖。

「自己出來!別玩花樣!」外頭吼叫。

成都的朝陽刺得她瞇起雙眼。若要出其不意,她可以順勢裝出無辜民女的睡意,配合一頭蓬亂散髮、一身白素褻衣,懶散地走向門外,忽然撒腿狂奔……

但她想起了父親一貫的莊嚴,臨刑時的從容。

她捲起長髮,插上竹片髮簪,在白素褻衣之外披上黑長袍。

長袍的右袖中,藏著她在最後一刻摸到的兵器。

濕冷的清晨中,站著十來個孔武有力的大漢,堅實黝黑的肌膚,全身腥紅甲冑,武冠左右各插長羽,腰繫環首長刀。帶頭大漢近身逼視,比她高一整個頭。只見他臉上橫生的筋肉泛著油光,又似充水的皮囊。粗如黑熊的腰際緊勒一圈細皮帶,白玉扣環左右掛著深紫錦綬、印囊。她猜這是個軍官。

「妳是魏人?」軍官聲如悶雷。

若想蒙混過關,也許可以假裝蜀人,或者不說話。

「是。」她不假思索。

軍官頓了頓:「……妳可知罪?」

她心頭一震。她的確犯了罪。她大概……她在洛陽殺了人。那是另一個甩不掉的夢靨。

「你等是鍾會爪牙,來抓我回洛陽?」

軍官沒有反應,舉手比劃兩下,四、五名赤甲軍大步入室。她無可奈何,卻暗自狐疑:「魏蜀兩國常年爭戰,即便司馬昭、鍾會權傾中原,難道還能派鷹犬到成都?」

「你等是蜀軍?為何找……」她還沒問完,右耳邊忽然傳來一聲大吼:「漢軍!妳這個小國賊!」

她摀耳縮頭,吼聲來自一名方面厚唇的蜀兵。

在魏國,「國賊」當然是司馬昭。在蜀國,「國賊」卻是「託名漢相,實為漢賊」的曹操。後漢滅亡已經四十多年,蜀人還以漢人自居。

她對法統名份毫無興趣,但被罵「國賊」卻不算冤枉--曹操妻妾成群,兒女半百,其中一個恰好是她從沒見過的外祖父。竊珠者誅,竊國者帝王侯,她的血液承載著曹氏的「竊國」罪孽。他不問政事的父親,也因為娶了曹家亭主而慘遭「國賊」羅織罪行殺害。

剛被叫「國賊」,她還怕自己的身份被發現了,蜀人要對國賊曹操後人趕盡殺絕。忽然轉念一想:「如果蜀兵已經知道我是誰,這還問我是不是魏人,知不知罪?」

「我有什麼罪?」她反問。

方面厚唇的蜀兵指著她鼻子:「大漢羽林軍,來抓妳這個小國賊奸細!」

她當然不是奸細。

「弄錯人了。」
「妳當然這麼說。」
「我是琴師!在城裡酒館彈琴!」
「琴師也可以身兼奸細。」
「琴師也可以身兼不是奸細的魏人。」

蜀兵愣了一愣,又道:「我等有證據,奸細躲在朝真觀!就是妳!」
「真不是我!」

爭吵之間,廂房早傳出一陣翻箱倒櫃的聲響。

「喂!別弄壞我東西!」她正要衝回房阻止,兩個蜀兵擋著門口,兩把鋒利手戟交插在她眼前。

「你們真弄錯人了!」她朝著熊腰軍官大吼。

軍官無動於衷,只是默默盯著她的反應。

她正要再爭,兩個蜀兵出來了--頭一個提著一籃子衣裳、長袍、白素褻衣,一件件遞給外頭的軍士,往袖口裡撈出幾塊她僅剩的銅錢,又對著朝陽檢視衣邊。後一個蜀兵懷抱七、八卷簡牘。幾個蜀兵接手,一人一卷展開。

這些簡牘是她的私人記事,她有時將雜亂的心情、見聞記錄下來。

她當然不願意秘密被公開,不願意貼身衣物被摸索,不願意廂房的門給踹開。越想越氣,她緊緊握著劍柄。

「報告,找到證據!」一名蜀兵奮力舉手,向軍官指著其中一行唸道:「成都不似都,路窄樓閣低。蜀漢不如漢,人少車馬稀。」又指著另一行唸道:「僻州生愚民,夜郎產井蛙。不聞天下事,掩耳好自誇。」

她暗叫不妙--她的確不怎麼喜歡蜀國,還把自己的印象記下來了--突然一股強大的力道打在膝後,她雙腿一軟,向前撲倒,雜草間的褐泥、晚春腐敗的殘花和著朝露拍上臉頰。

「小奸細無所遁形!」又是剛才的方面蜀兵。

軍官緊盯著她,緩緩吐出幾個字:「是妳所作?」

「是。我的確是這麼想的。」她單手撐地而起,與軍官四目相交。「我只來一個多月,就看夠了你們夜郎自大,不知天高地厚!」

軍官忽然眼神旁移,原來又一個漢軍出來,雙手捧著一長條黃錦大包,邊上綉著捲雲白紋。出門的時候,錦包還在門框上撞了一下。

「當心點!」她急得大叫。

這一叫,捧著錦包的蜀兵腳步加快,向軍官呈上。軍官拉開袋口的粗紅線,揮臂一扯,錦包落在褐泥雜草間,手中是一尾黑沉的四尺瑤琴。軍官抬起瑤琴前後端詳,粗大的手指探入琴底的音箱開口……

「裡頭沒藏東西!別亂動!」

軍官拿起琴上下甩晃,問道:「這琴對妳很重要?」

她急得尖叫:「夠了!其他東西你隨便搜走,這是我爹的琴!還我!」

軍官兩道粗眉微微一皺,招來左右蜀兵:「她這麼看重這琴,十分可疑。帶回去仔細查。」

「還我!」她奮不顧身,一個箭步上前搶琴,軍官大手揮來,一陣怪力將她強勢推開,方面蜀兵順勢將她押在黃土牆上,她的額角撞得生疼。她依然緊握著袖中兵器,那也是她爹給她的遺物……

「她也可疑。搜身。」軍官又道。

一對大手從她的小腿摸上腰際。她豈能忍耐此等屈辱?蜀兵即將搜到她的兵器,藉時又如何脫罪?這匕首絕不能讓蜀兵收去!不如放手一拼!

