注:
今川義元一笑,露出兩排漆黑油亮的牙齒。
就像和歌、茶道,染黑牙是京都公卿數百年來的流行。今川義元帶頭染,家臣不敢不從。
染黑牙這怪習俗是怎麼來的?本多正信聽過兩種奇怪的說法。
第一,有學問的人是「墨水喝得多」。所以染黑了牙齒看起來更有學問。
第二,茶喝多了,牙齒自然給染黑,於是就有人染黑牙齒,以顯示自己茶喝得比別人多。
「哈哈哈!這兩天真熱鬧啊?」
本多正信有股不祥的預感。
「上杉的使者前腳才踏出去,足利後腳就進來了。足利才剛走,你們服部又來了。我猜猜,是不是來要求通商的?」
比足利晚到是上面故意安排,好讓今川義元先聽見足利將軍下達的和平命令:相鄰勢力維持現有疆界,不准任何侵略。
這樣一來,今川就不會對服部產生非份之想。
但晚了上杉的使節一步,本多正信的本能反應只有自責。明明可以快兩日,為什麼拖到今天?
「大人英明,一語道破在下的來意。的確,在下希望傳達服部保長大人的善意,恢復兩家昔日的同盟互信,就從通商開始。」
「哈哈哈。很會說話嘛。所以最終的目的是恢復同盟?」
「是。今川家是天下勢力平衡的樞紐。」
「哈哈。過獎了。不過能肩負將軍、管領與關東管領期許的和平重任,也是武士的榮幸。」
今川義元號稱「東海道第一弓」,當年靠著已故軍師太原雪齋的幫助,從駿府城發跡,平定了東海道廣大的領土。
東海道第一弓,比起「日本第一弓」又算什麼呢?日本第一弓以前是長宗我部國親,現在是上杉謙信。
而弓與鐵砲比起來又算什麼呢?
「你叫本多正信?聽說你是三河人?」
「正是。」
「你信一向宗?」
「是的。」
今川義元微微一笑。
本多正信看不出來這是輕蔑嘲弄的笑、還是友善誠意的笑。
今川義元臉上擦的白粉太厚了。這樣的人不進朝做官,給上杉謙信貢獻的銀子供養著,真是不幸--東海道百姓的不幸。
「岡崎城城主,松平元康?」
「在!」
「三河的一向一揆陣壓了嗎?」
「已經取得重大進展,相信數月之內必能平定!」
「哎,那就是還沒平定。」
家臣團中站出一名不到二十歲的青年,大眼睛、招風耳。
本多正信一眼就看出年輕人的與眾不同:他還沒染牙齒。
「本多啊,這幾年三河國一向一揆鬧得厲害,這邪教就像雜草一樣傳播,正應了唐詩那兩句:『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
「是在下無能!」
「孫子云:『知己知彼,百戰不殆』。本多正信既然是三河一向宗,那好,你有什麼主意,能替今川家平息三河一向一揆?」
不愧公卿作風,今川義元是個喜歡吊書袋的人。
怕被人瞧不起,所以表面工夫做得特別多。
但到頭來還是白忙一場。本多正信對今川義元的評價一路下跌。
如果把一向宗看成邪教鎮壓,那他們當然要發起一揆。這麼淺顯的道理都不懂嗎?
「在下是服部家的使者,不便干涉今川的內政。但如果以個人身份說句心裡話,大人或許可以參考上杉謙信的作法。」
「上杉謙信是什麼作法?」
「將統治與宗教分離。家督不必再過問家臣的信仰。取消一切寺社的特權,回歸宗教安定人心的本質。」
「那怎麼行?」
今川義元搖搖頭。
「寺社是維護今川統治的重要力量,這樣不只是一向宗要造反,全東海道的寺社都要造反了。上杉謙信怎麼可能辦到讓寺社交出特權?」
「寺社的經費直接來自上杉家,不來自民間。」
「靠武士吃飯?寺社憑什麼同意?」
「憑上杉謙信的威信。」
「本多這是說我沒有威信?」
「在下說了愚蠢的話,請大人原諒。」
「……算了,沒關係。」
公家的沒落、武家的崛起是必然的。實力至上的武家在激烈競爭中除舊迎新,轉動時代的巨輪。
每一個年代都有懷念舊秩序的保守份子。如果他們學不到新思想,也就註定了被淘汰的命運。
本多正信知道,上杉表面上維護舊道德,其實他們的重商與國際貿易政策領先著全日本。
一弓更比一弓強,一山還有一山高。
在這時候談什麼「恢復長宗我部家的光榮」已經沒有意義。長宗我部的失敗是因為他比上杉弱小。
本多正信必須超越長宗我部、超越上杉。
怎麼超越?