她大喝一聲,猛然轉身,匕首隔著黑袖中飛刺而出,直刺蜀兵肩頭皮甲接縫處--

「啊!」蜀兵慘呼一聲,劍刃入甲二寸!她抬頭一看,周圍蜀兵紛紛拔刀,一擁而上!

「打不過,搶回爹的琴就跑!」她暗想。她自蜀兵肩頭抽出匕首,轉身抱琴的蜀兵奔去,對手高舉鐵刀,自上劈下,她急忙轉身閃過,反手劍鋒隨勢而出,劃過抱琴蜀兵的手腕,蜀兵吃痛慘呼一聲,卻將瑤琴扔開,眼看要摔在地上,她一個兔躍飛身上前,搶先片刻抄在懷中,腳下止不住衝勁,幾乎摔倒,只往人少處奔去!忽然眼前三步一名蜀兵舉刀要劈,她料想躲不開,乾脆順勢前滾一圈,待蜀兵刀勢已過,忽然反手一刺--

「哇!」蜀兵血流如注,抱腿慘叫,另一隻手卻扯住她長袍!

她棄了長袍,翻身而起,蜀軍四面殺到,卻有一小處夾縫,她直朝縫中鑽去,忽見眼前一名大將攔路,正是熊腰軍官!他雙手抄一隻紅纓長矛,雷霆大吼一聲,挺矛來刺,卻直攻她懷中瑤琴!她急急閃身避開玄鐵矛尖,忽見矛勢又到,她又邊上閃躲,長矛緊跟不放,總在她身邊數寸來回突刺,她從未見過如此槍法,只怕性命難保--

忽然她心生一計,待得矛尖再到,她忽然轉身避過,使盡全力,看準矛頭後的木柄劈下,只聽見「啪」一聲,匕首嵌入矛身,入木一寸,竟沒砍斷木柄,又拔不出來!忽然軍官大吼一聲,熊腰之上雙臂左右交錯,奮力甩動長矛,勁勢片刻傳到矛尖,她感到一股巨力向外拉,唯一的生路是棄了匕首,自行逃生--

但她緊握匕首不放,硬生生被長矛拉著,甩在蜀軍堆裡,忽然後背一疼,她被一腿踹翻在地,頭後承受一記重擊,暈眩之際,握匕首的手鬆開了,瑤琴也被搶走,黑沉沉一只大木盾壓了上來,緊緊將她按在濕泥地上,動彈不得。

她對不住父親,她不甘心。她放聲詛叫罵,喊啞了嗓子。

「妳這琴師不僅隨身帶匕首,還有這麼快的身手?」軍官哼笑兩聲。

再說自己不是細作,也沒人相信。

軍官從木柄上拔出短劍,在眼前反覆端詳。劍刃映射的光影在那張油臉上晃動。

「這劍刃雲紋密如縑帛,少說五十折煉,是罕見佳作,只是不甚鋒利。妳若勤加打磨,只怕許多大漢健兒要命喪妳手。軍官嘴角得意上揚:「天佑炎漢。押上囚車,帶回西校場審問口供,抓同謀。」

她任憑蜀兵反綁雙手,脖子套上木枷,白褻衣滿背的污泥,推上囚車。囚車四面柵欄,她像一隻送往屠宰場的幼獸。

一陣涼颼颼的微風吹來,吹動她露在枷外的一頭散髮。髮簪早掉了。

囚車顛跛而行,她閉上雙眼,兩行淚珠滑落她清瘦的面頰。

在離家萬里的成都,她沒有任何親友前來聲援,證明他的清白,甚至目睹她即將遭到的厄運。

她不禁懷疑,懷疑自己的誠真是否像父親一樣,在這個英雄喪盡的年代,將為她招來殺身之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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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2

帖子 maltz » 2016-09-15, 12:23

《第一部 天府之國》

【序二】

曹魏景元三年(262年)

彩雲後的夕陽映紅了洛陽城裡千百樓閣屋脊的鴟尾,拱拱瓦當間的凹縫裡還塞著浸溼的腐葉。城東馬市商人正要收工,稀落的行人臉上掛著麻木與疲憊。

黃底黑紋雀旗招颳,一列行伍嚴整的黑鎧軍士押送著兩輛囚車,在東市的石板道上顛跛前行,濺起窪地積水。囚車所到處,行人閃躲到路邊,有的看著囚車上的犯人,停下腳步遮口私語。

行經東市的囚車只有一個去處--刑場。

她聽說酉時日落行刑。

囚車上端坐著兩個犯人,亂髮披散在一身污損的灰袍上,左右晃盪。犯人家眷全身披麻,步行在囚車後。她的母親雙目紅腫,扶著十歲弟弟的肩頭,步履踉蹌。弟弟看著她雙手捧著的黑漆木匣,欲言又止。

她頭上雙鬟歪斜,髮絲和衣裳都還沒乾透,麻衣的粗孔也擋不住陣陣秋風,她周身冰涼,正不自主地發抖,忽然側面一名白衣青年從軍士行伍的縫隙中鑽出,衝向囚車這裡,連聲大呼:「嵇公!嵇公冤枉!」只喊了兩聲,就被周圍黑鎧軍士追上,按倒在地。

軍士手持足有一人長的長棒,猛力搥打著青年周身。「冤枉!嵇公冤枉!」他叫得聲嘶力竭,引得行人駐足。

隨著囚車隊,她從青年身旁走過,瞧見一雙明亮有神的眼珠,正巧與她四目相接。

她似乎見過他。

「嵇姑娘!」倒是對方認出了她。「一齊為嵇公申冤!啊……」這一棒打在頭後,他頓時昏死過去。

「繼續走!」後面軍士拿著鐵棒頂她的背,她咬著牙走了幾步,回頭看了一眼石板道,那裡路人圍著一圈。

越往前走,兩旁行人越多,而且往同一個方向走。

刑場是東城邊的一座廣場,兩輛囚車駛入時,廣場上竟已是一片青黑色為主的人海,行人還不斷湧入。

一個月前,她聽說有三千個洛陽太學生為了拯救她父親,聯名上書魏帝,請求拜她父親為師。

「也許三千太學生都來為爹申冤?」她內心一陣激動,也許父親還有一線生機。

行刑的高台緊靠著高聳的黃土城牆,而廣場的另三面則被高低間斷的樓閣包圍,樓閣上站了不少憑欄觀刑的男女。時有時無的夕照與拉長的樓影參差地覆蓋著廣場。

她與家人走向森然鉞戟包圍的刑台。石板道上列了一排大半個人高的玄鐵重盾,她看見盾上的水珠閃爍著金光。

一陣鐵鏈叮噹響,刑卒牽引兩個犯人步上台階。頭一個犯人抬頭挺胸,怒目橫眉掃視台下。他叫呂安,是父親的好友,兩家做了好幾年鄰居。去年呂安的妻子被他兄長呂巽灌醉奸污,她父親勸呂安保全家族名聲,不舉報公開,呂巽發誓悔過。但他一回頭就卻搶先告發呂安毆打母親,司馬昭「以孝治國」,打母親是有害風俗的大罪,於是呂安被補。

她父親來到洛陽,為獄中呂安的人品作證,卻被當成同黨牽連坐罪,竟然判了死刑。

她聽說呂巽是司馬昭相府裡的親信,又聽說鍾會在司馬昭面前誣陷她父親,說他參與淮南大將毌丘儉叛亂。

司隸校尉鍾會是司馬昭的親信,總掌京城周圍十郡百縣兵馬。她身邊都是鍾會的鷹犬爪牙。

鍾會為什麼要害死她父親?她大概猜到。

又一陣鐵鍊叮噹響,她的父親正扛著死囚重枷,步上刑台。半年的牢獄之災使他骨瘦如柴。他在刑卒的喝令下跪坐,像平時一樣凝視遠方,如古松聳峙,蒼勁不搖。

父親只是個隱居深山的窮鐵匠。如何謀反?打幾把兵器?

隔著麻衣,她摸了摸鼓起的腰帶。

一串悶鼓響起,台下人海騷動不安。

刺耳金樂、儀仗簇擁間,一身黑皮甲冑、身形瘦長,背繫雙劍的主刑軍官上台,緊隨在身後的是個頭戴高冠、鬚髮斑白、體態微胖的副刑官。

她一眼認出了後頭的副刑官--他叫山濤,在她童年時候也是她家的常客。後來聽說他去洛陽做官了,像他父親許多朋友一樣。

戟鉞金鼓分列刑台兩旁,黃黑雀旗在秋風中剝剝作響。主刑軍官、山濤在正中站定,前面跪著兩個犯人。

山濤伸出一隻手,放在呂安肩頭。

「有無遺言、遺願?」

只見呂安一肩甩開山濤的手,仰天大呼:「豎子小人汙陷忠良!我無罪!真誠無罪!自然無罪!」

「真誠無罪!自然無罪!」台下傳來一聲應和。

「真誠無罪!自然無罪!」一聲未停,一聲又起,太學生一個接一個振臂高呼,廣場上數千人一片一片站了起來,聲浪一波高過一波,迴蕩在樓宇之間。

一道夕照灑進東市,正好照上了刑台,照亮了她父親、呂安、軍官的臉。

「真誠無罪!自然無罪!」人群如漲潮的海水漫向刑台。她從未聽過如此震撼人心的呼喊,這麼多青年齊心的訴願。她盼望著父親昔日的知交猛然醒悟,挺起脊樑,留下父親一條性命……

「咚!咚!咚!」刑台上響起震人心肺的密集軍鼓,台下的黑鎧軍士以重盾為牆,長戟大鉞橫立,自盾後指向人潮,把刑台包成一隻巨大的鐵甲刺蝟。漫向刑台的人潮如岸邊破碎的浪花,雜亂消散。

她看見主刑軍官一嘴得意,寬額角上青筋暴露,細眼尖鼻,尖下巴上一撮短鬚,一對斜生招風耳,讓她想起雲台山的狐狸。

人潮雖然受阻,「真誠無罪!自然無罪!」的呼聲依然此起彼落。狐面軍官一個手勢,「噹!」一聲銅鐸響,刑台的儀仗隊中站出一名劊子手,大斧的刀刃閃爍著金光。

副刑官山濤走到呂安身後,雙手高舉一紙文書。

廣場逐漸安靜下來。山濤一字字朗聲唸道:

「東平呂安,打母不孝。害時亂教,斬首棄市!」

語音未落,呂安應聲張口狂吼:「青史終將還我清白!小人誣陷良善,遺臭萬年!遺臭萬年!」狐面軍官急使了眼色,劊子手大步上前,一隻大手將呂安按倒在地,呂安怒吼竟轉為狂笑:「清白!清白!哈哈哈,哈哈哈哈!」狂笑聲中,大斧高舉劈下,刑場上數千群眾驚呼一聲,有掩面的,有回頭的。斷頸上的血注向前噴了數尺,身驅在溼漉漉的木台上原地抽動。頭顱滾落一旁,刑卒順手抄起,盛入木匣,交給她身旁的呂安遺孤。