上杉謙信隨時在進步。他放過一個敵人,換來了天下的友好。
上杉謙信已經遠遠地跑在前面。本多正信只能進步得更多、更快。
「既然使者來了,問問服部家的現狀應該可以吧?」
「當然。在下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那就問個尖銳失禮的問題。服部在北陸和上杉大打一場,足利將軍難道沒說什麼嗎?」
「老實說,服部已經從將軍那承受了不小的壓力。這也是為什麼服部不得不與今川保持友好的關係。」
「哈哈。你很誠實。不過……哼哼哼。」
今川義元一邊冷笑,一邊搖頭,這代表下一句是刺耳的話。
正信討厭說話之前搖頭的人。有話就直說,不必找機會展示自己的高貴主導地位。
但正信並不怕聽刺耳的話。只有刺耳的話才能讓他反思,保持客觀清醒。
「今川家何必與服部恢復同盟呢?在你之前的上杉使者講明了,上杉不結盟,結盟只是為了對付共同的敵人。結盟只會傷害和平。服部嘴上不說,心裡總是把上杉謙信設定為假想敵的吧?你們只是想拉今川下水而已。今川的敵人已經夠多了,不想得罪上杉。」
「大人是明眼人,說得一點也沒錯。」
既然對方是喜歡賣弄的人,本多正信也小露一手吧。
「大人學識豐富,一定知道唐人兩千年前的『戰國七雄』。當今上杉就好比當年的秦國、而服部、今川、北條、里見等勢力則好比秦國以外的六國。六國不團結,只有被秦國一一滅亡的命運。請大人明察。」
「上杉謙信奉足利將軍之命維持和平,怎麼說要把其他勢力一一消滅呢?」
「大人,上杉謙信也不是生下來就是統領西日本二十餘國的關東管領。九州的相良家去哪了?四國的長宗我部家去哪了?山陰的尼子家去哪了?如果說擴張侵略,天下沒有人比上杉謙信更有經驗。」
「唔,但近幾年來上杉的確是不再擴張了吧。我們今川、你們服部不都一樣?唉,其實談論上杉是否擴張侵略是沒意義的。」
今川義元又搖頭了。
本多正信的耐性所剩無幾,他只好把看今川義元搖頭當作心性的磨練。
「知道為什麼當年我們今川放棄同盟嗎?」
「請大人指點。」
「那是因為你們服部與將軍敵對。苦海無邊,回頭是岸。現在幕府的威信恢復了,諸勢力和平共處才是正途。」
在本多正信看來,今川放棄與服部的同盟,是因為兩國之間已經沒有任何其他的勢力可以共同征討。
但本多正信不想再對一個無可救藥的舊秩序信徒浪費唇舌。
「大人既然這麼說,在下也就無法反駁了。」
「知道就好。」
「請恕在下無禮。」
尷尬的氣氛中,挺身而出的是剛才那位三河岡崎城城主、名叫松平元康的年輕人。
「無論上杉謙信會不會再發動侵略,無論將軍是否維持得住和平,站在今川家生存的角度來看,服部位於今川與上杉之間,是今川與上杉兩家的緩衝。服部的存在,不也就保證今川家的安全嗎?因此今川應該與服物保持良好的關係……」
「不不,武士在乎的是原則與榮譽,生存不重要。你小子懂什麼?回去管好三河的一向一揆!」
「是,請大人原諒。」
年輕人不動聲色,戰戰兢兢地退下。
什麼氣都忍得下是嗎?本多正信仔細地打量這名年輕人。
除了沒染牙齒,他那一雙大眼睛倒也看得清事實。
如果一向宗是邪教,那麼相信「切腹是榮譽」的武士道也是邪教。
為了名譽,武士們搶先宣告放棄生存。
亂世中,活著才有希望。沒有實力又不在乎生存的人,他們不切實際的浪漫思想必定為他們早夭的肉體殉葬。
戰國是一面巨大的篩子,它篩選自私為己、生存優先的人,允許他們活下來傳宗接代。
這個年輕人雖然還沒有實力,還必須忍氣吞聲,但他會活下來。
因為活著,他便能一步步累積實力。