呂安的兒子大約與弟弟一般年紀。他竟打開木匣,對著裡面的頭顱「爹,爹」聲聲哭喊。

她正好站在旁邊,一不小心瞥見了呂安最後的神情--雙目圓睜,一張歪斜的血盆大口。

一股噁心襲上咽喉,她深吸一口氣,似乎又聞到血腥味。

刑台上劊子手正拿塊紅布擦拭斧刃,山濤已走到父親身後。

「有無遺言?有無遺願?」

父親朝她們看了過來。山濤招手,軍士引著她們三人步上映射著夕照的刑台。

「爹一生雖時有疏漏過失,但總歸堅守住原則,保全了人格,無愧無悔。」他父親說著,伸出瘦骨嶙峋的手,輕撫弟弟的背,讓他看著主刑官山濤。

「有山巨源在,我兒不孤矣。」

山濤微微點頭。

「爹也送我幾句話。」她脫口而出,心裡想:「每多說一句,父親便能多活片刻。」

「妳啊,先好好活著。」父親語氣有些微弱,緩緩一字一字吐出,她側耳傾聽,默記在心:「再找些好老師、好朋友,不斷學習,創造屬於自己的思想,也了解他人的思想,最後……」父親話沒說完,一旁狐面軍官上前:「夠了。酉時已到,行刑。」

她一手指向樓宇間的落日:「日落前後都是酉時,急什麼?讓我爹說完!」

忽然「唰」一聲,軍官雙手飛快自身後拔劍,兩道冷光已在面前,卻見山濤伸手,擋在她身前。

「丘大人。」山濤低聲道:「刑場上家屬情緒激動,本是常事。不值得為此動怒。壞了相國名聲。」

姓丘的軍官惡狠狠地瞪著她。

她想起方才路上,那名勢單力孤的學生替父親鳴冤被打,想起了勢單力孤的父親為呂安作證而下獄被害。如果有人即時挺身而出攔阻,如果官場上有三千個正義之士,父親也不會落到這般地步。為什麼不多點人挺身而出?

父親看著她,緩緩說道:「創建自己的思想,了解他人的思想,最後怎麼樣?最後就不會像爹這樣。」

她一聽有些失望,便道:「無愧無悔,像爹這樣才好!」

「爹相信妳有一天會明白,延祖也會明白。妳們兩個都比爹小時候聰明。」父親微笑著。她大概有五、六年沒見過父親笑了。

軍士一邊引著她們走下刑台,她一邊想:「爹這是怕我們被司馬昭、鍾會害了,便要我們不像他一樣。」

「難得一聚,想彈首琴曲助興。有琴嗎?」台上的父親抬頭問山濤。

狐面丘軍官連連搖頭,但山濤又在他耳邊不知說了什麼。只見幾個軍士走入刑場人群,不久一尾淡青瑤琴呈上。父親盤腿而坐。

傾刻琴聲自刑台傳來,時而沉鬱,時而高亢,時而飄忽,時而悠揚,時而強悍如揮劍搏殺,蹀血山河;時而清遠如鶴唳絕壁,猿嘯青溪;時而凶猛如飛瀑落巖,注入寒泉;時而悲哀如刺客訣別,天地兩隔。

她知道這首琴曲,近幾年父親經常閉門獨奏,叫《廣陵散》。

《廣陵散》背後有個悲傷的故事。主人翁最後死了。

一陣秋風吹進刑場,一樹黃葉漫天翻捲飄零。刑場上除了琴聲,還有一片低沉的嗚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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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3

帖子 maltz » 2016-10-01, 10:48

《第一部 天府之國》

【序三】

想起呂安兒子打開木匣的那一刻,她「啊」叫出一聲。

悠揚琴聲遠去,擾攘人聲漸近。

護城河浮著一角織錦似的粉白花瓣,一列蜀兵推著她的囚車下了浮橋,從西南城門下通過,轉入市街。囚車只容得一人,已將石板街道佔去近半。左右是一間間獨立的小店家,舊招牌上褪色的隸字寫著米店、布莊。這條市街她相當熟悉,每天她上酒館彈琴也經過這裡。有些店主正在開張,有些店主在門口閒聊,幾雙好奇眼睛朝她望過來。

「先好好活著。」她回憶起父親在刑台上的遺言。她就這樣被誤會成奸細,也許屈打成招而死,她一個年輕女子,也許遭遇比死更慘。

她不甘心。

「冤枉!冤枉啊!」她放聲大喊。

身後一聲蜀兵哼笑:「哪個細作不說自己冤枉?省省力氣吧。」

而她沒有放棄。囚車一路推向更熱鬧的市集,她連街喊冤。起初她的確吸引到行人的目光,但也僅止於此,囚車經過後,他們又回頭做自己的事。

「冤枉!」她的嗓音沙啞了。忽然,她後背一陣刺疼。

「別喊了!吵!」

她回頭瞪著拿長棒戳她的蜀兵--又是那個方面厚唇的,方才被她刺中的胸前正斜纏著白布。蜀兵見她怒目相視,高舉起木棒走到她面前。

「怎麼?想吃當頭一棒?」

「得活下來!」她心想,但一時也沒了主意。她放聲大叫:「究竟要怎樣才放了我?」

囚車前的熊腰軍官停下腳步,靜靜打量著她。

她想,也許她該做出一個哀求的神情,但她卻挺起了脊樑,像他爹在刑場上一樣,凝視前方。不遠的十字路口就是她彈琴的酒館,橙黃的朝陽與低矮的樓宇間,隱約橫臥著一脈青山。

「視死如歸?」軍官哂笑道:「供出計畫,供出同謀,省得苦刑,從輕發落。」

她心中閃過一線直覺:「只消編個計畫、同謀騙他,便可以脫身。」但轉念又想:「爹一生教我真誠,他被無中生有的小人所害。我若誣陷幾個無辜的人,那我與鍾會、司馬昭這些人渣有什麼區別?」

於是她高聲答道:「我既不是奸細,怎有計畫同謀?」

「魏賊還狡辯!」

瞧見那蜀兵又要拿長棒捅她,她閉眼咬牙,只覺胸前肋間一記悶心刺疼。她忍著沒叫出聲。

她想起半年前的洛陽東市。「我無罪!無罪!」她連聲高呼。

不少路人駐足圍觀。囚車停了下來,熊腰軍官走到她面前,她仰視那張油肉橫生的臉。

「若不是奸細,如何解釋隨身帶著匕首?為何心虛逃走?」軍官問道。

「我躲仇家!我爹被他們害死!」

「哼!去!」身邊一對厚唇上下抖動,那蜀兵一張黝黑的臉皮原來分布著大小坑疤:「分明是刺客!是否來行刺衛將軍?」

「行刺什麼魏將軍?」她心裡納悶,高聲答道:「匕首是我爹打給我防身的,琴也是我爹的!」

「妳爹是誰?」軍官問。

「魏中散大夫嵇康!」她不假思索。

「喔呵呵呵--」她周圍爆出一陣哄笑。「我爹是司馬昭!」「我爹是司馬懿!」一群蜀軍調侃作樂。

她低下頭。

「哈,我知道了!」那厚唇的蜀兵橫提長棒,在她眼前比劃:「她爹是個刺客!先秦不是有個彈琴的刺客,給派去殺仇家,死前拿把匕首把自己臉上一刀刀割得亂七八糟,怕人認出來?」

聽見蜀兵汙辱父親,她破口大罵:「你爹才毀容!你這張臉就像你爹毀了容!你在娘胎裡就毀容!」正要再罵,長棒接接實實戳在她嘴角,粗糙的木屑如利刃刮上她的皮肉。

「李尉!」蜀兵身後傳來一聲。

熊腰軍官伸手,按下蜀兵的木棒。他身後轉出一名紅袍中年人,中年人身旁是個年少些的青綠袍書生,後頭一行十數人,也是軍裝兵士。

「李尉提問人犯?」中年恭敬作揖,長袍飄逸,腰帶中的玉扣、腰帶上掛的印囊綬帶與軍官身上的相似。雖也穿了一身紅,顯然不是上戰場的裝束。中年雙眸黑白分明,面貌清秀挺直,真要挑什麼缺陷,只是眉宇那片有些擁擠。

「馬尉,許久不見。」熊腰軍官拱手回揖:「清晨在城外抓到細作,正要帶回羽林審問。」

她心想:「這『馬尉』來頭似乎不小,也許向他求救可以脫身。」便扯著啞嗓子大呼:「我不是奸細!冤枉!冤枉!」

此時圍觀的行人漸多,佔去本就不寬的街道的大半。一名十來歲的少年向前一步,一手指著熊腰李尉:「這姐姐怎會是細作?」

「李尉抓的是奸細?」馬尉問。

軍官點頭:「這幾個月來魏國細作頻頻出沒成都,月初剛逮到一個,供出城南朝真觀藏有同謀。」李尉從懷中出示她爹給她的匕首:「清早在朝真觀搜察,發現這女子既是魏國人,又身藏兵器,還意圖逃脫,有些身手,擊傷我羽林軍士。」又拱手道:「國家安危,不勞縣府操心。」

「殺魏國細作!呸!」圍觀路人當中一名老婦上前朝她吐口水,點點飛沫沾在她臉頰上。

她急得破口大罵:「瘋老太婆!我又不是奸細,我是酒館的琴師!還我爹的琴來!」

那老婦人喉中「海」一聲,正要再吐,馬尉身旁的青袍書生上前,立於老婦人身前,滿面微笑向軍官作揖:「昨日聽聞舍妹道,李尉即將高升羽林右部督?當真?」

熊腰軍官微微答應一聲。

「李尉忠勤奉公,是社稷之福。」青袍書生瞇眼咧嘴,露出一排白牙。

「恭喜李督。」馬尉跟進祝賀,熊腰軍官還禮,又互說了幾句客套話。

青衣書生問:「據李督說,這女子是奸細,因她是魏國人,持兵器拒捕,擊傷羽林軍?」

熊腰軍官點頭。

「呃……」書生遲疑片刻:「但姜大將軍從前也是魏國人,總不好說姜大將軍是奸細。習武之人隨身總帶兵器防身。」

軍官瞄了書生一眼:「是,聽說你從前同樣是魏國人不是?但姜大將軍和你都不會襲擊大漢羽林軍。」

「是她被羽林軍搜查在前,還是她襲擊在前?」書生問。
「搜查在前。」
「一般人到仇敵之國,被當成奸細搜查,拿兵器反抗也是可能的。剛才聽這姑娘說,她在躲著仇家是嗎?這樣也能解釋她反抗。」

軍官搖頭:「從她屋中搜到她私下作詩,詆毀我大漢。」
「敢問李督,是奸細作詩合理,還是琴師作詩合理?據說用間最重隱密,這女子沿街高聲喊冤,不似細作所為。望李督明察。」書生拱手退下。

軍官不耐煩地皺眉:「尚未斷定是細作,就是帶回審訊。」
馬尉道:「李督,尚未斷定,不好放任手下當街打她。」

軍官「唉」一聲:「刁女出言不遜,所以教訓幾下!」

她大叫:「顛倒黑白,是你們汙辱我先人!」

「刁女住口!」軍官一聲怒吼,她雖倒抽一口涼氣,隨即又挺起了脊樑。

忽然她注意到那青袍書生正朝他微微眨眼,那嘴角幾乎不變的微笑令她直覺不舒服。這種微笑她見過。

青袍書生道:「馬尉今早正與在下稱贊尚書台近年的新政『藏貴於民』,官吏百姓平等。」馬尉「是」答應一聲,他又轉身面向圍觀百姓:「想必父老鄉親也不願被羽林軍當成奸細,棒刑伺候。」

許多圍觀的男女老少點頭。

「她不是我大漢子民!隨便怎麼辦!」軍官高聲回答。

「李督。」紅袍馬尉拱手:「若她只是魏國百姓,則是我義師拯救於水火的對象。攻兵不如攻心,我大漢以德服人,以此有別於曹偽。若對待一名年輕弱女子尚且如此,如何容納千萬中原百姓?」

軍官嗤笑一聲:「細作狡猾善變,為了脫身什麼都說得出口。為了國家安危,羽林軍寧枉勿縱。」

馬尉直搖頭:「屈打成招,只怕抓到的不是真細作!」

「誰手軟,誰就不能突破細作心防!」

馬尉聲音有些顫抖:「濫施刑訊,與曹偽何異?如此何必光復漢室?」

軍官雙手插腰,一聲熊吼:「羽林軍身兼保護皇城重任,縣府管別的事去!」

周圍百姓議論紛紛,她卻心中一沉:「這馬尉原來只是成都縣府的,怎鬥得過守衛皇宮的羽林軍右督?」

忽然百姓當中傳來女人聲:「羽林軍就了不起啊?」
「皇城了不起啊?」
「皇上也吃我們百姓供的糧,就這樣對待衣食父母?」群眾指指點點,七嘴八舌。

馬尉遙指市集遠方,高聲道:「李督!皇城在北,朝真觀在城南,屬縣府管轄地域。擊傷軍士,當傷害罪論處,也屬縣府職責,這女子交由縣府審理。羽林軍提人審問,得有衛將軍公文。敢問李督可有公文?」

軍官面色凝重,還未回話,青衣書生依然一臉堆笑:「李督若交給縣府審訊發落,若不是奸細則正好。若發現真有細作的嫌疑,也可通知羽林再接手。」

軍官頻頻搖頭:「你們這些讀書人天真簡單,你們這些百姓都被父母官慣壞了,沒見過真正的凶徒、真正的戰爭!對付細作還用道德感化?還不如金銀一袋!」軍官一隻肥厚的大手指向她:「好,就讓你們試試感化她!別放走,等我明日帶公文來!」

熊腰軍官一揮手,手下交割了黃錦包、匕首,圍觀的百姓讓出一條路,一行軍士揚長而行,男女老少也在議論間緩緩散場。

「此非待客之道。」馬尉搖著頭,打開囚車鐵鎖,親手解下套在她頸上的木枷。

「姑娘年輕,也許不知。」馬尉說話溫文儒雅:「十年前魏國派來刺客,害了我們費大將軍,國家痛失棟樑。自此羽林軍特別提防刺客。大漢羽林軍多是忠義將士的子女或遺孤,他們也是善盡職責,請姑娘別怪罪,若真有線索……」

「干我什麼事?人又不是我殺的。」她輕靈地躍下囚車,雙手還反綁在身後。

馬尉替她鬆開反綁雙手的麻繩:「自然與中原百姓無關。我們只恨曹偽。」

她低下頭,甩著有些酸麻的雙手,露出左腕下一道數寸長的傷疤。忽然發現馬尉正朝那裡看,她連忙拉起褻衣袖口遮住。

馬尉正色拱手道:「在下襄陽人馬邈,字懷祖。現職成都縣尉。」又指向正在不遠處一間小店前說東道西的青袍書生:「那位是隴西狄道人,諸葛子茂,在秘書台任職。」

她大約曉得狄道在西北雍涼一帶,也知道縣尉僅次於縣令,掌管一縣的武備,並不算小官。她父親官拜「中散大夫」,朝廷裡的大夫又比縣尉更尊貴,只不過他父親從沒進過洛陽皇城,也未曾領過一袋俸祿。

轉眼間,青袍書生小跑步回來,瞇眼微笑,雙手遞上一件青綠色女子長袍,雲紋繡帶衣襟。

「很明顯我最喜歡這顏色。」書生看著自己身上。

她童年有件衣裳,也是這個顏色。

「姑娘怎麼稱呼?哪裡人?成家了嗎?」馬邈問。

「……譙郡,十六歲,只有家人。」她輕聲帶過。

「長這麼高了!」馬邈有些驚奇,又問:「與家人來成都嗎?」

「我娘、弟弟在洛陽。」

馬邈還有些錯愕,她已伸出手:「把琴和劍還我。」

「是令尊的遺物是嗎?理應奉還,若姑娘協助調查……」馬邈面有難色。

她翻了個白眼:「我說了多少次,我真的不是奸細,他們血口噴人!」她拿剛穿上的青袍抹了抹嘴角,還疼,抹下些紅褐的溼泥,不知是否摻了血汙。

忽然她的肚子一陣咕嚕叫,她看看已經升到半空的朝陽:「先不說了,我得去前面那間酒館彈琴,才有東西吃。」

「這不難。」馬邈道:「縣府可以告訴雇主妳協助調查,妳來西校場吃。」

「我什麼都不知道!」
「也許會想起來什麼……」
「還要說幾遍?真的什麼都不知道!」
「姑娘還是人犯……」
「我無罪!」

「呃……」青袍書生道:「馬兄這要率隊去太學廣場,大半天抽不開身。要不這樣?先讓姑娘上工,再與馬兄一同回西校場繼續調查。今日在下正巧休假,可在酒館裡看著姑娘。」

馬邈點頭:「子茂主意甚好,我再派一人陪子茂,以防不測。」青袍書生連連稱謝。

她自然不愛受人監視,但為了保住工作和要回父親的遺物,也只有伸手接下瑤琴。

她暗想,魏蜀仇敵之國,她何必幫蜀國抓魏國派來的奸細?但其實國家之間殺來殺去,恨來恨去,這點破事她一點也不在乎。

……她只想遠離那個傷心的地方。

她與馬邈一行人走向街口的酒館。街口其中三面是嚴整的屋舍,酒館斜對面卻是一座寬闊的石板地廣場,廣場盡頭便是蜀國皇宮的紅磚城牆。廣場中心聚集了大約百來個學生打扮的,不知何故。

「那些是太學生?」她眯眼張望,太遠了看不清。

「不學治國,反學亂國,稱得上太學生?」馬邈搖頭。

「有人被冤枉判刑了嗎?」她問。

「正是,他們正準備為姑娘喊冤。」青衣書生嘿笑幾聲,見到沒人跟著笑便收聲了。

馬邈一聲長嘆,說了聲「晚些再見」,便領著身後一班衛兵走向廣場。

「姑娘請。」不變的微笑中,青袍書生伸手示意,請她先進酒館。

酒館正門有些窄小破舊,站在門口就能嗅到一絲馥郁而恬雅的醇香,那裡頭不只是酒香。

她與酒館主人打了招呼,便抱著琴包,繞過酒館裡一桌桌鬧哄哄的客人,避開碗杯堆疊的几案,走到琴師的位置上坐定,褪去黃錦包,瑤琴又見天日。黑漆杉木為面,堅沉楠木為底,膠浸纏絲作五絃,雕花翠玉共十二徽--本有十三徽,一徽不知何時掉了。她順手輕盈一撥,聽出邊上三條弦有些鬆,隨及伸手扭緊琴軫。

她深吸一口氣,每彈這琴,便自然想起父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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帖子 maltz » 2016-10-27, 13:00

《第一部 天府之國》

【序四】

落日殘照,琴音折繞,漫天黃葉翻捲,灑向洛陽刑場上斷續嗚咽的人海。

《廣陵散》的背後有個悲傷的故事。為了做刺客,那人吞炭變聲,塗漆毀膚,再擊落滿口牙齒,苦練一手琴藝,只為接近刺殺的目標。殺死對方之後,他自知難逃一死,又割毀容顏、挖出雙目,只為不被人認出,連累在世的親人。

但他的親人還是認出他來,寧死也要讓他的姓名流傳後世。

她父親告訴過她,功名不重要,重要的是思想與精神。

那是一個率真而純粹的年代,英雄羅列,卓然獨立於塵世。

而那個時代已經遠去。父親的至交阮籍說過,今日所謂的英雄,不過是財富、權勢、妻妾子女堆出來一座座的枯骨高塚。

而那座高塚即將吞噬她的父親。她恨失信而誣告的呂巽,她恨心胸狹窄的鍾會,她恨殘害母親家族司馬氏,她恨勢利的官場與攀附權貴的人民,她恨這裡的一切。

鶴唳高遠,飛瀑消散。這首《廣陵散》也叫《廣陵止息》。

父親放下琴,琴上點點黃玉徽映射著夕陽,淡紫穗隨微風飄逸。刑台上父親拉長的身影正在刑官腳邊。

父親回首,面向副刑官山濤說道:「從前,陳郡袁孝尼想學《廣陵散》,我總不肯教他。」又輕嘆了口氣:「可惜從今而後,這曲將成絕響。」

說完,父親雙目微閉,神色安祥。

壯碩的劊子手全身黑甲,如一座陰森的大山立於父親身後。

一身黑皮冑的主刑軍官高舉文書。

「譙郡嵇康,煽惑人心,害時亂教,斬首棄市!」

「無罪!」台下一人大喊,「無罪!無罪!」只在三聲之內,澎湃洶湧的吶喊擴散至整個刑場,震盪著樓宇,搖撼著心神,她跟著一聲接一聲喊「無罪」,卻聽不見自己的聲音,只感到全身熱血翻騰。

高舉的斧刃閃爍著三尺金光。

金光崩落的前一瞬間,她閉上雙眼,驚嘆取代了吶喊,刑台上傳來一陣翻滾碰撞聲。

她睜開眼,劊子手正彎身將頭顱收入黑漆木匣。她們家屬正準備上台接過,黑鎧軍士卻排成一道人牆擋在面前。

主刑軍官再次舉起文書,向台下高聲宣告:

「嵇康參與毌丘儉謀反,首級懸掛東門示眾三日!」

刑台下的人海瞬間沸騰了,「陷害賢良!」「良知淪喪!」「天誅地滅!」各種振臂怒吼,各種厲聲咒罵,後排推擠著前排,前排以肉身撞上軍士的玄鐵重盾,黃底黑紋雀旗下的軍士舉起戈矛,臨高刺下,白刃進,紅刃出!

「殺人啦!」「官兵殺人啦!」太學生搶救傷患,數人合力奪下兵器,反刺軍士,卻招來周圍官兵凶猛的回擊,學生們皮破血流,奔走推擠,刑場各處陷入哀號、慘叫、怒罵的混亂。包圍刑台的防線支離破碎,學生們叫著「保護嵇大夫遺體」,朝刑台上奮力衝撞,如同皂青色的洪流潰堤泛濫,多人衝上刑台,軍士已攔阻不住--

父親被誣陷害死,首級還要被羞辱示眾,廣場上的暴亂順勢點燃她一腔怒火,她從腰間抽出匕首,心一橫,大吼一聲,身軀如一縷白絹鑽過軍士防線間的縫隙,拔腿朝向挾著黑漆木匣的劊子手衝去,只見一名太學生抱著父親臨刑前彈的琴,也來爭奪木匣。一座大山般的劊子手一臂挾著木匣,一手舉起長柄比她手腕還粗的大斧相逼,一邊後退,一邊喝道:「別過來!」

她瞧見斧刃上還沾著血!面對殺父凶手,她怒不可遏,將匕尖對準了劊子手的臉,匕刃寒光水紋,殺氣凜冽,忽然劊子手高舉大斧劈下,她平步閃開,聽得耳邊斧刃「呼呼」風聲,劊子手忽又反手橫掃,她後躍兩步躲過,一連避了五、六招,固然是劊子手單臂運斧揮轉不快,但她怕避不開斧刃,也不敢貿然欺身進攻。兩人正對峙間,抱琴的太學生已繞到劊子手身後,猛然伸出一臂搶奪木匣,劊子手忽然「哇」大吼一聲,轉身朝學生一斧側劈而去,那學生慌忙舉起瑤琴抵抗--

「砰!」紫穗離散,玉徽紛飛,絲弦崩裂,琴身應聲斷為兩截,而利斧強勢不止,正中學生胸膛,學生嗚呼倒地!

劊子手回身,頸後兩寸皮肉裸露,此時不下手,更待何時?她深吸一口氣,雙手緊握匕首,彈跳而起,將全身之重聚集於匕尖,奮力刺下--

「哇啊啊啊!」一聲淒厲慘叫,劊子手龐大的身軀轟然倒塌,手腳在刑台上抖動抽搐。

她拔出匕首,匕刃上的金黃夕照夾帶著一抹鮮紅。

劊子手以眼神哀求她的憐憫,顫抖不止的雙手勉力奉上黑漆木匣。

一尺半見方的黑漆木匣,血水正從匣底的夾縫中滲出。

她沒有接下。在這片仇怨紛亂、喊聲震耳欲聾的刑場上,她似乎聽見父親在耳邊細語:「走吧,我們不屬於這裡。」

走去哪裡?

忽然一隻手搭上她的肩頭,她全身一震,舉起匕首,翻身正要再刺,只聽「啊」一聲驚叫,定睛看時,一名紫衣太學生已經跌坐在地,身邊是先前慘遭大斧劈中的太學生遺體,周圍一片血泊當中散落著琴骸。

「……妳是嵇公之女?延韶?」紫衣太學生面色慘白,眼眶紅腫。

「你又是誰?」她問。

「這裡危險,快隨我來取嵇公自己的琴!」

一聽父親的琴依然完好,她便點頭。

太學生回頭看了地上的屍首一眼,掙扎起身,引她躍下刑台,奔向暴動失控的東市一座陰暗的角落。太學生一張臉貼近了磚牆,沿著牆邊摸索,終於挑上一扇紅漆斑剝、毫不起眼的民居木門,「砰砰砰」連聲重拍。

傾刻,木門後探出一張她熟悉的臉。那是剛才到刑場的路上,替父親伸冤而被打的太學生。她猛然想起他的名字。

「趙浚!」她叫道。

二人迅速鑽身進屋,趙浚隨後關門上閂。他的腿有些瘸,臉上也有幾處瘀紫。

「趙浚你還好吧?」她問。

「沒事。」趙浚輕咳兩聲,嗓音嘶啞:「感謝常德救出嵇公遺孤。」

紫衣太學生微笑點頭:「不客氣。這裡不宜久留,一起走吧。」

趙浚連連擺手:「我行動不便,只可留守此門。妳等先走。」

紫衣太學生欲言又止,只是當下拱手作別,再引著她穿過灶房的櫥櫃,繞過前廳的屏風幄帳,方要打開正門,忽然止住。

「延韶,妳從那氣窗伸頭出去看看,有沒有巡邏的士兵。」

她一躍踏上几案,伸頭出小氣窗,左右張望,正巧一群黑鎧軍士提著槍戟從眼前奔去,她連忙縮頭低身,太學生也急急蹲下。

靜待片刻之後,太學生指著她身上披的粗麻孝衣,袖上還沾了點點血跡:「延韶,事態緊急,妳不介意把這脫了?」

她一向覺得用「字」彼此稱呼顯得矯情,這會兒太學生又要她在自己面前脫衣服,心中有些不快。但她瞧見紫衣太學生面貌素淨,嗓音低沉中帶著些柔嫩,渾身還散發著一股花香……

「妳也是女的?」她問。

紫衣太學生點頭:「好眼力。羊樸,字常德。我和剛才的趙景真,還有不幸……都是嵇公學生。延韶今年多……」

「叫我嵇縈就行。」她俐落地脫下麻衣,抹了抹額角的汗,捲成一堆,順手扔過屋角的屏風。

「走吧。」

常德愣了一愣,又請嵇縈再伸頭出氣窗探風,一見沒有軍士,兩人便迅速開門離去。這一帶巷弄陰暗狹小,兩人在廢置堆疊的雜物堆中繞行,摸著兩側黑斑累累的黃土磚牆,稍一舉手便觸及殘破的屋簷瓦當。常德身上的花香隨微風飄來,嵇縈瞧見她腰上懸了一個紫穗香囊。正再嗅時,卻是一股小巷中便溺的酸臭撲鼻。

「剛才被打破的是妳的琴?」嵇縈問。

常德停下腳步,回頭問:「妳怎麼知道?」

「猜的。」

「嵇公的女兒必定聰明非凡。」常德淺笑道:「東吳貨,配不上嵇公。這琴能給嵇公彈一曲,彈給三千知音聽,青史留名,也不虛此生。」

「原來爹的聲望這麼高。」她不禁得意在心,旋即又反思:「功名只是過眼雲煙。爹總談養生,如今也是煙消雲散,還留下什麼?」

「妳有我爹的琴?」她問。

「我們預計東市可能不平靜,所以先將嵇公的琴收藏在太學館舍中。」常德兩道柳葉彎眉一皺:「東市出了不少人命,嵇縈妳也參與其中,只怕要不平靜一段時日。妳可以在我那裡住一段時日,避避風頭。」

「多謝。但我不必妳們保護,隨母親、弟弟回山陽雲台山便是。」

「只怕一時走不了。先來取琴再說吧。」

常德碎腳在前,嵇縈微步在後,每到一處路口,常德便左右張望,又將臉貼近磚牆上鑲嵌的路牌,再三確認。

大約過了十個路口,轉了三個彎,嵇縈眼前乍然明亮,這是一條寬廣大道,兩側巨宅接連,亭臺深美,樓閣奢豪。大道遠處是各色官署,盡頭便是宮城,門闕壯盛,樓台環立,宮室鴟尾上翹,圍繞中央一座雄偉宮殿。

母親常對她控訴司馬氏的忘恩負義。所以她知道洛陽皇宮的某座門闕下,便是兩年前魏天子曹髦被一隻長槍貫體,殘忍刺殺的地方。

今日又少了一個曹氏宗親。她似乎又聽見父親在耳邊細語:「走吧,我們不屬於這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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